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六朝古都,祥瑞之地,泰誰河畔,曾經金粉樓臺,鱗次櫛比,而現今,城內孔廟盡數被毀,商鋪蕭索,街巷中,到處可見包着紅頭巾的大漢大呼“天父天兄”,街頭跳大神表演刀槍不入,與這古都的肅穆、榮華,是那般的不協調。
紅日下天王宮巍峨壯麗,光芒耀目,宮殿呈南北向縱橫,周圍十餘里,四面數丈高的宮牆蜿蜒環繞,分內外兩重,外曰太陽城,內曰金龘龍城,宮牆之外,開鑿一道寬深近數丈的“御溝”,即護城壕。
時人評價,與北京紫禁城相比,天王宮“似乎不在彼之下耳……”。
天王宮前,有一座佔地約一方里的巨大廣場。廣場最南端,屹立着一列黃色大照壁,寬逾九十丈,上邊彩繪着龍虎獅象圖案,張狂着天王的若干詔旨。照壁以北,品字式的三座牌坊拔地而聳:正面一座,全金立匾,上橫書四大字曰“天堂路通”,是謂“天龘朝牌坊”:左右兩座,一書“天子萬年”,一書“太平一繞”,朱漆棟柱,遙相呼應。牌坊之側,又豎着“文武下馬牌”。
過了下馬牌,外城的頭道大門“真神榮光門”,二道門是“真神聖天門”,門的兩側有亭翼然,各以黃綠琉璃瓦覆頂,取名“吹鼓亭”。踏進聖天門,再穿過修長的雨道和“忠義”牌坊,就到了天王宮正殿所在……“金龘龍殿”。“金龘龍殿”又稱“榮光大殿”,按照東王楊秀清的說法,這座“高廣幾等太和殿(紫禁城)”的構築,“乃我天王正殿”。
天王寶座高高在上,殿前張懸着四盞碩大的紅紗圓燈,系“元時寶物也”:重重門戶,“間有簾幕皆黃緞播龍雜綴零珠碎玉……”;殿心,赫然一把沉香椅,“大逾合抱雕鏤極細……”。屋裡陳設種種珍玩,“俱價值連城物”。
金龘龍殿後依次是“基督殿”、“真神殿”等九進殿宇,第九進殿宇爲三層大樓,“頂層繞以闌闌內置長窗,屋上覆黃瓦,四角懸檐鈴登眺可及數十里……”。
實行上,這座巍峨的宮殿羣尚未完全竣工,從攻克天京就開始在兩江總督署及享譽盛名的煦園舊址上修建但工程極爲浩大,歷時六年,雖動用無數人力物力更拆了明故宮石料磚瓦,東南能工巧匠盡聚南京,卻仍不能盡善,可見此宮殿羣之宏大浩瀚。
整今天王宮不見男子,當初天王也曾試過閹制太監,卻不得其法,被閹之人非死即殘,尋的八十個男童死掉七十七個,殘廢三個是以只得作罷,整今天王宮遂女官制管理,大概歷朝歷代真正的後宮佳麗三千也唯天王一人了。
天王宮王娘八九十位,正妻乃是天王夢中相會的天上神妻正月宮,地上正妻則是“又正月宮”賴氏,再往下是“宮中最貴”的“兩十宮”“兩十宮”之下是“副月宮”和“又哥月宮”,在“月宮”之下有“統教”、“提教”、“通御”、“正看”、“副看”等等。
因爲娘娘、嬪妃、宮女衆多,爲了天王記憶方便,遂以編號稱之整今天王宮,總有兩三千佳麗,天王寢宮有一巨牀縱橫過丈半,溫柔鄉日日笙歌這位令天下震動,令曾文正自言永遠猜不透的對手,整日所作的,也委實所有枚人都看不透,都想不明白。
此時真神殿中,天王與東王相對而坐,兩人均着黃澄澄王袍,氣度不凡,尤其是天王,“相貌堂堂”,“多異相”,“有王者風”,生辰八字更是九五之貴,這是當年馮雲山批的命格。
也確實,天王剛剛四十多歲,英俊剛武,一名外國傳教士曾說他“相貌端莊,有點帥,中年,舉止溫文爾雅,頗有伸士風度。”
東王眼睛不大,永遠半睜半翕令人看不分明,或許因爲天父經常借其凡身傳天國福音,他周身上下好似也瀰漫着一種神秘的氣息,一種不可測的味道。
最近兩個月,天父沒有任何“福音”傳下來,整今天龘朝也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天父,是真的遺棄了他們麼?
“北方這條惡龍,終於成了氣候。”東王悠悠的說着,“南方多水,越地生雲,這條惡龍是在南越妖穴得了道行啊!”
北京、廣州,早已被天父貶爲妖穴,在《貶妖穴爲罪隸論》卷首錄《天王詔旨》中說:“貶北燕地爲妖穴,是因妖現穢其地,妖有罪,地亦因之有罪。天下萬國聯無二,京亦無二,天京而外,皆不得借稱京。故特詔清胞速行告諭守城出軍所有兵將共知,聯現貶北燕爲妖穴。俟滅妖后方復其名爲北燕……”。
同樣,廣州也被貶爲妖穴,滅妖之後,則恢復其南越之名。
天王默然不語。
東王又問:“苗兄弟可有消息傳來?”
東王所說的苗兄弟乃是苗沛霜,盤踞在安徽長江以北,其手下苗家軍號稱十幾萬,乃是皖北最強大的武裝,這些年購進洋槍洋炮,就算清軍都忌憚幾分,許以高官厚祿。
而苗沛霜則是有名的兩面三刀,時而與捻軍、太平軍合作攻州掠府,時而又配合北國清軍剿滅叛逆。他在歷史上也赫赫有名,三次反清,兩次變節,首鼠兩端,反覆無常,被歷史學者稱爲“最無原則的軍閥”。
天王數月前就寫給苗沛霜密信,封其爲奏王,更將自己心愛的四位王娘賞賜與他,可信送出去,如石投大海,全無迴應。
見天王微微搖頭,東王長嘆一聲,長身而起,唱着歌謠大步而去,歌聲滄桑,卻聽不清唱的什麼,隱隱聞得有“惡龍起南越天父來誅邪……”的字眼。
天王呆坐着,天漸漸黑了,他兀自不覺……
一座精緻府衙的後堂,隔着鏤花窗棍,隱隱可見外間院中柳襯綠意。
周立春輕輕擦拭着手中鋼刀,雖然現今火器稱雄,但對於這柄陪伴他經過血海滴天歲月的老朋友,他卻有着難以割捨的偏愛。
只是舉步維艱啊!
天京城下,此時平遠軍各路妖兵鋪天蓋地,天京雖城高牆固,但妖兵氣焰何等囂張,攝政王又是何等人物?天京城破,只在旦夕之間,就算攻不破城但圍城之下,城內糧草,又能支持到幾時?濤蝴妖兵?周立春苦笑搖了搖頭,他的女兒、兄弟,俱在平遠軍中,妖兵一說又從何談起?
而那救了小刀會數千人命的攝政王,周立春更無法視其爲妖王。
蘇師妹,怎麼就降了清軍呢?攝政王,又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周立春這些日子,翻來覆去的就是在想這個問題,卻怎麼也想不通。
身後腳步輕響,周立春立時知道是誰來了,急忙站起回身,扶住走過來的一位大腹便便的姣好少婦,埋怨道:“說了叫你好生歇着,出來作甚麼?”
穿着青布衣裙的美麗少婦乃是他的續絃,本是天京城內富戶之妻,姓馬,富戶被殺,就在馬氏要被紅頭巾凌辱之際,周立春救下了她,納爲續絃,這兩年夫妻佤儷情深,現今更有了他的骨肉。
馬氏一臉憂色,鬱郁不語,見丈夫又貼在自己腹部聽聲,不由得輕輕嘆口氣,長毛龘匪殺了自己第一個丈夫,官軍現在又會殺死自己的第二個丈夫,而身爲匪逆頭目之妻,又懷了身孕,悲慘的下場可想而知。
周立春攙着愛妻到檀木椅上坐下,說道“你不必焦慮,車到山前必有路,你這些年行善積德,上天定會垂憐。”
馬氏兩行清淚終於落下,抹着眼角,不說話。
周立春空有滿腔豪情,此刻卻也不由得泄了氣,深深長嘆一聲,坐到了一旁。
馬氏拭着眼淚,悲慼威道:“周大哥,我只求您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可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孩子能不能讓他,讓他有條生路,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她心中滿是愁苦,上天,是何等不公,又哪裡有什麼天道昭昭了?
周立春看着她悲威模樣,猶豫着,終於,嘆口氣,說道:“月兒,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會保你平安,你不會有事的,你肚裡的孩子,有個姐姐,就在平遠軍中,而且,是平遠軍中赫赫有名的女將,我會寫封信,一旦你被官軍捕到,出示信箋,她定然會護你周全。”
馬氏驚訝的看向周立春,吃驚之下,眼淚也慢慢止了。
周立春苦笑道:“也不瞞你,我這條性命,當初也是攝政王救的,此事幹系重大,就算城破之日,你也切不可同旁人講。”
周立春也是後來與女兒、劉麗川的書信中才知道原來當初救他們小刀會數千性命的,乃是南朝攝政王,不過自從平遠軍兵臨城下,與外界的聯繫全然被截斷,自然也不知道外面情形。
女兒的最後一封信,乃是叫他反出天京,可人之一生,忠義立命,雖然天王、東王等諸多作法荒誕無比,但反水投降,未免令人齒冷。
“哪個攝政王?”馬氏呆呆的問。
周立春苦笑道:“攝政王爺,又有幾個?”
馬氏驚訝的再說不出話,丈夫英雄豪邁,義字當頭,這也是她漸漸喜歡上這個大老粗的原因,雖然少了情趣,更沒先夫風雅,卻也別有一番令人動心之處。唯一的遺憾就是丈夫不喜乾淨,每次上牀洗腳都要自己哀求撇嬌半晌,但有時卻也覺得有趣。
現今戰無不勝令長毛們聞風喪膽的攝政王親領十萬天軍圍攻南京,馬氏心裡矛盾無比,她夫家孃家皆被長毛屠戮,此仇不共裁天,現今攝政王官軍至,殺長毛爲她報仇,實在出盡平生恨意。
但自己的豪傑丈夫一樣要死,自己和肚裡的孩子,更不知道要面對什麼樣的悲慘遭遇,馬氏每每思及,都暗自垂淚,只覺人之一生,命運之悽苦,又有誰能和自己相較?
可現今突然聽到丈夫與攝政王頗有淵源,自己外面還有個“狂名”女兒,更是官軍中之驍將,這可真是峰迴路轉,做夢想不到的事情。而丈夫英雄氣概,斷不會說謊,更莫說這等大事了。
“攝政王,怎麼會是咱家的救命恩人?”馬氏好奇的問,她雖嫁給周立春兩年多,但自還有江南小家碧玉的虛榮,轉眼攝政王就成了她家的救命恩人,若說長毛僞王,那馬氏是怎麼也不屑去攀親的。
周立春搖搖頭道:“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不過你放心,我聽聞平遠軍軍紀嚴明,從不屠戮百姓,何況你又有我的骨肉,秀英,秀英自會看照你。”
馬氏心中一喜,轉眼又是一悲,黯然道:“周大哥,天京非比別處,官軍破城之日,周大哥真以爲他們會規規矩矩的麼?只怕,只怕我還沒見到秀英,就,就……”說到這兒,又自垂淚。
周立春默然,知道愛妻所說非虛。
馬氏又怔怔看着周立春道:“再說,如果我自個兒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周大哥死了,妾身絕不獨活,等生下肚裡的孩子,爲周大哥延續香燈,我,我就追隨大哥與地下……”
周立春呆呆的,任他英雄一世,此時此刻,卻也不由得氣短。
廳外,突然傳來匆匆腳步聲,小校跪在廳外稟道:“旅帥!殿前譚帥升帳!請旅帥速去!”
周立春隨即起身,鋼刀入鞘,大步走出暖廳。
馬氏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愁腸百結,渾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前路如何。若說她,自然希望丈夫能棄暗投明,降了官軍,但她知道丈夫脾氣,這話,卻是怎麼也不敢說出口。
聽人說,南京城下已經架起了無數妖炮,揚子江中,鐵甲鉅艦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山峰,而且刺蝟一般,密密麻麻的船身上全是炮口,遠遠看着,都令人心裡發寒。
有紅頭巾婦女說天父會降下神劍將妖船攔腰斬斷,馬再當時心裡只是冷笑,就算你們真有天父庇佑,也早就被攝政王的道行壓了下去,神劍?簡直是無稽之談。
可話是這麼說,現今,卻如何是個了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