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經文正是當初自己贈給他的。
原本只是無心而已,卻不想竟憑空生出這許多牽絆來。
就在解毒醒來的那晚,他曾於榻邊念過,還自承一直帶在身邊。
當時雖然暗自歡喜,卻有些不敢相信,只道多半是句惹人的戲言罷了。
而現下夜深人靜,熄了燈,四下裡昏昏默默,自己躺在榻上未眠,也瞧不出來,料想不會是作僞了。
況且這般黑暗,他即便拿着經書也瞧不見字跡,顯然是在背誦,若不是常讀常看的,又怎能如此?這便足見珍重了。
高曖只覺精神一振,更是睡意全無,不由得便被那唸誦聲吸引,屏息凝神的聽着。
那語聲似沉而清,潺潺如水,卻不再冰冷,反而融進了絲絲暖意,隱隱還帶着幾分漾動的意味,渾不似在宮中時平和靈淨,像是誦經之人也是心緒難平。
可這微呈紛亂的唸誦反而如鐘磬之音,更加觸人心絃。
他一路背誦着,竟一字不錯,半點不停,連她這常年禮佛的人都不禁暗暗欽服,到後來聲音漸漸高了些。
“……汝我同氣,情均挾纊,當初發心,於我法中……”
聽到這裡,她眉間不由一蹙,緊閉的雙眼也睜開了。
而他也不知怎麼的,竟沒再繼續朝下誦,反而折回頭去,反反覆覆的只是念着前後這幾句。
高曖愈聽愈奇,不知他爲何忽然會這樣,連自己也被這小小的變故所染,心中漸漸亂了起來。
過了好半晌,終於忍不住,輕輕翻了個身。
月光泛泛。
蓬窗下,徐少卿半臥在一張長凳上,一腳踩着地,一腿半搭在上面,雖然侷促,但卻依舊是那麼閒然雅緻。
他仰着面,淡冷的月光折過窗框照出個大概,朦朧間只見口脣微動,誦聲不停,但卻看不見是否睜着眼,總之是沒瞧過來,想必並沒留心她已轉過了身。
“……汝我同氣,情均挾纊,當初發心,於我法中……”
反反覆覆,如泣如訴。
夜色中更加令人心醉迷離。
高曖靜靜地聽着,心顫不已,躊躇了好半晌,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句:“廠臣?”
他似是沒聽到,繼續背誦着,等她又叫了一次,這才頓下來,應了聲:“是臣無狀,擾了公主清夢。”
她“嗯”了一聲:“廠臣不必告罪,其實……我也一直沒睡着。”
“公主不願睡,是在等臣麼?”
這帶着戲謔的話兒傳入耳中,高曖登時渾身一滯。
本以爲他是無心而爲,卻原來又是故意的,這人爲何總是這樣?
她羞的擰過身,卻忽然又有些不捨,心頭亂了好半天,終於彆彆扭扭的仰躺了下來,面上早已紅透,幸好屋內一片黑漆漆的,也瞧不見,不然可真是窘死了。
徐少卿微微側目,將她這番掙動都看在眼內,兩腿換了個位置,又道:“其實臣往日也有個失眠的毛病,自從得了公主所贈的經文後,每晚唸誦,便都睡得香甜,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竟自無用了。”
言罷,幽幽的嘆了一聲。
高曖只覺耳根又是一熱,扭了下身子道:“誦經是爲了驅除雜念,堅願心誠,參悟領會,一心向佛,廠臣卻是它用來催困,從古至今可也找不出第二人來了。”
他聽她話中竟來打趣自己,不由暗暗一笑,假意又嘆了口氣道:“臣性子便是如此,慧根淺薄,也只能如此,真真可惜了公主贈經的一番好意。其實方纔公主不必出聲相喚,由着臣多誦兩遍,興許再過片刻便睡着了。”
她撇了撇眉,沒去理會這玩笑話,卻忽然想起了前事,當下問道:“我方纔聽廠臣這經文誦的也算極好,頗合內中深意,不知爲何卻不再繼續,單單隻顧‘佛告阿難’這一段呢?”
“那捲經長得緊,臣瞧着也是眼暈,記不得那許多,只覺得這一段說的略略有些意思,‘汝我同氣,情均挾纊’,呵,倒叫公主見笑了。”
榻邊“噠”的一響,似是長凳在地上蹭了一下。
她聞聲,緊着身子朝裡縮了縮。
偷眼瞧過去,見徐少卿仍平平的躺在那裡,並沒半點靠過來的意思,想是方纔稍稍挪動的緣故。
她吁了口氣,應道:“我便是覺得這裡最怪,〈楞嚴經〉上明明載的是‘汝我同氣,情均天倫’,是佛祖對阿難尊者說,你我情誼深重,猶如兄弟一般,怎的廠臣卻將‘天倫’二字改作了‘挾纊’,這卻作何解?”
他不由又是一笑,口中卻故作訝然道:“是麼?臣在內書堂讀書時,曾見前朝一位東宮侍讀詩中有句‘情均皆挾纊’,‘挾纊’本作綿衣解,引爲受人恩情撫慰而心生暖意,瞧來當是記得太深,以致混淆了。唉,似臣這般誦經可也真是淺薄的緊。”
這話答得全無破綻,若在旁人想來,定然也道他是讀得囫圇,將經文記差了。
可高曖聽着卻是十九不信,如此一個精細的人,怎麼可能前前後後都半點不錯,單單隻把這句看混了呢?
還未答話,便聽徐少卿又道:“雖是誤讀,但臣以爲,公主贈這經文,臣每每讀着便覺身子暖意充盈,所以對臣而言還是‘情均挾纊’更恰切些。”
她急忙回了頭,心說果然不出所料,說着說着便沒個正話,迂迴轉到自己身上來了,這般的歪解經文,也不怕佛祖怪罪。
可轉過念來想想,他這番話雖帶着幾分調笑的意味,但或許也系由心而發,不是全無道理。
自從離了弘慈庵以來,她的命便和這個人交纏在一起,若不是他,自己或許早已不在人世,每每想起,自己又何嘗不是心生暖意?
只是這近於情話般的露骨言語,着實讓人心慌意亂。
她咬咬脣,暗想再由着他如此攀扯下去,不知呆會兒會成個什麼樣子,於是道:“時候不早,我有些睏倦了,廠臣也請安歇吧。”
話音剛落,只聽徐少卿應了一聲,便忽然長身而起,朝牀榻走來。
高曖大吃一驚,嚇得翻身坐起,雙手緊扯着被子,驚道:“廠臣,你……”
話剛出口,就覺不妥,轉頭朝房門處看去,才省起這時已是深夜,那對老夫婦早睡下了,便又轉回來,只見他已站在了牀榻前,伸手已扯起了被角。
“廠臣,你做什麼?不可!咱們不能……”
她刻意壓着聲音,心頭卻急得不行,慌不迭的伸手去奪。
可力氣卻抵不過他,強拽了幾次無用後,只好轉而將身上的被子捂緊,那手一絲也不肯放鬆。
徐少卿看着她那副慌張樣兒,脣角不由一挑。
“怎麼?公主不是說要臣安歇麼,怎的卻抓着被子不放,這可讓人怎麼睡?”
高曖聞言,不禁暗暗叫苦。
她原只是想止住話頭,誰知嘴上卻失了計較,這下竟讓他鑽了空子,居然動起手來挑惹。
這便如何是好?
雖是話裡沒說清楚,可兩人終究身份有別,就算他是個奴婢,也決不能做一牀睡,這般鑽空子,順杆往上爬可不成。
絕對不成!
“廠臣不可無禮,我說安歇,自然是各自睡了,可沒說……可沒說……”她暗暗抓緊這最後的擋箭牌,不覺有了幾分底氣,可最後那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臉早垂了下去。
徐少卿眼角蘊着笑,面上卻帶着苦意道:“公主明鑑,臣如今可是重傷之人,正需好生休養,難不成要讓臣在這張凳子上委屈一夜麼?”
她登時一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方纔情急之下,心無旁騖,早把他受傷的事忘了,現下想想,若讓他在那條又窄又涼的板凳上將就着睡,的確是大大的不妥,自己定然也於心不忍。
可也不能爲此,便與他同牀而臥啊,那成個什麼樣子?
“要不……要不廠臣在這裡睡,我去那裡坐一會兒,反正這時節夜裡短,也沒幾個時辰便過去了。”
她說着便要起身,擡眼卻見徐少卿皺眉僵着臉,忽然擡腿邁上榻來,跟着雙手搭着肩頭,將她輕按着靠在了牀頭上。
高曖哪曾想過他竟會直接動手,當即驚呼了一聲,待要掙扎,雙臂卻已被按住,那玉白俊美的面孔也隨即俯到了眼前。
區區幾寸之距,呼吸可聞。
那狐眸在昏暗中閃着柔和的熒色,伽南香氣竟比平時愈加沉烈,恍如不經鼻間,徑直便滲入腦際……
她只覺陣陣發懵,腦袋裡一片混沌。
這一瞬間,渾忘了這般舉動已逾禮到了極點,怔怔的望着他,漸漸有些迷離了,竟忽然不想掙脫。
徐少卿方纔見她要起來,情急之下便真的動了手,這會兒自家也在暗暗心驚。
此時見那雙俏目中眼波盈盈,柔潤中自有一股倔韌之氣,令人不敢輕侮,竟和當初那稚弱之時全無二致,不禁也愣住了。
四目交投,竟似天地間都凝滯了。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衝動,又將臉俯低了寸許,與她鼻尖將觸未觸,只隔着那一線線。
高曖一直昏昏沉沉的,這時卻忽然“醒”了,以爲他要忽施輕薄,正待要側頭避開,卻聽他低聲道:“公主可還記得……”
這話纔剛說到半截,窗口處忽然“篤篤篤”的響起了敲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