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雖不甚響,卻如鴞啼鬼嘯,直刺入耳。
她身子從懷中一彈而起,驚道:“有狼!”
徐少卿自然也早聽到了,雙眉蹙起,不自禁地“嘖”了一聲,臂上稍稍用力,將她腰腹攬緊,低聲道:“坐穩了。”
言罷,提繮喝叱,策馬向前疾奔。
瞥眼向側後望,那沙丘上果然涌起一片模糊的影子,尖嚎之聲也愈來愈響。
夜幕之下,那一雙雙狼眼射出森森幽光,如同鬼火般令人不寒而慄。
原以爲已衝出了重圍,卻忘了獫戎人還有馭獸的本事,這時召喚狼羣又追了上來。
高曖雙手顫抖,緊緊地抓着他,心中砰跳不止,連那孩兒似也感到了危險逼近,在腹中抽動痙攣了幾下。
“嗷嗚——”
狼嚎聲陡然又響了幾分,□□那匹馬聞聲而怵,揚起前蹄,發出“咴咴”的驚叫。
“這畜生!”
徐少卿恨然罵着,卻是反應極速,抱住她騰身躍下馬背。
只見那馬癲狂似的縱跳了幾下,便撒開四蹄沒命地瘋跑而去。
此時即便能追上,那馬也已騎不得了。
他咬咬牙,只得將高曖橫抱在胸前,運起腳力發足向前疾奔。
身後嚎叫聲彷彿又響了些。
瞥眼回望,狼羣果然已從沙丘上衝下,徑直追來,那一張張狼口中的森森利齒似都清晰可見。
那匹受驚的馬卻突然慌亂失措起來,竟停住了步子,沒頭沒腦地原地四處亂撞。
那數十頭野狼轉眼便衝到跟前,當先的兩頭幾乎同時躍起,一個咬住馬的脖頸,另一個則狠狠咬住後腿,緊隨着的他們的也不甘落後,紛紛撲上去張口撕咬。
那馬雖然高大壯碩,卻哪裡抵得住這羣嗜血成性的畜生,很快被壓倒在地,脖頸、後背、腰肋,四腿到處被撕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發出一聲聲悽慘的悲鳴。
徐少卿回眼瞥向四周,目力所及之處除了連綿起伏的沙丘外,沒有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再遠些便完全籠在夜色中,什麼也瞧不清。
那一片漆黑蒼茫,比身後的羣狼更加可怖。
他暗自輕嘆,知道與這些野狼比拼腳力無異於自尋死路,如此逃下去只不過是徒耗氣力,等它們追上時已無力反擊,更不要說後面定然還有獫戎人的追兵。
爲今之計,只有行險一試了。
他頓住步子,將她放下來,擋在身後。
“你……”高曖不明所以,見他忽然停下來,不禁大吃一驚。
徐少卿拉着她的手捏了捏,低聲安慰道:“有我在,莫怕。”
她怕麼?
原本以爲不會,現下心中卻有些說不清了。
眼望着遠處那幽光點點,狼眼如炬,又怎能坦然無懼?
但她沒再言語,只是偎在他身旁。
若不信他,又何言愛他?
此時,那匹馬已被撕成了碎片。
羣狼並未急於分食,全都擡起來望向他們,隨着幾聲尖嚎,便又迎面疾奔過來。
徐少卿巋然不動,卻伸手又將高曖向背後拉了拉。
轉眼之間,狼羣就以奔到了距離他們不足三十步的地方,那狼口中發出的“嗬嗬”低吼已清晰可聞,甚至還能嗅到一股獸類身上特有的腥臊惡臭。
高曖捂着肚腹,雙脣緊咬,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徐少卿卻仍是面色沉靜,冷然中閃着一絲凌厲的狠勁,雙目忽然精光大盛,一蹲身,袍袖拂過砂礫。
而此刻狼羣的先鋒已撲到身前。
只見他雙臂一抖,勁力灌注其中,兜在袖中的砂礫碎石“嗖,嗖,嗖”疾甩而出,射向狼羣。
那襲來的野狼當然沒有任何防備,撲得最近的幾隻登時頭骨碎裂,滾在地上,蹬着後腿哀鳴幾聲便不動了。
徐少卿俯低身子一轉,又在地上拂了兩袖,雙臂連甩,緊隨其後的十幾頭野狼也紛紛被擊倒,當即斃命。
狼羣這纔像受到了震懾,停下了腳步,一雙雙碧幽幽的眼睛已轉爲血紅,緊盯着他低吼。
這等好時機,徐少卿自然不會放過,正要繼續撿拾砂礫拋擊,腳下卻猛然間顫抖起來,沙土紛紛內陷,緊接着斜前方的大地竟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
狼羣一驚,猙獰的面上竟現出懼色,紛紛“嗚嗚”低吼着向後退。
這一愣神之際,腳下已抖得更兇,幾乎無法站定。
耳邊轟響若雷,宛如天崩地裂。
這戈壁荒野間竟猝發地動,事前無半分徵兆。
徐少卿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伸臂向後去抓,卻撈了個空,只聽一聲低呼,回眼看時,就見身後不知何時竟也裂開了一道七八尺寬的口子,碎石細沙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高曖身子後仰,全然不受控制地向那幽暗的深淵中墜去。
她只覺腳下一鬆,整個人早已懸在那裡,疾疾地往下落,瞬間便沒入那片漆黑之中,背心那股涼氣升起,腦中卻已茫然一片,胡亂抓摸着,手臂卻已被緊緊拉住。
她心中一寬,猛地擡頭,就見徐少卿整個人倒垂在半空中,一手拉着她,兩隻腳則鉤掛在裂開的巖壁上。
“公主莫怕,我……這就拉你上來。”他大聲喊着,脣角抽着,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僵,彷彿正在勉力支撐,堪堪說完這句話,神情中竟似又增添了幾分痛苦。
高曖先是一愣,側頭仔細瞧瞧,便見那裂縫上方黑影晃動,竟是一頭壯碩的野狼伏在邊上,探下頭來,雙顎已死死地咬在他足踝上。
徐少卿面上青氣籠罩,額角微微鼓起,像是在暗運內力遍佈身體相抗,可神色間的苦痛愈來愈甚,卻仍在勉力強撐,竟連哼也沒哼一下。
她心頭劇痛,就向那狼口正咬在自己身上,卻無法可想,急得只叫:“你……你的腳……”
“我沒事……千萬抓緊了,這便拉你上來。”
徐少卿勉強翹了翹脣角,慢慢收着手臂將她向上提。
那臂膀顫抖着,渾不似先前那般有力。
高曖即便再傻也知道他已精疲力竭,全靠着一股堅執之念強忍着,根本撐不了多久。
既是如此,又何必還要苦撐?
他有一身功夫在,只須不再有自己拖累,定然還有辦法,活得一個是一個,總比三個人全都殞身在荒野地底的好。
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偶然想起自己,多想想曾經那些纏綿往事,少記着如今這樣的苦痛,莫再傷懷,自己這一生便也足了。
徐少卿運着內力,與那野狼瘋狂的咬噬相抗,卻不敢全神調息,生怕一點點的內勁經自己的手臂傳過去,震傷她和腹中的孩兒,漸漸真有些支撐不住了。
正自苦思良策,卻見她惶急的俏臉忽然平和下來,淚眼凝望,抿脣悽然一笑,猛地甩臂掙脫。
他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俯身去抓,那巖壁突又劇烈晃動起來,那雙腳所勾的地方登時崩碎,兩人身子懸空,一上一下,急向地底深淵墜去。
……
寒夜消散,東方現出一片霞白。
天色漸明,這戈壁荒灘上卻仍顯得昏默陰冷。
西南方塵頭大作,上千騎身披明光大鎧的騎兵翻過沙丘,不徐不緩地前行。
中軍陣前那一人頭束玉冠,身披赤金龍鱗連環甲,面上頗有些風霜之色,雙眸卻沉冷似鐵。
一騎哨探迎面飛馳而來,奔到近前,滾鞍下馬,伏地拜道:“稟陛下,前方探到獫戎大隊騎兵。”
“可曾見到公主?”
“回陛下,我等未見真實,只瞧那幫戎狄陣中牽着兩駕金色乘輿,也不知……”
“全軍加速,追上去看個究竟。”
身旁的龍驤衛軍將拱手應了聲“是”,便朗聲叫道:“陛下有令,全軍追擊!”
高昶卻早已耐不住,縱起□□的白龍神駒,奔到了陣列最前,領着那千餘精騎如洪峰般掠過。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目力所及處便隱約看到一片灰撲撲的人影。
遙望可見人人袒胸露體,手持彎刀,正是縱橫大漠戈壁之中,往來如風的獫戎人。
高昶勒住馬繮,張臂打了個手勢。
身後鬆散的龍驤衛騎兵立時收緊了隊列,從前至後梯次靠攏,結作楔形陣,也稍稍放慢了步子。
前方的獫戎人自然也發現了身後之敵,立時撥轉馬頭,也結起了楔形陣。
兩軍對馳,相距愈來愈近。
忽然間,獫戎陣中響起震耳欲聾的號角,數千名彪悍的騎兵揮舞着手中的彎刀,尖聲怪叫着迎面衝來。
高昶脣角木然一笑,眼中寒意陡盛,猛地抽出腰間長劍,向前一指。
那千餘名龍驤衛嘯聲震天,楔形陣形如利矛,朝對方急刺過去。
兩邊愈跑愈快,轉眼之間那一金一灰兩股巨大的鐵流便碰撞在了一起!
刀光血影,殺聲震天。
令人驚駭的是,那號稱悍勇無比,又數倍於彼的獫戎騎兵竟被這千餘人的夏國龍驤衛迎頭刺穿,從軍陣中間硬生生地撕開一道口子,彷彿真的被尖矛利刃剖成兩半。
龍驤衛直“刺”至底,又旋即分兵兩路,從四面回身兜底,將亂了陣腳的獫戎人合圍在中央,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宰殺。
那一片看似浩大的灰色人羣轉瞬間便被金色洪流淹沒了大半,卻仍不罷休,不斷向中間擠壓,吞噬着剩下的人命。
幾名獫戎狼主見勢不妙,又遠遠望見那下跨白馬,身着金甲的偉岸身影,登時魂不附體,慌忙聚合剩下的部衆沒命地向外逃。
可經方纔那一陣交鋒,獫戎騎兵早已氣沮,人人面露懼色,勉強衝了幾個回合,卻根本無法逃出包圍,反而又死傷了不少。
而夏國龍驤衛也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掃蕩了外圍的殘兵之後,略略一整隊形,便直取獫戎人的中軍主陣……
天光大亮,初升的旭日卻被染作了一片血紅。
隔壁曠野間人馬屍積如山,風聲瀟瀟,猶如逝者的哀嚎。
殘餘的百十名獫戎騎兵早已精疲力盡,人人面如死灰。
而團團圍在身遭的,仍是近千名血染金甲的龍驤衛騎兵。
他們這時卻已停了手,只是將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圍住,彷彿是貓已將鼠擒住,卻特意留其性命,故意相戲似的。
一名壞了左眼的獫戎狼主喘着粗氣,大着膽子說了句全然聽不懂的話,身邊的部衆臉色一變,隨即又耷下了腦袋,紛紛將手中的彎刀丟在了地上。
他沉着臉,自己也將兵刃丟了,滑下馬背,蹣跚走到陣前,撫着胸口,用生硬的中原話躬身道:“貴軍戰力之強,我等心服口服,但此處並非夏國,我大單于近日也未騷擾貴國邊境,你們爲何……”
他話未說完,便聽對面的金甲軍將冷然道:“殘兵敗將,有何資格發問?”
那狼主滿是血污的臉上抽了抽,忍氣道:“那好,我們打不過你們,這便降了。”
那軍將又是一聲冷笑,卻不答應,回頭向圈外的高昶望去,只見那赤金色的身影昂然立於馬上,卻面帶沉思,彷彿全沒留心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戰。
一騎哨探奔近,跳下馬背,伏地報道:“稟陛下,乘輿內無人,四處也不見公主蹤跡。”
高昶脣角一抽,閉目半晌,幽幽嘆了口氣,低聲吩咐道:“再向前探!”
那哨騎一愣,大着膽子道:“陛下,前面再有幾十裡便已深入崇境,咱們此舉豈非是尋釁犯邊……”
“怎麼,你不敢去?”高昶眸光一凜,面色陡沉。
那哨騎嚇了一跳,慌忙伏地叩頭道:“末將該死,這便帶人去尋。”
高昶冷笑道:“你記着,朕此番出來就是要將公主迎回,便是闖進隆疆城,也非將她找到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