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巖洞中寒意漸輕,隱約還有股股微風拂面而來。
既是氣息通暢,出口便不會遠了。
三人心頭都是一喜,不自禁地加快步子,再走近些,就看不遠處天光炯炯,那外頭山影重重,也不知是什麼去處。
待到了洞口,才發現原來是巖洞兩側的石壁走勢不斷,綿延迤邐向前,連同那條暗河也蜿蜒曲折,流向遠方。
甫一從幽暗的地底出來,見了光便覺目眩得厲害。
三人略站了站,這才離了巖洞,依舊沿河水的流向而行,繞過幾道彎,眼前又是砂礫遍地的戈壁荒灘。
之前身處暗處,覺得外頭亮眼,這時瞧着卻是濃雲遮了日頭,一時間竟辨不清方向。
放眼望去,灰濛濛的雲層一壓,這蒼茫天地忽然顯得憋悶無比。
“你們走吧。”高昶背向他們,語聲冷然道。
這話是照着之前約定說的,可他胸口卻如錘擊般的一痛,只得轉過身,不願被瞧見自己此刻面上的樣子。
天子一言九鼎,既然說了,便不能反悔。
但守約卻掩不住心痛不捨,更割不斷刻骨銘心的相思,即便回了永安,再過上幾十年,直到老死,他也不會忘記那清麗無倫的俏臉,不會忘記今時今日的訣別。
現下就是訣別的時候,與自己,也與她一個了斷。
從此再不相見,天各一方,人海茫茫。
心痛時寄一份思念,願她此生不再悲苦,悅享盡歡,便也足了。
“陛下……”
高曖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當時捨身而去的狄鏘,千言萬語像又在心頭涌起,卻仍不知該如何開口。
徐少卿扶着她,微微顰眉問:“陛下打算就這麼一個人回去?”
“朕的事不用你管,帶着她,快滾吧!”
高昶怒喝了一聲,像是故意說得決絕,又像是在宣泄積鬱心中的痛。
徐少卿嘆口氣,知道多說已然無益,正要行禮拜別,就看天空中鉛灰色的雲似是積得更加密了,層層疊疊,猶如壓實的棉絮。
轉眼之間,颶風驟起,飛沙走石,前方起伏的沙丘後忽然氣旋漫卷,竟扭結成一堵十幾丈高,寬愈裡許的沙牆,如浪頭般排山倒海,洶涌而來。
“不好,是沙暴!”
徐少卿剛叫了一聲,肆虐的颶風就卷着砂礫狂撲而來,幾乎站立不定。
好在他見機得快,千鈞一髮之際,抱起高曖急向回奔,躲進河邊的山岩背後。
纔剛縮身過去,那城牆高的沙浪已拍到了面前,遮天蔽日,連大地都在震顫,比昨日的地陷還要可怕十倍。
徐少卿埋頭緊護着高曖,將她覆在下面,任憑砂礫碎石掠擊着身子……
堪堪忍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這場迅猛的沙暴才過境而去。
他顧不得那許多,抖抖身上的沙塵,立時先將高曖扶起,託在臂彎中,見她眉間微顰,雙眸緊閉,不由一驚。
探探鼻間,只覺氣息尚穩,想是方纔猝然受了驚嚇,避風時又有些悶氣,這才微現昏厥之狀,當下用手在她額角輕按了按,須臾,人便悠悠醒轉過來。
她懵懵然睜開眼,見是那張玉白的俊臉輕俯在面前,當即忍不住張臂將他身子摟住,雖自強忍着不願哭出聲,可淚水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他撫着那青絲秀髮,又在她背上輕輕拍着,以示安慰。
高曖噙淚點頭,卻伏在他懷中抽泣得更兇了。
這些日子來一路北上,行色匆匆,風塵困頓,所經所遇的也都是些險惡傷神之事,滿懷心事不得而訴,如今能這般與他毫無顧忌的相依相偎,那鬱結在心的苦痛又如何能抑制的了?
徐少卿自然也是這般,再想想兩人落入地底,自己昏迷的那一夜半日,她悽然無助,卻一直看顧着自己,其間不知有多少六神無主,擔驚受怕,心中更是歉疚,不由將那嬌軀擁得更緊,在她耳邊柔聲道:“沒事,現下好了,都過去了。”
擡頭看看,天上層層壓積的烏雲也像被方纔那陣肆虐的狂風掃盡了,唯留日頭高照,竟是碧空如洗,說不出的澄淨。
他嘆口氣,心中方始暢然了許多。
風浪已過,陰霾散去,如今說不定真的可以寄望來日了。
“你覺得怎樣?孩兒可沒事麼?”他忽在耳邊問道。
她擡手拭了拭淚,搖頭道:“沒事,這孩子調皮的緊,剛剛還在裡頭動了兩下呢。”
徐少卿呵然而笑,未幾,神色卻忽然凝住了,目光沉滯,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麼。
幾乎與此同時,高曖也念起了同一件事,擡頭愕然問道:“陛下呢?”
不錯,高昶呢?
先前他只顧護着她,其他的全都拋去了九霄雲外,滿以爲他定然也會躲到山岩後,避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沙暴,可這時四下裡望過去,卻哪裡有半個人影在?
莫非他沒來得及躲避,竟……
一念及此,他心頭便是一陣突跳,忙放脫手站起身來,快步繞到山岩外。
剛剛那場沙暴着實厲害,所到之處連戈壁荒漠都變了模樣,山岩後方才還是一片平坦,此時卻現出一個數丈寬,深也有兩丈的漏斗狀大坑,碎石砂礫被拋至四處,竟憑空壘起了幾座小丘。
徐少卿隱約瞥見那坑底似是有些異樣,不及細想,趕忙上前循着斜坡滑了下去,果見那裡黃沙掩蓋中露出青色袍角,大驚之下,不敢用兵刃,便俯下、身去,直接用手挖了起來。
高曖心中關切,也跟着來到大坑邊,見他正在扒沙,不由驚問:“是陛下麼?”
他沒答話,手上不停,口中叫道:“莫要過來!退後些,千萬小心腳下。”
她先是一愣,隨即依言退後了幾步,驀地裡開始替高昶擔心起來。
縱然他曾經懷着那般心思逼迫自己,又令她和徐少卿不能廝守,憑空受了那麼多苦楚,可畢竟也是因着情之所至,終歸不是個壞人,更何況他是大夏的天子,肩負家國社稷,黎民所望,若真的在這荒野戈壁間遭遇不幸,那天下定然又要生出一場變亂。
徐少卿下手極快,選位也是極準,不幾下便將高昶的頭臉刨了出來。
見他口鼻處滿是黃沙,趕忙拿手抹去,探探鼻息,只覺尚有細微進出之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先清開壓埋在胸腹間的黃沙,以便他吐納新氣,這纔去刨挖別處。
片刻之間,高昶身子已備清了出來。
他不敢怠慢,背起他躍出沙坑,到山岩處靠了,將手掌貼在他胸口,運起內力化開他悶結其中的那口氣,又去河中取了些清水來喂他喝下,過不多時,高昶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高曖見他醒轉,素手在胸前拍了拍,長長的出了口氣。
徐少卿收了掌力,嘆聲問:“陛下方纔爲何不避?若再遲得片刻,陛下龍體便……”
“朕是死是活與……與你無干!既已明說叫你們走,還在……等什麼?”高昶面色蒼白,抽着泛青的脣不停喘息。
見他負氣而言,像是方纔有意尋死。
徐少卿不禁又是一嘆,單膝跪地道:“罪臣的命曾賴陛下加恩出手救回,如今既然要走,也要將這條命還了,才能走得安心。”
高昶鼻中一哼,目光瞥向高曖,卻也只是瞧了一眼,便閉目別開頭去,不再言語。
高曖和徐少卿對望了下,見他這副樣子,心中都覺不放心就這麼走了。
正不知該當如何,忽聽側後遠處傳來一陣清越的駝鈴聲。
徐少卿眉間輕蹙,從石後探出半身子去瞧,遙遙地便望見那東北方向有一片模糊的人影緩緩而來。
莫非又是獫戎人的騎兵?
不,獫戎人行軍絕不至這等緩慢,再說也不曾聽說哪家騎兵會蠢到將駝鈴掛在戰馬上,唯恐別人離遠聽不到似的。
他眉頭蹙得更緊,當下先攙着高曖躲進旁邊的巖縫間,轉身又去扶高昶。
那駝鈴聲高昶自然也聽到了,可卻猜不出對方是什麼來頭,這會子確實得避一避。
他不願叫徐少卿扶,擡袖甩開,自己扶着山石慢慢起了身,也去那山岩後躲了起來。
徐少卿再探出頭去看,那一行人已走近了不少,除了鈴音外,騾馬駱駝的蹄踏聲漸漸變響,看樣子人頭不在少數。
那行人越走越近,漸漸看得清楚了,原來其中除了牲口外,還有是十數輛大車,有的衣飾華貴,有的則甚是普通,作腳伕隨從打扮,看樣子竟是一支商隊,但瞧那服飾穿戴怪異,十九都不是夏崇兩國之人。
他暗自納罕,可仍不敢大意,當下也隱了身,暗中繼續窺視。
那車隊行得不急不緩,卻果然是徑朝着這邊,想是奔着水源來的。
不片刻工夫,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處,果然停了下來,依着河岸山岩處栓了車馬,取水歇腳。
徐少卿不經意間發現那些人中竟有個着深衣大袍,作中原士子打扮的書生,正自奇怪,那人恰在這時轉過頭來,面目一覽無餘。
饒是他心性沉穩,處事幹練,此刻一見那人儒雅的容貌,仍是差點忍不住叫出聲來。
高曖和高昶在邊上也看得分明,更是驚得目瞪口呆,全都愣在了當地。
徐少卿凜眉暗自想了想,雙拳搦得“咯咯”有聲,隨即猛地一握,像是打定了主意,伸手便去解身上的甲冑。
“你要做什麼?”高昶大約猜知其意,一把拉住他,壓着聲息問。
“陛下不必多慮,罪臣自有分寸。”
徐少卿輕輕掙脫他手,將身上的黑色甲冑盡數褪去,只留裡面襯袍,這才起了身,循着山岩瞧瞧走過去,到了近前,索性便不再躲,徑直走向那書生模樣的人。
車隊中的其他人此時已發現這突然闖出的不速之客,暗自都吃了一驚,趕忙起了身,不少人握住隨身兵刃,面露戒備之色。
那書生也回過頭來,一見他便立時雷擊似的怔住了,呆立半晌纔回過神,拉住要上前質問的人,清清嗓子,假意解說道:“各位莫驚,這是兄弟從前在中原的一位故舊好友,並非歹人,各位儘管放心。”
他說着,便快步上前,將他拉到邊上,驚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徐少卿卻是躬身抱拳,恭敬道:“臣徐少卿,拜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