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儂與客人談得正高興,瞥眼見到安傑廉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索性不再勉強,放安傑廉隨便去哪裡逛逛。安傑廉如遇大赦,跑到清淨的角落裡獨處。在那裡,他可以看見安希儂熟練地周旋於人羣中,也可以看見公司的女職員打扮得花枝招展和相關的人士談笑風生。越是獨處,他就越是能想起那部電影。幾乎是無意識地,他開始朝着新聞發佈會的現場移動。
一排人坐在主席臺上,閃光燈不停地閃爍。他就站在門邊上,看着坐在主席臺上的蘇欣欣。她今天的妝很自然,臉上一直掛着笑容,面對記者提問時也回答得非常得體。而幾乎是必然地,記者們問到了她即將上演的激情戲。
“我有信心演好。對於一個表演系畢業的演員來說,這是一種職業道德精神。之前的我之所以一直出演純情的角色,不是因爲我演技差,而是我當初未入行時的一個承諾。但如今,我的承諾已經到期,我想嘗試各種類型的角色,因爲相對於戲劇來說,人生是單一的。我很慶幸自己做了演員,因爲可以體會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
安傑廉聽了這話便轉過了身,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邁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在他轉身的剎那,蘇欣欣看見了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安傑廉從側門回到宴會廳,一進來就看見了香緗。她站在一個角落裡,看着樂隊奏樂,單腳着地,另外的一隻腳的腳背靠在小腿肚上。
安傑廉湊到她旁邊,說:“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
“你少跟我找話說,喜怒無常的是你,我還生着氣呢。”
沒等香緗的話音落地,安傑廉就打斷了她,說:“很漂亮。”
香緗沒想到等待她的下一句會是誇獎,感到有些意外,緊接着臉就紅了。
安傑廉看了看香緗的腳,說:“站多久了?”
“有幾個小時了吧。”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連穿高跟鞋的耐力都沒有。”
安傑廉拉着香緗的手就往側門的方向走。香緗不明白他要幹什麼,本能地抗拒着。
“站累了就找個舒服的地方坐會兒,雖然這是工作,但也不能累死人啊。”
出了宴會廳,安傑廉便向樓梯間走,香緗跟在他的後面,再次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黑色的西裝,袖口露出了白色的襯衫,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左手就隨着走路的節奏前後擺動。他打開樓梯間的門,向下走了幾級臺階,坐在臺階上,接着把上身的西裝脫下來,鋪在自己的旁邊,示意香緗坐下。
香緗連忙搖手,說:“不行,不行,你衣服太貴了,如果我坐了就是暴殄天物。”
“你還知道暴殄天物,”安傑廉對她使用的這個詞感到好笑,“快點坐吧,雖然臺階上有地毯,但對女孩來說還是太冷了,何況現在又是冬天。”
香緗站在原地沒動,默默地盯着安傑廉,心裡涌上了一陣感動。安傑廉一回頭,發現她還傻站在那裡,便說:“怎麼了,不會我這麼一句話就讓你感動了吧。快點坐吧,別以爲我是特意爲你鋪的,換作其他女孩我一樣也會這麼做的。”
香緗邁步下了臺階,小心翼翼地坐在安傑廉的旁邊。
安傑廉猶豫了一下,但終於還是開口說話了:“那天聽你說以前的事的時候,覺得你非常勇敢。和你相比,我好象根本不願意面對過去,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見安傑廉說得鄭重,香緗反倒是覺得不好意思,說:“算了,如果不是遇到突然的刺激,我也說不出來。”
“蘇欣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演電視的?”
“有幾年了吧,我記得應該是我大學的時候。”
“從沒做過什麼****的舉動嗎?”說着,安傑廉偷眼看了一下香緗,感到一絲難爲情。
“如果做過,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溫不火了。”香緗很想笑,看到安傑廉身爲男人保守的一面,但也是因爲這一點,她知道自己不能取笑他,“你那麼喜歡她,爲什麼還那樣傷害她、讓她死心呢?”
安傑廉沉默着,用手拉了拉領帶,說:“我們是高中同學,我、幽曉和蘇欣欣。高一開學的第一天,我也像你一樣遇到了人生的一見鍾情。那時候她不會像現在這樣化這麼重的妝,在巴黎的十年裡,每當我想起她,浮現在我眼前的都是她那張素面朝天的臉。說實話,回來以後見到她,我覺得落差很大。”
不知爲什麼,香緗感覺心裡像在敲鼓。關於安傑廉和蘇欣欣的這一段往事,她一直都很好奇,可是隻是好奇嗎?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答案顯然是否定。似乎她已經在冥冥中預感出了自己對安傑廉的某種特殊感情。
“和你不一樣,我們是同班同學。高一那年的清明,學校組織去烈士陵園掃墓,那時候我父親剛去世,所以一到了陵園我就很難過。但幽曉一直都站在我旁邊,甚至在陵園裡還說笑話,結果被老師揪出來說不嚴肅。而就因爲那一天的事,我到現在都感激幽曉。掃完了墓乘大巴車回學校時遇上了大雨,車子陷到了泥裡,朝右歪了下去。車門打不開,只好從車尾部的逃生窗撤離。正好我和幽曉就坐在逃生窗邊上,我們兩個便率先跳了下去,然後女生開始下車,我們兩個在下面扶一把。蘇欣欣下車的時候,我和幽曉都伸了手,但幽曉很快就縮了回去。哪知道蘇欣欣的腳被窗框絆了一下,頭朝下就栽了下來,於是她就趴到了我身上,我們倆一起摔到了泥裡。”
“好浪漫啊。”這是香緗發自內心的感慨,她一直都是這樣認爲,只有患難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男人的真心。
“她幫我洗襯衣,還給我的時候,裡面夾了一個字條,說希望和我保持聯絡,希望我不要那麼冷漠地對她。奇怪,我哪有對她冷漠,只不過見到她的時候就不會說話了而已。當時我覺得自己實在不像個男人,明明是我先喜歡她的,卻要她先說出來。我們兩個第一次單獨約會也很古怪,是去張愛玲在上海的舊居,那天她竟然還穿了旗袍,呵呵。”
安傑廉無奈地笑着,香緗則盯着他的側臉,看着他近乎完美的面部曲線。對男人來說,能夠將傷心的事情說出口並承認難過,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你們分手是迫不得已吧?”
沒想到安傑廉卻搖了頭:“高中畢業時,蘇欣欣考上了中戲,我媽媽要帶我去法國念大學,說她上了中戲就不會和我是同一世界的人了。我那時候認爲我媽說的一切不過都是爲了帶我離開中國,可是沒想到連蘇欣欣也勸我去巴黎。她讓我給她四年時間,在這四年裡,她一定要成名,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不希望被任何外部因素打擾。沒想到我也成了她的‘外部因素’,但當時我還相信什麼‘愛她就應該放手’之類的哲理,便答應了下來,和我媽去了巴黎。在機場的時候,我們約定了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成名的途徑有很多,但絕不可以靠出賣色相。這也是我剛纔問你那種問題的原因。”
“她一直都在遵守着這個約定,不是嗎?”
“四年裡我沒回過一次中國,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我以爲她會忍不住想我而改變主意,但事實證明我有多麼的幼稚。四年的約定到來時,我給她家打了電話,可是已經變成了沒人的空號,後來聽幽曉說,她已經搬了家。當時的我生氣地燒掉了所有關於她的東西,但惟獨保留了這條項鍊。但現在看來,它也沒有什麼價值了。”安傑廉說着,伸手從領口掏出項鍊,使勁一拉,便將頂部的搭扣拉斷,把項鍊握在手裡。
香緗沒有再說話,這是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她沒有權利發表任何評論。安傑廉說了這些話,顯然也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他把身子往下矮了矮,把頭放在香緗的肩膀上,說:“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香緗沒敢動,安傑廉把頭放到她肩膀上,她低頭去看他的臉,他閉着眼睛,眉頭微鎖,頭髮上飄出了淡淡的洗髮水的清香。
幽曉在四處尋找安傑廉,心裡不停地罵他,當看到他在角落裡時,他便向他走來,誰知他卻拉着香緗出了大廳。幽曉推開樓梯間的安全門時,正好看到安傑廉靠在香緗的身上。他先是一驚,而後便覺得胸口像壓了個大石頭。他躡手躡腳地向前走了幾步,輕聲的喊了一聲:“小廉!”
安傑廉立刻坐直了身子,但沒敢回頭;香緗從臺階上站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把後背貼到牆上。
“原來你在這兒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安傑廉站起身,把臺階上的西裝拿起來穿上,便向回走。幽曉攔住了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幾秒,然後回過神來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帶。安傑廉推門出去之後,幽曉就目不轉睛地看着香緗。香緗躲避着他的目光,努力地要找出點什麼辭藻做個解釋。幽曉做了個深呼吸,說:“樓梯間冷,快進來吧。”
香緗覺得幽曉的這幾個字似有千斤重,這充滿着溫暖的關切之語,竟像利箭一樣射進了她的心裡。她轉身要走的時候,看見安傑廉的那條項鍊掉在臺階上。她拾起來,項鍊墜是一塊銀色的金屬牌,光亮如鏡,上面刻了兩行小字: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安傑廉回到宴會廳的時候,自助酒會已經結束,桌子已經撤了,露出當中的舞池。進了宴會廳後,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很多人在跳舞,他便挑了一個角落坐下來,倒了一杯琴酒。
幽曉來到他的對面坐下,輕聲說:“你忘記我說過的話了嗎?”
“沒忘。”安傑廉說着,將酒一口氣喝光。
“那爲什麼還要這樣?”
“我想你是弄錯了一件事,我只是說起了十年前的事情,感覺到我全身已經虛脫了。”
“一定要找她傾訴嗎?”
“因爲她是局外人,有些話對不知情的人說更容易說出口。”
幽曉沒有說話,低着頭,擺弄着面前的酒杯,說:“我覺得我們再不是以前的幽曉和安傑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