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的第一天,曹金海和常勝又來了。
進門後,曹金海直接把一份函件放到辦公桌上:“市長,鵬燕建築公司又回覆了。”
楚天齊接過函件,看了起來。這次的回函相對簡單,主要內容是三段文字:
“貴單位:你方十一月二十五日發函,我方於二十七日收到。從貴方發函內容看,我們對貴方誠意表示懷疑。在任何經濟活動中,合同條款歷來都是做爲甲、乙雙方共同執行合作的依據,也對合作雙方起着重要的約束作用。我方作爲私營企業深知合同條款重要性,並嚴格執行,而貴方做爲一級重要政府,更應該以身作則。但事實是,貴方無視合同條款的約束,恣意憑想象斷章取義,故做曲解。
貴方在回函中,重點提到‘五百萬元啓動金’一事。這筆資金本身就是做爲保證金出現,是貴方當初爲了體現誠信而用資金做的承諾,是對工程順利進行而加的一個保險。可貴方不但沒有按約履行支付工程款義務,現在反而拿這筆資金做爲狡辯的證據。原合同上沒有寫這筆資金的退還時間,也就意味着,整個工程全部結束並驗收,而且支付全部工程款後,這筆資金纔算盡完義務,也纔是退還之時。既然這筆資金不存在貴方想象的功能,因此貴方這次提出的幾條根本不值一駁,本身就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原本我方也有逐步退還此筆資金的意向,但貴方先是違約在先,現又故意混淆視聽,讓我們實在不敢相信貴方,更不敢退還此筆資金。貴方既是甲方,同時又是政府機關,擁有很多行政特權。我公司擔心如果沒有此筆資金做牽制,我方的權益更得不到丁點保障,其實就是現在我們也深表憂慮。懇請貴方以後來函時,不要再用命令的口吻,如果還是這種態度,也請不必來函。”
楚天齊暗噓一口氣,放下手中函件,說:“你們怎麼看?”
曹金海沒有吱聲,而是把頭轉向法律顧問常勝。
常勝說:“對方的意思很明顯,雙方會面的前提是,甲方先必須承認違約,必須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
楚天齊插話:“假設甲方承認了違約,也承擔了相應的責任,對方就會見面嗎?如果會面,對方會怎麼談?”
“應該會。見面後,對方應該會按原合同執行,繼續履約。”常勝道。
“那我們能繼續啓動這個項目,能繼續執行原合同嗎?”楚天齊追問。
常勝回答:“那就是行政方面的事了,從法律層面來說,就是這些。”
楚天齊一笑:“常顧問,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們不能繼續啓動這個項目,最起碼不能繼續按原合同啓動這個項目。”
常勝說:“那就是甲方繼續違約了,對方肯定不答應的。”
“常顧問,我們如何措詞,纔不需要承擔這個違約責任,又能達到不繼續履行合同的目的?”楚天齊拋出了問題。
“這就有些不講理了,做爲法律工作者,我認爲這種想法站不住腳。”常勝的話很冷。
“我覺得可以這麼回覆,按照常規施工合同條款,分項工程驗收後,一般僅需付百分之八十,這兩份合同卻約定付百分之九十五,這明顯違反常規條款。因此需要對原合同中條款進行修改,調整爲百分之八十,根據這個比例,再計算已付款是否達到應付標準。當然,你在回覆的時候,要引入一些法律條款或個別案例。”楚天齊一副商量口吻,“你看可以嗎?”
“沒有這樣的條款。如果楚市長要求這樣回覆,我可以照辦。”常勝的話依然很冷,“我回去琢磨琢磨措詞。”說完,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楚天齊看着曹金海:“曹局長,你怎麼不說話?”
“法律條款我不太在行。”曹金海道。
“就這些?”楚天齊追問,“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要聽實話。”
曹金海想了一會,才說:“我覺得對方就是太無理,本來付款比例就那麼高,又壓着那麼多錢,他們現在反而總在挑理,在鑽合同的空子。施工合同本身就有問題,就不合理,鵬燕公司現在本身就是有恃無恐。常勝的立場絕對有問題,這哪像是掙成康市政府的錢,分明就是鵬燕公司的代言人。我們對鵬燕太牽就,對常勝也太牽就。”
“我們現在不牽就一些,又能怎樣?誰讓我們簽了那種倒黴合同呢。常顧問的立場沒問題,法律工作者歷來都是理性的,如果意氣用事的話,勝任不了律師這種職業。”楚天齊道。
“既然我們因爲倒黴合同,又不得不牽就對方,而常勝又是理性的,那我們還能談出什麼結果?”說到這裡,曹金海有些支吾,“市長,您看這種事我不內行,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乾脆還是讓我多從事一些本職工作吧。”
“你想撂挑子,那可不行。”楚天齊連連擺手。
“就這樣弄下去,我們能贏嗎?”曹金海又提出了那天的問題。
“你說呢?”楚天齊也再次反問。
曹金海一笑:“我對您其實是有信心的,只是常勝和對方的作法……”話到半截,他轉換了話題,“市長,局裡還有一個會,大夥都等着我呢。”
“那你回吧。”楚天齊揮了揮手。
“好的。”曹金海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走出兩步又轉回頭,“市長,我剛纔說的話可能有不對的地方,您千萬別見怪。另外,還請您考慮一下我的那個小要求。我先走了。”說完,走出屋子。
……
出了屋子,曹金海走樓梯下樓而去。剛到四樓,他就發現,一個肉包子臉的女人從樓下走來。他暗道了聲“冤家路窄”,便準備返身上樓。
“曹金海,別走呀,你那天什麼意思?”對面的女人說了話,正是副市長管麗穎。
對方已問話,曹金海不能再裝聾作啞,只得停下腳步,應付着:“沒說什麼呀,我忘了。”
“忘了?你倒忘的快,老……”管麗穎緊走幾步,來在曹金海面前,壓低了聲音,“我的忠告沒忘吧?我再提醒一句‘狡兔死,走狗烹’,走狗的結局往往不好,尤其是背叛了主人的走狗。有的走狗被人賣了,還在給人家數錢呢,可有的走狗卻情願給別人當炮灰,咯咯咯……”
好男不跟女鬥,何況還是在政府樓裡。打定主意,曹金海衝着對方一齜牙,趁對方楞神之際,快速奪路而去。
“夾着尾巴逃跑了”的哼唱,在曹金海身後響起。
來在樓下,停下腳步,曹金海長嘆一聲,向外走去。他雖然極度討厭那個臭女人,但他也不禁認可了那個女人的說法,心情更加沉重起來。
……
站在窗前,楚天齊看着外面,心中思考着一些事情。
對於曹金海的想法和擔憂,楚天齊心知肚明。他知道,曹金海肯定能夠想到好多事情,肯定能夠明白那份附件的玄機,也不排除他從主子那裡獲得部分“內部消息”。但在這兩次接到鵬燕公司的回覆函後,楚天齊沒有做更多說明以幫助對方釋疑,這既是由於好多想法現在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同時他也是在考驗對方,看對方究竟能不能經受住考驗,能經受多大的考驗。
而且說實在的,自己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實現,能實現到多大程度,楚天齊心裡也不是完全有底。因爲這不是做數學題,不是下辛苦、肯努力就能得出唯一正解的,對方可是活生生的人,是有着巨大能量的企業和個人,而且好多客觀因素也會對結果產生不可預知的影響。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勇往直前,但卻又不能蠻勇,而要智勇,在進攻的同時善於保護自己,防着正面和側面來的各種明槍和暗箭。
楚天齊現在這麼做,看似遷就了鵬燕公司,牽就了常勝,其實也牽就了曹金海。但他並不是無畏的遷就,他有自己的用意,這種遷就也是實現自己想法的一部分。
樓下出現了曹金海的身影,低着頭,步履遲緩,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楚天齊收回目光,踱到座位旁,坐下來。然後打開筆記本,對照着上面的一些事情,用紅筆做着標記。
“篤篤”屋門敲響,李子藤得到允許,走進了屋子。
來在辦公桌前,李子藤道:“市長,趙順要來彙報,問您什麼時候有時間。”
“什麼時候……讓他半個小時以後到。”楚天齊人出了答覆。
答了聲“好的”,李子藤退出屋子。
楚天齊知道,趙順今天前來,肯定是爲了那兩個地塊。對於這個任務,趙順跟的很緊,前幾天已經當面彙報過一次,而且後來又兩次打電話彙報,看來自己的考慮是對的。
那兩塊地,本來鵬程公司已經支付了出讓金,即使只平場地,並未建設,也可以由城建局瞭解相關事項,但楚天齊卻故意讓趙順做此事。他這麼做,自有他的考慮。自己平時對曹金海要更重視一點,尤其這次讓曹金海做了一個小組的實際負責人,而趙順同爲自己分管部門局長,卻什麼也沒撈着。爲了儘量平衡,楚天齊才找到趙順,把這項“重要任務”交給對方。趙順可能是找到了被重視的感覺,也可能原來畢竟經手過此業務,倒是很上心。另外,在平衡之外,楚天齊也是在拿趙順和曹金海互相牽制,以免一家獨大,給自己撂挑子。
讓趙順跟進這兩個地塊的事,本身也是一種遷就。其實,人生處處有遷就,只不過有時沒注意,或是不願承認而已。只要達到最終目的,暫時遷就又何妨?遷就也是一種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