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只皺了皺眉,沒說什麼,任由席蘭薇去取筆墨。
好像泰半的時日裡,在霍祁手中寫下字句時,都帶着些許算計。那日高燒時說出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更是費力練了許多時日。
唯這一次,席蘭薇在備紙筆間,心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倏爾間輕鬆了許多,這份輕鬆讓她禁不住地生了些許笑意。
將筆、墨、紙、硯一樣樣擱在案上,席蘭薇正坐下去,執起筆來輕蘸墨汁,看着那原本洗涮得乾淨的白色筆頭浸上黑色,眉心忽地一蹙,又有些顧慮像墨汁浸筆一樣浸上心頭。
要怎麼說,才能讓他……不會生氣?
一時間,在乎的全然不是他生氣帶來的後果,席蘭薇滿心心思十分簡單,只是不想他生氣而已。
認認真真地思量了須臾,手中狼毫終於落下,沉氣靜書下去,運力均勻:“多謝陛下。臣妾確是早疑有人在藥中動手腳,並知那人是誰,一直未言,是爲將計就計牽出背後主使。臣妾自知一年來陛下爲臣妾擔憂頗多,不敢自傷,是以那藥……”她手上一停,扣在筆桿上的食指緊了一緊,又繼續寫下去,“臣妾不曾喝過。”
霍祁陡然一愣,目光凝在她寫下的最後六個字上。寂靜了許久,他終於看向她,目不轉睛地審視着,末了一聲發沉的低笑:“那日……”
深深吸氣,席蘭薇眼簾擡起,明眸與他對視着,提筆再寫,沒有再去看字跡如何,生怕低頭一看,就再不敢繼續寫下去了。
“臣妾騙了陛下。”
她寫下的字有些凌亂,分開的筆尖帶出的筆跡看着毛躁。霍祁目光投向那句話,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席蘭薇懸着一口氣,端詳着他的神色、觀察着細枝末梢的變化,心跳得亂急了,好像連小貓都有所感受,睡得不再安穩,擡起頭來望了一望她:“喵——”
“你還是信不過朕。”他淡聲道。說着,眼底復又凝起笑意來,卻只是那看上去很是單薄的一分,再也漫不開來,“就算朕什麼都跟你說了,你也還是信不過。”
席蘭薇低下頭,迴避着他的目光。
他乾笑了一聲,繼而便是長久的沉寂,好像萬物都被剛剛刮過的秋風帶去了生機,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抽空了。
“唔,也不怨你……”他思忖着說,頓了一頓,又幹笑了一聲,短舒了一口氣,“從一開始,就只是朕覺得喜歡你而已,倒是疏忽了……你有沒有同樣的心思。”
她一怔,他輕一笑:“所以這些日子,倒是難爲你了。明明是朕一廂情願,卻迫得你每天笑臉相迎。”
他一壁平靜地說着,一壁又禁不住地沁出笑聲來。忽然覺得自己這陣子都當真是瘋魔了,究竟是存的什麼心思……一心想對她好也還罷了,又幹什麼覺得她什麼都好。
也許早該知道,她唯一無可置疑的,只是比旁的宮嬪生得更美一些,也更聰明一點,其他沒什麼不同的。
她們會有算計,她也會,就算他一心待她好她也還是會。
眼前的白紙黑字仿若利刃劃個不停,直刺得雙眼疼痛,甚至溫熱起來,好像當真有血要流出來似的。
霍祁定了定神,再度看她一眼,話語中溫度不再。他無甚神色地站起身,一邊向外走着一邊道:“從前的事過去了,日後朕不來擾你。”
御前的宮人已太熟悉皇帝的脾性。縱使再喜怒不形於色,他們也從能從細微之處看出他心情如何。
見他從臥房中出來時神色平淡,衆人心裡便提了一口氣——平日裡見完席蘭薇,他或多或少,總會是有點笑意的。
連袁敘心裡也犯了嘀咕,琢磨着是小心地問上一問、勸上一勸爲好,還是隻字不提爲上。剛要上前,連腳都還沒提起來,就一驚,訝住。
——席蘭薇正從房中跑出來,因跑得急,髻上珠釵搖個不停,手中拎着的裙襬也明顯凌亂。宮中嬪妃多是時刻小心着儀態,她如此疾奔直讓宮人們看得心中一緊。
霍祁聽得木屐帶來的腳步聲,下意識地要回頭。可還沒來得及,後背便猛被一撞,同時,被一雙纖細地手臂緊緊環住。那雙手環到他身前便互相緊握住,用了十足的力氣,不管不顧。
“……”霍祁輕吸了口氣,低頭淡看着她腕上手釧手鐲,不作聲也不理會她。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鬆開的意思,有意地掙了一下,她也還是不放,只是微有些發顫。
“送婉華回房去。”皇帝陰着臉道了一句。宦官隨即會意,立刻上前去要將席蘭薇拉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陛下……”席蘭薇嗓音低啞,驚慌中只喚了一聲就閉了口,生怕這聲音讓他聽着厭煩更增。
她用盡力氣,雙手互握着手腕不鬆開,死摟着的又是皇帝,兩個宦官想下手拽她又不知怎麼“下”這個手爲好。僵持片刻,二人看着皇帝愈加發黯的神色,知道耽擱不得,只好去掰席蘭薇的手。
任由宦官和席蘭薇較着勁,皇帝一語不發,冷眼瞧着她互握的雙手攥得發白、腕上按出了清晰的指印。
已費了半天勁還是沒能讓她鬆手,宦官有些心急,手上便加了兩分力氣,用力一掰……
席蘭薇痛得眼前一白,手不受控制地猛縮回去。霍祁一怔,覺出她這突然的收手來得異樣,未及多想就回過身去,一扶她的肩頭:“你……”
你沒事吧?
到了口邊的關切之語生生噎住,霍祁凝睇着她的面容,才知方纔那輕微的顫意是哭泣帶來的。看着她臉上延長下來的淚痕,他的目光還是一分接一分地冷了下去,最後,化作一句淡言:“回房去。”
席蘭薇眼簾低垂,頷着首掉着眼淚,腳下半步不動。霍祁微有慍色,又道:“若是傷了你的手,朕傳太醫來。回房去。”
蘭薇微擡起頭,含淚望一望他,緊咬朱脣的貝齒一鬆,道出的話語斷斷續續:“陛下,臣妾……錯了。”
他輕笑。
席蘭薇心下一片撕裂般的絕望。看他冷着一張臉的樣子,只覺自己似是步步算計、實則是蠢到極致了。
不該把他算計進去……她明明知道他待她的那些好。
明明早就知道。
他幫她勸住了父親、他在除夕時爲讓她舒心有意冷落夏月、他親自策馬救她……她明明都知道,而且……大約也是感激、喜歡他的……
還是滿心地不信任,就因爲他是皇帝、就因爲她被霍禎傷過。
咎由自取。
席蘭薇發寒的心底生出這四個字來,繼而覺得再沒資格求他什麼。
眼淚涌得愈發厲害,她擡手胡亂擦了一把,向後退了一步,俯身拜了下去,她強壓着哽咽道出四個字:“恭送陛下。”
霍祁終於得以離開,踏出漪容苑,卻是半點輕鬆也沒有。覺得天都陰了一層,沉沉地往下壓着,秋風也颳得更凜冽了。
風劃過宮牆的聲音好似刀刃輕刮石壁,讓人聽得揪心。
“嗒嗒”蹄音在風中響起,帶起一陣別樣的情緒,但也是夾雜着慌亂不安的。
片刻後,霍祁看着眼前的一貓一鹿停住腳步。
霍祁面色一沉,沒心情多理,提步就要繞過去。
“喵——”小貓一叫,就如一道口令似的,小鹿迅速跑了兩步,繼續橫在他面前。
“讓開。”霍祁冷睇着它們。心中雖惱,可跟這麼兩個……又實在發不出火來。
小鹿仍橫在他面前,嘴巴的弧度仍似微笑。小貓坐在地上歪着頭,好像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又站起來抖了抖身子,縱身一躍,跳到梅花鹿背上。
小貓摟着鹿脖子眼巴巴地望了他一會兒——兩隻一起望了他一會兒,見他神色毫無緩和、更沒有回去的意思,小鹿往前走了兩步,探頭拱了一拱。
繼續兩隻一起望着他,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一對水藍的眼睛。
“喵。”小貓摟着鹿脖子叫了一聲,然後索性順着爬了上去,小小的它剛好能站在小鹿額上。前爪擡起,小貓半站起身,努力離他近些,“喵——”
挑挑眉頭,霍祁還是沒有理會,再度從側旁繞過去。
一貓一鹿隨着他的腳步回過頭,小貓接下來的一聲“喵”充滿委屈。一躍跳回地上,小鹿俯□碰了碰它,它也擡了擡頭碰回去。
衣裾被猛地一扯。
霍祁扭過頭,瞧了眼腳邊咬住自己衣緣的梅花鹿,繼而看向身後隨着的一衆宮人,目光森冷。
小鹿扯着他就往回拽,見他不挪腳就使勁拽。他還不動腳,就聽見小鹿“嗚——”地一聲。
送這兩個小東西回去,讓漪容苑的宮人看住,然後他就離開。
霍祁對自己說着這樣的心思往回走,看着面前的小貓小鹿蹦蹦跳跳、奔上一陣子又扭過頭來看看他等等他,好像怕他溜了似的。
也服了她能把它們養成這樣……
宮人們自然也跟着往回走,時不時相互對望一眼,摸不準皇帝目下什麼意思,也不知下一步又會如何。
進了漪容苑,霍祁的頭一句話還是按着打算來着:“看住它們。”
一回頭,母鹿擋在了院門口……
氣結。霍祁看看蹲在面前後爪悠哉撓頭的小貓,心下十分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三隻動物給將住了。
宮人們則覺得……今日真神奇。
小鹿又跑過來,拱一拱他、又咬住衣袖扯一扯他,讓他進屋。
霍祁沉氣,把心中的打算稍改,變成了:把它們交給席蘭薇,然後他就離開。
踏進正廳,秋白清和在旁一福:“陛下大安……”
擡眸定睛,見正廳裡宮人不少,大概今日在近前當值的宮人全在此處了。
……這是把人轟出來了?
霍祁眉頭一鎖,看看很“守規矩”地停在了外面的梅花鹿,把跟進來的小貓抱了起來。
推門進了臥房,他看見席蘭薇伏在榻上。髮髻散亂,面上的妝容已經哭花成一片,她緊閉着眼,肩頭微微搐動着,眼淚還在流個不停。
垂在榻邊的手緊攥成拳,霍祁循着看下去,指間露出些許晶瑩的櫻粉,還有點翠色相搭。
是很久之前他差人送來的那串南紅。那時他聽說她當面毀了越遼王要送她的南紅手釧,不知怎麼,就開口吩咐說:“去庫裡挑一串給她送去。”
後來想想,好像是相較越遼王的心思以外,他當時更在意的,是宦官稟說“越遼王說她喜歡南紅”。
爾後卻很少看她戴,他簡直要納悶她是不是真的喜歡。
今天她也並沒有戴着,眼下拿在手裡,只能在他走後尋了出來的。
心突然硬不起來了,繼而暗罵自己身爲一國之君怎麼就是抵不住她哭。
小貓從他懷中躍出,卻沒有叫,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望着他。霍祁沉了一沉,穩步走過去。
榻邊落座總會有些動靜,席蘭薇卻因爲哭得虛弱又滿心懊悔毫無察覺。霍祁坐了一會兒,好生琢磨了一陣怎麼開口合適。末了,說出的話是:“哭這麼久,手當真傷得這麼疼麼?”
抽噎驟停。霍祁看着倏爾間杏目圓睜、滿是訝色地席蘭薇,淡聲又道:“臉都花了,洗臉。”
作者有話要說:——“淨網2014”中,肉大的《奸臣之女》改名叫《大家認爲爹太搶戲》
——想得很明白的阿簫托腮:要是淨網嚴格到連宮鬥都不讓寫,我就把這篇文改叫《大家認爲寵物太搶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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