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睜開眼睛，思緒亂竄，時而想起喬昱非笑起來時圓圓的酒窩，點漆似的雙眸，望着我的時候總是垂着眼瞼，睫毛濃密，如蝴蝶的翅膀，忽閃着漫天星光。
……我很累，可是卻睡不實，偶爾驚醒，一身虛汗。
喬昱非曾經對我很壞……後來，又待我太好。分分合合，患難見真情，我總以爲時光還長，他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接受他已經過世了這件事情。
……我總是覺得，他會穿着美國隊長的睡衣從臥室門口走來，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對我說，“那墨，我方纔做了一個好長的夢。我夢見我死了，你很傷心……你終於知道你愛我。”
多希望我的悲傷，只是存在於他的夢裡。
這時，門口傳來輕輕幾下敲門聲，我疑心是我的錯覺。
“篤篤篤”，這聲音還在繼續，我打開臺燈，坐了起來。
“那墨，你睡了嗎？”
竟是沈細眉的聲音。
我怔了怔，披上睡袍去開門。
臥室門外，她穿着跟我一樣的睡袍，披散着長髮，眉目如畫。微弱光線下，我一瞬間有種在照鏡子的錯覺。
“我可以進去嗎？”她從背後拿出一隻咖啡壺，沒等我回答，仗着身段纖細，已經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她倒了兩杯咖啡放在窗邊小几上，房間上空氤氳着咖啡的香味，聞起來有些苦澀。
“反正你也睡不着。”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姿態優雅極了。
此情此景，不知爲何，我心頭猛地一酸。對喬昱非的思念和悔恨越發強烈，在暗夜裡如潮水般洶涌。……雖然我知道她不愛我，但我還是想像其他女兒那樣，能夠躲在她羽翼下短暫地哭泣。
“你現在的心情，都是我二十歲時經歷過的。”沈細眉逆着光坐着，依稀目光和煦，她說，“那時候年紀小，仗着容貌才華，得到多少都不嫌多。……我有很多個男朋友，有錢的，有權的，有家室的……然後我發現，那個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講過去的事。……原本我以爲，這輩子我們也不會有機會在這樣的氛圍裡說話。
“跟所有故事裡的男主角一樣，他高大英俊，才華橫溢……可是在緊要關頭，他捨棄了我。”沈細眉不經意地撥了下頭髮，素淡如蘭，真真風情萬種，眼中卻不含一絲悲喜，“爲了他的前途，他捨棄了我。……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我要找個真正有權勢的男人，什麼恩情愛情，沒有一樣靠得住，只有財富和權力，能給人最真實的安全感。”
他捨棄了你……然後，你捨棄了我。
我的心又冷下來，冷冷說道，“我跟你不一樣。”
“你比我幸運，也比我不幸。……有人真心愛你，你卻終究錯過。”她放下咖啡杯，撞擊出細微的一聲，又補了一句，“我早說過，不讓你跟白寂雲在一起。”
……提起這個名字，我一時更是百感
交集。
白寂雲在我生命裡的地位無可取代，愛我最深，傷我最深，可是此時此刻，我終於恨透了他。
可是我怎麼能讓沈細眉看我笑話？幾乎反彈性的，我說，“你不讓我跟他在一起是怕有朝一日我們的關係被戳穿，哪裡是爲了我？”
想起那些舊事，我心頭一片黯然，“那時候我求了那紅雪好幾次……我求他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可他就是不說。後來趙茜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把一張你和那紅雪一起抱着我的照片放在外頭，故意給我看見……我費了好大力氣，按圖索驥，終於找到了你。--白太太。”我頓了頓，又冷笑說，“那時我太年輕了，我想這下完了，名分上你是白寂雲的奶奶，我卻要跟你叫媽媽……雖然我從來沒叫過，可那就是事實。……白氏那樣鐘鳴鼎食的大家庭，經不起這樣的醜聞嗎？我那時太傻了，我以爲我跟白寂雲永遠不能在一起了……我以爲放棄他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那時候我有多愛白寂雲啊……當年能夠成段背誦張愛玲和紅樓夢的少女在備課筆記上寫，“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沒有你我就沒有明天。”
人生裡總有幾個重要的分岔路口，如果我當時做了另一種選擇，今天的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沈細眉沉默良久，我在橘色的光線裡怔怔望着她，愛恨交織。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無論出身如何，才貌如何，其實誰也做不得主。”說這話時，她眼神清泠，不似有太多情感。
我收斂了悲愴的情緒，冷冷地問，“你敢說你現在來拉攏我，不是爲了讓我幫你對付白萬秋？”
……雖然即便如此，她的關懷還是讓我受寵若驚。
沈細眉悽清一笑，“二十歲時看世界，跟三十歲時是不同的。……我現在快五十歲了，看世界又是另一番心境。那墨你覺得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愛情嗎？--張愛玲這樣寫胡蘭成：‘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我也曾有那樣的心境。可是張愛玲的結局是什麼？我的結局又是什麼？……再譬如你，白寂雲娶了那靈，喬昱非死了，這茫茫人世，你以後還有誰可以依靠？”
我不由一怔。
窗外有風，暗夜裡低迴嗚咽，捲起窗簾在半空狂舞。
她伸手覆在我手背上，微涼，柔若無骨，無名指上帶着一隻翡翠指環，“人生不過百年，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爲了自保我不得不爭……今日所爭來的一切，將來還不是都留給你。”
我猶豫片刻，心下茫然，但還是抽回了自己的手，“我什麼都不想要！”
“……那你就眼看着喬昱非含冤而死，白萬秋跟喬昱文掌權？……白寂雲又是怎麼對你的？他娶了那靈，讓你名譽掃地，這些你都是怎麼忍過來的……”
“夠了，別說了。”我胸口發緊，出了一身虛汗，“你說吧，你想讓我怎麼做？”
……
我再也見不到喬昱非了。
就算給她利用了又怎麼樣？反正也是賤命一條。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沈細眉脫下無名指的翡翠指環，套在我中指上，“--嫁給白萬騏。鑑於各自的過去，我跟他都不能完全信任彼此，合作起來畏首畏尾。……他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不會介意那麼多，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喜歡你。”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吧。”
彷彿一地頹廢紙灰中，復燃起小小的一簇火苗。
“我父親是誰？”我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是你說的，我有權知道真相。”
沈細眉沉默很久，眼眸裡明暗更迭。
“如果真相只會讓你更痛苦，你還想要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他死了。”她說，“死於肝癌。……既然你從來未曾享受過他的父愛，今日也不必爲他悲傷。”
沈細眉走後，我再也睡不着，天矇矇亮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到白家大宅的後花園裡，這裡綠化很好，暴露了這個山坡最原始的風貌，參天古樹暗影重重，像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我坐在石凳上，森然沁涼，我卻有種自虐般的快感，拿出手機看喬昱非的照片。
--在網絡上，喬昱非是個名人。
年輕帥氣的漫畫家，身世成謎，偶爾貼出來的照片於細節處無不彰顯着他的品位和財力，可是他看起來又那樣親和，大大的酒窩，隨意的格子襯衫，竟然又很會做飯……於是粉絲們像追逐明星一樣關注着他，他每條微博下面都至少有上千個贊和幾百條評論。
微博對我來說不過是個獲取資訊的渠道，我很少發微博，也很少去看他的，現在一條一條翻過去，發現他幾乎每次做完新菜品都會拍一張發到網上去，配字通常很短：“那麼好吃”，“那麼香”，“那麼誘人”“那麼甜”……
後面配一個狡黠的笑臉。
那麼……那墨。
……他一定很希望我來看他的微博吧，然後跟他會心一笑。
可是我沒有。……直到他死。
視野忽然模糊起來，眼淚砸到手機屏幕上，像蠟油一樣，將他的照片覆蓋成晶亮的一團。
我伸手拂了拂，想把它擦乾淨……沒想到眼睛中的雨越下越大，淚水滴個不停，我只覺心頭酸澀難言。
……我真的再也見不到喬昱非了嗎？
我欠了他那麼多……上天怎麼能這樣殘忍，連他最後一面都不給我見到？
原來人世間多少心酸心痛，都不過是庸人自擾，等到天人永隔那一日，你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絕望。
樹林裡霧氣濛濛，不遠處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我擡起頭，隔着重重淚眼，隱約看到一個頎長的白色人影，只是一閃而過。
我警覺起來，可是心裡竟有一絲荒誕的幻想--是鬼魂嗎？是喬昱非嗎？……我還可以再一次見到他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