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茫下,一匹駿馬在寂靜中撕出一片嘈雜。那馬兒奔得飛快,氣息卻仍舊平穩,馳了好久,在一處頗爲氣派的府門前停下。足下踩出幾聲“嗒嗒”,又長呼出一口氣,立穩了。
這處宅子在珺山腳下,一年裡少說有□□個月空着,卻修得儀制規整。前廳寬敞恢宏,庭院清新雅緻,府中各處別院也皆各有景緻。因傍山而建,泰半的樓閣與青山相映,錯落有致。更有清溪自山上而下,在府中花園一隅轉了流向,藉着假山成了瀑布一道,直直灌入府中小湖。
策馬之人在門前下了馬,守門的小廝打量了他一眼便連忙開門迎他進去,一壁走着一壁道:“殿下在書房。”
那人緩點了下頭,就疾步行了進去。顯是對府中格局已十分熟悉的樣子,全不需人帶路,左轉右轉,很快已到了書房門口。
兩名容貌姣好的婢子候在門口,見了他頷首一福,未加通稟就推開門恭請他入內。
他跨過門檻,掃了眼正藉着燭火看書的那人,一揖:“殿下,成了。”
“哦?”霍禎神色微有一動,繼而帶起笑容來,擡眸睇了一睇他,似乎有點意外,“這麼快?”
“是……”他拱手道,“臣剛探過行宮,一刻前,陛下已傳席氏前往。殿下此時去,應是剛好能……”
語中驟停,心知肚明的話沒必要說出來。他頓了一頓,轉而又道:“但臣不知,殿下爲何行此一步。席氏入宮,殿下需要的不一定從她身上而來,這般算計可值得?”
“沒什麼值不值得。”霍禎笑容輕鬆,便站起身來,隨手將書卷扔在案上,踱着步子往外走去,“你行走江湖,做事也會算計那麼多值不值麼?”
馬車順着山道急趕而上。夜幕下,兩旁的樹枝本就模糊得看不清是什麼數,目下行得快,草木山石更都化作了幻影在兩旁轉瞬即逝。
相較而言,山上那處行宮倒是清晰多了。
在黑暗中,行宮靜靜的,但只是各處宮室透下來的光火也能讓人看得出來,那是一片多恢宏、多氣派的地方。雖不在長陽,也到底是天子居所。
天子居所……
霍禎透過疾馳中不時掀起的車簾淡看着行宮,看得愈久,那一抹冷嘲就愈加分明。就好像能感受到宮室中用以乘涼的冰雕溫度似的,生生把他心底的冷意全引了出來。
那萬衆朝拜的位子……皇帝已坐了兩年有餘,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都道是“衆望所歸”。
衆望所歸?
霍禎仍還記得,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霍祁說這四個字,是霍祁冊封太子的時候。一位外命婦在皇后面前,滿面堆笑地道着賀,好聽的話很多,這四個字卻堪堪刺痛了霍禎的耳朵。
他與霍祁均是嫡出,他也一直知道自己是“皇次子”,上面還有一位兄長。但在足足八年的時間裡,宮中是沒有那位皇長子的,是以一衆皇子帝姬尊他爲長,更是聽過各方的私下議論——照這般下去,同是嫡出,太子之位只能是皇次子的。
直至他八歲那年,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皇次子”。一直隨在他們的祖父——太上皇身邊的皇長子霍祁突然而然地回了宮,讓整個皇宮都爲之一振。
霍禎記得很清楚,皇長子車駕到了長陽城門口那天,才四歲的荷月帝姬興沖沖地來找他,要拉着他去皇城的城牆上一看究竟,她說:“大哥哥回來了,母后說,父皇派了太子儀仗去迎。”
太子儀仗。
就那麼一次,就全變了。闔宮的皇子帝姬添了一位兄長,皇帝多了一位很合心意的繼承人。
“籲——”車伕一勒馬,繼而下車一揖,“殿下,到了。”
“嗯。”霍禎應了一聲,步下馬車。行宮門口的侍衛見了他不禁一怔,當即一抱拳:“殿下安。”
禮罷,管事的那人又道:“時辰已晚,殿下稍候,臣去稟一聲。”
廣明殿中燈火通明,不僅是一衆主位嬪妃到了,就是低位的宮嬪也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時辰前在結束了旅途顛簸、目下又安歇不得,衆人面上均是難掩乏意,但看到殿中跪着的那人時又都打氣些精神,同時帶上三分好奇。
這穿着一身粗布跪在殿中的女子……就是傳言中截了御駕的?
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長得也忒普通,又看着好像有點眼熟。但不同於旁人對她的好奇,她對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提不起興趣來,只是垂首靜默跪着,不聲不響,若不是尚能見到她時不時地眨一下眼,衆人幾乎要懷疑這還是不是個活人了。
在這一干低位宮嬪聽了風聲趕來之前,殿中的一衆主位已將來龍去脈弄得清楚,見她們來了,也沒爲她們多做解釋,只是繼續着方纔的談論。
吳昭媛清泠泠一笑,嘲諷分明:“臣妾今日還奇怪呢,得是多大的事,能讓一個姑娘家冒死覲見,倒是難爲她忠心。”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讓衆人聽得都有點不舒服。她說着一哂,疲乏地按了一按太陽穴,又繼道:“不過這前腳到了行宮、後腳就趕着去滅口,倒也真是雷霆手段,將門之風啊!”
仍是嘲諷的口吻,這一句卻讓雲裡霧裡的宮嬪們吸了口涼氣,齊刷刷地看向了席蘭薇:將門之風?鳶美人要殺人滅口?
任憑吳氏說着、衆人驚着,坐上帝王半點反應都沒有,只凝視着手上那兩頁供狀。事實上,就是方纔,也只是袁敘向一衆主位道明瞭始末,皇帝壓根不曾開過口。
這供狀是眼前女子解了毒後寫下的,內容實際上很是簡單,卻在緊張中多了些廢話,故而足足寫了兩頁紙。
意指席蘭薇要拉攏泠姬陷害杜氏腹中之子不成、就索性先害了杜氏又栽贓泠姬。
“你說鳶美人栽贓泠姬。”皇帝將紙張擱在案上,目光仍未移開,終於沉沉地開了口,“可有證據?”
“有……”那女子垂首道,大約是因爲剛解了毒,聲音沙啞不已。顫顫巍巍地從懷中取了一個錦囊出來,交給身邊的宦官。宦官轉身行過去呈上,皇帝一壁打開那錦囊,一壁聽那女子稟道,“這是泠……衛才人留的遺書。她本是要奴婢呈給陛下,可奴婢沒機會面聖便被送回了家中,故而此次不得不擋駕……”
周圍的人又都抽了口涼氣,這纔想起爲何看這女子如此眼熟,原是衛氏從家中帶入宮的宮女青煙。
合着這早已出了定論的事竟還能有個轉折?不僅杜氏是枉死、衛氏也是?始作俑者是席蘭薇?
雖仍沒太明白,這轉折也足以教衆人目瞪口呆,各自啞着聲不敢言,互相看一看、又一次一齊看向席蘭薇。席蘭薇神色淡淡地坐着,瞧不出什麼,從容得彷彿這事跟她沒什麼關係一般。
“陛下,越遼王到。”在殿門口稟事的宦官躬身長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衆人的神思都扯了回來。
席蘭薇擡眸看過去,霍禎已進了殿,腳步隨意地走着,玉冠束髮摺扇輕搖,一副前來討閒茶喝的樣子。
霍禎合了摺扇一揖:“皇兄。”
皇帝輕一點頭,隨口問了句:“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霍禎說着,忍不住疲憊似的打了個哈欠,繼而環視衆人,好像剛剛意識到闔宮皆在一般微露訝色,“皇兄這是……有要緊事?”
他問罷,霍祁一笑,跟這親兄弟也不多掩飾,示意袁敘說給他。
霍禎認真聽着,覆下的眼簾掩住了眸中閃現的幾許厲色。心知皇帝不僅平日裡將後宮的一碗水端得很平,更是對哪個嬪妃都不甚在意。再得寵的嬪妃,遇了事,也都是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從不會因寵愛而有所偏頗。
那今日……
既已鬧到了闔宮皆知的田地,下一步大抵就是讓宮正司審席蘭薇或是她身邊的宮人了。皇帝不會有什麼猶豫,更不會着意去護她。
那麼,總需要有個人去護席蘭薇。
袁敘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得清楚,不僅讓霍禎聽了個明白,更順帶着讓一衆仍雲裡霧裡的嬪妃們也明白了。
霍禎的視線慢悠悠地劃過席蘭薇仍自沉靜的面容,輕蹙着眉頭問皇帝:“那……皇兄想如何?”
“這種事。”皇帝輕聲一笑,如墨雙瞳中冷意與不經意並存,“自不能聽一面之詞,如何決斷,還得召宮正司問過審過。”
似乎已把意思說得明確,與往日無甚不同。霍禎眉頭一舒,繼而又很是不滿一般蹙得更緊了些,他一揖,皇帝卻忽而又一笑,在他未能將早已想好的袒護之語說出前,話鋒一轉:“但朕早先應過蘭薇,她雖口不能言,但無論出了什麼事,朕先等她一句解釋。”
他說罷,緊抿的薄脣似乎仍帶着些許笑意,側眸看向席蘭薇,眼中除卻對解釋的等待再無其他,沒有懷疑更沒有責怪。
霍禎一噎,便也向席蘭薇看去,她好像陡然鬆了口氣似的身子一動,接着很是自然地行到了皇帝身邊落座,又很是自然地執筆寫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早九點,大家應該起牀了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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