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根兒不待人細想,這話竟已挑明瞭。
高曖張口結舌,此時方知她是先入爲主會錯了意,以爲自己早便從了高昶,有了他的孩兒,現下皇嗣延續有望,大夏江山社稷後繼有人,衝着這個,所以才忽然和善起來,換了一張好臉色。
顧太后見她仍不應聲,臉上也是一副惶然暗驚的樣子,只道她心中懼怕,仍是不信,又道:“你不用起疑,哀家向來說一不二,講明瞭既往不咎,便不會再提前事,你只管放心好了。”
高曖此時也瞧出這不是在作僞,如此陰差陽錯,也算可笑之極。
可她半點也笑不出來,心中七上八下,愈加的忐忑起來。
這太后娘娘目下還不知實情,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回頭問起高昶來,若他憋不住胸中怨氣說出來,那……
一念及此,高曖登時背寒股慄,雙手不自禁地撫在腹間,腦中也紛亂起來。
回神想想,高昶曾說任由她將孩子生下來,不再理會,許是不會輕易說的,可她心裡委實不願腹中的孩兒像自己一樣身世不明,將來長大成人才知曉真相,苦痛終生,煩惱日甚一日。
可若不這樣,又能有什麼辦法?
高昶那頭她管不得,如今也唯有順着太后的意思將錯就錯,否則連眼下這一關也過不去了。
她不願擡頭,當下垂眼應了一聲:“多謝太后娘娘。”
顧太后見她終於開了口,面色便緩了下來,點頭微微一笑:“你若是爲皇家立了大功,哀家自會另眼相看你,還謝個什麼?罷了,你也不須這般生分,仍叫母后便是了。”
她卻不願再這般叫,只是低聲應着,不叫她生疑。
顧太后也沒着意,拉着她問東問西,話頭繞來繞去全是如何養胎護胎,以及日常飲食起居,事無鉅細,全不放過,不時叮囑幾句。
高曖卻是如坐鍼氈。
堪堪說了大半個時辰,顧太后似也覺得差不多了,便最後囑咐道:“時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切記就算沒胃口,念着腹中的孩兒也要多吃些,另外莫要憊懶,日間多出來走走,見見日頭,哀家以後也常來,你便到這裡多與哀家瞧瞧,知道麼?”
言罷,便叫隨身奴婢送她回去。
高曖勉強行了禮,由兩個宮人扶着離了亭榭,沿路出園,仍乘轎子徑回景陽宮。
剛入寢殿,就見裡面幾名奴婢垂首並立,個個都是生面孔,原來的那些果然已被換掉了。
生死富貴,旦夕禍福,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間,偶然的小小過失便可能萬劫不復,其實自己也和他們差不多,只不過不用陪着小心去伺候人罷了。
她輕嘆一聲,心說反正這些人也是奉旨來監視而已,換與不換也沒什麼兩樣,當下也沒在意,徑直朝裡走。
幾個奴婢見她進來,便都齊齊地迎上來行禮。
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內侍近前躬身道:“奴婢們恭迎主子回宮。”
那語聲清越如風,沉凜似雪,柔而不媚,卓然不羣,竟無法用言辭形容。
高曖渾身一震,霍然轉頭望去,卻見那人生着一張蠟黃的臉皮,眉目窄小,額上隱現皺紋,年紀有三十許間,樣子也是恭順憨然,沒半點神采飛揚的氣度。
她又看了看,便回過眼來,暗想這世上居然有嗓音如此相像的人,也是奇了,只可惜不是他。
他,又怎麼會在這裡?
其實仔細想想,這人咬字略帶些京腔,這兩下里未必就那麼像,只是自己思念太甚,不自禁地便將這聲音與那俊美無儔的面容連在一起罷了。
輕輕嘆口氣,點了點頭,先由宮人服侍着換了衣裳,便坐到妝臺前拆髻子。
銅鏡中,自己的臉色似又憔悴了幾分,眉眼沉沉,脣間悽悽,沒一點有孕在身的歡喜模樣。
往時也曾聽說過,懷了孩兒須得靜心寬懷,怡然歡暢纔好,似現下這般也不知到時會怎樣。
她怔怔地盯着那鏡中映出的影子,盡力挑着脣角向上擡,希望能作出一絲歡容,豈料卻只是乾乾的一撇,形若哭狀,說不出的難看,趕忙收住了。
心中悲苦,強作歡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哪能真的舒情開懷?
她從來便不是個善自寬解的人,即便是開心時,也未必就那麼歡喜。所以苦中作樂的事,興許別人可以,在她這裡卻是不能。
遙想母妃當年,也和自己今日處境差不多,卻不知她那時是何等心情,又是如何熬過來的。
或許有了夏皇寵愛,慢慢的心也定了,不再去想從前那些虛無縹緲的情愛,若不然其後又怎會生下弟弟?
而她卻是不能,哪怕同樣有個不計前嫌,癡心一片的人,她也無法忘記他,無法忘記付出的真情和平生僅有的歡愉。
即便沒有這個孩兒,她依然不會變心。
但正是爲了這孩兒,如今她卻不得不妥協。
或許母妃當初也是這般的念頭,日子久了,心才淡下來。
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怕,歲月漫漫,積毀銷骨,尤其是在這深宮之中蹉跎,磨得人性子也沉了,說不得哪一天,對他的心思真的不再那麼熾烈。
她不願學母妃的樣,可若真是如此,又該當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心下愈加黯然,忽然間只覺額角上微涼的一觸,似是身後之人拆髻的手無意間撫到了。
那一觸雖不甚冰,卻沁人得厲害。
高曖不由一顫,擡眼見那銅鏡中撫在鬢間的手纖骨削削,細膩頎長。
她心頭宛如錘擊,愕然回望,見殿內空空,其他宮人都已去了,唯有剛纔那高個內侍站在身後,不由得愣住了。
“公主恕罪,敢是奴婢手重了麼?”
高曖卻似沒聽到一般,凝眸過去,就看他那雙手果是纖白如玉,竟與徐少卿一般無二。
她登時呆住了。
若說聲音相像,許還說得通,可竟連手也是一樣,世上竟真有這等巧事麼?
可瞧着那張沉憨的臉,心下卻又疑惑起來,不敢貿然開口。
想了想才道:“沒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微一躬身:“回公主,奴婢賤姓徐,名字取得不好,有辱公主傾聽,便不提了吧。”
“你也姓徐?”高曖又是一驚,不自禁地轉過身來面對着他。
那內侍卻是面色如常,正色應了句:“莫非公主在宮中還認得別個姓徐的人麼?”
他說着擡起頭,蠟黃的臉上雖然還作木然狀,但那窄狹的眼中卻已閃出狡黠的笑意。
高曖櫻口半張,緩緩站起身來,凝望着他,期艾道:“你……你……”
“公主這般在意,莫非是與那姓徐之人情深意重麼?”
他忽然直起身,腰板筆直,驕首昂然,挺若玉柱般立在那裡。
那語聲依舊清凜,此刻卻已暖含笑意,沁心潤脾。
無須言證,只這副模樣便已說明了一切。
高曖緩緩站起身,淚眼婆娑,臉上卻全是歡顏,怔怔地望着他。
詫異、驚喜、欣慰……還有些小小的怨。
她沒有上前,真見着了,反而不如思念成狂時外露。
其實早該想到,這般的聲音,這般的玉掌纖指,外加這般的昂然之態集於一身,除他之外還能有誰?
隔了半晌,她終於忍不住,“嚶”的一聲縱體入懷,撲在那堅實的胸膛上,淚下潸然,如決堤之河,卻沒有哭出聲。
他張臂緊擁着那嬌軀,輕嗅着黑緞般的秀髮,只覺馨香如昨,卻似又比先前多了些許沁人的味道。
心中愛念充盈,那脣雨點般落向她眼眸,俏鼻,粉頰……
最後纔將櫻脣吻住。
她沒有羞怯,倒像比他還大膽些。
他自也不甘落後,脣齒間更加了幾分力。
兩人都像在彌補對彼此的虧欠,吻得愈發忘情,熾烈。
良久,四脣才戀戀不捨的分開。
高曖微微喘息,淚痕未乾,輕撫着他面頰問:“你這臉怎麼了?”
“我是隱着身份隨崇國使團來的,自然要易容改裝,這醜怪樣子公主定然不喜,也難怪這半天才認出來。”
徐少卿撇着脣角,想是易容的緣故,焦黃的臉上微微抽動着,笑得有些發僵,只有眸中依舊是那份神采。
她知他來得着實不易,潛入宮中更是冒着天大的危險,咬脣道:“既是這樣,你便不該來找我,若是被他發覺了,那可怎麼好?”
“公主不須擔心,我若那麼容易被人拿了,豈不是白在這宮中呆了十幾年?難道公主那日塔上相送之後,便不想再見我了麼?”
“你……你瞧見了?”
“自然瞧見了。”
他點點頭,眼中情致脈脈道:“公主爲了解我之困,甘心留在宮裡,難道便不許我再回來報這份恩情麼?”
高曖雙臂摟緊他脖頸,將頭靠在那胸口上,悽聲道:“莫說了,我要你報什麼恩?只要你好好的,便是要了我這條命也無所謂……你……這些日子都在哪?過得難麼?”
這後面的話純是明知故問,孤單單的一個人被趕出永安城,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艱險,又怎麼會好?
順口也好,說是傻了也好,總之就是忍不住要問。
徐少卿撫着她柔聲道:“我自幼家貧,跟着爹顛沛流離,進了宮仍是個遭人白眼的苦差事,後來雖說爬上了高位,走到哪裡也都是戰戰兢兢,不敢踏錯半步,這點苦算不得什麼。”
他頓了頓,語聲忽然沉了些,正色道:“此番回來就是要把公主帶出宮去,只是這次牽涉甚重,除了咱們要平安離開之外,還有件十分要緊的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做成。”
高曖聽他說得鄭重,心頭暗驚,先前初見的喜悅像被沖淡了些。
暗自想了想,只怕他記掛分神,便沒敢提起自己已懷了身孕,正想問他方纔所說的要緊事是什麼,就聽外面有內侍的聲音高聲叫着:“陛下駕到——”
高曖輕呼一聲,趕忙鬆開他。
徐少卿卻是鎮定自若,先衝她做了個莫要慌張的手勢,隨即退開幾步,面上恢復了那副憨然的樣子。
她愣了愣纔會意,雙手不自禁地在仍舊發燙的面頰上撫了撫,面向門口立在那裡。
轉眼間,殿門便被推開,幾名內侍宮人伴着高昶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便徑直走過來,將正要行禮的高曖扶住,也不顧有人在旁,便上下打量着她。
高曖掙開手,低聲叫了句:“陛下。”
高昶這才似有些驚覺,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幾名隨侍的奴婢趕忙卻步退了出去。
“朕聽說今日你在御花園遇見了母后,她可有爲難你麼?”
高曖搖了搖頭:“不曾有,只說了些閒話而已。”
“真的沒有?”
“陛下多慮了,自然是真的。”
高昶皺眉看着她,擡手指了指她腮邊問:“那這淚痕是怎麼回事?”
他說着,目光瞥見跪在一旁,做尋常內侍打扮的徐少卿,寒着臉道:“敢是這狗奴婢對你不恭麼?”
她吃了一驚,急忙道:“他是剛來的,恭敬得緊,方纔正替我拆髻子,什麼也沒說過,陛下不必疑心……我只是想起了傷心事,一時忍不住罷了。”
“是麼?”
高昶轉向徐少卿,走近一步,垂眼仔細打量,見這人尋常樣貌,一臉憨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嘴上卻道:“朕怎麼瞧這廝生的蜂目蛇形,倒像是轉面望恩之輩呢。”
他哼了一聲,卻又道:“朕知道,你這宮中的奴婢都叫母后替換了,索性朕叫內官監再將他們都調走,另換一批知禮守節的過來,省得惹你不悅,動了腹中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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