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公主竟是這般信任臣。”
徐少卿目光仍斜斜地向上望,脣角淺淺的勾着,似乎聽到一件頗值得玩味的事。
高曖無心說笑,心裡像塞着千言萬語,卻被他這一句話攪亂了,垂首咬了咬脣道:“這話皇兄不會聽,說與別人也是無用,我左右想想,才預備據實相告,還望廠臣不要戲言欺我。”
他從未聽她這般鄭重其事的說過一件事,倒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於是側頭望過來,正色道:“公主誤會了,臣早前便說過,但有吩咐,臣定當盡心竭力爲公主周全,何來戲言相欺一說?”
這話讓她將信將疑,自己生來就是沉悶性兒,但凡是個言辭伶俐點的,都能在她這裡佔些口舌便宜,翠兒便是如此,更何況是他。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也無法可想,只有把話說出來,否則憋在心裡怕真要鬧出病來。
她把腦中那些散亂無章的片段梳理了一番,暗自吁了口氣,這纔開口道:“這事原本我已經不記得了,今日若不是遇上那些半道伏擊的賊人,興許這輩子都不會記起來……”
話剛開個頭,徐少卿便忽然插口:“公主要說的可也是一樁血光之災?”
高曖一愣,隨即點頭道:“廠臣這麼猜也算合情,只是那血光之災並非應在我身上,而是別人。其實……我方纔說記起來,也不過是模模糊糊的那麼一些東西,要說詳細了,卻也是不能。”
說到這裡,她不禁輕嘆一聲,眼中似是有些茫然,又帶着幾分惱恨。
“公主不必心急,先將此刻想到的告知臣,說不定由臣幫着參詳一下,興許能多記起些來。即便一時半刻想不起來也不要緊,這次去夷疆山高路遠,公主儘可慢慢思慮,但凡記起什麼遺漏之處,可隨時叫臣來。”
他說着竟鬆開了緊握的手,又在她纖滑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像在安慰。
高曖聽他這麼說,心中也自稍稍鬆了些,不禁擡眼回望着他,輕聲問:“今日我遇那賊人追逼,險些被害,是廠臣救了我,對麼?”
他點點頭:“事出緊急,累及公主受驚,是臣的罪過。”
“不,不,廠臣救了我,我又怎會怪罪?況且正因廠臣用那般非常的手段取了他的性命,血又濺到了身上,這才讓我恍惚間記起了那件事。”
她說着,忽又停了下來,不自禁地擡手揪着衣襟,雙目微微發直,臉色蒼白,心中像蘊着極大的痛苦,靜默了好半晌,才道:“其實這景象,我……我從前也曾遇到過,那時我應該仍在宮中,年紀幼小,就有那麼一個人從後面叫人割破了喉嚨,死在我面前,血也是像今日這般濺了一身……”
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她卻似費了天大的力氣,好不容易說到最後,已是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停的喘息着。
徐少卿望着她,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像是憐其身世,又似是感同身受。
小小年紀便目睹這樣的慘狀,當時必定是失魂落魄,若就此忘卻,倒是件好事,可偏巧今日又遇上了,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命中註定。
想來,這事聽着不怪他,可說到底卻是因爲自己才讓她重又拾起了那陳年舊憶,所以多少還是有些牽連。
他在她背上輕撫了幾下,如瀑般的秀髮輕柔地從指間滑過,隱隱還能感覺到那背心微微的顫抖着。
“既是已經十多年了,有些事過去便叫它過去,公主若總是記掛在心上,反而傷心傷神。”
“不!這事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廠臣是幹練明達的人,耳目又遍及天下,我也瞞不過你,我……總覺得此事與母妃有關聯。”
至此終於將心中所想吐露出來,高曖像鬆了口氣,可心卻揪得更緊了,手心滲出的汗水將緊攥的衣襟也浸得潮了。
聽了這話,徐少卿眉間一蹙,嘆聲道:“公主既然這般說,臣也不妨直言相告。司禮監管着內廷古今圖書典冊,臣在東廠也可翻閱歷年的邸抄密文,可以確知當年公主的母親慕貴妃絕不是遭人割喉暗害,而是先皇駕崩後殉死的。”
“我知道……記得當年父皇要送我出家禮佛時,還是母妃抱着我接的旨,那時節她仍好好的在生,所以我隱約記得的那個人不會是她。”
她頓了頓,眼中仍是驚恐未定,顫聲道:“廠臣,我好像記得那個人應當是爲了救我而死的,而她之所以會死,很可能正與我母妃有關。”
徐少卿眉間仍糾結着。
明明只是些推測之辭,可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像是言之鑿鑿,彷彿已然蓋棺定論,沒半分可懷疑的地方。
他微一沉吟,便問:“公主可還能想起那人的年貌身材?何等身份?出手殺死她的人又是什麼樣子?最要緊的是,那殺人之人既然被瞧見了,爲何卻不趁機滅口?公主當年只不過是個稚齡女童,想也抗拒不得,莫非他早就算到公主年紀太幼,不會記得?這可有些說不通。”
他輕輕搖頭,狐眸閃爍,像是陷入了沉思。
高曖也跟着茫然搖了搖頭,那場景時至今日才被記憶喚醒,只是模模糊糊的有個樣,其它諸多細節完全想不起來,可要說因爲這般那兇手便輕易放過了她,的確太過匪夷所思。
那麼,這究竟該作何解釋呢?
她咬脣垂着眼,拼命在記憶中搜尋那些失落的片段,希望能再想起些重要的東西,可惜卻事與願違。
隔了好半晌才道:“我好像記得死去的是個女子,年紀那時應該也不甚大……嗯,是女子,錯不了,至於其它的……我便想不起來了。”
言罷,復又低了頭,懊惱地捶起額角,卻不料手剛揮了兩下,便被凌空抓住了。
愕然擡眼,見徐少卿不知何時已起了身,那雙精緻的眸子俯睨着她,卻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公主今日累了,且隨臣回營歇息。”
她見他忽然提起這個,不禁又是一愕,只覺對方像是對她方纔所說之事毫不熱心,可轉瞬間就被他拉到了面前,與那攝人心魄的雙眸對視着。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暫且莫再去想它,只交給臣去查吧。”
高曖愣了下,只覺這話仍像是在搪塞安慰,可又說得鄭重,不像是在相欺的樣子,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無論在宮裡還是在外頭,她都是兩眼一抹黑,而他卻是天下第一等耳聰目明的人,任何事都逃不過東廠的稽查,假如連他都查不清真相,那這件事也就只能永遠湮沒無聞了。
思慮了一下後,她點頭道:“多謝廠臣了,若真的可以解開這個心結,雲和定不忘廠臣高義。”
他瞧她低眉垂眼,似是連看也不敢看自己,心中不禁慨嘆,如此一個柔弱的人今晚特意來找他說出這件事,不知暗地裡下了多大的決心,卻全然沒想過,這事若真的起底翻騰出來,必然惹禍上身,屆時不知又會引得多少腥風血雨,人頭落地。
而她卻是這般毫無防備,也無任何顧忌的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倘若是個心懷叵測的知曉了,這一下便拿住了她的把柄,回頭想怎麼整治便怎麼整治,說不得臨要死了,還念着人家的好呢。
他慨然一嘆,這般純淨毫無心思的人,原本就不應被這塵世所擾,該當像在庵堂裡那樣田園隱居,與世隔絕才對。
“廠臣爲何嘆氣,敢是覺得爲難麼?”
她不明所以,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不免又惴惴起來。
徐少卿仍舊看着她,面色卻已恢復如常。
“公主多心了,臣是天家奴婢,爲主子盡心竭力乃是應盡的本分,更是莫大的殊榮,怎會覺得爲難?”
頓了頓,又打躬行了一禮:“天晚了,臣送公主回營。”
他這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倒讓高曖有些不適,但還是點了點頭。
夜色漸濃,山風似是比之前更大了。
兩人緩步下坡,慢慢地朝回走,但卻沒有再交一語,像各自想着心事,彼此間都沉默了。
約摸盞茶時分,便回到了營地。
翠兒站在帳幕前巴巴的張望着,見她回來,趕忙迎了上去。
徐少卿躬身作別,自回了營帳。
高曖目送他離去,心頭也不知怎麼的,忽然越發忐忑得厲害。
擡眼再看那夜空,見天邊雲起,已將那輪明月被攏在裡面,朦朧不清,而滿天的星辰也自稀了,盡閃着些晦暗的光,全不像之前所見的那般動人心魄。
她呆立了片刻之後,纔回了帳幕。
於夜無事。
翌日清晨,徐少卿先召集兩名東廠檔頭商議了半日,這才拔營啓程,反其道而行,先出了這片林子,再繞行東面,走了一天一夜,折了好大一個大圈,確定已無追兵後,纔回頭取道向南,正式踏上前往夷疆的路。
但他仍十分低調,舍了官道正途,專撿些荒僻的路徑走,曉宿夜行,過州府而不入,只在別人不經意的地方安營歇宿。
如此一來,免不得餐風露宿,多挨些辛苦。
高曖心裡知道這是無奈之舉,她性子沉靜,雖偶爾有些不便,倒也能隨遇而安,反而覺得這樣的走法別有一番逍遙自在。
匆匆二十幾日過去了,期間歷經數十個州府府鎮,所幸沒遇到什麼大麻煩,偶有幾夥剪徑的強人出沒,也很快被那些東廠番役打發了。
愈向南走,沿途人煙便愈來愈稀少,所見的多是荊棘叢生,窮荒淒涼的景象,有時堪堪走上大半日,都始終不見一戶民家。
如此又行了兩三日,便到了一處叫作陵川的地界,這裡已是大夏的邊鎮,距夷疆沒多少路程。
對高曖來說,離得越近,心中那份萌動的期待就愈發沉重。
畢竟母妃出身於那裡,而自己身上也流着夷疆的血脈,如今算是重返故土,又豈能無感?
自從出發以來,她在腦海中無數次的描繪着夷疆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卻總也湊不成個樣子,如今就要見了,反倒不如之前那般期待,似乎生怕和自己所想的大相徑庭。
這日午後,一行人終於到了陵川府城,卻見城門緊閉,一片寂靜。
城上一個身披鎧甲,作將校打扮的人從垛間探出頭來望了望,便厲聲喝道:“你等是何人?難道沒看告示上說全城戒嚴,一概不準出入麼?滾,快給老子滾!”
徐少卿並未回言,撇着下頜衝身後使了個眼色。
那冗髯檔頭提繮策馬上前走了幾步,忽然右手一揚,不知擲出了什麼去。
城頭的將校只覺一陣疾風破空襲來,還未及反應,寒光便從耳間劃過,“嗵”的撞在身後的木柵上。
他下意識地側頭去看,見那竟是把寒光雪亮的匕首,前頭戳着一封信箋,後柄兀自還在微微顫動着!
一旁的兵士大着膽子拔下匕首,他取過書信一瞧,臉色登時大變,一面吩咐快開城門,一面叫人立刻飛馬去府衙報知。
徐少卿領着衆人入了城,由守城的軍校引路,徑直前往驛站。
高曖沿途忍不住挑開半扇簾子往外看,見這城池並不算大,只開了東南西北四個門,牆高不過兩丈。
或許是因着夷疆戰事日緊,所以街市蕭條,往來行人也不甚多,全不似京師那般壯麗繁華。
聽隨行的東廠番役說,這裡竟是西南邊陲的中心首邑,可瞧着卻是民生凋敝。
她不諳官場政事,也沒過多在意,只是覺得這種小街小巷反倒比衢貫縱橫的京城更加可愛。
驛站這邊早得了信,車馬到時,門口已有幾十個差役跪伏在地。
驛丞見徐少卿扶了高曖下車,慌忙上前大禮參拜,恭恭敬敬的將他們迎入驛館,又安排下香湯沐浴,茶水點心。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驛丞進來通報,陵川知府葉重秋已率手下吏屬到了,正在門外候見。
高曖這一路行來,早有些疲累,又不慣那些繁文縟節的禮制,心中着實不想去,可是怕壞了規矩,想想還是讓翠兒伴自己起了身。
徐少卿眼頭明亮,自然瞧得出她不情願,當下便打個躬道:“公主且請安坐,臣去打發他們。”
她聽了也沒多說,點頭道了句:“有勞廠臣。”
他拱手告退,出了驛館便見那知府和一衆吏屬鄉紳跪在當街,還依足禮制擺下了令旗儀仗。方纔街上還沒見許多人,此刻卻成羣結隊圍在街道旁看熱鬧,只是被一羣凶神惡煞的鄉勇和衙役攔着,無法近前。
那知府一身緋色白鷳補服,頜下三縷長鬚,面貌儒雅,瞧年紀不過四十許間,等聖旨宣畢後便快步上前呵腰笑道:“下官葉重秋見過廠公大人。呃……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在內?下官也好依禮拜見。”
像他這種身居荒僻之地的小官,一輩子也沒機會見什麼朝中重臣,如今公主和威名赫赫的東廠提督居然降階駕臨,他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連手腳都在發顫。
徐少卿並沒擡眼,理着剛換上的曳撒袖口道:“公主舟車勞頓,身子不適,正在館中歇息,本督瞧着,參拜的事便免了吧。”
葉重秋脣角抽了抽,隨即又陪着笑臉道:“是,是,是,那下官便在此遙拜好了。”
言罷行了大禮,又近前道:“公主和廠公大人駕臨,實是本府百年難逢的幸事。上至本府,下至百姓,無不翹首以盼,如大旱之望雲霓。只是車駕既已到了陵川轄境,廠公大人爲何不遣人通傳?下官也好及早準備,率衆出城相迎。”
徐少卿眉梢一動,瞥着他道:“葉知府,你這裡距夷疆已不足百里,叛衆虎視眈眈,上級督撫衙門早已嚴令邊關各城早晚戒嚴,以防奸細混入,如此光天化日,你卻要率衆出城迎駕,是要爲賊人大開方便之門麼?”
葉重秋原是好意獻媚,卻不像碰了一鼻子灰,張口結舌的連叫了幾個“這”字,卻答不上話來。
過了好半晌才抽着臉賠笑道:“廠公大人息怒,下官雖然愚笨,卻也不敢枉顧上峰敕令。只是……朝廷自有典章禮法在,若輕慢了公主和上差,也是重罪,這纔不免心中惶恐,還請廠公大人明鑑。”
“罷了,本督此番代天巡視,奉的就是密旨,公主殿下素來好清靜,用心伺候着便好,場面上的事能免則免,本督自也不會與你計較。”
“多謝廠公大人寬宏,下官思量着這驛站狹小侷促,未免不恭,已命人將府衙後的宅院盡數騰出,以俸公主鑾駕,不知……”
“這個本督自有安排,不必麻煩了。”
“……”
苦心孤詣預備了那麼多,對方卻全不理會,葉重秋聽得心中七上八下,暗忖這東廠廠督的心思果然不好琢磨,但仍舊笑着道:“既是廠公大人這般說,下官也不敢多言。這個……下官在衙中已備好了酒宴,還請廠公大人賞光。”
徐少卿這次點了點頭:“嗯,本督也有些話要與葉知府詳談,正好便一併說了。”
“廠公大人請。”
葉重秋心中一喜,趕忙牽了馬過來,親自扶他坐好,這才命府衙差役舉着令牌儀仗在前方鳴鑼開道,自己則率領下屬衆官吏簇擁着這位東廠提督,浩浩蕩蕩向府衙而去。
徐少卿低聲吩咐一名檔頭留下護衛高曖,嚴加防備,只讓一人隨同前往赴宴。
沿路轉過兩條街,又行了百餘步,便是府衙。
只見照壁後儀門大開,兩班小吏衙役垂首恭迎,葉重秋揮退衆人,獨自陪同徐少卿穿堂過室,來到後殿的退思堂。
雖是隻有兩個人入席,可大廳正中的圓桌上卻布了十幾樣精緻採藥,還有兩個頗有幾分姿色的丫頭託着酒壺侍在一旁。
葉重秋待徐少卿再上首主位坐穩了,自己這才落座。
兩個丫頭上前斟了酒。
葉重秋舉杯敬道:“今日下官能與廠公大人同席共飲,實是三生有幸,廠公大人請。”
徐少卿酒不沾脣,手託着那膩白如玉的菊瓣盞左右端詳,似在把玩。
葉重秋見他毫無反應,心中不由納罕,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象牙白,這該是德化窯的名品吧?不曾想葉知府身居邊鎮,居然還是個風雅之人,府上藏着這等好東西。”
此言一出,葉重秋就覺腦後生出一股涼氣,乾笑着道:“廠公大人說笑了,下官本就是德化人氏,這套杯子是祖傳的,絕非來路不明之物。”
徐少卿挑脣一笑:“葉知府何必如此緊張,本督也只是贊這杯子精緻而已,又沒別的意思。”
“這個……廠公大人若是喜歡,下官回頭便叫人送到驛館如何?”葉重秋試探着問。
“這不成,既是葉知府的祖傳之物,本督豈能奪人之美?”
“是,是,這杯子乃是多年的舊物,原也上不得檯面,豈能相贈?廠公大人若真的喜歡,下官即刻修書回鄉,命人重新燒造一副,贈與廠公大人。”
葉重秋搜腸刮肚的揣摩着他的心思,卻見他仍是喜怒不形於色,那心跳得更厲害了。
忽然,只見徐少卿將杯子在桌上猛地一頓,冷然道:“好了,酒也敬了,閒話也敘了,本督這裡還有要緊事說。”
葉重秋悚然一凜,連連稱是,又使個眼色讓那兩名添酒丫頭退了下去,這才恭敬道:“廠公大人請說。”
徐少卿擱了杯子,往圈椅中一靠,掖着袖子道:“不瞞葉知府說,這次夷疆叛亂,陛下震怒,本督啓程南下時,特蒙御賜了王命令牌,凡遇臣工玩忽職守者,皆可就地正法,無須事前陳奏。葉知府身爲陵川一州主官,卻喪師失地,只知退守,至使賊情愈演愈烈,不知該當何罪?”
他話音未落,葉重秋的臉色就已煞白,慌忙從椅中滾下,“噗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廠公大人明鑑,下……下官雖是一州知府,但卻無兵事之權。前番那些夷人來攻打城子,還是下官親率守軍和鄉勇擊退的。至於邊鎮丟失……乃是都督府指揮失當,下官就算有責,也罪不至死啊!”言罷,伏地連連磕頭。
“行了,你先起來。”
葉重秋怯怯地擡起頭,見徐少卿臉色依然平順,但語聲中卻帶着一股森嚴之氣,令人無法抗拒,便顫巍巍的站起身,但卻不敢再坐,只是躬身立在那裡。
“本督也沒明指邊鎮丟失是你之責,只是這夷疆雖說由當地土司執掌,但也歸你陵川轄地,照例該有羈靡之權。朝廷在此設立州府,爲的就是節制那些夷人,以求邊地安定。你在此履任已有六七年了吧,按說掌故應頗爲熟悉,爲何此次反叛之前卻連半點知覺都沒有?葉知府,本督這話可沒冤枉你吧?”
他說着,目光一瞥,掃向立在一旁的葉重秋,對方與他的視線一觸,當即打了個寒顫。
“廠公大人責的是,下官確有失察之罪……”
徐少卿搖手輕哼了一聲:“先別忙着攬罪,本督問你,這土司慕氏原是先祖武宗朝欽封,世守夷疆,又賜之漢姓,百餘年來從未有不臣之心,先皇還納了這代土司之女爲貴妃,雲和公主就是其血脈,這次他們爲何會心性大變,突然起兵作亂?”
葉重秋面色灰綠,額角滲着冷汗,似是料到對方會問及此事,卻不知該如何應答。
躊躇半晌,才道:“廠公明鑑,那些夷人向來不遵我國朝教化,這百餘年來雖不曾反叛,卻也時常騷擾我邊境。再加上先帝繼位以來相繼廢黜各地土司,該設流官直管。或許慕氏怕失了權位,這才鋌而走險,也說不定……”
他說到這裡,見徐少卿目光中寒意陡盛,便不自禁的停了下來。
“葉知府是貴人多忘事吧?當年先帝納慕氏之女爲妃時,便下詔明言夷疆體制萬世不移,永不設流官,怎會爲了這個反叛?”
葉重秋喉頭咕噥了一聲,又道:“廠公大人說的是,先帝的確曾有過明詔,只可惜那慕氏土司的獨子去年突然病死,族中絕了嗣,這世襲之位也就無法傳承了。”
徐少卿點頭道:“這事本督也知道,不過陛下早前也傳諭過,即便沒有子嗣,慕氏也可自行從近支宗室裡擇選繼任土司,朝廷不加干預,這一條也說不通。”
他見葉重秋目光閃爍,忽又冷然問:“葉知府是否有事相瞞?本督是陛下欽差,你如不據實相告,便是欺君,若因此亂了時局,本督手中的王命令牌可不是紙糊的擺設。”
葉重秋聞言,雙膝一軟,便又跪了下去。
“廠公大人容稟,這夷疆之亂確有些內情,可……可這只是道聽途說,下官不敢妄言。”
“是不是妄言,且說出來聽聽。”徐少卿眉間一蹙,身子向前傾了傾。
葉重秋伏地道:“是,據下官所知,那慕姓土司雖然恭敬,但當地夷人卻從未真正臣服,尤其是慕氏絕嗣以後,他們總覺朝廷詔旨不過是表面文章,只待老土司故去後,便會立刻廢除祖制,改設流官,因此私下裡早有反意,前不久……”
他說到這裡,眨了眨眼,又接着道:“前不久,臣聽聞慕氏中忽然又冒出一個可以承繼土司之位的人,族內長老便索性擁立他爲新主,撕毀朝廷敕書,豎起了反旗。”
徐少卿斂眉問:“此人是誰?”
“這……據說此人身份特殊,下官也不盡瞭然,聽聞好像是……”
葉重秋眼帶驚恐,朝四下裡望了望,才湊近低聲道:“聽聞此人是當年慕貴妃所生的皇子,不知爲何輾轉被送回了夷疆,就養在慕氏族中,如今卻又被推了出來。”
徐少卿冷凜地直視着他:“葉知府可曾見過那個人?”
葉重秋向後縮了縮,搖頭道:“下官未當面見過,只是前次夷人來犯時,遠遠的見他們中軍有個少年,十四五歲年紀,身上是夷人的打扮,其實也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有人假託而作。”
徐少卿霍然回頭,斜睨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東廠檔頭。
那冗髯檔頭也自吃驚着,被他這寒意凜然的目光一嚇,粗豪的臉上登時現出懼意,慌忙垂下頭去。
“這事爲何不見奏報?”他轉回頭來問。
“廠公恕罪,此事牽涉先皇與貴妃娘娘,也與公主殿下有關,茲事體大,又未曾查實,下官怎敢胡亂奏報。”
“恐怕你是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吧?”
“廠公恕罪,是下官糊塗,下官糊塗……”
“哼,葉知府過謙了,此事你可半點都不糊塗。”
葉重秋眼神茫然,徐少卿卻是袍袖一揮,起身帶着那檔頭飄然離席而去……
夜幕已降,星星點點的燈火照不亮這城池,街巷內仍是一片昏暗。
兩個身穿曳撒的人影策着馬,一前一後在青石鋪就的路面上緩步而行。
“如此要緊的事,居然半點風聲都沒探到,呵,堂堂稽查天下的東廠,今日這面子可算是栽大了。”
“督主息怒,都是屬下無能,請督主責罰。”
“責罰?若真有用,本督耳根早就清靜了。”
“屬下該死……”
“行了,本督早就說過,但凡要緊的地方都得把心用到實處,錦衣衛靠不住,自己手下那幫人有時也未必拿捏的準,這次就是個樣兒,往後該怎麼着,不用本督再說了吧?”
“督主放心,屬下明白,此事屬下定會立刻查個水落石出。”
徐少卿沒再言語,他自來都是這樣,話說到點上就行了,不必時時叮囑,耳提面命。
當下催馬快行,徑奔驛站而去。
……
南疆溼熱,雖還是暮春時節,但清晨就已悶得厲害。
高曖在牀上躺不住,索性早早起來,見翠兒還沒醒,便盤膝坐在牀邊誦經,可念着念着,心思不自禁地有些飛馳。
側頭望向窗外,便見那不大的院落中竟種着一株紫薇,婷婷而立,一樹紅妝,煞是可愛。
記得弘慈庵中也有幾株這樹,每年花開的時節,她總愛站在樹下瞧,一直到秋涼了,花謝了,還是戀戀不捨。
只不過那裡的花是粉紫的,沒有這般豔麗動人。
心念一動,便披了衣衫出門,來到院中,站在樹下仰望。
這花沒有牡丹的嬌豔,也不及丹桂的芬芳,她也不知爲何卻愛它,只是總覺得那或紅或紫中蘊着一絲難以言表的悵然,恍然間就和自己一樣。
微風拂來,那緋紅色的花瓣打着旋飄然而下,落在她肩頭,也落入腳邊的泥土……
她正出神的望着,冷不防一襲拂動的青袍闖入眼簾。
“公主昨晚睡得可好?”他這語聲竟出奇的和煦,脣角還掛着笑。
她也回了一笑:“還好,就是忽然換了個地方,有些不慣。”
“恕臣不恭,公主可也真是怪人,咱們這一路上餐風露宿,公主都沒說過半個字,如今有個舒適地方,怎的反倒覺起不慣來了?”
她聽他揶揄,倒也不以爲忤。
“我這人或許就是這般,在宮裡覺得不如庵堂裡自在,如今睡得安穩了,卻又覺得露宿荒野的好。”
言罷,自嘲地笑了笑,便問:“廠臣也起的這般早,敢是要去公幹麼?”
他雙手捏住衣衫下襬,輕輕一抖。
“公主瞧臣這副打扮是去公幹的樣麼?”
她定睛瞧瞧,見他今日沒穿曳撒,卻換了另一套常服,仍作書生打扮,只是比之前的那套更加隨性些,倒像是個閒居的公子哥兒。
“那這是……”
“今日左右無事,不如臣陪公主到城中逛逛,瞧瞧這裡的風土人情,也可解解悶。”言罷,做了個相請的手勢。
高曖聽他邀自己同去城中游覽,不禁微感意外。
明明說這夷疆戰事正緊,處處千鈞一髮,這一路緊趕慢趕,怎麼到了地方反倒閒散起來了?
她不懂軍國政事,只是覺得奇怪,再想想和他二人同遊,多少總覺得有些尷尬,心頭不免躊躇。
徐少卿自然瞧出她在猶豫,走上一步,低聲道:“臣昨日遣人打聽到一些事,公主若是想聽,正好可以邊走邊說。”
她微微一怔,聽他似是話中有話,不由得便想起那晚在月下山坡上,自己所說的事情,莫非這些時日過去,他已然查出了些眉目?
想到這裡,再無猶豫,便應道:“既是如此,廠臣稍等片刻。”
她走回到房中,理好衣衫,又自己坐在妝臺前簡單梳了個髻子,便出門,和他一起離了驛站。
兩人轉過幾條巷子,來到陵川城的正街。
此時日頭漸高,兩旁的店鋪紛紛開門營業,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昨日還覺有些冷清的邊城,此刻竟有了些許繁華的味道。
高曖從沒這般行走在大街上,只覺這裡也新鮮,那裡也有趣,怎麼也看不夠,早忘了他之前說的話。
他也不加阻攔,陪着她四處閒逛。
堪堪走了一個時辰,腿腳有些痠麻了,徐少卿這才帶她進了一間茶樓,在樓上點了個雅間,又要了茶水糕點,坐着歇腳。
望着樓下熙攘的街景,高曖只覺心中從沒這般舒暢過。
以前曾暗暗想過,假如有一天能徜徉在市井中,駐足於茶樓酒肆,像平常人那般開懷該有多好。
只是被深鎖在庵堂和宮牆中,總以爲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不想今日竟成了真,恍然間覺得這陵川哪裡都好,永遠都不想再回京師去了。
不過,這真的只是個夢,畢竟聖命難違,自己又是公主的身份,只待這邊戰事消蘼,就要回到那毫無生氣的宮牆中去。
想到這裡,不覺一陣黯然,連手中的茶水糕點都變得索然無味了。
她嘆口氣,忽又想起之前的話來,便問道:“廠臣不是有事要對我說麼?”
徐少卿端着茶盞,聽她開了口,卻沒即刻應聲,用蓋子輕颳着浮沫,抿了一口,才道:“臣是有話,但在此之前還想問一句,請公主如實告知臣。”
她見他說得鄭重,便點了點頭。
“公主可還記得自己有個同胞兄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