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曉,萬丈霞光從燕山起伏的山巒上噴薄而出,映紅了蜿蜒東去的桑乾河,也喧鬧了下落縣一處依山而落的小營寨。
歷經一夜行軍的魏軍,終於可以安心埋鍋造飯與飲馬了。
而騎卒們喧囂的原由,不僅是一戰告捷的喜悅與活着歸來的慶幸,更因爲夏侯惠要椎牛饗將士。
是的,牛。
昨夜在襲擊得手後,夏侯惠還讓驃騎營李裨將帶着騎卒掃蕩鮮卑族衆的圈馬處,看能否順手尋些匹馬當作戰利品帶回來。
就是收穫寥寥。
明明鬱築革建在那個圈馬處安置着數萬匹馬,但驃騎營卻只尋得了兩百多匹。其餘要麼已然受驚不知奔散去何處,要麼被燒死或刺傷在了襲擊之中。
但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一伍騎卒不知是走岔了路還是運氣太好,竟是撞見了一小股被圈着的牛羣。
數量不多,僅百餘頭。
如不出意外的話,應是鮮卑族衆爲篝火歡宴備下的。
也令夏侯惠問報時對鮮卑族衆的熱情十分感慨——我軍趕去偷襲,賊敵竟還提前準備好了贈禮,鬱築革建屬實是太體貼了!
咳~
下落縣屬於居庸關防禦體系,歸現今幽州刺史王雄節制,而並非是主事河北軍務的北中郎將管轄。只不過此番北伐鮮卑,知曉王雄與田豫二人矛盾的天子曹叡,爲了不讓戰事內部生掣肘,便明申居庸關以外的事務都暫時劃分給進駐代郡的北中郎將主事了。
自然,駐守兵將還是原來的兵將。
居於此,夏侯惠還特地尋了駐守此地隘塞的將率,分出了二十匹馬與三十頭牛託他轉送入關內,作爲白馬義從的戰利品。
這個決定,令那將率頗爲詫異。
他先前就是隸屬田豫的麾下,早年沒少與白馬義從並肩作戰,所以也知道白馬義從隨徵是沒有朝廷賞賜與撫卹的。但如今這個洛陽中軍的將率竟會主動給予白馬義從戰利品,不由令他感慨良多。
尤其是,明明他在行伍之中並沒有看到白馬義從的身影。
不過他也沒有過多糾結,朗聲應了句“定不負將軍所咐”便將轉身去操持了。
答應得如此乾脆,也不知道是軍中漢子爽朗的性格使然,還是幽並男兒對白馬義從依舊心懷好感的緣由。
“將軍署事當真公允。”
一直在側的豹騎將率待隘塞將率走得遠了些,便不由稱讚了句,“哪怕公孫毅觸怒了將軍,將軍猶不忘他們刺探敵情的苦勞。”
難不成我還能告訴你,驅逐白馬義從的最大緣由,是因爲我對秦朗調度不滿而借題發揮嗎?
“不過分出些許牛馬罷了,不足掛齒。”
夏侯惠擺了擺手,“再者,我等歸去洛陽之後,猶有天子嘉獎、廟堂錄功;而彼等以白身從徵,忠義可嘉,卻無賞賜可得,若不分些牛馬予他們,恐被邊塞壯士腹誹我等中原人士不仗義。走吧,用餐,肉應是熟了。”
“好。”
豹騎將率應了聲,纔剛走兩步就差點撞上驟然止步的夏侯惠的肩膀。
“將”
他有些奇怪的發問,但話語還沒說完,就見轉身的夏侯惠徑直從他腰側拔出了百鍊環首刀,暢聲笑道,“願賭服輸,樂司馬的配刃該歸我了!”
言罷,便大步離去。
徒留看着自己配刃空鞘的豹騎將率在那駐足發愣。
一直待到走出十餘步的夏侯惠招呼“人多肉少,樂司馬再發怔可就只有殘羹解饞了”才反應過來,大笑應聲追去。少頃,衆騎卒飯飽肉足,各自安頓好戰馬後便席地而眠,鼾聲大作。
就連豹騎將率與驃騎營的李裨將都巡看罷各自麾下,架不住睏倦去尋周公暢聊人生了,兩夜一日無眠的細作韓龍,卻被夏侯惠拉去了角落。
但韓龍並沒有惱怒。
相反,而是在心裡生出了一縷感激。
因爲夏侯惠問他願不願意隨去代郡北平邑,且承諾待戰事罷了歸去洛陽後,定然將他的名字傳入天子曹叡之耳。
上達天聽,名聞廟堂,是身處江湖之遠的一介匹夫不敢奢望之事。
是可遇不可求的提攜之恩,更是夏侯惠看重他才能的誠意滿滿。
但韓龍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回絕了。
緣由很簡單。
他是幽州刺史王雄將田豫擠兌走後,才從民間招募培養的細作。
雖然他從應募到栽培都是王雄的心腹操持的,且也僅僅是遠遠見過王雄一面,但以當世之風來說,他就是王雄的人。
沒辦法,如今世道尊卑有序、階層森嚴。
身爲草莽匹夫,既然願意接受了上位者的一口分食,就應該不離不棄的影從左右;若爲求名慕利而自奔他處,就要被冠上忘恩負義之名。
除非,是先被上位者棄之。
被回絕了的夏侯惠,心中惋惜之餘還有讚賞。
惋惜,是從昨夜的戰事中,韓龍能抓準時機出現摧毀漠北鮮卑騎的鬥志,令他覺得韓龍是個可造之才。
尤其是在襲破鮮卑前哨之時,他就旁敲側擊問出韓龍乃出身微末了。
而讚賞,則是覺得韓龍在大好前程面前猶能堅守本心、不棄舊主的品行彌足珍貴。
“是我孟浪了。”
對於韓龍的行禮回絕,夏侯惠自歸罪了聲,且不吝稱讚道,“久聞燕趙多義士,今聞韓壯士之言,可謂實至名歸矣!嗯,既然韓壯士心意已決,我便不強人所難了。不過,若是日後王刺史調任他處而韓壯士仍留故里,我使人招之,還請壯士莫寒了沙場建功之志、言身但求守桑梓舊丘之意。”
此言甫一落下,令韓龍當即動容。
畢竟,能督領天子親軍虎豹騎作戰的人,其身份之貴與受天子曹叡器異程度不言而喻,放眼整個魏國都寥寥無幾。
而就是這樣的人物,竟會對自己一個邊陲匹夫青睞有加。
哪怕都被自己給回絕了,但仍表示他會虛席以待,等着自己了卻羈絆的那一天到來。
自身何德何能得此禮遇啊~
默然良久,韓龍深吸了一口氣,直身作揖慨然而道,“在下一介鄙夫、卑微之徒,竟得將軍青睞如斯,豈敢有負?若果如將軍所言,他日在下閒在桑梓而將軍使人招之,在下定不遠千里來赴!”
“善!”
頓時,夏侯惠拊掌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