“不知越遼出了什麼事。”羋恬黛眉蹙得緊緊的,自她有孕至今,席蘭薇從未見過她這副神情,“這些日子沈寧派了許多人去,昨天自己也往那邊去了。”
席蘭薇的心一懸,楚宣孤身前去並不意味着什麼,但沈寧這禁軍都尉府指揮使……
需要他親自到場的事,絕無小事。
如此心驚膽寒地交談時,她二人尚不知出了什麼事。不過很快,事情就傳遍了前朝後宮。
在霍禎起兵造反之前,荷月長公主在他的封地上。
那是他的親妹妹,也是霍祁的親妹妹,如今一遭事起,卻成了人質……
顯是一方已不顧及兄妹之情,荷月長公主能否保命,全看霍祁。
朝中又是好一番爭論。這一次,泰半的朝臣認爲,大局當前,自是江山爲重。
換言之,長公主是死是活都不要緊。
戰事也確實正緊張着,便有朝臣在焦急之下,不顧阻攔到宣室殿死諫。席蘭薇聽得明白,自從霍禎亮出這“人質”之後,霍祁頓時從主動轉爲被動,本不該有任何懸念的戰事變得不再如預料般順利。
看着要一齊觸柱又被宦官齊齊拉住的幾人,霍祁面色陰沉,長久無話。
“荷月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席蘭薇冷着臉,忍不住開了口。手上即被他一握,示意她噤聲。她看他一眼,話語卻並未停下,“手足之情,陛下如若不顧,與越遼王有何差別?”
幾人看着她,神色各異。不管她這話有幾分道理,他們卻難免都是同樣的想法:越遼王這“清君側”的旗號要清的就是她,她還敢在此多言。
“幾位大人一壁怒斥越遼王六親不認,一壁又慫恿陛下置長公主性命於不顧,究竟什麼意思?”她的口氣愈發咄咄逼人起來,話音未落,即被他一喝:“昭儀!”
很久了,他總是叫她的名字的。頂多在吩咐宮人做事時會仍稱她的位份,比如“服侍昭儀更衣”一類。但同她說話時,無論人前人後,從不以此相稱。
席蘭薇聽得一凜,自是察覺出他心緒間的變化,離座行至案前,斂身一拜:“陛下恕罪。”
霍祁一時未開口,倒是旁邊的朝臣先嘆了一聲:“婦人之仁,陛下切不能聽。”
語中無甚責怪她的意思,重點自還是勸他不要“因小失大”。席蘭薇靜思片刻,擡頭看向那人,笑容微蘊:“當真是‘婦人之仁’麼?”
不似賭氣,而是認真的請教之意。直問得那人微一怔,繼而還是慍道:“朝堂之事,不容女人干政。”
“本宮不幹政,只和大人一爭這‘婦人之仁’之事。”她仍還跪着,擡頭凝睇着對方,美目中卻分明透出凌厲,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居高臨下之感,“大人,‘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可不是《女誡》中言,是《大學》所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長公主是陛下至親家人,陛下若不管她、連‘齊家’也做不好,如何治國、平天下?”她的話語始終緩緩的,卻又透着涔涔冷意,頓了一頓,添了兩分笑意,又道,“再深一步,越遼王與荷月長公主,皆是陛下家人,此事是陛下家事。該如何決斷,幾位大人聽旨便是,毫無置喙之權。”
那人陡然一怒,他們還沒怪她置喙,她反來指責他們。上前一步,當即便要同她理論:“你……”
“夠了。”霍祁口氣很輕,聲音卻已冷到了極處,透着分明的不耐,“此事不必再爭,朕自會安排妥當。”
“陛下……”幾人還要再稟什麼,霍祁卻掃了他們一眼,淡聲道:“朕昨晚沒睡好,要歇一歇。”
端的已是在下逐客令,幾人噎了一噎,雖顯然心中仍有不甘,終還是隻能一揖:“臣告退。”
幾人告退後,殿裡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下來。宮人們摒着息不敢言,摸不準皇帝對這妍昭儀有多少惱意。
“你就非要多這個話。”霍祁的口吻不冷不熱,睇着她又道,“知不知道霍禎打的什麼旗號?”
“臣妾知道……”席蘭薇喃喃應道,貝齒一咬又說,“可陛下若當真舍了荷月長公主,日後就沒有後患麼?誰知不顧手足之情會不會就成了下一個謀反旗號……”
話至一半她一擡眼,才見他始終睇着她,眸中的冷意讓她一窒,噤了聲,再度一拜:“臣妾知罪……”
“都退下。”霍祁吩咐道。
宮人們沉默着齊一施禮,躬身退出。
霍祁離席起身,看着她如瓷白皙的面頰上心虛愈甚,不作聲地一步步走近,每走近一步,好像都能感覺到她的心緒又複雜了一點兒。
他在她面前站定,忖度了一會兒,悠悠道:“霍禎打的清君側的旗號,是對天下人說了個謊,卻難免有人覺得這是對的,等着他清這‘君側’……你說,若朕直接廢了你,他仍不退兵,這謊話就戳穿了,可對?”
席蘭薇大有一怔,不由自主地擡頭看向他,便見他沉着臉又道:“你再多管閒事,朕就這麼辦。”
“……”一時被噎住沒說出話來,她黛眉一蹙,低頭不言。
“呵。”霍祁輕笑一聲扶她起來,道了句“知道你是爲朕好”便笑意斂去,靜了一靜,輕喟着道,“但……此事你還是不要多管了。”
“……諾。”沒有問原因,她只是輕聲應了,聽他的就是。
“霍禎這‘旗號’,雖是任誰一看都只是個說辭,可就是說辭,也是可大可小。”他又嘆一聲,繼續解釋着,“朝中暫未有人要求廢你平亂,是文武百官還想得明白,但時日長了,朕不知會不會有人犯這個糊塗。再者……如同你擔心若舍小妹性命日後會成朕的話柄一般,朕也怕你的事日後再被人拿來議論。”
他說得輕緩誠懇,言畢,薄脣緊抿,只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
“諾……”她點一點頭,應得認真,“臣妾明白,不多嘴了。方纔只是……”
只是滿心都怕他頂不住壓力當真不管荷月長公主、當真給日後留個後患。
“關心則亂。”他了然地輕一笑,拇指在她面頰上一撫而過,口吻便輕鬆了起來,“自知娘子好意,還請娘子相信爲夫能料理好諸事。這份關心……”他想了一想,嚴肅道,“不如以點心表?”
以點心表……
自上次被劫之後,她倒確實有日子沒做點心送來了,他沒刻意提過,目下這話……倒像是念了很多時日了。
席蘭薇有點哭笑不得,倒也應得十分認真:“諾!”
入夜,越遼的冀城寂靜中一片肅殺。
已是秋末冬初,風更加凜冽了些,刮在臉上不再溫和,像是薄薄的刀片輕劃而過。
“大人。”步入房中的人一揖,“佈置妥當。”
沈寧手上的茶盞一頓,看向楚宣,楚宣則看向那進來稟事的人:“有多‘妥當’?”
“……”那人噎了噎,無法作答。
楚宣又問:“能保我不死麼?”
那人還是沒吭聲。
“……所以佈置有什麼用?”一聲蔑笑,他站起身往外行去,話語慵懶,“罷了罷了,本也不指望你們能保我的命,上次沒打死我就不錯了。”
十分不留面子。
城中百姓大約多多少少聽到了外面嘈雜了一夜。
好在,知道戰事已起,夜市早關了,也沒有人有膽子出去一看究竟。
於王府別苑中“看押”荷月長公主的官兵而言,這一夜堪稱可怕。
幾隻暗箭取了門口守衛的性命,接着,離得稍遠幾步的人還未來得及走近,就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黑影翻入院中。
自然不敢耽擱,立刻推門而入,然則未及看清眼前情狀如何,雙目便一陣刺痛。
撕心裂肺的叫聲叫來了更多幫手,刀槍劍戟齊備,呼嘯而至時,恰又看到一道黑影從後牆躍出。
“該死,真是他!”掌事的官員已然罵了出來。早先聽越遼王吩咐加強戒備、以防楚宣劫人時,就大覺自己接了個燙手的山芋,結果還真不出所料,再加強戒備也沒能攔住他。
好在越遼王的吩咐也簡單明瞭,如是攔不住,就不必顧長公主性命。
當下吩咐弓箭手準備,這“準備”並非府中而已。
一道煙花竄上天空,開出一片絢爛之後,楚宣背驚得渾身一冷。街道兩旁……但凡是高些的地方,分明都有人影。
“就說不能指望他們……”楚宣唸叨了一句,繼而被他扛在肩上明顯心驚一路卻始終沒開過口的人問了一聲:“什麼?”
“我說我們可能要死了。”他仍疾奔着,不時看一看兩邊,黑漆漆的人影卻仍望不到盡頭。
“……”肩頭上的人又默了會兒,繼而驀地一使力,他半點防備都沒有,她就滾到了地上。
“……殿下?!”楚宣立刻要回身去扶,她卻擡手一制止,看看兩邊的熟道黑影,自己也想得明白,“死定了對不對?那還不拉個墊背的?”
他是奉命來救人質的,現在被人質要求拉個“墊背的”陪葬,楚宣的神色頓時複雜。
眼見二人停下來,兩旁衆人都有點疑惑,神經緊繃着,生怕有什麼幺蛾子。
又一道煙花竄起,楚宣聽到弓弦齊拉的聲音。
接着,再一道煙花竄起。
縱知難逃一死,此時也只能拼了。右手拔劍揮起,左手同時“拎”了地上的人起來,利刃斬斷木質箭桿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連帶着身旁女子喊個不停。
擋箭中,沒望挑幾個力道輕些的回去,偶爾還能射死幾個,多拖幾個“墊背的”。
“啊……”荷月長公主又一聲驚叫,任她剛纔怎麼灑脫,眼下見了真刀真槍也早嚇得花容失色,可這一聲叫之後,卻聽見楚宣也一聲低呼。
“大人?!”她一嚇,未及問上一句,整個人便被用力擲出。耳邊一陣門窗破碎的混亂,繼而被摔得周身都疼。
“在裡面等着!”楚宣喝了一句。荷月長公主支着身子看了看周圍,是一家商鋪,她在很靠裡的地方,兩邊的亂箭都射不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霍祁:能不能少安排點蘭薇在宣室殿的戲碼?她總關心則亂……
阿簫淡淡瞥:你倆明明是互相“關心則亂”……
霍祁:對啊,所以……
阿簫:所以你男子漢大丈夫,有本事你別亂啊!讓她自己亂就得,有一邊清醒就好嘛!【拍肩】
霍祁痛哭蹲地抱頭:做男人好難……
千里之外的楚宣:你有我難?!有我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