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說是無大礙,御醫還是一直忙碌到翌日清晨纔回宮。確信羋恬無事,席蘭薇舒了口氣,羽睫覆下,她的笑容森寒如霜:“有勞大人。那緞枕,大人可驗過了?”
御醫一拱手,示意隨在身後的宦官將那緞枕呈上,稟出其中所含的藥材,除卻麝香還有五六種,俱是產後忌用之藥。
欣昭容在御醫告退一刻後到了漪容苑,自是知道了始末,一路喊着冤。
席蘭薇瞧一瞧她,笑意淡去,仍是端坐在皇帝身側,只頷首道了一聲:“昭容娘娘安。”
雖是問安之語,此時聽來倒更有點宣戰的意味。
欣昭容沒有理會她,穩穩地一叩首,語中卻顫意不止地稟道:“陛下,臣妾決不曾害過沈夫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臣妾害她一個外命婦做什麼?”
“雖是‘往日無冤’,但昭容娘娘敢說‘近日無仇’麼?”席蘭薇話語幽幽,稍一停頓,似笑非笑地又道,“臣妾怎麼聽說,娘娘的弟弟前些日子被暗殺在長陽街頭時,娘娘曾大罵沈大人來着,連帶着連彼時尚未出世的孩子也罵了進去?”
欣昭容面色一慌,與皇帝目光一觸,當即解釋道:“臣妾那時……突聞噩耗,心中悲慟,一時氣急未做多想罷了,而後也知與沈大人無關,絕無記恨沈大人的意思……”
席蘭薇聽着她的解釋,和顏悅色。實則只是樂得如此跟她廢話罷了,就由着她解釋去,把想爲自己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反正也不會有人在意。
只要那緞枕是她送的,此事她便洗不清了。就如她說自己沒有理由去害羋恬一樣,任何人聽聞此事,都會覺得羋恬更沒理由栽贓她這麼個宮嬪。又或是再往深一層想,知道些底細的人更會覺得,羋恬與席蘭薇那般交好,席蘭薇又一向同這主位宮嬪處得和睦,羋恬害她做什麼?
“臣妾在長盈宮隨居了一年有餘。”席蘭薇淡睇着她,數算着時日一笑,“如今臣妾也是正三品婕妤了,再晉一階便位列九嬪。近來也正想着陛下要讓臣妾去哪一宮做主位呢,倒沒想到昭容娘娘先一步爲臣妾騰地方。”
她說得霍祁直瞟她,聽出她話中有意刺激欣昭容的意味,他輕咳一聲算是提醒。欣昭容聽得面色白了一白,恍然怒道:“是你……”
席蘭薇噙笑不言。
“是你害我……”欣昭容顫抖着,怔然望一望席蘭薇,又向霍祁道,“陛下,是她……是她冤枉臣妾,她爲了九嬪的位子……不惜搭上榮宜郡主的安危……”
就喜歡聽她此時瞎猜疑。本就一路走得髮髻凌亂衣裙不整,再這般血口噴人,實在讓人生厭。
“這毒婦……”欣昭容切齒而道,“你獨寵還罷了……還要奪位……”
席蘭薇終於蹙了蹙眉頭,撥弄着指上的護甲,清凌凌道:“昭容娘娘怎麼想的?”她擡眸睇一睇她,“奪位?下六嬪的位子皆空着,就是上三嬪……昭儀昭媛也無人,論起來還都在娘娘之前呢。臣妾就是急着當九嬪,也犯不着費這麼大周章除掉娘娘。”
“你……”欣昭容剛要再出言,卻見席蘭薇輕一擡手,掩脣打了個哈欠,向皇帝一垂首說:“昨日爲阿恬的事大半宿沒睡,現在困得緊,臣妾想回去歇一歇。”
端的是根本無心同她多費神、犯了困便毫無顧忌地想要休息的樣子。
霍祁略一笑,睇了眼寢殿的方向,溫和道:“去睡吧,等回漪容苑小心困過了頭。”
她抿脣而笑,起身一福,應了聲“諾”,便與宮娥一道往宣室殿寢殿去了。
困倒是真的,不過更要緊的是……不留點時間給欣昭容、讓她隨心所欲地在皇帝面前搬弄一番是非,多不合適?
本還想聽一聽她都會說些什麼,躺下的剎那間卻驟然被乏意席捲。席蘭薇闔着眼,迅速地思索了一番她可能說的話。
左不過就是接着鳴冤,繼而怒斥她蛇蠍心腸,爲了上位連舊友都能加以利用。嗯,大抵也就能說這些了……
繼而便沒了做隔牆之耳的心思,安心補眠。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清和服侍她起榻梳妝。輕執木梳,清和壓音道:“欣昭容已被廢了,在冷宮。”
倒是簡單。
也是,欣昭容不過一個採選而來的家人子而已,雖是容貌不差、儀數端莊,但家世着實一般些。就連她弟弟在禁軍都尉府的差事,也是她入宮當了主位後才爲其謀得的。
如此這般,莫說皇帝無心多在她身上作權衡,連席蘭薇都覺得……就應該這麼幹乾脆脆地解決。
去向霍祁見禮,禮罷她照例行去落座,舒展着腰肢伸了個懶腰,廣袖隨着胳膊擡起滑向肩頭,露出玉臂。
“……”霍祁瞥她一眼,“蘭薇啊……”
“嗯?”席蘭薇應了一聲,放下胳膊端坐。
他手中的書冊往她額上一敲:“你注意點,這般隨意,朕怎麼讓你做九嬪之首?”
“這不是沒有外人麼?”她駁得清脆,“就不許臣妾隨性一回?”
不跟她計較。
霍祁冷着臉繼續看手裡的奏章,不理她。
“臣妾想再見見欣昭容,可否?”她歪着頭問他,明眸清澈。
“去吧。”?他答得隨意。
席蘭薇在昏定後踏入了冷宮的宮門。彼時天色全黑,若無宦官在前面打着燈引路,大概就只能藉着月色扶着旁邊斑駁的宮牆尋路了。
冷月幽幽,席蘭薇屏息走着,聽着一派安靜中,偶爾能聽到兩旁的宮室中傳出笑聲淒厲或是歌聲哀婉,繼而便會聽得宮人刻薄的斥責。
這些被廢了的嬪妃……有許多甚至還是先帝的嬪妃呢。被廢爲庶人、遺忘在這裡,就算新帝登基,也不可能尊她們爲長輩。就這麼一天一天熬着,總會瘋的,或早或晚。
欣昭容,大概會是下一個。
席蘭薇算着欣昭容的年齡——比她年長兩歲,那麼若她命夠硬的話,必定還能活上很多年。
“婕妤娘子,柳氏就在此了。”
一方小院前,引路的宦官稟得畢恭畢敬。猛聽他這麼說,席蘭薇才恍然記起她姓柳。
現在廢了位份,也確實只能稱一聲“柳氏”了。
院門“吱呀”一響,席蘭薇踏入院門後,又有數位宮人魚貫而入。皆是神色緊繃,頗是擔心這剛被廢黜的柳氏會不會激動之下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傷了席蘭薇。
柳氏聽見聲響步出房門,黑暗中一瞧那身形便知是誰,再看看院中的陣仗,冷笑出聲:“婕妤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席蘭薇輕輕一笑,沒答這話,反問她說:“柳姐姐不請我進去坐坐?”
落座間,分明覺出柳氏敵意凜然。席蘭薇擡眸瞅瞅她,一笑:“你真當是我害你?得了吧,我承着盛寵,近來又爲阿恬的事掛着心,沒空跟你算賬。”她說着,肩頭輕一聳,又繼續道,“倒是阿恬自己按捺不住,替我把這事辦了。也沒提前知會我一聲,嚇得我夠嗆。”
直到在宣室殿聽霍祁說了始末她才鬆了口氣,在那之前,當真覺得天地一片灰暗了。
羋恬對麝香及其敏感,只消有那麼一點,她頃刻間便會起疹子。爲此,席蘭薇兒時曾還調侃過她:“都說皇宮深宅均難消停,麝香是見慣不怪的手段,你這倒好,立時三刻試出來,比銀針拭毒來得還快。”
所以她怎麼可能是用了那緞枕一陣、直至身體不適出血才知枕頭有異?
真到那份上,她早起一身的疹子了。
再說……柳氏也確確實實沒有理由害她。
“她替我了了一樁事,我日後自會謝她。今日我來,是算個前賬。”她徐徐說着,面上的笑意一分一分地淡了下去。緩緩站起身,她居高臨下地凝視着柳氏面上的三分懼色,手驀地揚起又落得乾脆。
“啪。”
一聲脆響引得院中宮人一陣嘈雜,便有腳步聲急促而至,卻在推門而入前被席蘭薇喝住:“無事。”
淡看着柳氏捂着臉的驚詫,她從她的指縫中依稀看見了她面頰上的血痕。清冷一笑,蘭薇淡聲道:“這護甲,從你害小霜進宮正司那日起,我就每天帶着,爲的就是能打你這一巴掌。”
柳氏仍沉浸在心驚之中,嘴脣翕動片刻卻未說出話來,面上的不解倒是更深了些。
“奇怪麼?我爲什麼非要爲她出一口氣。”席蘭薇瞧着她的神色,沉了口氣,“我曾經活得委屈,護不了身邊的人。如今,我就是要人人都清楚,我身邊的人,她們哪個也動不起。”
上一世時,秋白清和隨在她身邊受的委屈、簡小霜和她交好受的委屈……都歷歷在目。一次就夠了,那是她上輩子犯的傻,這一世不僅要自己活得不同,也必要護好她們。
“天色不早了,昭容娘娘休息吧。”她短促一笑,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羋恬在出了月子後,自免不了入宮一趟。
聽得席蘭薇責怪她不好好歇着,嗤聲一笑:“藉機行事罷了,沒耽誤我歇息。”
“那你弄得自己不適、出血是真的不是?到底驚險。”
她是關心,誰知羋恬理所當然道:“當然不是……”
……假的?
“弄點血作個戲有多難?反正我產後本就虛着,御醫就是把了脈也不敢妄言一定無事。”她話語淡淡,接下來一句更是說得沒心沒肺,“讓我爲那麼個拎不清的搭上自己的安危?憑什麼啊?你當自己有多要緊?”
若不是顧及着她剛坐完月子,席蘭薇簡直想放貓撓她。
沈寧也是一同入了宮的,說查明瞭一件要事要稟。如此一來,羋恬便又要和他一起離宮。
看着時辰差不多了,席蘭薇陪着她一同去宣室殿,入殿見禮,各自去各自的夫君身邊落座。
不知他們方纔說了什麼,又都很知趣地不問。席蘭薇爲霍祁添好茶水,目光在案上的一張紙上一掃,心中便覺一奇,“咦”了一聲,再度看看紙上那行字,愈發不解道:“這不是越遼王妃的八字麼?”
此言一出,霍祁與沈寧皆一怔,齊聲問了出來:“什麼?!”
席蘭薇:這不是越遼王妃的八字麼……
席蘭薇:Σ(?°?△?°|||)︴什麼“什麼”?
席蘭薇: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霍祁:……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