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在去西關巡捕局的路上還在琢磨猛火油的事,距離廣州最近的油田就是湖南衡州一地,自己認識一位衡州的朋友,是以有印象,具體位置自己自然不清楚,但可請勘察隊細細勘探,淺層油田,這個年代也容易開發。
既然有科學怪人在鑽研柴油發動機技術,那早早提煉煤油、汽油、柴油也好,衡州這塊油田雖小,但供應粵贛資源在可預期的幾十年內綽綽有餘,畢竟距離汽車出現還早呢,這油田不過供應軍事亦或商貿船隻用途等等。
以廣府銀號的名義在湖南開採油田,到時就組建一枝武裝商團護航,官文自然沒反對的理由。現今之世商團可是雨後春筍般出現,尤其是在上海、天津等通商口岸,武裝商團遍地生花,更難以控制,只有粵贛因將軍府嚴令,這些私人武裝都要造冊登記,器械人手稍有不符,商團即被取締,是以粵贛商團尚算遵紀守法。
葉昭倒不是不想取締商團,但現今世道太亂,海上有海盜,陸路更是盜賊蜂起,商人們不得不組建商團來保障貨物運輸。
而組建商團進入湖南境內倒是不錯的一步棋。
琢磨着,葉昭走進了西關警署大院。
自從黑子,馬小翠等被調入總局後,葉昭已經很久沒來巡捕局報道了,現在巡捕局已經和最初組建時頗爲不同,軍人習氣淡了許多,更多的平民經過培訓後補充進來,而因爲是短期培訓,是以就算上崗之後,每日的操演也成了常例,估計短期內這種局面還會持續,實在因爲贛南贛中抽調了大批廣東巡捕,拖家帶口遷徙而去。而廣東警力不足,只能採用短期培訓班速成方式培訓人手。
現今葉昭自也不會再從粵軍中抽調人手補充警力,一枝正規軍正在逐步形成,雖說這枝軍隊大多數人自然是希望升官發財封妻廕子,或者賺餉銀養家,但這些都不重要,該灌輸思想自然要灌輸思想,培養軍人榮譽感,可以逐步增加他們的戰鬥力。
而跟着自己有安樂茶飯吃更升官極快這都是粵軍將領看在眼裡的,其實葉昭有時候在想,如哈里奇之流,如果有機會,怕巴不得自己黃袍加身,他自也會跟着水漲船高加官進爵。
韓進春韓大哥也自有主張,趙三寶、馬大勇都是跟自己死人堆裡拼出來的,尤其是趙三寶,在他眼裡,自己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絕對的指哪兒打哪兒。
神保呢?剛安呢?
葉昭琢磨着手下這些最主要的將領,最不可預期的就是神保和剛安。如果是扶持小阿哥尚好說,但自己直接出面和六王碰撞的話,實在難以估計他們會是何反應。剛安被自己調離了步兵團,而神保會是甚麼反應可就要細細琢磨了。他逃旗,叛逆,罵旗人不爭氣,可實則越是這般,反而說明他對旗人的天下旗人的祖制很在意,怎麼令他真正追隨自己倒是要好好思量思量。
至於李鴻章、吳健彰等等官員,就更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是什麼反應,當然,現在想這些太遙遠,此一時彼一時,隨着時光流逝事物發展,人的思想也會隨之變化。就好像廣東官員,李蹇臣、李小村等等,如果幾年之前,他們就絕對不會這般追隨自己。
而且,這裡還有個不得不爲之的因素,比如李鴻章,手上沒兵權,若自己起事,他除了“擁逆”大概也不會有更好的選擇,因爲在別人眼裡,他就是自己的得力黨羽,投靠六王,就算不被砍了腦袋,也絕不會再得到重用。
搖搖頭,世事難料,想的太遠殊無益處,這種歷史大勢的事更是三分人事七分天命,需要順勢而爲,就說如果明日小阿哥突然暴斃,那自己面對的局面,絕對又會是另一個拐點。
“嘭”想着事,心思恍惚,等葉昭注意到眼前黑影晃動已經來不及閃躲,一下就撞在了人身上,軟綿綿的,是女子。
“呀!”女子叫了一聲,葉昭忙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擡頭,面前是一位尚算清秀的女警,臉蛋紅通通的,說:“你看路呀。”
“對不起啊!”葉昭也只有道歉,突然就覺得後背有些冷,詫異之下,轉身看去,怔住。
掛着木匾的正房辦公室前,一名靚麗苗條的女警正冷冰冰看着自己,朱絲絲!那眼神,就好像要吃人一般。
“咦,你怎麼來這兒了?畢業了?”葉昭詫異的問,朱絲絲只是冷哼一聲。
看着葉昭沒有編號的警服,朱絲絲蹙起秀眉問道:“你是什麼人?”
葉昭只好掏出了工作證,他現在算是巡捕編外人員,日薪計算,而在警局的任務主要是抄錄文案。
“原來你就是葉昭!”朱絲絲冷的跟塊冰一樣,“前幾日需要抄錄文案又不知道怎麼通知你,我們另外僱了人,以後不用你了,你走……”說到這兒就停了口,本來想馬上解僱這個色棍再向總局彙報,可突然就想到,好啊,這不是送上門來被自己收拾麼?
葉昭蹙眉道:“要解僱我,也要總局批吧?”今天來,一來巡捕局補充進大量新手,來看看短期培訓班的效果;再一個西關監察分司正在查一宗商團案,過幾日很可能會同西關巡捕分局有聯合行動,第一次聯合執法,葉昭準備在旁觀摩,看清利弊。
誰知道竟然會遇到這個二愣子女警,看銀燦燦的肩章竟然是巡長,看來在培訓班表現非常優異,對於西關分局人事葉昭並沒有上心,但因爲自己偶爾會在這兒冒頭,瑞四又豈會不將這些人查個底掉?若有身家不清白的,想來瑞四定一早就向自己稟告了。
這位朱絲絲學捕,躍升爲巡長不是問題,可這麼仇視自己,難道不知道自己贖出明霞是爲了救她?
葉昭自不知道那晚郭自強醒來後,和朱絲絲無奈的去明霞家裡送信,這才知道明霞回家了,可聽明霞爹爹話裡的意思,明霞是被人糟蹋後送回來的,朱絲絲當時肺都氣炸了,出了明霞家門,朱絲絲就非要找葉昭去算賬,可郭自強看到已經這樣了,怕朱絲絲找上門去再出什麼事兒,畢竟那色狼身邊的下人可都兇戾的很,是以郭自強語焉不詳,只說偶爾同這色狼認識,到底他是作甚麼的全然不知。
如此一來,也就難怪朱絲絲和葉昭一照面,立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了。
聽葉昭辯解不想被開除,朱絲絲不知道怎麼的就想笑,這人,好像挺傻的,可想起葉昭的惡行,她眼神又冷了下來。
“好啊,我不解僱你,可你遲到了,要加操!”朱絲絲雪白俏臉很嚴肅,一板一眼,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葉昭是什麼人?一見就知道這丫頭片子沒安好心,說道:“我是文職,又是兼差,錄入員,不用……”
不等葉昭說完,朱絲絲已經用命令的語氣道:“跟我來!我陪你加操!”
雖然知道她想給自己苦頭吃,葉昭琢磨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雖然自己身嬌肉貴,可總不能被個小丫頭嚇跑了,這要被紅娘知道還不笑死?
進了一間大屋,有木人木樁,房子中間鋪着厚厚的墊子,看來是練習擒拿格鬥的房間,葉昭以前沒見過,琢磨着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絲絲警長的傑作。
卻見朱絲絲已經蹲下身,解開皮鞋鞋帶,秀氣的小腳盈盈一握,嫩黃棉襪,倒是勾人的很,而她起身時,雙膝並起使之繃緊的由腿到臀的優美曲線更是美妙。
不過葉昭卻是在估量,這雙美腿怕有力的很呢,不行,可不能吃這個虧。紅娘和錦二奶奶,同樣讓人慾仙欲死的一雙美腿,但卻是不同的媚勁兒,葉昭現在倒是能很快辨別出美女玉腿的區別。
“上來呀!”朱絲絲站在軟墊上,對葉昭招手。
葉昭卻回身便走,說:“我又不是佩槍巡捕,練這個幹嘛?你開除我好了!”
朱絲絲愣住,眼見葉昭就出了屋,簡直快氣死了,趕緊穿鞋追了出去,喊道:“喂,喂,你別走!”
葉昭站在天井中,回身,說:“我不幹了!”
朱絲絲這個惱火啊,可穿上制服,就要保一方平安,總不能隨便動手打人,若不然,自己可不和這個色狼一樣?他依仗家裡有幾個臭錢胡作非爲,自己則仗官家勢力欺人。
“這不是你說不幹就能不幹的!要給總局報告,要等上面批下來,總之你今天不能走!雖然你是編外巡捕,但也要守紀律!再說,你都來了,今天的工錢不想要麼?”朱絲絲連哄帶嚇,威逼利誘。
葉昭本就不是真想走,卻皺着眉頭道:“那,那我就再幹一天?”
朱絲絲心裡憋着氣,還得勸他,“是啊,局裡挺多事呢。”她心裡卻劃魂兒,這人在堂子好像一擲千金呢,怎麼會來幹巡捕?難道,是靠幹巡捕撈黑錢?
朱絲絲來西關上任前,總局局總同她談過話,講到現在已經有傳聞有巡捕收商戶好處,要她多注意點手足,若被監察局盯上,整個巡捕局算是砸了牌子,能自己處理的,還是要自己處理,家醜不可外揚嘛。
這葉昭,就是害羣之馬吧?
朱絲絲琢磨着,拂了拂雪白額頭飄落的漂亮劉海,對葉昭道:“你跟我來!”
西關警署院中三間正房重新修繕過,早已經不是三大間格局,而是分隔出一個個面積比較小的屋子,朱絲絲的巡長辦公室也不過十平米左右,擺設也很簡陋,不過倒是辦公桌椅子俱全,靠門有木茶几和小沙發,除了家俬破舊,倒和後世辦公室沒什麼區別。
窗臺上有一盆蘭花吐着綠意,魏定一巡長在的時候沒見過,想來是朱絲絲的私人物品。
“你把這些表整理整理。”朱絲絲遞給葉昭一摞文書,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坐到了辦公桌後,拿起貯水筆,不知道寫什麼。
葉昭在這小沙發上一坐,就渾身不舒服,還不如坐木椅子呢,感覺屁股下彈簧扎得人肉疼,想來海綿都爛了。
辦公條件有些艱苦啊!葉昭心裡嘆了聲。
朱絲絲給的文書乃是西關商戶統計,需要按行業分門別類,葉昭效率倒是挺高,手上唰唰的。
“你家住哪?”朱絲絲突然好似不在意的問了一句。
葉昭差點張嘴就說“泰和行”,隨即醒悟,轉頭看去,卻見朱絲絲俏臉埋頭在文件中,就好像剛剛只是隨口嘮家常。
葉昭心說這小丫頭片子聰明的緊呢,麻痹自己再套自己話,可不知道打什麼主意,難道還能去燒自己房子麼?
自己轉爲臨時巡捕後,檔案就更亂了,登記的住址爲某某客棧,想來這小丫頭剛剛就是出去檔案室查自己的底,卻查不出端倪。
“在朋友家住呢。”葉昭隨口應付她。
“哦?是那天和你一起的人麼?”朱絲絲又問。
葉昭嗯了一聲,坐這沙發實在累,不由得向後一靠,雙腿就擱在了茶几上。
見葉昭這坐相,朱絲絲清澈雙眼閃過一絲怒意,但咬了咬嘴脣,沒吱聲。
“唉,咋坐咋不舒服!”葉昭雙腿想收回來,卻隨即感覺碰到了東西,接着就是“叮噹”脆響,低頭看去,一個黑黝黝的鐵盒滾落在地,鐵盒裡黏糊糊也不知道什麼東西,好似玉米碴之類的東西,湯子水漬的,此時灑了一地。
葉昭奇道:“咦,餵豬的麼?怎麼放這兒了?”
朱絲絲卻已經怒容滿面,飛快的跑過來,將鐵盒拾起,小心拿抹布擦拭,放在辦公桌上,又拿起墩布清掃地面。
“誰放這兒的啊?”葉昭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身想幫忙。朱絲絲卻沉着臉道:“是我放的,我的午飯!”
啊?葉昭微微一怔,這可真沒想到。要知道,巡長一月六個銀元,雖然不能說錦衣玉食吧,但足可維持很不錯的生活,怎麼會吃這種東西?
不過想想,這小丫頭剛剛從學捕轉爲巡長,第一個月的薪水尚未拿到手,而想來,她家境是極爲清貧的,是以就算學捕期間已經發放每月一個銀洋的生活費,卻還是保持着簡樸的生活習慣。
看着她俏臉帶着惋惜努力拖地的樣子,葉昭心裡輕輕嘆口氣,就算在廣東,最貧苦的人羣,又過着怎樣的生活呢?只是社會需要有序發展,吃大戶永遠沒有前途,只希望自己治下工商業早日步入軌道,提供大量的就業機會,如此大批佃農纔會脫離土地成爲工人,而相應的,佃農的減少也會使得其工錢得到增加。工商業發展了,創造財富的效率高了,通過合理的槓桿分配給各個階層,反過來又進一步刺激經濟增長,如此纔是近代化強國之路。
如果僅僅靠着分大戶均田地那只是造反革命的無奈之舉,自己先天優勢明顯,根本不必走這條路,何況這條路永遠是新的既得利益者取代舊的既得利益者,只要私有制存在,社會財富就永遠不會平均分配,吃大戶造反重新洗牌,那麼幾十年幾百年之後呢?又造反革命吃大戶重新來過嗎?
建立健全的道德法制社會纔是根本之道,絕對的平等不可能實現,因爲私有制度下,有錢人佔據着較多的社會資源,不管怎麼說,打官司也好做事也好,總是具有其優勢,而健全法制,儘量打造一個相對公平的社會已經殊爲不易。
希望,自己能做到吧。
“你等等。”葉昭掏出懷錶看了眼,已經快到午休時間,說着話就快步離去。
小半個時辰後,他卻是拎着一個紅木小食盒回來了,進了屋,看到朱絲絲正用小勺慢慢舀着那玉米碴粥吃呢。
葉昭將食盒擺在辦公桌上,打開,說:“賠給你的。”
“不要。”朱絲絲頭都沒擡。
葉昭道:“是玉米碴粥,食盒我從飯館借的,粥是從小攤買的,最便宜的,飯館可沒這碴子粥。弄灑了你的粥,我當然要賠,可找了好久才找到賣碴子粥的。”
朱絲絲倒是微微一怔,想來她定以爲葉昭又要顯擺財大氣粗那一套呢,卻不想給買了份碴子粥回來。
“你不要,我就倒了啊!”葉昭說。
“倒了吧!”朱絲絲又去津津有味喝自己的碴子粥,顯然,心裡極瞧不上葉昭,更不會受他半點恩惠。
葉昭笑了笑,看着朱絲絲,倒是想起了前世幼時學過的詩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時自己生活何等艱辛?一個饅頭恨不能掰成三瓣吃,這首詩曾經令自己刻骨難忘。
後來自己長大了,努力求學問,生活也越來越好,到了這個世界,更養尊處優,鋪張浪費成爲習慣,卻是很久很久,不記得以前的苦日子了。
還記得,那個曾經流浪街頭半夜偷偷哭泣的小童麼?
葉昭慢慢的坐下,慢慢的拿起小勺,輕輕舀了一勺碴子粥送入嘴裡,慢慢咀嚼,好似,又回到了那自己不願意再想起而深埋心底最深處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