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七月,天高氣清爽。
楓葉漸赤,麥穗沉甸稻垂頭,豐收的喜悅已然在田野中醞釀。
但現今沒人理會這些。
壽春城內徵東將軍官署,氣氛很是壓抑。
原本有意出兵往合肥新城與孫權野戰的滿寵,被“堅守城池、待中軍馳援”的天子詔令壓制,每日只能坐等斥候傳回來的新城戰況消息。
這讓他有一種無力感。
但他也知道,天子曹叡的部署纔是當下最恰當的選擇。
畢竟他若是出城與吳兵野戰了,勝了還好說,若敗了恐會被吳兵銜尾追擊、連壽春城都丟了。
那纔是淮南不可承受之重。
且現今屯集在壽春的兵力才堪堪三萬步騎,敵我太懸殊了。
此番吳兵來了多少呢?
吳國舟船從合肥新城下的東淝水,一直蔓延到巢湖,兵力有沒有十萬不一定,但絕不會少於七萬。
且還做好了圍點打援的準備!
拒馬、鹿角、車陣、木城、大櫓、強弩.魏兵若直挺挺的開拔過去,還不知道要死傷多少兵卒才能賊吳短兵相接呢。
騎兵曲也裨益不大。
合肥新城外圍的空間幾乎都被吳兵佔滿了,諸如侵擾、恐嚇、包抄等騎兵戰術也施展不開。
有點難啊!
賊吳都攻城半個多月了,也不知道張穎與樂羊能否堅守得住。
此時弓弩箭矢、檑木、石塊、金汁、膏油等守城物資都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吧?
糧秣倒是無憂的。
城內常年堆積着足夠四千守城士卒半歲之食。
“取庫中麻油脂膏、集松枝硫磺等引火之物準備,命各部將主募死士!”
枯等了十數日不見洛陽中軍馳援至的滿寵,最終還是打算做點什麼。
既然不能野戰,那就嘗試一下,看能否將賊吳的攻城器械給焚燬了,爲合肥新城減緩堅守壓力以及鼓舞守軍士氣罷。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孫權如今也很難。
困城攻堅了半個多月,圍點打援的部署沒有得逞也就罷了,但吳兵都是死傷不少了,卻絲毫沒有看到城池被破的跡象。
且督兵攻城的孫泰,還中流矢歿了。
孫泰是孫堅第四子孫匡之子(魏武曹操的從外孫),乃吳國宗室近支。
他的戰歿,對吳兵的士氣打擊很大。
最令孫權深以爲憂的是,軍中疾病蔓延,有愈演愈烈的跡象。
大兵起,大疫至。
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尤其是時值疾病多發、疫癘橫行的盛夏,且此處乃湖畔河岸的蚊蠅滋生之地。
但孫權沒有氣餒。
雖然他這一路兵力將近七萬,但卻是偏師,與督兵萬餘人北上襄陽的陸遜部一樣,都是策應的,爲了迷惑魏軍的。
真正的主力乃是朱然那邊。
就在八日前,信使趕來稟報,聲稱朱然已然率兵跨江北上了! щщщ⊕ttka n⊕c○
故而,此合肥新城能破便破之,不能破就困着罷,只要他留在這裡,魏國淮南的兵力就不敢大舉馳援徐州。
如此,徐州淮泗之地將入吳國疆域矣!
且一旦朱然部攻陷了淮浦、淮陰以及海西等池,他就以精銳水師走淮水入海口進入徐州、協助守禦,不復有冬春時節中瀆水難以行舟船之憂了。也就意味着,日後吳兵日後可直接從淮水進攻壽春城,讓魏國合肥新城的戰略意義蕩然無存了。
公禮之方略,一戰可進望青徐、蠶食淮南!
惟獨可惜公禮無緣目睹了。
嗚呼,悲哉。
就在孫權壯志躊躇、暢想美好未來的時候,現實卻是給了他沉重一擊。
是夜,大半攻城器械被魏軍死士焚燬了.
這讓他十分憤慨,當即就下令將當夜值守的軍士全都砍了。
要知道,從合肥新城到巢湖一帶,魏軍早就堅壁清野了,收集造飯的柴薪不難,但絕對尋不到可打造攻城器械的大樹巨木。
但這並沒有讓他生出罷兵之念。
無法攻城了,那就困着罷,對戰局影響不大。
甚至,他還有了分些兵力前去支援朱然的想法,反正魏軍也不敢出城來野戰。
然而,可惜了。
他還沒有做出決定,就迎來了晴天霹靂。
御駕親征的魏天子曹叡雖然還沒有到,但先聲奪人的八千先遣步騎,抵達淮南了!
這讓得悉軍情的孫權,呆愣了半晌。 待反應了過來,便滿心悲悽、滿目惆悵的感慨道,“嗚呼!公禮,時不我與矣!”
因爲魏國中軍來了,他就要罷兵了。
沒辦法,不走不行。
依着孫韶遺留的方略,吳國君臣此番制定的作戰計劃與竟全功的冀望,都是建立在魏國洛陽中軍被蜀兵牽制在雍涼、無法馳援淮南的基礎上。
合肥新城這裡不必說。
攻城器械都被焚燬了,軍中疾病也愈演愈烈了,他繼續留在這裡,不過是坐以待斃而已。
而朱然那邊也不可能佔據淮浦、淮陰與海西等縣了。
攻破城池、安撫百姓以及修繕防禦工事等等,都是需要時間的。
如今魏國就是不給予他們這個時間。
故而,縱使朱然那邊攻破且佔據了徐州境內淮水沿岸的各縣,也無法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抵禦得住魏國洛陽中軍與青徐二州兵馬的反撲。
再戰無裨,唯有當斷則斷罷。
在罷兵歸去這方面,孫權素來以果決著稱。
當即便遣人快船前去知會朱然、陸遜兩路兵馬儘快罷兵,自己則是帶着無盡遺憾與濃濃的不甘,讓士卒們焚燬營地、登上舟船歸去。
是啊,他很不甘。
爲什麼蜀兵沒有將魏國洛陽中軍牽制在雍涼呢?
明明,他都看見冀望得償的曙光了!
但很快的,他就將不甘置之腦後,轉爲擔憂起朱然部來。
他這一路進退都很自如,但沿着中瀆水北上深入徐州的朱然部,可沒那麼方便——該不會步入公禮的後塵吧?
想到這裡,兵退到濡須塢的他,又再次遣人前去徐州打探軍情。
更讓水師整裝待發,時刻準備着開拔救援。孫韶已然戰歿了,他無法接受再迎來朱然也戰歿的消息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比孫權與陸遜足足晚了一個月纔開拔的朱然部,深諳兵貴神速、出其不意的兵法精要。
他乃是讓全軍皆輕裝趕赴,不攜帶任何加重舟船負荷、拖累行舟速度的輜重或攻城器械等,下令士卒輪替划船晝夜進發,愣是僅用了二日的時間便從丹徒趕到了樊良湖,且在魏軍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順利走中瀆水東道進入了射陂(射陽湖)。
到了射陂,再繼續沿着水路北上就是進入了淮水。
入了淮水後,西去可兵臨淮水南岸的淮陰、東去則是臨淮水北岸的淮浦,復往東去便是淮水入海口了。其中在更北邊的臨海城池海西,也有淮水支流“游水”連通、舟船直抵。
故而,朱然引軍進入射陂後便開始分兵,各部將主依着先前定計行事。
最先進發的是朱據部。
在副職將軍唐諮的引路下,引舟船逆流而上兵臨淮陰縣,兵力約莫三四千。
唐諮,本是利城郡(曹操劃東海郡而置,不久廢)的郡兵。
魏文曹丕的黃初六年(225年),利城郡兵蔡方起兵造反殺太守徐箕,並推舉唐諮爲主。無幾,被魏國大軍討平,唐諮逃到海上,之後投靠了江東,被孫權封爲將軍。
作爲徐州本土人,他對地形十分熟悉。
故而在抵達淮陰縣後,便親自引麾下士卒四出劫掠村邑。
淮陰駐軍並不多,得悉軍情後不敢出城來戰,連忙遣人趕赴徐州下邳與淮南壽春,向桓範與滿寵告急。
是時,滿寵剛剛接到死守城池的天子詔令。
在不能出城野戰、只能讓騎兵在合肥新城之側威逼吳兵的情況下,他便以三千士家新軍可操舟船爲由,讓夏侯惠即刻趕去爲淮陰作援。
就是趕到淮陰縣外露臉,讓吳兵忌憚,不敢攻城與四處劫掠即可。
而在下邳的桓範,此時正在對着從子桓禺說教呢!
因爲吳兵都在合肥新城下攻堅了,而徐州猶沒有敵情,這讓他不由舊事重提,教訓桓禺日後出仕不可學夏侯惠那般多事,徒增他人嗤笑。
所以,得悉軍情時他還挺尷尬的。
但也不敢耽擱,當即便尋來了駐守在徐州的將軍高遷計議。
將軍高遷,最早是曹仁的部將。
在曹仁鎮守在荊襄時期就跟隨了,且在襄樊之戰後,還曾經主事遷徙了沔水(漢水)南部的化外荊蠻部落。也正是因爲這個緣由,讓曹丕覺得他有安民之能,在將臧霸徵調歸朝後,便讓他駐守在徐州,拔除臧霸割據多年的餘威。
此時的他已然五十多歲了,但猶老當益壯,不懼戎馬之勞。
在得悉賊吳僅是約莫三四千士卒來犯,且還縱兵四出劫掠村邑後,便慨然自請引三千郡兵前去淮陰威懾,讓賊吳不敢繼續逞兇、荼毒黎庶。
然後,他死了。
吳兵是在示之以弱、唐諮部劫掠是在誘敵。
朱然早就親率本部萬餘人伏兵於道了!
有心算無心且精銳對陣郡兵,戰果便是高遷臨陣死、三千郡兵或死或降、全軍覆沒;且朱然還收編了郡兵,帶着他們“擊退了”吳兵,順利的詐開了淮陰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