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過是半真半假的廝鬧,沒曾想卻變成這般樣子。
徐少卿愣着眼,他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今晚竟有些自亂,居然沒輕沒重起來。
正自發呆,那懷抱中的人猛地推開他,掙脫出來,身子彈開數尺,雙臂雙臂緊捂着胸前和肩頭,縮到了牀尾。
那悽楚的樣兒讓他胸口一震,額上滲着冷汗,酒意便全醒了。
驀地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那兩條腿曲起來,有意無意地攔在邊上,彷彿是要堵住去路,不讓她逃下牀。
高曖還在慌亂中,只道他瞧見自己肩頭的肌膚更加把持不住,還要繼續緊逼,不禁又朝角落裡縮了縮,有心想逃,腿腳此刻卻又有些不聽使喚。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便聽他忽然道:“是臣無禮冒犯,公主恕罪。”
無禮冒犯又非始於此刻,只不過今晚更急切露骨些,從他口中說出來,倒好像是無心之失,而她該寬心不加計較。
更可氣的是,他嘴上道歉,卻還口口聲聲地上下尊卑有度,怎麼聽都好像是口舌上佔着自己便宜。
她此刻已有些偏執,自顧自地羞怯着,全沒聽出那話中飽含的情義,可要說心裡多麼氣他,卻又好像沒有,只是略略有些小小的幽怨。
默然垂首不語,冷不防忽然見他的手伸了過來,先是一愣,隨即驚恐地推拒道:“廠臣,你若再這般,我便……”
話音未落,便瞧見他面色有異,那雙狐眸中幽沉沉的,竟全無慾念,不由得愣住了。
徐少卿也沒應聲,慢慢伸過手,將她緊遮在肩頭的纖弱雙臂輕輕拉開,那撕破的衣衫散落下來,粉白細膩的肩頭忽又重現。
手指前伸,摸到那條殷紅的傷口上,分明能感覺到那新愈的肌膚微微向外隆起,每一觸都令人顫慄。
他的心陡然被揪緊,剎那間彷彿又回到了那修羅地獄般的山谷中,置身於那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
危急時刻,正是她替自己擋下了致命的一刀。
那柔弱之軀怎能有如此的果決和勇氣?
憑的還不是對自己的一腔愛意,因此便奮不顧身。
她是個沉悶性兒,又是個任人擺弄的命數,無所倚仗,也沒有退路,所做的一切只能是真心實意。
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一縷溫情便顯得彌足珍貴。
而如今,這本來完美無瑕的柔弱身子竟爲己落下了如此觸目驚心的傷痕,怎能不讓他心痛?
指尖在傷處輕柔地碰觸,高曖也隨之一下下的顫抖,彷彿他撫摸的不是肌膚,而是抓摩着自己的心。
那目光中的憐惜與真誠也分明被她看在眼裡。
這一瞬間,她忽然不再覺得羞怯害怕,驀地裡想起了什麼,身子不再蜷縮於角落,反而上前湊近,也緩緩擡起手,向他肩頭撫去。
他的肌膚微涼,隔着一層纖薄的布料仍能感覺到。
順勢向下,很快便摸到那兩處已然癒合的傷口,一處扁扁的寸許來長,另一處則狀如淺盅,輕觸之下,肌膚同樣凹凸起伏。
她的手不由顫抖起來,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若沒有他,自己此刻還能活在世上麼?
除了一個毫無用處的名位外,她一無所有,值得這個人爲自己傾盡性命的除了愛意之外,還能有什麼私念呢?
她想不出,也不願去想,暗自嘆息,已是滿眼淚水,“嚶嚀”一聲,撲入他懷中。
幾乎與此同時,他也張開雙臂,將那嬌軀緊緊摟住。
擁環相抱,再無半分間隔。
那振促的心跳讓這對男女彼此都在顫慄,不禁摟得更緊。
“臣對公主一片真心,絕無相戲之意……”
隔了良久,他忽然在耳畔說着,像是怕她仍有疑慮。
高曖不待他把話說完,便擡手將那兩片淺紅的薄脣按住了。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若不是爲這般,我也不會答應隨你到這裡來。”她低低地應着,聲如細蚊。
徐少卿輕輕捧起那張俏臉,將她眼角邊的殘淚吻去,那微鹹的味道滑入口中,在脣齒間暈開,卻似玉液瓊漿般令人心醉。
他不由沉浸其中,卻遲疑着沒敢再做深入,只在那盈盈眼波間又流連了幾下,便擡起頭,凝目望着她。
“既是如此,公主又爲何對臣……”
他話猶不盡,高曖卻也垂眼不語,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她當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糾結?是疑心?是害怕?是怨懟?是忐忑?是矜持?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
突然間,她很想告訴他自己已經瞧見了那個秘密,卻又不敢。
冥冥中似乎佛祖菩薩的聲音在說,世間萬物皆有緣法,撞破是緣,向他揭破也須有緣,若強行逆緣而爲,到頭來只會惡果自食。
只是這般隱瞞着,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她將頭靠入他懷中,過了良久才道:“我不愛呆在京師,若是此間事了了,廠臣便帶我離了這裡吧。”
徐少卿擁着她輕撫的手頓了一下。
“公主真的喜歡這裡?”
“嗯。”
她伏在懷中點了點頭,見他有些遲疑,心中不免一沉,咬脣想了想,又道:“若是廠臣舍不下這裡的一切,便不必理會這話,我……只要和廠臣在一起,怎麼都成。”
只要能在一起,無論在哪裡都好。
這已算是剖明心跡,自己又何嘗不是?
他知道她不喜歡京師的一切,即使自己日日伴在身邊,也無法令她徹底開懷,所以才提起那話。
司禮監首席秉筆,東廠提督的頭銜表面上風光,但終究不過是天家奴婢,被世人唾罵的鷹犬走狗,即便位高權重,又有什麼舍不下?
慢說如此,就算是登閣拜相,與懷中之人相比,也沒什麼要緊,說棄也就棄了。
他並非不愛權勢富貴,但心中卻藏着更要緊的東西,追之慕之,如今似乎找到了,卻又突生變故,無法遂她的心意。
他也想一走了之,從此離開這是非之地,攜她浪跡天涯,或寄情山水,那將是何等的人生快事。
可現下事情已不在他掌控之內,稍有不慎,只怕連這片刻的歡愉也將隨風而逝。
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相機而動。
只是箇中緣由不能對她明說,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思慮再三,他輕撫着她鬢邊的青絲秀髮,附在耳邊低聲道:“公主願意等臣些時日麼?”
高曖聞言一呆,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擡起頭來望着他問:“只要能和你一起離開這裡,等又何妨?只是……這到底要多久?”
這熱切的眼神讓他不由心虛,卻又不忍讓她失望,便挑脣笑了笑:“這些日子宮裡紛亂,定然是不成的,待大事都定下來,臣自然能尋到機會,公主只管放心便好了。”
這話雖沒什麼定論,但卻說得言辭懇切。
她不疑有它,當即點了點頭,嫣然一笑,眼中猶帶淚光。
徐少卿心中一動,忍不住又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高曖也伸臂環抱,不肯放鬆。
夜色寂靜,襯着那動人的心跳,尤是怦然……
十月初六。
天公作美,連日的陰雨終於放了晴,但秋末的時節已頗有幾分料峭之意。
天色未明,五鳳樓前的廣場上便已站下了兩排全盔全甲的武士。
而整座京師卻萬人空巷,幾乎闔城百姓都涌到了皇城對面的正街,駐足觀看。大批錦衣校尉和東廠番役明裡暗裡布在四處,嚴密注視着人羣中的異動。
辰時許,五鳳樓上那口重達千金,歷經數百年風雨的大鐘忽然發出陣陣洪壯之音,劃破了沉寂的黑暗。
曙光漸現,百餘名大漢將軍整齊劃一的敲響隆隆鼓點,如炸雷轟鳴,整座京城都似乎隨之震動起來。
五鳳樓正門大開,四名身着杏黃色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從裡面快步而出,將肩上所擡的鎏金雲輿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場心。
而當此時,皇宮正中的奉天殿內外早有司禮監、禮部和鴻臚寺設好了代表天子儀仗的金鐙、斧鉞、傘蓋、令旗、車馬,以及獅豹虎象等伴駕御獸。
殿前臺階兩側,教坊司轄下數百名樂工早已擺下了中和韶樂。
辰時初刻,天光大明。
早已換上玄端禮服和十二旒冕冠的高昶龍行虎步,親領文武百官前往太廟祭拜天地祖先。
此刻他的身份已不再是鎮守西北的藩王,而是大夏的天子。
辰時末,祭拜已畢,他在鹵簿儀仗的護衛下來到奉天殿,於殿內御極升座,而文武百官也配着弁冠朝服,手持護板,依尊卑班位立於殿前的丹墀玉階兩旁,等待參拜新君。
徐少卿一身紅色蟒袍,面無表情的立在御座側旁。
新君繼位,他是主儀,卻疏無歡喜之意,尤其是高昶那含刺般的眼神,更令人如芒在背。
他暗歎一聲,瞧着時候差不多了,與鴻臚寺和禮部幾名官員換了個眼神,便近前躬身道:“陛下,吉時已到,百官是否……”
“開始。”高昶不待他說完,便冷冷地回了一句。
徐少卿挑挑眉,斂着聲氣應了聲“是”,便轉身大步而出,朗聲叫道:“陛下升座,衆臣參拜!”
以內閣爲首的文武百官聞聲,立刻彙集至殿前,推金山倒玉柱,跪滿了一地,五拜三叩,山呼萬歲。
大禮既成,徐少卿暗自鬆了口氣,趕忙命身旁的司禮監隨堂取了繼位詔書,自己親自捧到御案前。
高昶將寶璽用了御泥,移到聖旨後端,垂眼看了看那仍署着“顯德”年號的字樣,脣角抽了抽,隨即重重蓋了下去,須臾擡起,便見上面清晰的顯出“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
“請陛下入侍太后,臣即刻隨禮部前往五鳳樓金鳳頒詔。”
徐少卿剛要去接,高昶卻忽然將手一拍,按在那聖旨上。
“徐卿莫急,朕初登大寶,諸事繁雜,內廷還需有人照看着。朕的意思,以後司禮監要隨傳隨到,東廠的事,徐卿就莫要理會了。”
……
京師東城,水月坊。
青磚黛瓦的閒靜院落內,高曖倚在涼亭的美人靠上,依舊繡着那帕子。
這幅“比翼雙棲連理枝”已快繡完了,圖色鮮活,栩栩如生,瞧着就叫人喜歡。
她停下手頓了頓,尋思着再加些什麼,意頭更好,等晚上他回來便可看了。
正自思忖着,卻見翠兒神色慌張的快步而來,還未進亭,便急道:“公主,宮裡有有人來了……是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