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丹徒,京口。
在頗爲簡樸的官署內,一身燕服的吳徵北將軍孫韶正在設宴待客。
來訪之人乃屯騎校尉吾粲。
吾粲是吳郡烏程人,年輕初爲縣中小吏時得到了孫河賞識與擢拔舉薦,故而與孫河這一支頗爲親善,每每歸桑梓省親都不忘來拜訪一番孫韶。
嗯,孫河子嗣大多早亡,今僅少子在世,故而門楣是由四十多歲的侄子孫韶撐着的。
拜訪邊將,總不免要言及戰事。
二人在敘了些閒話後,孫韶便主動問及了去歲末的戰事。
雖然他早就知道了結果,但想從隨徵合肥的吾粲口中得悉一些細節,以及魏軍的最新狀況。
私下坐談且二人熟稔已久,吾粲倒也不忌諱什麼,徑直將戰事的經過大致說。
也讓孫韶聽着聽着,就忍不住搖頭嘆息、滿臉惋惜之色。
孫權在發兵前,他是諫言過不可的。
理由有三。
一者,是暮冬時節興兵,受限於大江各支流水淺,江東水師很難策應戰事。
比如坐鎮在丹徒京口的他,就因爲中瀆水在冬春時節水位太低無法通行大船,故而沒有引兵北上淮水策應。
但當時孫權覺得魏國洛陽中軍無法馳援的機會太難得,不想放棄。
且聲稱自己可依託大江往來的便利,以舟船從武昌與京口轉運各部士卒過去一併攻打合肥,如此就能彌補了荊襄與青徐不能配合作戰的弊端了。
另一,則是孫韶覺得在蜀兵沒有犯雍涼的情況下,吳國沒必要興兵北伐。
因爲興兵了,也大抵會無功而返。
既然吳蜀兩國都互盟了,且先前都各自北伐失利數次了,爲何兩家都不吸取教訓,約定好同期出兵北伐呢?
魏國國力雖雄厚,但也難扛雙線同時作戰的損耗吧?
哪怕吳蜀兩線都難以取得戰果,但只要雙方同時多出兵幾次,魏國總會有失誤的時候吧?
都有了前車之鑑,何不作爲後事之師呢!
最後,則是孫韶覺得江東很難在合肥取得戰果——攻破合肥舊城的機率都很渺茫,更莫說如今魏國還拆舊修築了離巢湖很遠的新城。
不是他自喪銳氣,對吳國已然失望了。
而是覺得江東攻破合肥的時機,很早之前就已經錯過了。
自襄樊之戰起,孫權便常留在柴桑與武昌,吳軍主力也隨去了荊州,指望從荊襄戰線上取得成果。
然而,荊襄戰線又怎麼可能取得進展呢?
襄樊與夷陵之戰是吳蜀兩國不可化解的仇恨,兩家雖然互盟了,但間隙猶在。在吳國大舉出兵荊襄之際,蜀國又怎麼可能放心的併力北伐!
或許,在吳國佔據襄陽的時候,蜀國第一時間不是出兵雍涼而是增兵永安吧。
況且從魏國的角度出發,是絕不允許吳國佔據完整荊州的。
得襄樊可威逼宛洛。
魏國定都在洛陽,兵力也大多駐守在洛陽以及雍涼,吳國一旦將襄陽佔據與圍困樊城了,恐魏國雍涼各部就浩浩蕩蕩從武關南下馳援了!
如先前襄樊之戰後,魏曹丕還讓曹仁放棄了襄陽與樊城。
但吳國將軍陳邵入襄陽城還沒幾天,曹丕就覺得宛洛受到威脅了,便再次讓遣曹仁出兵將城池奪了回去。
所以孫韶覺得吳國若想北伐建功,機會是在東線。
但不是在合肥。
而是在青徐二州,在於是否完整的掌控泗水之地。
他駐守在吳郡丹徒京口、督領青徐二州方向戰事將近二十年了,對敵我雙方的優劣早就看透澈了。
一來,石亭之戰後魏國東線受重創、兵力寡少,被迫龜縮而守。
如若吳國偏師入巢湖、主力進軍青徐二州,以魏國淮南的兵力而言,根本不敢分兵前去馳援,唯有依靠洛陽中軍前來救援。
以魏國駐守徐州將士的戰力、士氣與數量等方面對比,肯定要比淮南更容易攻破。
再者,徐州士庶對魏國的歸附感很低。 不管怎麼說,早年曹操在徐州肆意屠戮的殘暴,如今仍在黎庶的口口相傳中。
且割據徐州的臧霸也沒有被魏國徵調歸去洛陽幾年。
最後一個緣由,也是最重要的緣由。
吳國興兵北上青徐二州,能讓內部上下戮力同心。
不管是早年孫策定江東基業,還是後來孫權稱帝建立吳國,其中功勞最大的乃是寄寓在江東的外來人士。
其中以青徐、淮泗人士最多。
而這些寄寓在江東的外來人士,如二張、周瑜、魯肅、呂蒙以及諸葛瑾等人,也被孫策以及孫權給予了很豐厚的待遇。
不可免的,也變相的擠壓了江東本土世家的利益。
江東的良田與銅鹽之利是固定的,一部分被外來人士佔有了,本土世家自然就心生怨懟,也不會熱衷爲孫家謀求萬世基業了。
故而,若是吳國先將幾爲白地的廣陵郡好生經營,讓寄寓江東的人士督兵北上青徐二州,讓江東世家看到自家利益可以恢復的機會,自然也就積極配合吳國的北伐了。
且若是吳國順遂的佔了泗水之地,也更容易將淮南打下來。
淮泗二水相通,以江東水師的精銳,是有機會橫陳在淮水中切斷魏國洛陽中軍來救援淮南、將壽春城圍困至糧盡的。
當然了,魏以騎稱雄。
吳國若是佔據泗水之地,也很難守得住。
但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呢?
既然吳國有佔據千里中原腹心、兵指洛陽之志,與魏國陸戰是必然要經歷的過程。
今日避免了,他日又怎麼避免!
這就是孫韶在石亭之戰後,積極沿着中瀆水北上經營廣陵郡的緣由。
但是,可惜了。
他的方略沒有被付諸以行。
在十數年前孫權開始致力西線時,孫韶的年紀並不大,且他這一支是被孫策賜姓納入宗族的,故而很難影響廟堂決策。
如今他官居徵北將軍、是江東的宿將了,且孫權也將遷都歸來建業了,但在他私下建言北上青徐方略時,孫權還是回書否決了。
彼猶堅持着先破合肥奪壽春、據淮水之險後再籌謀青徐之地。
就連廟堂諸公的想法也大抵如此。
對此孫韶也無可奈何,將失落藏在心中。
故而現今聽罷吾粲的講訴後,他在嘆息之餘也在心中斟酌着——若不,自己請吾粲聯合幾位廟堂重臣,一併向陛下諫言?
嗯.
還是先帶着吾粲過江,看看我在廣陵郡內的經營效果罷。
在確實可以發兵北上的基礎面前,我說服他、他說服其他重臣參與,以及一併勸說陛下等都能更加順利一些。
再者,蜀兵已然近三歲沒有北伐了。
去歲陛下在暮冬時節猶不捨魏國邊疆多事的機會,想必蜀國也不會錯過,今歲就要出兵了吧。且依着他們猶喜春季出兵的習慣,我得儘早上疏給陛下才行。
想到這裡,孫韶心意有決。
正想找個理由邀請吾粲一併渡江,去廣陵郡看看呢,卻被官署外一陣急來的聲音給打斷了思緒。
“報!”
“將軍!北岸急報!”
也讓孫韶當即憑案起身,肅然看去廳堂門口處。
只見一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將佐在甲士的帶領下跑進來,二話不說便伏地而拜,“報將軍,廣武湖張副將反!李戎將被殺,王校尉被擒,大半屯田卒被裹挾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