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京師之內,趨炎附勢者衆。
任何一個人升遷、權柄在握,都難免會迎來門庭若市、財帛滾滾來。
正式上任中護軍的夏侯惠,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他先後任職散騎侍郎、鎮護將軍時,就有了拒絕請託、不受遺賄的名聲,故而一些鑽營之人,竟將請託的書信與財帛珍玩送到安寧亭侯府那邊去了。
原本,以夏侯衡在朝多年的智慧,是不會讓這些鑽營者有機可乘的。
奈何架不住這些人技高一籌。
他們竟是聲稱此些財物,是給夏侯和的妻族轉送過來的。
待夏侯衡察覺不對勁的時候,府邸耳房內已然是金玉滿堂、絹帛如山了。
好嘛,想進步的辦法是無窮盡的。
桓範曾經任職過中領軍,在中軍內也有一些舊吏;而夏侯和的妻子就出自桓氏,這些人就以此爲由來攀附了。
爲此,很無辜的夏侯和,再次重溫了長兄如父的“諄諄”教誨。
還被趕去尋夏侯惠,並被告戒在此事沒有妥善解決之前,就不要歸府了。
是故,當夏侯惠自官署歸來之時,就發現自家七弟已然侯了他很久。且剛見到他,二話不說便拉着去了書房,半是無奈半是控訴的將事情說了一遍。
也讓夏侯惠忍俊不禁。
若不是見夏侯和已然滿臉怨氣,他都想調侃一句“夫綱不振”或“連下人都沒管好”了。
“六兄,讓小去疾隨我歸去。”
說罷事情,夏侯和還扯了扯自己的朝服,提出要求,“退回那些財帛不是一兩日之事,但我被大兄趕出來的時候,沒有來得及攜帶更換的朝服,總不能讓我數日不換朝服就入宮伴駕吧?我若是帶着小去疾,大兄便不會不讓我進門了。”
“天色將晚,寒氣也重,就莫讓小去疾出門了。”
笑了一陣的夏侯惠,擺了擺手,“不過義權且寬心,此事因我而起,自不會坐視你被大兄遷怒的。嗯,你歸去後,這樣給大兄說”
夏侯惠的辦法很簡單。
是讓夏侯和回去後,將送禮人的拜帖都收集起來,逐一作書回覆。
內容是一樣的。
就說他已然將請託的書信,轉送給夏侯惠了。
而夏侯惠也有回覆了,是讓這些人翌日之內,自行將那些財帛取回去。不然的話,他就讓部曲一路招搖過市、大肆宣揚的給他們還回去。
呃!
直接撕破臉皮,半點情面都不留啊!
夏侯和一時無語。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是最有效的。
那些人只要得了書信後,必然會火急火燎的遣人來將財物取回去,不然就顏面無存、淪爲市井茶餘飯後的主角了。
“六兄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了?”
躊躇了片刻,他忍不住勸了句,“同朝爲官,以和爲貴。且趨炎附勢也是世風使然,他們並無惡念,六兄何必逼迫太甚。”
對一羣打算行賄來敗壞我名聲的人,有什麼情面可講的!
再者,“莽夫”這個名頭我可不能丟啊!
夏侯惠不爲所動,反問道,“義權有更好的辦法嗎?還是說,你打算且先在我這住下?放心,若我讓孫叔去尋大兄,定能幫你將朝服帶回來。”
這.
還是算了吧。
讓那些財帛在安寧亭侯府多留一日,大兄對我的不滿就多一分。
“唉,罷了。六兄,我先歸去了。”
啞然好久的夏侯和,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直接轉身就走,
夏侯惠眉毛一揚,正想出聲多叮囑一聲,卻又聽到夏侯和補了句,“還有,我會讓下人將此事傳出去的,日後不會有人想尋六兄請託了。”
也讓夏侯惠眉目舒展,拈鬚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眼中盡是欣慰。
他這個幼弟才智是不缺的,只是還年輕,狠辣不足。
數日後,至春二月。
雖然天空依舊灰撲撲的,但道路上的積雪已然融化,個別樹杈上還冒出了點點綠意。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
頭戴武弁、身着絳紅青綬朝服的夏侯惠,在司馬門外候闕。
被罷了給事中的加官之後,他已然沒有了不經通報便出入宮禁的便利。
不過,這些只是暫時的。
中領軍與中護軍在皇宮管轄範圍的職責劃分上,就是以司馬門爲界的。
如今中領軍之職空懸,而他此番前來候闕,就是天子曹叡有召,打算問他關乎如何整頓洛陽中軍之事。換而言之,也就是變相的示意,讓他暫代行使中領軍之權,以後他就能自由出入司馬門了。
當然了,前提是夏侯惠此番述職,要令天子滿意的情況下。
少頃,有侍宦出來,引他入闕,徑往靈芝池而去,待至,行禮道,“還請護軍暫候,陛下小憩剛起,片刻後便會過來。”
“好,有勞。”
“不敢。”
離日中還早,天子便在小憩了?
依着平時,這個時間點不是應在東堂署政嗎?
擡頭瞥了眼天色、確定時辰無誤的夏侯惠,有些疑惑。
嗯,似是義權提及過,自新歲伊始,天子便偶有召何晏、嬪妃等飲酒徹夜作樂之事了。
當真是放縱啊!
都開始有懈怠朝政之舉了。
平視着靈芝池水面上悠然自得的鳥雀,夏侯惠不由眉目微蹙。
他是在擔心,越來越放縱自我的天子曹叡,會不會連整頓朝政的心思都開始變淡了。
“稚權愁眉不展,所爲何憂邪?”
就當他在沉浸思緒的時候,不知何時過來的天子曹叡倏然作聲,打趣道,“莫非是在惋惜,數日前退還之財帛者乎!”
陡然聞聲,驚醒過來的夏侯惠連忙躬身而拜。
“臣,中護軍惠,拜見陛下。”
“免了,毋庸繁禮。”
“唯。”
待起身後,夏侯惠這才發現天子曹叡是步行過來的,且隨身的虎賁、侍從與宦官皆遠遠的吊在後面,難怪他沒有察覺。
他還發現了,近月時日沒有近距離拜見的天子曹叡,似是比先前瘦削了些,臉色也有些暗淡,依稀惺忪的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灰黑色,但精神還很不錯。
心情也不錯。
待夏侯惠起身後,他還笑吟吟的復問了聲,“稚權何故心情不佳?”
對此,夏侯惠雙手一攤、狀作心痛,很大膽的反詰了句,“陛下既已知緣由,又何故問臣惠哉!”
“豎子!哈哈哈~”
不出意外的,曹叡罵了句,旋即暢懷大笑。
“走罷。”
笑罷了,他走入釣臺,招手示意夏侯惠跟上。
二人捱得近了,夏侯惠腳步微頓下。
他嗅到了,天子衣裳上還殘留着淡淡的酒氣與胭脂粉味。由此可知,他是爲何大早上就小憩了。
步過閣道,在釣臺內分尊卑入座。
天子曹叡仍是很隨意的神態,但臉龐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且說說吧,稚權到職近十日了,有何言謂朕?”
“唯。”
垂首應了聲,夏侯惠才輕聲說道,“陛下,臣惠到職至今,僅是理清了職責的庶務、熟悉了中軍各級將佐的履歷與功績。大致可斷言,中軍絕大部分將佐還是稱職的。”
那就是說,還有一小部分人不稱職嘍?
“嗯。”
曹叡輕做鼻音以應,靜靜候着下文。
“陛下,臣惠到職時日尚短,現今若言臧否遷黜,未免有失偏頗。”
見狀,夏侯惠繼續說道,“不過,至多一個月,臣惠必然能令中軍低級將佐,無有一濫竽充數者!”
“哦?”
這次,曹叡眼中透出一縷興趣來,催聲道,“稚權打算如何做?”
“無他,眼見爲實耳。”
夏侯惠朗聲道,“臣惠翌日起,便依次夜宿各營中,着令各部將佐演武,觀其軍容、睹其部卒銳氣;另讓司馬、從事中郎私訪官署令史等刀筆吏,暗遣部曲問自中軍傷退猶存之卒,風聞各將佐在職時是否有苛待士卒、玩忽不法事。二者相輔而論,遂可臧否矣。”
“稚權久在行伍,親往而察之,自是能辨優劣的。”
耷眼捋胡片刻,天子曹叡才輕輕頷首,“然而,風聞將佐舊事,以稚權部曲難以勝任,就莫做了。二十日後,自有人尋稚權告知結果。”
這個人,是暗處的校事吧?
夏侯惠心中微凜,連忙垂首稱是,不敢多問。
想了想,便將話題引開,“陛下,臣惠竊以爲,令行禁止、賞罰分明可得精銳之師;而欲得虎狼之師,還需將佐能服衆、士卒願效死。是故,臣惠打算選拔低級武官時,功績爲次、才幹當先;出身不問,唯纔是舉。若有功高而無能者,便將之表奏轉職、外放地方。只是此舉有悖先前選拔制度,亦有排除異己之嫌,故臣惠斗膽請陛下,當儘快補中領軍之缺,以爲監察。”
是真心自請監察?
還是趁機問朕可否放權?
捋胡之手微頓,天子曹叡眼中微不可見的掠過一縷精芒。自魏武曹操伊始便一脈相承的多疑猜忌,此刻也在他心中復甦。
不過,還好。
只是片刻後,他便微笑頷首,語氣殷殷,“無礙。稚權放手施爲便是,朕信你。”
不僅是他覺得夏侯惠可信,更因爲他暗中還有校事府。
再者,他倏然想起了,夏侯惠是一把刀,哪怕有私心排除異己,也翻不起什麼波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