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消殘。
天地間隱去最後一絲光亮,黑壓壓的沉了下來。
一名內侍低着頭從廊下走過,身上的青袍與這夜色融爲一體,手中那提宮燈燭火搖曳,瞧着頗有幾分詭異。
沿路向前,纔剛轉過彎,忽然只覺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
他愕然心驚,回過頭一瞧,立時喜道:“乾爹,是你老人家!”
徐少卿抓着他肩頭朝暗處扯了幾步,這才低聲問:“公主現在如何?”
馮正聞言,立時帶着些忿忿的苦着臉道:“回乾爹話,之前主子從清寧宮回來時,隨着一大幫人,把咱們這兒裡裡外外的奴婢都換了,只留兒子一個,也不叫進去瞧了,不知主子現在如何,料想是……”
徐少卿眼中閃過一絲痛惜,跟着又問:“現下公主身邊是誰?”
“回乾爹,還是那翠兒,聽說是老祖宗吩咐的,沒叫人走。”
他聞言略一點頭,稍稍放了心。
馮正擡眼看看,又探頭朝寢殿那邊張了張,湊近低聲道:“殿內殿外,前前後後都把着人,乾爹此時想進去只怕不易。”
徐少卿也正望着那些肅立在門前階下的內侍,微一沉吟,便伏過去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是,兒子這就去辦。”
馮正說着便卻退而去,仍沿迴廊去了前面的廡房,過不多時便轉出來,徑直來到寢殿前。
階下的內侍立刻攔住他問:“哎,哎,哎,你做什麼?不都說過了麼,太后娘娘懿旨,這兒由我們盯着,你不得入內。”
馮正笑道:“兄弟誤會了,裡頭外頭都有人伺候着,我樂得清閒,進去瞧什麼?是老祖宗和二祖宗交代了,說這天寒地凍的,大家夥兒還要守個整夜,不吃些像樣的怎麼成?”
他說着便回首朝西側廊下的廡房一指:“我那頭已熱了涮鍋,鴛鴦湯底,酒肉菜蔬齊備,諸位兄弟先隨我去吃,回頭再把裡面的人換出來,大家吃得舒坦了,暖了身子,也好辦差不是。”
這番話一說,那七八名內侍立時臉現喜色,紛紛咂着脣圍攏上來。
爲首的那個也是饞涎欲滴,但卻微微皺眉,有些遲疑地問:“這個……怎的沒聽老祖宗提過?別是你老弟自己的主意吧?”
馮正一攤手,佯作不耐道:“瞧你這話,大夥兒都是當差的,上頭有主子和祖宗們管着,跟膳房那頭也沒什麼往來,上哪兒去弄這般好東西去?就是方纔二祖宗差人來傳的話,我這頭預備齊了,不才來叫各位麼?你們若是不去,可別怪兄弟我沒吱聲哦。”
那爲首的內侍急忙扯住,也換了副笑臉道:“莫怪,莫怪,兄弟也就是問一問,何必當真?兄弟言語不當,回頭自罰三杯,如何?”
馮正也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說兩家話,以後各頭當差,互相都得照應着,走,走,走,吃酒去,大冷的天,就屬吃這涮鍋最好。”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嬉笑着跟他朝西廡房走,卻不知身後一道人影溜下檐角,迅捷無倫地從氣窗翻了進去。
廊間早掌了燈,徐少卿隱着身形,毫無聲息的從檁樑間穿行而過,須臾繞到寢殿外側。
門外正立着兩名內侍看守。
悄悄游到另一邊,探出起牀向外瞧,殿後竟也有七八人盯着,竟將這裡把得滴水不漏。
他略一沉吟,選了個稍稍疏鬆的地方,輕輕將廊側的大窗勾開半扇,隨即指間連彈,寢殿外那幾盞燈忽忽間便都熄滅了。
“咦,這是怎麼了?”
“我哪裡曉得。”
“別……別是鬧鬼吧?”
“去你孃的,沒瞧那邊窗子被風吹開了麼?快去閉上,我去拿火掌燈來。”
那兩名內侍說話間便各行各事。
徐少卿只待他們離了眼,便“嗖”的從樑上墜下,揭窗躍入,隨即反手掩上,不留半點痕跡。
殿內一如從前,此刻更是說不出的冷清,隱隱聽到裡面傳來抽泣之聲。
他跨前兩步,從殿柱後向外望。
牀榻上,那柔弱的身子背靠着軟囊,仰面半臥,神情憔悴,目光沉滯。
那叫翠兒的丫頭站在近旁,一邊從水中撈出焐熱的巾帕擰乾,小心翼翼地替她敷着面頰,一邊擡手抹着眼淚,卻又不敢言語。
他只覺胸間劇痛,如針扎般錐心刺骨,當下也不再避忌什麼,繞過柱子便大步走了過去。
高曖本來沉寂寂的木然躺在那裡,忽聞腳步之聲,瞥眼見竟是他迎面而來,不由一聲輕呼,跟着便擡手將頭臉遮住,扭身縮入被中。
翠兒見他來,更是大驚失色,期艾地叫了一聲:“徐……徐廠公……”便趕忙掩了口,垂下頭去退到邊上,眼角不住地朝門外瞟着。
徐少卿走到榻旁,將手一伸。
翠兒初時不解,愣了愣才明白,趕忙將手中的巾帕遞了過去。
他接在手裡,又探到盆中試了試水溫,便低聲道:“這水不熱,再端一盆來,另外去竈房取些綠豆,雞蛋和豆腐,要生的,快。”
翠兒心下奇怪,不知他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卻也不敢多問,趕忙點頭應聲去了。
徐少卿將巾帕擱了,撩起曳撒下襬,在牀榻上坐了,伸手去揭衾被。
纔剛扯開一角,便被她死死拽住。
“別瞧,別瞧……”
高曖小聲叫着,又朝被內縮去。
他稍稍鬆了些力氣,俯下頭來,湊到近處問:“怎麼了?”
“我現在……難看得緊,你別瞧。”
她語聲發顫,手仍攥着被角,說什麼也不肯放鬆。
徐少卿不由暗歎一聲,心道這丫頭平日裡一副修禪得道,看破俗世的樣子,到了這時候卻也跟尋常女兒家沒什麼兩樣,愛惜容貌勝過一切,生怕被人瞧見了醜模樣,前次在溫泉時,自己要看她肩頭,不就是這般麼?
想了想,索性故意道:“不就是臉面上有些淤傷麼?又不曾真毀了什麼,再說公主肌膚體態臣早已瞭然於胸,還怕些什麼?”
這話一出口,那被中的人登時又扭了扭。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欺負我。”
高曖嘴上埋怨着,手上卻不自禁的鬆了。
徐少卿伸手一拉,將衾被掀了開來。
“啊!”
她驚呼着,緊摟雙臂,將臉埋在軟囊裡,不願叫他瞧。
他輕撫着那如瀑的青絲秀髮,慢慢滑向肩頭,輕輕地□□着,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
忽然間,他用力將她抱起,緊緊擁在懷中,俯下頭去,探尋着那素齒朱脣。
高曖下意識地想要推拒,手臂卻被箍着,半點也推不開,急叫:“廠臣,廠臣……”
“公主想叫外頭聽見麼?”
他這一說,她立時驚覺,當下伏在他肩頭,斂着聲氣道:“廠臣,你別這麼着,先聽我說好麼?”
徐少卿卻似充耳不聞,當下也不言語,探脣又吻了過去。
她掙脫不開,又怕弄出聲響叫外頭知覺了,只得任他施爲,心下也慢慢軟了。
那看似涼薄的脣仍舊和從前一樣,帶着融融的暖意,此刻更像療傷的良藥,連心中的悲慼都舒緩下來,不那麼難受了。
他捨不得用力,輕柔地碰觸着,嘗過每一分,那醇美的香味令人憐惜,更令人陶醉。
正自沉迷,忽然感覺有股溫熱自上而下,點點滴落在脣齒間,同時那雙柔弱的臂膀也在腰後攬住了自己。
他不由一驚,趕忙移開,就見她眸中星閃,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
那原本嫩白的左頰青腫着,脣角也帶着淤傷,淚水沁過,更顯得悽楚無依。
這副樣子掛在臉上,的確不想叫人瞧見。
徐少卿從懷中摸出帕子,輕輕幫她擦拭着,像微風輕拂,又似蜻蜓點水。
她臉上微現紅暈,瞥眼間,見那帕子有些眼熟,赫然便是自己送他的那塊“比翼雙棲連理枝”,不由面上一羞,垂下眼去。
這時,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
高曖嬌軀一顫,趕忙伸手要推開他,卻覺那雙臂膀仍緊緊地摟着自己,竟不肯放鬆。
她又羞又驚,心說他平素最知道分寸,今日怎的半點也不顧忌?這推門回來的十之八、九是翠兒,若是被那丫頭瞧見了,可怎生好。
徐少卿卻似毫無懼色,手上摟着他,轉頭向門口望去。
那來的正是翠兒,手裡端着熱湯盆,胳膊上還挽了個籃子。
那丫頭見他們兩個旁若無人的擁在一起,也是小臉一驚,差點將那盆熱湯灑了,趕忙穩住手,低着頭走了過來,先將湯盆放了,再把臂上的籃子擱在榻邊,怯聲道:“廠公大人,這是竈房取來的東西。”
徐少卿稍稍鬆開手,湊過去瞧了瞧,便微一點頭:“成了,你去吧,就說公主已睡下了。”
翠兒哪敢多言,偷眼覷了一下自家主子,便如蒙大赦般地卻身退了下去。
“你這是要做什麼?”高曖不解道。
徐少卿豎指在脣,示意她莫要出聲,隨即起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到門邊,附耳聽了片刻,這才緩步走回來,重又坐到榻上,伸手從籃中將那盛了綠豆的碗拿出來。
“這是……”她忍不住又問。
他仍舊不答,只微微一笑,將那碗平託在右掌心,雙目微闔,左手虛拳半握,像在暗自運力,跟着按入碗中,攪動擠壓起來。
那碗登時抖顫起來,發出“嘩嘩”的微聲。
須臾間,他將左拳移開,那半碗綠豆竟已盡數碎爲齏粉。
高曖雖然知道他功夫高強,可見了這變戲法似的手段,還是暗暗吃驚,卻仍是不懂他究竟要做什麼。
眼看他將那碗擱在榻沿上,取了兩個雞蛋磕碎,將蛋清滴入碗中,以指作筷,與綠豆粉攪成糊狀,又抽出靴內的匕首,將籃中的豆腐削爲三指寬,釐許厚的薄片。
準備已定,徐少卿先在之前那湯盆中淨了手,再將巾帕放入新端來的水裡,浸得熱了,替她敷過面頰和脣角,這才擱到一邊,用指沾了一抹蛋清綠豆糊,湊到她面前。
高曖只道他要喂自己吃,可也沒聽說這時候要吃生東西的道理,聞着那股微腥的古怪味道,忍不住便朝後縮着身,掩鼻道:“這東西怎能入口?”
“臣何曾說過讓公主吃?”
他眉間一蹙,神色中也透着古怪,跟着道:“蛋清、綠豆味甘性寒,最能清熱解毒,豆腐寬中益氣,可以散血清淤。這是療治外傷、淤傷的土法子,用的是外敷,不是內服,卻比正經方子還管用,當年初入宮時,受了罰,又沒人診治,便是學着人家用這法子自己治,若不然,這條命早便丟了。”
他說着,便伸過手去,將蛋清綠豆糊輕柔均勻地抹在她面頰和脣角,再將切好的豆腐敷在傷處。
高曖只覺臉上陣陣清涼,火辣辣的腫痛之感果然立時便好了許多,連那股微腥的味道此刻嗅起來也覺得香甜清新,不由心中一暢,衝他微笑道:“這法子果然好。”
他見她現出歡容,心下也是一鬆,又見她頰上抹了藥糊,又貼了豆腐,青中帶白,未免有些滑稽,可偏偏又不掩其美,說不出的嬌麗可愛,忍不住伸臂又將她摟入懷中。
那胸膛堅實,隱隱的砰跳,足以將她融化。
自從傾心以之,他的情,他的愛,不曾讓自己有過半分猶豫,可如今一切都變了,以後還會像當初所想的那般麼?
她嗅着那沁骨入髓的伽南香味,片刻也捨不得放手,可偏偏又怕得厲害,眼眶不由又開始泛酸,咬脣攥緊他的衣襟,櫻脣在那攢聚的金蟒上輕輕碰觸着。
“我……其實不是公主……”
忍着心痛說出這句話,已是渾身冰冷,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卻不料,那張臂忽然間摟得更緊,溫潤的語聲在耳邊輕喃:“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