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八月中旬了。
夏侯惠的戰報已然傳歸來了淮南,也促成了天子曹叡前去淮水北岸看看的心思。
因爲戰報頗爲詳細。
曰:“末將奉命引兵至淮陰,城池已失守。恰逢賊將朱據已虜士庶去,城內餘兩千賊兵。末將遂與賊戰於野,陣殺賊將唐諮、斬首五百餘級,復淮陰。虜賊千三百餘、大小戰船四百餘、輜重無幾;己損百餘人,負傷兩百餘。”
對陣有城池可依託的兩千吳兵,三千士家新軍竟能一戰奪城剿滅,不僅天子曹叡嘖嘖稱奇,就連滿寵都不由讚了聲:“稚權有謀,士家善戰。”
誇讚夏侯惠的話語天子曹叡直接忽略了,但後面的那句“士家善戰”,卻是令他深有感觸。
他是見過士家的。
更知道士家的戰力如何。
若是能當得起滿寵的善戰之贊,以魏國士家的數量,早在武帝曹操時期就滅蜀吞吳、成就畢四海之偉業了,何來現今的天下三分!
竟被贊善戰.
脫胎換骨不外如此了罷。
帶着這層心思,曹叡顧不上沿路勞頓,讓李長史安排人帶他去淮水北岸。
李長史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招來了被夏侯惠留在士家壁塢、督促士家婦孺老弱秋收的吳綱,且還提醒吳綱稱呼換了常服的天子爲貴人,以免泄露了身份。
陳矯也隨着過去了。
再加上四五同樣卸了甲冑的虎賁,七八人在士家壁塢外下馬,步行走過淮水浮橋,緩緩走入了其中一個小村落。
姑且稱爲村落罷。
雖然在畫地安置士家婦孺時,夏侯惠是依着軍營的佈局規劃的,但隨着周邊的田野被陸續開闢出田畝、挖出溝渠以及種上桑麻與果樹,原本分隔不算遠的多個軍營就變成了一片聯綿的聚邑村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秋收罷了的關係,天子曹叡甫一步入,便感受到了一種恬然安詳的氣息。
不算大的樹下,有老丈在編織竹篾籮筐,老婦剝着麻絲,健壯的農婦則是在自家門口坐着,拿着針線縫縫補補。
最歡樂的還是稚童們。
有的三五成羣拿着長棍尋寥寥無幾的秋蟬,但敲落下來的往往是還沒熟透的果子,然後賊兮兮的左顧右盼快速撿起藏到衣服裡;有的騎着竹馬你追我趕恣意撒着歡奔跑;還有些則是趴在樹蔭下,拿着木棍在地上橫橫豎豎,似是在練習書寫字?
見他們一行走過來了,也沒有驚詫。
大人們遠遠就衝着吳綱揮手露出笑容,小孩子們則是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他們,但更多的繼續戲謔打鬧,當他們不存在。
“士度似是頗受士家老弱喜歡啊~”
走在村落土路上,看着吳綱不停揮手給婦孺迴應,天子曹叡不由低聲感慨了句。
“慚愧。”
吳綱微微躬身,努力抑制着內心的激動,小心作答道,“僕是夏侯將軍幕僚,尋常事務大多與他們有交集,故而彼此熟稔。”
“嗯。”
目光四顧的曹叡腳步不停,略點頭,頓了頓,旋即又加了聲,“甚好。”
也讓吳綱臉上微微泛起了紅光。
一介布衣的他,纔給夏侯惠當了半年幕僚,就有機會伴駕左右且還被讚了聲,這讓他很難保持着平日裡不卑不亢的作態。
“士”
曹叡似是還想問些什麼,但才說出一個字,就因爲前方有三四個騎着竹馬的稚童迎面奔來而停止了。
“先生!”
“哎。”
“吳先生~”
“哎。慢些,莫摔了。”
伴着不甚整齊的問候聲與吳綱的含笑迴應,撒歡奔跑的稚童們不停,揚起一陣塵土從他們身側經過。此時日頭猶熾,且他們一行走走停停好一會兒了,臉龐鬢角處早就有了汗漬,是故都被糊了一臉。
但曹叡沒有介意這些。
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後,他想起了樹蔭下伏地用木枝練字的稚童,不由發問道,“方纔那些稚童,似是稱呼士度爲先生?”
“回貴人,是。”
應是被孩提的歡樂所感染罷,吳綱的神情也從容了許多,“夏侯將軍出資延請先生給士家稚童啓蒙授學,且不乏購置文墨贈予之事,今已然成制。僕粗通文墨,閒來無事時也湊趣來講學,不想就被這些稚童稱爲先生了。慚愧。”
這便是稚權常汲汲求財之故嗎?
曹叡沒有作答,心自思忖着。
而隨在左右的陳矯,則是忍不住拈鬚讚了句,“身在行伍,猶思興文教之事,稚權勝卻無數人矣。士度給稚童授學,亦爲美事。”
那是!
不見朕對稚權不吝器異邪?
帶着一種知人善任的與有榮焉,天子曹叡的笑容很燦爛。
剛想繼續前行,卻又見邊側的一房屋內衝出個將竹馬扛在肩頭上的稚童來,嘴裡還大喊着,“等等我!你們等等我呀~”
應是方纔他在屋子裡看到騎着竹馬經過的玩伴了。
也差點沒迎頭撞上曹叡一行。
“呀!”
硬生生止住腳步的他驚呼了聲,然後扔下竹馬,站直了身軀對着吳綱躬身。
“無病見過吳先生。”
稚童約莫五六歲罷,雖然瘦削了些,但目光靈動,沖天辮也粗壯烏黑,看着就很健康活潑,更難得的是他這個年紀就知道行禮了。
也讓天子曹叡來了興趣,矮下身軀輕聲發問道,“你叫無病?幾歲了?”
他是極喜歡小兒的。
尤其是在他的諸多兒女中,現今唯有齊長公主健在;且抱養的宗室小兒曹詢曹芳在宮禁後,年紀大點的曹詢還變得常染疾了。 但稚童沒有回答他。
而是回頭看了下自家屋內,見屋內沒有人後,又將求助的目光落在吳綱身上。
“無病不用害怕。”
吳綱很識趣的開口,點頭鼓舞道,“這是貴人,和夏侯將軍一樣都是從北面來的。”
“哦~”
聽到這話後,稚童也大膽了起來,“嗯,我叫無病,五歲了。”言罷,又緊着略帶驕傲的說道,“我馬上就六歲啦!”
“呵呵~”
童言稚語讓衆人皆綻笑顏。
天子曹叡也看着喜歡,習慣性的往腰側摸去,卻摸了個空。一時忘了自己是常服過來,腰側並沒有佩玉或小墜。
不過,好在旁邊還有吳綱。
他連忙從衣襟內摸出小錢囊,倒出十數個五銖錢遞給天子。
曹叡讚許的點了點頭,轉手將五銖錢全部遞給稚童無病,含笑說道,“吶,給你的。”
“阿母說,不能隨便拿別人東西。”
只是稚童沒有接過,而是搖了搖頭。
“哦?那你阿母還說什麼了?”
“我阿母還說,等阿父回來了,就給我作新衣裳!”
“還有呢?”
“還有,見到了先生要彎腰問好。見到了夏侯將軍,要記得作揖。你知道怎麼作揖嗎?就是像我這樣子.”
“呵呵~我知道。”
一番對答下來,曹叡滿臉洋溢着笑意,“我和夏侯將軍是親戚,嗯,就是一家人。我給你東西,就跟夏侯將軍給你一樣。”
“嗯?”
聞言,稚童眨了眨眼,然後露出笑容,伸手取了一枚五銖錢。
“哈哈哈~”
曹叡將五銖錢盡數塞到稚童手中,起身暢笑離去。
而無病看了看手中的五銖錢,再看了看曹叡一行的背影,歪着腦袋想了想便轉身跑回屋子裡,片刻後又從屋子裡竄出來,撒腿往曹叡一行追去,手裡似是還攥着什麼東西,“貴人,等等~哎,北邊的貴人~”
此時曹叡才走出十餘步外。
聽聞身後的叫喚,便止步轉身,有些新奇的等着稚童跑過來。
“吶!”
無病在他跟前止步,昂起腦袋伸手,“給你的。”
他攤開的手心上,有一塊指甲大的麥芽糖,應是存放了好些時日了,原本的亮黃色澤都變暗變深了。
曹叡有些發怔。
片刻後才倏然莞爾,伸手拿起麥芽糖。
“嘻嘻~”
稚童無病也衝着他歡笑了聲。
然後轉身小跑撿起方纔扔在土路上的竹馬,頭也不回的奔跑遠去。
也讓曹叡久久駐足。
目光時而落在手中麥芽糖上,時而落在他的背影上。
“歸去罷。”
好一會兒,待稚童無病的身影消失在桑樹林木中後,他纔將麥芽糖攥在手中,出聲招呼衆人歸去。
少時,至士家壁塢。
職責已了的吳綱止步伏拜,恭送御駕。
而沿途問出他是李長史的女婿、給夏侯惠當了半年幕僚的天子曹叡,臨行時還留下了一聲勉勵,“士度乃好士也,不應布衣。”
馳馬片刻,御駕歸城外洛陽中軍大營。
至大帳前天子曹叡揮手散了虎賁,在陳矯將要作別時,還倏然發問,“陳卿歷事多方,可曾見聞如淮水北岸之況?”
陳矯張了張嘴。
躊躇片刻後,才如實作答道,“回陛下,有之。先前陳太守在廣陵,黎庶欣悅如是也。陛下,臣並非爲陳太守舊日之計復爭言。”
這點曹叡相信。
畢竟當年陳登在廣陵猶如劉馥在合肥。
只是很可惜,他們二人的苦心經營都被魏武曹操給毀了。
“嗯。”
曹叡點了點頭。
拿起一直攥在手中的麥芽糖掰成兩半,一半遞給陳矯,一半放入口中,品咂了幾下,便露出笑容,“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