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緗還沒回答,衛生間裡又走出一個人。安傑廉一見,臉上便僵住了。對面的女子是清秀的瓜子臉,雪白的肌膚,兩腮桃紅,卻畫了很不協調、很明顯的黑色眼線,顛覆了她滿臉的純情。穿了一件大V字領的上衣,給人以恰倒好處的性感。她見到安傑廉時,也呆住了,手臂因某種不安而顫動着。安傑廉本想轉身就走,但被她緊走幾步追到了面前。
“怎麼,不認識了嗎?我是欣欣,蘇欣欣啊。”
安傑廉當然認識,這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女人。在他的心裡,除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她曾經是第三重要的女性。可是對於男人來說,凌駕於愛情、親情和友情之上的,還有一個叫自尊的名詞。他無法忍受她當初的背棄,就像他無法忍受現今的重逢一樣。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擠出了一個微笑。
“什麼時候回來上海的?”蘇欣欣顯然也不再激動。
“剛回來,沒有幾天。”
“啊,是嗎。”
兩人間的談話陷入僵地。安傑廉沒有想到一回來就遇到了她,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但她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兩個人就這樣相互無言地站着,香緗愣了幾秒,終於把蘇欣欣認了出來。
“噢,”起初她還有些不相信,“這不是蘇欣欣嗎,真漂亮啊。”
蘇欣欣轉向香緗點了一下頭,但很快戴上了寬邊帽。
安傑廉拉起了香緗的一隻手,打算趕快離開;但香緗看見了蘇欣欣,卻不想這麼就走。她被安傑廉拖着,來到了餐廳的安全出口旁。
“你幹什麼!”香緗大喊道。
“現在你馬上回到餐桌上,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坐下吃飯。”
“有話好好說嘛,幹嗎像拖死狗一樣拉我。再說,我還想找蘇欣欣要簽名呢。”說着,她又向衛生間的方向轉過頭去。
安傑廉拉住她:“你多大了,還追星啊。”
香緗甩掉他的手說:“用不着你管。”
“想找死嗎?”
“現在是下班,你沒權利管我。”
安傑廉將香緗的兩手都抓在自己手裡,把她推到牆角上:“算我求你了,現在馬上回座位。”香緗激動的心情平復了下來,看着眼前的安傑廉。他的目光極其黯淡,頭髮也有些散亂,說出了乞求的話彷彿讓他喪失了尊嚴。他倆這樣僵持着,蘇欣欣走了過來,站在他二人的中間。
安傑廉只得放開香緗,垂手站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裡纔好。香緗揉着手腕,目不轉睛地盯着蘇欣欣看,在心裡稱讚她的美貌;而蘇欣欣卻把心思都放在安傑廉身上,細細品味着他容貌和衣着上的變化。當她終於從安傑廉的身上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香緗還是那樣礙眼地站着。
“這位小姐,”蘇欣欣說話了,“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和小廉說句話?”
“小廉?”香緗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見安傑廉越來越綠的臉,她才如夢方醒,在心裡覺得這稱謂真噁心,“你們盡興,你們盡興!”
香緗退回到座位上,用餘光瞟向安全出口,安傑廉和蘇欣欣的身影很模糊,在人來人往,燈光暗淡的西餐酒吧裡不會引起人的注意。香緗一味地呷着酒,感覺胸口悶得慌。
安傑廉沒說話,剛纔的這一段小插曲,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來調整心理。他知道既然自己回了上海,就等於回到了蘇欣欣所在漩渦的中心,周圍是無孔不入的娛樂新聞。既然選擇迴歸,就等於同時選擇了面對。
“前幾天我在巴黎春天看見了希儂姐。”
“是嗎?”
“你現在回來是在希儂姐的社裡工作嗎?”
安傑廉點頭,沒有說話。
“她一定還在恨我吧。”
“怎麼會,我姐姐不是那種人。”
“那你呢,你恨我嗎?”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的心胸再狹小,也不會再對十年前的事耿耿於懷了。”安傑廉覺得再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區區的幾個字,已經將他的心裡話全部表達了出來。他轉身朝着自己的餐桌走來,臉上黯淡無光,彷彿剛剛遭受了什麼重創。
女同事們仍然圍着安傑廉,但香緗能夠感覺到他已經疲於招架了。自從在敦煌和他相識以來,他只有在提到法國時表情纔會如此黯淡。而此刻,他像是剛剛遭受了什麼重大打擊一樣,靈魂委靡地藏匿在虛僞的驅殼之內。香緗在心疼他,於是發動大家去跳舞。同事們都興致勃勃地走進舞池時,安傑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擠出一個微笑當作報答。
第二天,香緗比往常提前半小時到了辦公室。反正來得早,那不如打掃一下衛生好了,於是她開始拿着掃帚清理那些衛生死角。打掃到自己辦公桌的時候,安傑廉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手裡拿着一張光碟,隨手扔到香緗的桌子上,說:“來中國之前在巴黎買的,是介紹法國風光和文化的宣傳片。之所以買它可不是因爲我喜歡,而是要換零錢。”
“給我幹什麼?”
“是不是花花世界,你自己看吧。”
香緗把掃帚靠在桌角上,看着安傑廉大步流星的背影,心想:“明明是想感謝人家,態度也要這麼傲慢,難道他就不會正經地說句話嗎。”
晚上吃完了飯,香緗就把光碟推到了機器裡。這個被田園和森林覆蓋了81%的國家,她的歷史、她的文化、她的美食和她的風物,無一不打動着全世界的人們。
剛開始的時候,香緗還是興致勃勃的,坐在電視機前,還特意準備了水果和零食。看着聖母院、盧浮宮、凱旋門,這些景物在電視上見過無數次,此次看來也沒有什麼新意;說到諾曼底登陸,她看到了曾經在月牙泉時被安傑廉提起過的“大衛之星”。在奧馬哈海灘的霍克角,美國突擊隊在一個拂曉攀過懸崖,攻擊德國的炮兵,225名隊員只有65人生還。俯視奧馬哈海灘,位於科利維爾海岸的美國軍人公墓,有9368名美國軍人長眠於此。大多數陣亡的法國士兵都回到自己的家鄉長眠,所以在諾曼底看到的都是美、英、加拿大和波蘭士兵的公墓,令人心碎的十字架和“大衛之星”羅列在地平線上,讓人心情震盪不已。
香緗不再吃東西了,呆呆地**,這就是戰爭的殘酷和代價。而畫面風格一轉,由灰色的諾曼底轉向了彩色的盧瓦爾。她所在的雜誌社的名字是“Loire”,翻譯過來就是“盧瓦爾”。香緗一直都不知道爲什麼雜誌社會用一個法國的地名來命名,於是便懷着答疑的心理接着看下去。
盧瓦爾谷地的榮耀,來自河岸兩旁雄偉又璀璨如珠的城堡。自中古世紀,這裡就是王室和貴族的休閒之處,也成爲法國文藝復興的搖籃。盧瓦爾河是法國最長的河,全長600公里,一直流入大西洋。最值得紀念的是聖女貞德在奧爾良打敗英軍的事蹟。王爾德稱讚盧瓦爾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河流之一,整條河的水面上有上百個城市和五百個城堡的倒影。”
香緗聽這話覺得好熟悉,好象安傑廉在月牙泉的時候也對她說過,還說他和其中一個城堡同名。
盧瓦爾河沿岸的城堡各有特色:依山而建、可俯瞰盧瓦爾河的布盧瓦;最大的城堡尚博爾;最浪漫的城堡、由女人建造給女人的舍農索和以花園著稱的維蘭迪。最後出場的是盧瓦爾流域最可愛的城堡亞傑廉,巴爾扎克稱它爲“光芒四射的鑽石”。看着城堡和背景的協調,看着它高貴的白石牆和清澈透明的河水,搭配着濃濃的綠樹,香緗突然想起了什麼,打開電腦,飛快地搜索着在敦煌的照片。在月牙泉下車時,她曾跟在他的身後,對着他的背影連拍了幾張照片,那種感覺就像現在看到的城堡,四面環水,彷彿是一座小島。
她重新坐回到電視機前,畫面上出現的是以散亂的城堡殘壁著稱的小城希儂,它像一個廢墟,記錄着歷史和戰爭。在庫雷德堡牆上,可見許多悲傷消沉的塗鴉式雕刻,那是1308年在那裡等待火刑的聖殿騎士所作。希儂名聲大噪還因爲聖女貞德曾在這裡晉見未加冕的查理七世。
香緗一下子就明白了,盧瓦爾這個地方對安傑廉的家庭來說一定具有重大的意義,以致於他家的一雙兒女起了這樣的名字還不夠,還硬是要把雜誌社也命上這樣的名。香緗陷在沙發裡,玩着手裡的遙控器,對畫面失去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