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識趣
先前滿寵在上疏時,就曾對偷襲皖城的時機有過定論。
乃是在賊吳大舉興兵來犯而無功返歸之時,以圖偷襲時即使走漏了風聲,孫權也無法迅速聚兵來救援。
但在天子曹叡的督促下,儘管今歲賊吳沒有來犯境,他也不得不將偷襲計劃提上日程。
因爲他知道天子急着需要一場勝績來穩定廟堂。
就在今歲秋七月的時候,代理司徒府事務的衛尉董昭正式轉爲司徒。
而他轉遷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疏斥洛陽京師權貴子弟聚衆交遊、競相標榜沽名釣譽之舉,聲稱長此以往、社稷不安云云。
對此,天子曹叡深以爲然,亦勃然動色。
早在太和四年時,他便下詔警告過這些公卿子弟莫要尚浮華不務道本,還做出了殺雞儆猴之舉。
然而,這些人竟不思悔改!
反而變本加厲,將代表着帝王權威的詔令當作了一紙空談。
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當即便下詔治“浮華案”,將何晏、夏侯玄、司馬師、諸葛誕、鄧颺、丁謐等人皆罷黜官職且自此禁錮!
原本這麼做是沒有問題的。
這些權貴子弟蔑視君權,自然也要付出代價。
然而,前番天子曹叡已然在屯田與士家之政的變革上,已然動用君權強力壓制過公卿百官一次了,如今再將這些權貴子弟禁錮,恐人心動盪矣!
畢竟事可一不可再。
君權與臣權之間矛盾過於激化、對社稷而言並不是一件很好事。
但天子不可能讓步妥協。
所以,他很迫切的需要新軍迎來一場勝利,以此來證明他推動士家變革與屯田募兵之政是正確的,是裨益社稷的,讓那些公卿百官們在事實面前選擇閉嘴、進而無奈的妥協。
雖然說曹魏政權如今十分穩定,並沒有出現分化或者內亂的端倪。
身爲大權獨攬的帝王,強勢推一項向政令也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然而,在外敵環伺的情況下,他還需要這些公卿百官們羣策羣力、戮力一心,成就吞吳滅蜀的偉業。
滿寵從來都不參與廟堂之爭。
但並不意味着他沒有敏銳的政治嗅覺,也能瞭然天子曹叡催戰的潛在意圖。
作爲曹魏三世老臣的他,在這種時候自然也不會出聲反駁的,也會有“爲君分憂”的心思,提前執行偷襲計劃。
尤其是,賊吳孫權也很“配合”魏國的作戰意圖。
卻說,先前田豫在青州成功伏擊了從遼東歸去江東的使團船隊,但江東並非全軍覆沒;作爲副使的裴潛,便帶着殘餘的船隻逃歸東吳。
而遠在遼東的公孫淵先前以魏國以在北疆擁有巨大威望的田豫督領青州、大肆造船艦,且廟堂遣使聲稱通商貿之事實則欲遣奸細的行爲,以爲天子曹叡將圖自己,心本就惶惶不安。待得悉田豫竟伏擊了江東使團、獲得了他與江東媾和的切確證據,他便愈發心焦了。
出於尋求外援的迫切心理,他在與心腹計議過後,於初冬十月便再次遣出了使者,遣校尉宿舒與孫綜帶着貂皮、良馬等遼東特產爲上貢,趕往江東想孫權稱臣。
且以魏不日將兵伐遼東爲由,求江東庇護。
速度之快,幾乎是與江東使者裴潛前後腳抵達江東。
對此,孫權大悅。
且在遼東使者宿舒與孫綜的連日請求下,以及爲了堅定公孫淵反魏的決心,孫權在暮冬十二月時便再次遣了太常張彌,執金吾許晏,中郎將萬泰、將軍賀達等人將兵萬人,攜帶大量珍寶前往遼東冊封公孫淵爲燕王,並加九賜。
此事遭到了江東舉朝大臣,自丞相顧雍以下皆諫言不可。
他們斷言公孫淵不可信且遼東偏遠,下那麼大血本去籠絡屬實不划算。
就算是孫家以寒微門第而尊帝號,公孫淵乃是唯一一個自動來稱臣尊你爲帝的割據勢力,你也不應該如此興奮啊!派些兵將護送公孫淵的使者回去,以示兩家結盟就是了,如此興師動衆作甚?
但孫權不聽,執意爲之。
此事被滿寵知道後,便覺得孫權很識趣。
竟然就在他準備偷襲皖城的時候,剛好將一部分精銳水師給遣去遼東了~
故而,滿寵在暮冬十二月初的時候便遣夏侯惠、將軍張穎等人引本部兵卒去了安豐郡,與早就在那邊聚集安豐與弋陽二郡郡兵以及士家的孫禮會合,一併計議偷襲戰事的調度。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計議的。
將軍張穎同樣是幽州涿郡人,與孫禮是桑梓故里,二人很早就熟稔了。
且他是一個很純粹的軍人。
少言寡語、只會埋頭將命令徹底執行,從來都不會多嘴置喙如何調度之事。
而他的副職樂方更是悶葫蘆一個。
幾乎到了能不出聲便不說話的地步,夏侯惠與他相處的十數日裡,就沒見他主動開過口。
或許,滿寵選擇他們二人引兵裡當戰事中堅,便是這層緣由罷——這種已然定策的偷襲戰事,需要的是決絕服從命令、一往無前的將率,而不是那種聰穎或腹有韜略之人。
畢竟聰穎的人心思也多,最是容易受環境影響而當斷不斷。
而夏侯惠更沒有對戰事置喙的資格。
他都沒有參與過督領上千人臨陣廝殺,更莫說這種各部兵馬相互配合作戰的戰事了。
沒有經驗與履歷,他哪敢隨意出聲啊~
更莫說彼此都知道,他與曹纂就是被天子曹叡遣來蹭軍功的。
如此情況下,當然更要謙遜做人了。
不過,孫禮對他倒是很和善。
並非是基於夏侯惠的譙沛元勳子弟的身份,或者備受天子器異之由。
而是他被轉爲廬江太守之前,還曾入洛陽朝覲過天子。
天子曹叡私下以言謂之。
曰:“孫卿歷任多地皆有政績,是乃國之良吏也。本欲召卿歸朝入尚書檯任職,然今淮南多事、廬江郡守有缺,非孫卿不可令朕無憂。卿當勉之,朕不日將在廬江有爲矣!”
是時,孫禮並不知道天子所言的“將在廬江有爲”是指什麼。
也不敢私下詢問徵東將軍滿寵。
待到現今,天子曹叡親自指他爲偷襲皖城前督時,他這才瞭然,原來天子這是在培養他,以冀後用啊~
畢竟如今鎮守淮南之人,滿寵已然古稀之年而王凌也六旬開外了。
故而,他對促成此番偷襲皖城計劃的夏侯惠,帶着一縷親切也就不足爲奇了。
尤其是夏侯惠也很識趣啊~
每每孫禮在聚衆人商討細節,問到夏侯惠是否有無其他想法的時候,夏侯惠總是如此作答:“末將不曾督兵臨陣,不敢妄言。如若太守以爲末將或可堪一用,還請儘可吩咐,末將定依令行事,登鋒履刃死力而爲!”
謙遜之人總是討人喜歡的。
軍前計議幾乎成爲了一言堂的孫禮,在部署各部職責時,也給予了夏侯惠一個在破城時有“重在參與”的機會。
原本,在滿寵最初的規策中,以夏侯惠與曹纂本部新軍當不得精銳之稱,故而讓他們在偷襲皖城之時,引本部皖城之東塞道,截斷皖城與居巢之間的聯繫,避免從皖城逃竄的吳兵奔去居巢示警。
是的,滿寵根本沒有讓他參與破城的意思。
反正只要新軍參與此番戰事,就是達到了天子曹叡的目的。
且賊吳在皖城外側也是不少屯田點的啊~
夏侯惠與曹纂引着新軍將這些屯田點拔了,斬首、俘虜以及繳獲的數據都不會差。對於組建成軍不足一年、初番臨陣的兵馬而言,已然是大放異彩了!
何必還要讓他們去參與破城?
萬一,素來喜歡擅自行事的夏侯惠,再次膽大妄爲的做出些什麼來,令此番偷襲功虧一簣呢?
兵事,不可不慎也!
豈能不先將不安定的因素給剔除掉。
而現今孫禮仍是讓將軍張穎本部襲破皖城,但讓夏侯惠與曹纂引半數新軍隨去策應;另一半新軍士卒仍是去塞道攔截。
說得好聽是策應,實際上誰都知道,這是讓夏侯惠與曹纂多沾些功績。
重在參與了不是?
若是一切順遂,以曹魏宗室與譙沛元勳子弟常常越級升遷的慣例,到時候在廟堂錄功封賞的詔令中,應該就會這樣記一筆:惠與纂隨廬江太守孫禮、將軍張穎,越大別山脈襲皖城,拔之,有功。
對於這樣的安排,夏侯惠與曹纂欣喜莫名。
而將軍張穎與樂方都也沒有意見。
理由,一來是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與宗室子弟爭功,
另一則是他們與夏侯惠等人也很熟悉。
先前夏侯惠打算去尋李長史幫忙物色一二深諳軍陣廝殺的將率,來幫忙督促新軍演武之時,半路偶遇張騎督,張騎督便推薦了張穎和樂方。
理由是張穎和樂方本部一直都是輪值戍守在合肥城前哨的兵馬之一,士卒對軍陣之事很是熟悉,且還對吳兵的戰術很瞭解。
所以,夏侯惠便在尋李長史的時候,便指名問可否讓張穎和樂方本部的將佐來幫忙。
李長史自是不會拒絕的。
在張穎與樂方本部從輪值歸來壽春城的那兩個月,直接讓他們與新軍駐紮在一起了。
這便是他們不反感的最大緣由。
若是夏侯惠與曹纂有功績了,他們臉上也會有光。
畢竟,新軍也算是他們督促訓練出來的。
尤其是,他們並不擔心夏侯惠與曹纂跟過去,會給破城帶來什麼變故。
因爲根據細作陸陸續續打探歸來的軍情,讓他們知道皖城可謂是不堪一擊!只要能順利翻過大別山脈,破城便是手到擒來!
並非他們妄自尊大,又或者是鄙夷吳兵不堪。
而是緣由有三。
一者,乃是皖城城牆不高且不算堅固。
自從孫策襲擊張勳奪廬江郡伊始,皖城不管是歸屬魏國還是吳國,都難改不到十年就要被攻破一次的命運。頻繁的戰事拉鋸,讓此地的黎庶百姓銳減,糧秣與物資匱乏,自然也不會有足夠的民力以及物資將城池修築得很堅固。
其二,則是守禦城池的吳軍兵力寡少。
自從石亭之戰後,魏國淮南戰線轉爲防禦爲主,吳兵也不會在皖城谷地斥重兵扼守。
且與魏國接壤的舒縣纔是防禦重心,吳國將大部分兵力都屯在那邊,位於後方的皖城,守備兵力自然就稀疏了。
再者,吳軍以水師稱雄。
如若魏國興兵犯舒縣的時候,精銳水師可以從舒水、皖口來救援。
所以也就沒有必要斥太多兵力在後方的皖城了。
其三,便是守將的緣由了。
如今吳國駐守皖城谷地的廬江太守,乃是將軍嚴圭。
嚴圭在江東名聲不顯,但也曾有功績。
在魏文曹丕東征(公元223年)時,曹仁率軍來攻濡須塢,而孫權遣駱統領兵前來助濡須督朱桓。
是時,正值朱桓遣一半兵力去保羨溪未歸,魏吳雙方的兵力懸殊很大。
駱統與朱桓私下定計,以偃旗息鼓佯作守備虛弱來誘敵深入,別遣兩部伏兵在濡須中州外形成犄角之勢伺機而動。
這兩部伏兵,便是駱統與嚴圭所督領。
中洲乃是吳國安頓戍守濡須塢兵卒的家小所在地。
而驅兵而來的曹仁,以襲吳兵家小可瓦解吳兵鬥志爲由果然中計,且又自恃兵力優勢,便遣大將常雕督諸葛虔、王雙等人引兵五千乘油船別襲濡須中洲。
也被早就恭候多時的駱統與嚴圭擊破。
常雕與諸葛虔被襲身死、王雙被生擒,五千兵馬幾乎悉數覆沒。
憑藉着此戰功勞,嚴圭被孫權依江東兵制增給兵馬,不復再居別人之下當部將。
後來,他還參與了石亭之戰,雖然作爲後隊兵馬沒有親臨一線殺敵,但卻因爲在後看押魏兵俘虜、控制當地百姓以及看守城池不被亂兵破壞等功勞,被孫權委以廬江太守之職,駐守皖城谷地。
其實,江東各部都知道,這並不算是升遷。
而是他才能也不算出衆且兼年紀太大了,難堪征伐之事了,故而被孫權放在皖城養老。
嗯,幸運的話是養老。
若是時運不濟的話,那就是馬革裹屍。
因爲不管是魏國還是吳國,駐守皖城的守將,幾乎每隔數年就要死一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