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杜衡窗邊的白色木椅上,望着天邊雲捲雲舒,彷彿腦海中的所有思緒都隨着這湛藍的天空一起凝固住了。
……我不知道這世間裡多少人有過這樣的感受。
有一樣東西別人與生俱來,可是你卻沒有,心酸過也遺憾過……最後認了命,終於此生放棄了念想。
然後它又在你完全放棄之後,百轉千回地出現了。
其實這是命運給下的又一難題,它一直以戲弄你爲樂趣--你該如何面對,才能夠不留遺憾?
這就是我的父愛。
關於白寂雲的事,我已經不敢去想。
……忘了當時我是如何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看着白寂雲,直到白萬秋的保鏢把他帶走。我一個人留在那棵樹下,怔怔地站了很久。
後來當天色漸晚,我走着走着竟然轉回到這家醫院。白萬秋的那番話就像是緊箍咒,勒得我腦仁生疼,我只能像個鴕鳥一樣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把殘忍的現實拋到腦後……就算掩耳盜鈴,一廂情願。
這時病房的門吱呀一聲,杜衡在護士地攙扶下從外面走進來,臉色蠟黃,十分憔悴,擡頭看見我,不由愣了一下。
我望着他,頓住幾秒,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看得清楚形狀,然後我聽見自己叫了一聲,“杜老師。”
“哎。”杜衡重重地答應一聲,表情有些訕訕的,好像不太希望我看到他這個樣子,顫顫巍巍地坐到牀上,低着頭故意沒有看我。
“剛做完檢查,晚上可能會有些疼,記得用尿袋。”護士囑咐一句,在記錄牌上寫了幾筆,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杜衡臉上露出羞赧的神色,雖然我現在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還是能清晰地察覺到他此刻的窘迫與尷尬。
病房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心裡彷彿有千言萬語,像風灌滿了胸口……卻沒有辦法說出一句來,最後只得吞回去,爛在肚子裡。
“很晚了,早點回去吧。”杜衡看起來十分憔悴,但還保持着從前的那一份紳士感,“生死有命,誰來看我都沒有用。”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寡淡得像冬日裡六七點鐘的陽光,“不過記得多買幾幅我的畫,應該過陣子會升值吧。”
我望着他此時此刻的笑容,忽然間難過起來。
……我寧願他哭,寧願他像所有病人一樣心煩氣躁。二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心裡暗暗地恨着“親生父親”這個空白的位置,我恨他不負責任,恨他讓我流落塵世,自生自滅……如果他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還可以用疏離和恨意去面對,可是……
可是他爲什麼是曾經給過我關懷和愛護的杜衡。我崇拜他,敬仰他,發自內心地祈盼過想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如今,算是“夢想成真”嗎?
我倒寧願這一切都只是夢,因爲它給我帶來了太多痛苦。
“那墨,你別哭啊……”杜衡面露苦笑,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想站起來把紙巾遞給我,可是卻無法
順暢地完成這個動作,只好頹然地又坐回去,說,“你這樣刺激病人,可不厚道哦。”他皺着眉想了想,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我給你媽媽打電話,讓她把你領回去。”
……杜衡他一定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害怕這句話。
幼兒園的孩子,鬧起來哪有深淺?無論是我不小心打了別人,還是別人打我,只要幼兒園老師給趙茜打電話,她就會跑來當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那時候當然不明白,後來想想,可能是因爲在家裡有那紅雪護着我,她不好多說什麼,好容易在外頭逮到個出氣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了。
……那時我多希望,可以有個跟別人一樣的媽媽,在我犯錯的時候她會把我溫柔地護在身後。
手機鈴聲卻在門口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襯得病房裡更加安靜。
杜衡忽然尷尬起來,收起電話,說,“那墨,我剛纔沒想那麼多……你們倆的關係似乎不太好,我……”
這時沈細眉從病房門口走進來,若無其事的樣子,徑直把手裡的保溫壺放到牀頭櫃上,也不知道是在門外站了多久。
“你吃飯了嗎?”她目光落在我身上,淡淡的,和煦的,看不出喜怒,也不包含什麼情感。
我背過身去抹了抹臉上的淚,沒說什麼。
“附近有家韓國料理店,我帶你去吃一點。“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保溫壺,幫杜衡倒了點白粥,灑了一些榨菜在上面,遞給他說,“就算沒胃口也少吃一點,不然半夜要餓的。”
現在這畫面,多像一個尋常的三口之家……
可是我們都被命運戲耍,得到了不該企及的,失去了最平凡的……教科書上總是說,平凡就是幸福,可是不走到萬劫不復這一步,又有幾人能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我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下來。
醫院裡的消毒水味比白天淡了許多,原本熙熙攘攘的走廊,現在一個人也沒有,明亮的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而重疊,步伐倒是很一致,篤篤的很有節奏。
“你都跟他說什麼了?”
“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聽不清楚。”沈細眉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在閒話家常,“我聽見裡面有人就沒進去。”
“怎麼,你害怕了?”我一個箭步衝到她前面,擋住她的去路,“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我瞞你什麼了?杜衡的病情在網上都查得到,記者無孔不入,這也不是什麼新聞了。”她企圖繞開我。
“我用他的頭髮做了親子鑑定。”
沈細眉一下子停住腳步。
燈光雪亮,她的眼神像一片靜謐的湖水,光影交錯,不見端倪。
我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明知這一切毫無意義,但還是十分用力,“你爲什麼騙我?”
湖面有風吹過,粼粼起皺。
她眼
中隱約閃過一絲慈愛,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把手心覆在上面,“我是爲你好。”
……她的手很軟,柔若無骨,一枚嶄新的鑽石戒指在燈光下光芒耀眼。
我一臉嫌棄地甩開她,“行了,別裝了,你以爲我傻麼?要是真爲我好,我第一次問你的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真相!”
她臉上掠過受傷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杜衡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雙依然美麗的眼睛裡霎時間溢滿淚水,彷彿微微一晃就會流淌出晶瑩的珍珠。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幾乎都嚐遍了,我何苦讓你再多一苦?”
我怔住了。
“那墨,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不讓你幹什麼你就偏幹什麼!白寂雲的事情也是……”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本能地一陣刺痛。
她猛然收住話頭,頓了頓又說,“年紀越大就越害怕失去……與其痛苦離別,不如不知道真相。”
一直以來,我沉浸在震驚和自憐裡,倒是沒細想這一層。沈細眉又說,“杜衡那人清高驕傲,年輕時爲了自尊心可以放棄一切……他現在那麼狼狽,你以普通學生的身份去看他,他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何況是……”
她眼中的淚水順着臉頰滴落下來,聲音微微變了,“現在無論我做什麼,說是爲你好你都不會相信……這也只能怪我自己。”
“本來就怪你!”我胸口難受,可是依然硬起心腸,“要不是你,我怎麼會跟杜衡父女緣薄至此!在美國的時候我們每天都遇見,面對面卻不能相逢……這一切,不怪你怪誰!”
沈細眉擡頭看我,淚如雨下,無言以對。
我望着她悲愴的表情,忽然間不能承受……不知是爲我,還是爲了杜衡。
走廊此時空無一人,燈光不及之處漆黑一片,我轉身跑開,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但就是無法再面對她了。
一直跑出好遠,我一整天沒吃飯,身上忽然很乏,手腳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停住腳步,靠着醫院大門前的石墩不停喘氣,眼前是條小馬路,路燈昏黃,此時已是一派靜謐。
忽然有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嚇了一跳,脊背上躥出一股冷氣,差點叫出聲來……
猛一回頭,只見秦納蘭站在燈火闌珊處,正幽幽地看着我。
“那墨,你剛纔跟沈細眉的談話我都聽到了……”秦納蘭長的確實漂亮,眼角彎彎的弧度蘊着一絲狡黠和幸災樂禍的神情,她說,“你命真苦……苦到我都不好意思再折磨你了。”
我警覺地看着她,可是心裡卻一點都不害怕。
……就像沈細眉說的那樣,人世間的諸多苦難我幾乎嚐遍,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喬昱非還活着。”她莞爾一笑,歪頭看我,說,“他被我藏在一個很秘密很秘密的地方……除了我誰也找不到!所以我勸你,別跟我耍花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