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令這段日子很煩,身爲香港總督,可說集行政、執法、司法權力於一身,加之距離倫敦山長水遠,通訊不便,在香港,他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但不曾想,一樁高和爾案令他焦頭爛額,聲望更是跌到了歷史最低點。
高和爾乃是中英混血,第一次中英戰爭時隨英軍自新嘉坡來港,因中文嫺熟,開始用作翻譯,後升遷副警司,去年被任命爲總註冊官和撫華道。香港前後兩任總督,對其都極爲器重,香港第一任裁判官威廉?堅恩更與他交情深厚。誰知道幾個月前高和爾牽涉進一樁貪贓枉法案,被查出其與海盜、中國密探、三合會首領等等都有金錢來往。
律政司總檢察官安士迪彈劾高和爾玷辱官紳、自營娼業、包庇盜匪、私通盜黨、公行賄賂等等十九條罪狀。
不但如此,據聞安士迪已經上報倫敦,申訴港督包令包庇之行爲。
英商德倫更開始在其控制的兩家報紙《中國之友》和《香港公報》上長篇累牘抨擊港府官員,唱衰港府政策。
本來這些事就夠令包令頭疼了,這幾日偏偏廣州方面突然又出了問題,據聞因廣府造船廠機器在新嘉坡被扣,大將軍王景祥震怒,已經準備向英政府提出嚴正抗議,並且撤銷一系列英商在華投資項目,加收英商船附加稅捐。
英國駐廣州總領事上月回國述職,概因此職位現今變得極爲重要,國內往往小題大做走馬燈似的換將,希望能任命一位精明強幹能真正維護英國人在華利益的官員。
現今此職位暫時由包令代理,是以,這些麻煩事也就找上了包令。
這幾天,那些財大氣粗一臉傲慢來指責自己的商人也好,哭喪着臉來求肯不要令其血本無歸的商人也好,總之踏破了他總督府的門檻,攪得他日夜不得安寧。
泡在紅漆浴缸中,包令閉着眼睛,一臉疲憊,琢磨着那個曾經給了自己深刻印象的少年權貴,這個人,和自己以前見過的所有中國官員都不同,對於大清國外面的世界,他清楚的很。那雙清澈的眼睛背後,總令人感覺藏着什麼秘密,就好像任何事態發展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他的發跡史,包令研究過不下百遍,每一次都會有不同的感受。而他在廣州的種種舉措,在中國人看來好像不過是“師夷長技以自強”,在學習西方的許多做法而已,這個民族,在歐羅巴諸國的船堅利炮下,各種思潮風起雲涌,學習西方之風大盛,聽聞京城也在準備推行洋務自強運動,是以廣東新政在很多中國人眼裡只是興辦洋務自強。但廣東新政帶給各國商人包括包令在內的震撼卻是空前的,尤其是各行各業一部部法規的出現,很多英商都感覺到,中國法規好似比英倫本土的法規更利於工商業發展,將法規內容呈回國內請求議院借鑑的不在少數。
而在廣東,這些法規雖然只是作爲地方法例,加之工業、商行發展剛剛起步,更因爲景祥也好,立法的衙門也好,用詞上都極爲小心,在盡力使得中國人傳統道德法律和其新法規一點點接軌,一點點過渡,避免造成思想上的混亂,是以想來真正貫徹這些法規還需時日,但就這各行法例的雛形,已經令熟悉國內法律發展史的包令極爲汗顏和震驚了。
甚至可以想象,以後真的被景祥得了勢,其必然能很快的架起各行各業的法律框架,雖然想來那是一段極艱苦的路,但對於這個古老的國度來說,會有這樣的當權者出現,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而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少年權貴,不知不覺間就躍升爲東南半壁最有權力、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支持他的,不僅僅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士兵,雖然,這是他最大的資本。
晉商、徽商早就掀起了來廣州行商的熱潮,粵商更是近水樓臺,可以說,中國這塊古老土地上逐漸形成的三大傳統商人集團,多多少少都與他的新政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人不僅僅是商人,更是地主,因爲在中國,商人賺了錢,最終大多數還是買地置業。
以買辦、開明士紳爲主體辦廠開礦的實業家們,則是另一股蓬勃發展的新興資本力量,這枝力量毫無疑問是景祥身後最堅定的支持者至於絕大多數廣東民衆,大將軍王的威望如日中天,民間傳誦的歌謠幾乎可以雕刻出版詩集,就算那些害怕變革,痛罵廣東新政的守舊勢力,也往往將口水噴在柏貴李小村等替罪羊身上,大將軍王聖明,是下面的人在胡作非爲。在江西,大將軍王則是人口稱頌的大救星,將他們從水深火熱的悲慘境地解救出來。
同這樣的一個強權人物打交道,是幸運也是不幸,幸運的是他肯同你接觸,肯按照各國交往的慣例與你談判;不幸的是,想在他身上賺便宜,實在難上加難。
造船廠,包令倒是不希望它能順順當當辦起來,雖然對於大英帝國的海軍力量來說,這個造船廠幾乎不值一提,就算它日夜不停的造艦船,那也要幾百年才能造出同大英帝國現今海軍力量對等的艦隊。但在遠東地區,第一家代表世界最先進造船技術工廠的出現,尤其又是在他的手裡,總是令人不放心。
而他,對於這家造船廠有多麼重視也不難想象,爲了懲罰新嘉坡當局的行爲,爲了他的造船廠計劃順利實施,包令相信,他或許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就好像這幾日的流言,對英商進行大規模的報復性懲戒。
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大英帝國要做出怎樣的反應?要再次挑起中英之戰麼?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現今對中國作戰,怕很難得到在華貿易的商人支持,而且以粵軍的裝備水平,若想攻陷廣州城,最少要從英倫本土調動數萬陸軍,更會是一場極爲殘酷的戰爭,女王陛下大概不會輕易批准這樣一場戰事。
包令輕輕嘆口氣,肥胖白淨的身子慢慢從浴缸中站起,順手圍上浴巾。
他心裡到底怎麼想?誰又能猜到?明天和他的會面,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荷花樓聽雨軒。
足能容納幾百人的巨大房間,鋪着厚厚的紅色法蘭西地毯,只在水晶般藍玻璃落地門窗前擺了沙發茶几,東壁上掛的氣勢磅礴的千里江山水墨畫,站在這空曠無比的大廳中,那種權力的威壓撲面而來,令人油然升起敬畏之感。
可顯然,坐在沙發上的蓉兒早習慣將這大廳當作遊樂場,小身子坐在寬大無比的金色沙發裡,更顯的小胳膊小腿,明秀可愛。
她穿着寶石藍綢緞小睡衣睡褲,絲綢輕軟順滑,坐在沙發裡的她沒老實,動了幾下,睡褲就被蹭起,露出半截晶瑩可愛小腿,加上小腳丫上的黃緞子繡花拖鞋,得意的一顛一顛的,繡花拖鞋綴的可愛黃絨球跟着就跳呀跳的,看得葉昭一陣好笑。
難怪她得意,昨天考試算術課,她得了滿分。
葉昭翻着報紙,在琢磨明天去香港的事兒,紅娘已經回了梧州,等火箭製造完成,自有人聯絡。
說起來,紅娘以廣西一隅之地,直面雲貴重兵、僧王勁旅,更將僧王牢牢釘在梧州令其不能前進一步,其名頭真不是蓋的,膽識武略,巾幗無雙。
換作自己,同樣的人馬同樣的軍備,只怕早就一敗塗地,想想都有些汗顏。
看着得意洋洋小嘴吧嗒糕點的蓉兒,葉昭又是一笑,遇到煩心事的時候,見到蓉兒,心情自然而然就會開朗起來。
“相公,明天教授要家訪,怎麼辦?”蓉兒突然想起了發愁的事兒,努力嚥下糕點,皺着小眉頭問。
從小的教育使然,蓉兒不喜說謊,家庭資料都是相公虛報的那沒辦法,可要說要她主動去同女教授說甚麼家裡沒人呀之類的謊話來搪塞,她可做不出來。
葉昭微微一怔,說:“哎呀,明天我要去香港,這可不巧了。”說着就嘆氣搖頭。
蓉兒見相公滿臉遺憾的模樣,就勸說道:“那沒法子,相公大人做大事,不能爲了蓉兒輕慢國事。”她自不知道葉昭遺憾的是錯過了一場好戲,同那女教授聊聊蓉兒在學校作爲小學生的表現,想來極爲有趣。
蓉兒若知道他這不像話的相公心裡真正想法,只怕會想用自己的小貝齒狠狠咬他一口。
葉昭道:“那就叫金……”急忙頓住,差點說出叫金鳳扮你母親,心裡大呼好險,要說蓉兒發育晚,金鳳又一派富富貴貴的豔婦風情,說是蓉兒母親想也有人信,可別說真的去扮,就這說出來也太不像話了,再口沒遮攔也不能沒了尊卑。
改口道:“叫金鳳陪你去泰和行,父母相公都不在,就說由相公如夫人述說家裡的情況即可。”
想想也好笑,現今這家訪制度確實很有幫助,可以瞭解學生的家庭情況是一方面,最主要可以藉助家訪影響其家人,堅定其家人助學員求學之心。
可想想,自己府裡派出個二夫人來向女教授聽取大夫人的情況,二夫人這小心謹慎就不提了,若女教授說大夫人半點壞話,只怕最先動怒的反而是二夫人。
想想這場面都令人笑噴,這蓉兒的老師,可不知道會不會以爲這家子都是失心瘋。
可惜啊,這麼好玩的事,自己卻無福得見。
蓉兒哪知道相公的齷齪心思,點點小腦袋,也只能按照相公說的辦,總不能把姐姐請來,那隻怕沒說兩句,姐姐就要砍了教授的頭。看着相公,關心的問道:“明日要早起麼?”
“是啊。”葉昭臉就苦了,現在也就在蓉兒面前,能裝作一副怕吃苦頭的樣子,令小蓉兒憐惜自己。
果然,蓉兒也跟着發愁,相公第一愛好就是睡懶覺。
“那,今天早點睡吧,這就去睡。”蓉兒小身子從沙發上跳下來,就拉住了葉昭的手,說:“今天您先洗澡,蓉兒晚些洗。”
啊?葉昭這次是真苦臉了,這,這般早又哪裡能睡着?這,這可真要受盡煎熬了!
……今年是英維多利亞女王登基二十週年,香港如同日不落帝國在全球的殖民地一般,舉行了盛大的慶典活動。
雖然幾個月過去,但香港街頭仍然一派歡慶氣氛,西營盤南街乃洋行聚集地,在洋行兩邊陽臺簾子下,佈置着漂亮的燈飾,正門上方。懸掛着代表各洋行的徽章旗幟,旗子以金線繡在織錦上,圖案從英女王加冕的王冠,威武神氣的海獅,到中國貿易的帆船等等,各自炫耀海外經濟的成就。
而包令對於葉昭的來訪也極爲重視,他禮服上掛滿了閃亮的勳章,戴着插羽毛的大禮帽,和葉昭同乘馬車,直奔花園道口的操兵地檢閱海陸軍,舉行閱兵典禮,然後以銅號樂隊爲前導,四匹白色駿馬拉的豪華馬車穿街過巷,直奔總督府。
而葉昭同包令的談判第二天一早就拉開了序幕。
總督府一間簡陋的會議室內,從窗口眺望,極目望去,隱隱可看到隔着維多利亞海港,山巒起伏的九龍。
會議室地上鋪的方磚紅顏色淡的很,常年日曬雨淋,綠漆窗子斑駁剝落,略顯破敗,沒辦法,港英當局剛剛維繫收支平衡,根本沒有財力大興土木翻建總督府。
是以對於廣州的發展,包令一直心存矛盾,廣州興旺,香港乃至大英帝國的貿易都會從中受益。但在他治理下的廣東蓬勃發展,卻未免令人不安。
隔着長長的中空圓桌,包令及幾名官員依次而坐,此次並不是談風論月增進友誼,中國官員是來照會抗議的,是以香港權要,只有包令一人在場。
包令不動聲色看着葉昭,心裡,計議着想好的對策。
葉昭身邊站起一位官員,鄭重從文件袋中雙手捧出一張紙,清了清嗓子,就用高亢的聲音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照會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政府:貴國新嘉坡總督扣留廣府造船廠機器設備一事,我方表示最強烈的抗議……”
以高亢聲音表示抗議的官員乃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南洋通商大臣鄒凱之,新晉官員,通曉洋務,雖名爲南洋通商大臣,實則相當於總理衙門中葉昭的副手,同李小村一起與各國領事交涉各類事宜。
這份照會簡潔明瞭,倒不是以前一般文縐縐的。
聽着通譯同樣聲調高亢的翻譯,包令臉上毫無表情,只准備聽抗議之後,廣州方面的報復措施。
等鄒凱之念完照會聲明將文函傳給英國官員,包令知道正題來了,慢慢端起了咖啡。
鄒凱之落座,葉昭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隨即鄒凱之清清嗓子,朗聲道:“總督大人,由於貴國屬地不友好的行爲,我方將暫時停止與貴國官方一切的友好交流,在新安縣設立閘口,禁止一切人員非法進入香港島,對於身在香港島的大清子民,我方將強令召回,若抗命者,子孫五代,不可參加科舉。”
包令臉色越來越嚴肅,他沒想到,廣州方面並沒有從商業貿易上下手報復,但做得更絕。
現今香港島尚沒有嚴格的戶籍制度,島上華人,其實都可以說還是大清子民,而大多數也不過是來香港島行商或討生活,有常住意願的畢竟是少數,而中國人最怕什麼?五代不許參加科舉?那隻怕這些人馬上就會走光。
沒有了華人的香港島會變成甚麼樣?
包令向葉昭看去,卻見葉昭微微一笑,已經起身,拱手告辭,一衆官員魚貫而出。
……晚宴後,在總督府南樓二層的休息室,包令纔算和葉昭展開了真正的談判。
房間內,煤油燈陰暗不定,就好似包令的心情。
葉昭就笑:“聽聞總督大人準備三年內啓動煤氣燈計劃,到時我必定全力支持。”
包令放下紋金珀嘴菸斗,微笑道:“謝謝親王殿下。”其實他極爲清楚中文中郡王親王的區別,故意爲之,稍顯恭維而已。又道:“親王殿下能來香港,鄙人極爲榮幸。”
葉昭笑道:“早就想來香港看一看,叨擾了。”轉而問道:“總督大人可知道爲何貴國商人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包令確實有些不解,“願聞其詳。”
葉昭正色道:“總理衙門不欲開此先例,若非必要,不欲將兩國關係之好惡轉嫁給貿易商人。”
包令詫異的看着葉昭,這少年權貴,總是能帶給人驚奇。
葉昭又道:“當然,總理衙門保留對貴國商人實行懲罰性貿易的權利。”
今天來到香港的嚴正抗議,令葉昭想起了後世,其實對於不在主流強國俱樂部的外交活動,實在有着許多的無奈,後世是,現今的大清也是,只不過,自己捏着香港島的咽喉,可打的牌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