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府衙門偏廳。
陳玉成眉頭蹙成一團,臉上的那道刀疤更顯兇悍。
下首站着兩人,左邊是一個年輕人,皮膚白皙,看起來極爲伶俐,乃是英王表弟,喚作張潮爵;右首一人,同樣年紀不大,濃眉大眼,高大健碩,渾身散發着凌厲勇悍之氣,叫做劉昌林,英王幼時玩伴。
樑成富竟然被景祥困於寧都,這令英王始料未及,這滿清妖孽,果然如傳說一般手段莫測,剛到江西,就聲勢迫人。
劉昌林抱拳洪聲道:“王爺!末將願率本隊刀牌手洋槍兵解寧都之圍!與樑大哥里應外合,必取景祥之首級!”就算千軍萬馬當前,英王也未這般猶豫過,他實在忍不住了,景祥,有甚麼了不起的?
英王搖搖頭,劉昌林勇則勇矣,卻衝動不用腦,那景祥,最善圍困本部設伏援軍,聽聞這稱之爲“圍點打援”,想來又要故技重施,吉安去往寧都的路徑上,想早已埋下伏兵。
端起茶杯品了口茶,英王冷聲道:“你圍點打援,我就圍魏救趙。”長身而起,道:“準備集結軍馬,今夜起行,進襲贛州!”
“是!”劉昌林大聲答應,一日沒仗可打,他就渾身癢癢,至於去打哪座城,都不要緊,英王算無遺策,定然早有計較。
英王又看向了張潮爵,目光如電,看得張潮爵心裡一跳,忙垂下了頭。
英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淡淡道:“享樂易,苦無際。這道理你懂吧?”
“是。”張潮爵眼珠轉了轉,擡頭陪笑道:“甚麼事都瞞不過王爺,那蘇州評彈,我知道您喜歡聽,這才喊進了府。王爺您與清妖大戰在即,聽那評彈凝神靜心,豈不是一大樂事?”這表兄王爺,簡樸清貧,更不好色,幾位絕色王娘,包括那位衆王中第一美妃,均是自己和他人幫着操持,人生如此,有何樂趣?不過這位王兄唯一的樂好就是喜歡聽個曲子什麼的。
“王爺,您就跟我來吧。”張潮爵涎笑着,大着膽子拖住了英王胳膊,英王部下中,也就他有這膽子,又轉頭對劉昌林道:“劉大哥,您也一起來。”
英王微微蹙眉,但自幼父母雙亡,張潮爵與他感情極篤,倒也不好申斥他,也就聽之由之。思及忠王寫給自己的信,言道自己用人之短,任人唯親。陳玉成搖搖頭,或許,真被他言中了。
張潮爵與英王同住府臺衙門,出花廳,沿着石板路過月牙門,向左一拐,東跨院即爲張潮爵所居。
此時卻見院中有七八名藝人,鑼鼓嗩吶俱全,更有一名清秀女子懷抱琵琶坐於軟墩上,英王就一皺眉,女評彈可沒幾個唱得好的。
“英王駕到!”
隨着兵卒吆喝,衆藝人忙紛紛起身。
在張潮爵示意下,早有兵勇搬過來鋪着毛絨絨黃虎皮的檀木椅,英王居中而坐,等那如珠落玉盤的琵琶聲起,英王慢慢閉上了眼睛,是啊,要思慮的事太多了,贛州,景祥又會不會設伏?
此時的寧都城頭,樑成富臉色陰沉的看着城下幾百步外架起的步槍,而步槍隊後,長夫們正在挖掘壕溝,顯然景祥準備持久戰,將城內這數千悍卒困斃於此。
“食糧可支撐幾日?”樑成富側頭問身旁白麪將領。
將領嚅囁不敢答,樑成富冷哼一聲,已知答案。
白麪將領探頭看了眼城下,小聲道:“大帥,聽聞景祥最善圍城伏援,看來一時半會不會發起強攻。”
樑成富森冷的聲音:“我偏就不教他如意!”遙指景祥帥旗道:“黃口小兒,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低喝道:“傳我親軍刀牌隊!”樑成富之五百校刀手皆軍中精銳,悍不畏死,各個以一抗百,其木盾包鐵,看似笨重,對上洋槍往往收到奇效,衝破右江營防線多靠其力。
“大帥,還是夜襲爲好。”白麪將領忙勸諫。
樑成富冷冷一笑:“夜襲,你知我知景祥又豈不知?召集衆兄弟,若想生,只此一戰!”說着大步而下。
白麪將領默然,隨即暗暗點頭,大帥看似粗獷,實則粗中有細,這幾年出生入死,有多少次身臨險境,卻都跟着大帥那高高飄揚的紅巾旗殺出一條血路,敵人愈強,大帥愈是勇不可當。
寧都城南門突然洞開,震天吶喊聲中,紅頭巾、虎頭盾,殺氣騰騰的校刀手蜂擁而出。
當先一人,舉着沉重木盾,高大身軀掩在盾後,手裡紅纓穗鋼刀雪亮,正是樑成富。
策馬佇立在遠方高高土崗上,葉昭用千里鏡靜靜看着這一幕,做了個手勢,旗兵馬上打起了信號。
壕溝前,神保臉色冷峻,步槍手紛紛散開尋找掩體,神保眼睛只盯在了那紅銅鑲邊的木盾之上,眼裡如欲噴出火來。
當橫排列成長長一線的盾牌兵逐漸靠近百步之外時,神保大喝一聲:“開槍!”
“嘭嘭嘭”神保陣中散出星星點點的煙霧,槍聲如雨。
“噹噹噹”,鐵盾被打得山響,前排有人悶哼,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衝力衝擊,身子不由自主後退,卻撞在後排盾牌上,當場就有人震暈過去。
“啪”,有人緊緊纏在木盾把手上的布帶崩開,虎口劇震,木盾脫手而倒,隨即“嘭嘭嘭”身上多了幾個血窟窿,慘呼倒地。
“嘭嘭嘭”又有數塊木盾被擊破,刀牌手馬上變成了血篩子。
“停!”樑成富大喝一聲,情知再進一步必然更多木盾被擊碎。
木盾一塊塊落下,形成了一排長長的盾陣。
緊緊跟在木盾後的洋槍手立時跟上,在盾牌上架槍,嘭嘭嘭和清軍步槍隊對射,但對方未完工的壕溝偏偏形成了各種掩體,而其步槍隊也呈散兵狀,分散在掩體中,而絕不是線形作戰,樑成富的洋槍手們亂槍之下,卻鮮有能命中目標者,反而在“嘭嘭“槍聲”中,冒頭的洋槍手不時有人的頭顱爆出血霧。
樑成富一咬牙,大喝一聲:“準備!”握緊鋼刀,就準備推開盾牌率領衆刀手衝上去,幾十步,只要幾十步,就可以衝到清軍陣中。
“轟轟轟”,北方突然傳來震天巨響,大地彷彿也在搖晃。
樑成富一怔,接着就聽北方殺聲震天。
“大帥!大帥,清妖從北門殺進來……”一名小校策馬奔來,喊沒兩句,身上中彈,從馬上摔落。
樑成富心中冷笑,原來是聲東擊西,不過被你破城又如何?今日正是砸碎金鎖走蛟龍!大聲喝道:“準備!”
只有幾十步,就可以殺進清軍陣中,殺出一條血路。
“嘭嘭嘭”,槍聲陡然比剛纔密了十倍,那些長夫突然都變成了步槍手,本來一個個躲在壕溝裡,土崗後,現在卻全都摸出了步槍,嘭嘭射擊。
樑成富臉色終於變了,若恃強而攻,怕無人能從這槍林彈雨中衝過去。
慘叫聲中,盾牌經受不住密集的彈雨,刀牌手紛紛倒地。
“撤!”樑成富大吼一聲,今日只有回城巷戰,再覓良策。
“哄”,衆匪本就心驚膽戰,只是懾於樑成富酷刑之威不敢妄動,此時立時回身就跑。
刀牌手訓練有素,拉着盾一點點後撤,雖不時有人倒地,但仍是井然後退,只要保持陣型,自可漸漸退出對方射程。
“唔”,悠長渾厚的號角聲響起,
神保當先而起,手中刺刀閃亮,數百上千柄雪亮的刺刀潮水般涌上,幾乎頃刻間就將衆匪淹沒。
刀牌手們猝不及防,幾乎都被分割包圍,有那一時腦袋沒轉過來的,寒氣森森的刺刀很快就從他脖頸上抹過,有反應迅猛扔下盾牌揮刀血戰者,卻又哪裡濟得上刺刀靈活善戰?前後左右刺刀刺來,馬上被穿成了血葫蘆。
“嘭嘭”,更有步槍手近距離用左輪槍射擊,將那兇悍頑抗的刀牌手射倒。
“哼”,樑成富剛剛砍倒一名步槍兵,胸口就中了重重一腳,立時眼前一黑,悶哼一聲,連退數步,卻見面前站着一紅臉大漢,正是神保。
神保揮手示意圍成一圈的刺刀退到一旁,大步衝樑成富走去。
樑成富咬了咬牙,握緊手中鋼刀。
“嘿!”不等神保走近,他突然暴起發難,縱上幾步,一刀劈去,神保大喝一聲,如悶雷一般,不退反進,手中刺刀刺出,“叮”,後發先至,正中樑成富手腕,樑成富悶哼一聲,左手猛的接刀,反手一刀,神保急步後退,一縷髮絲飄飄而落。
樑成富看也不看汩汩冒血的右手,只是緊緊盯着神保,左手用力握緊刀柄。
神保冷冷道:“不過逞兇鬥勇的狗才!”
樑成富雙目如欲噴火,嘶聲道:“你也不過是景祥的一條狗!老子縱橫天下,殺人無數,今日雖死不悔!”
說着,鋼刀就向頸上抹去,神保一驚,急步上前欲救,大帥諭令,此匪需活擒。
眼見神保急步上前,樑成富眼中露出一絲獰笑,手中刀就要砍出,卻原來是誘敵之計,剛剛提起景祥省起景祥要生擒自己之言,立時有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誰知卻見神保微微一笑,接着就覺手腕劇痛,鋼刀啪的落地,茫然低頭看去,一柄匕首從自己左腕上劃過。
“嘭”,神保一腳將他踢倒,大喝道:“將這蠢豬綁起來,送到大帥帳前!”
“喳!”兵勇們齊聲答應,歡呼聲震天。
樑成富並不掙扎,任由兵勇捆縛,鬥智鬥力,今日卻都落了下風,看着四周遭橫屍遍地的刀牌手,他雙眼赤紅,猛地又扭頭看向神保,嘶聲問:“你是何人?”
“神保是也!”神保側身上馬,揚鞭道:“發號,匪首被擒!”
綢緞行內,小女孩兒偷偷從窗棱縫隙看向外面,卻見大街上,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惡人們都滿臉驚惶的逃竄,北邊和南邊,殺聲震天。
“姐。”正打瞌睡的幼童突然睜開了眼睛,小女孩兒忙噓一聲,小心翼翼的走回來,悄聲道:“別說話,知道嗎?”
“砰砰”沉重的腳步聲,綢緞行內衝進兩個大漢,又是那紅頭巾和花頭巾。
小女孩兒嚇得急忙蹲下身子,輕輕抱住弟弟。
“媽的,玩完了玩完了,大帥被抓了!”花頭巾連連跺腳。
“胡說!清妖造謠亂軍心,你亖他媽這都不懂啊!”紅頭巾一邊說,一邊調亖教着不知道從哪裡揀來的洋槍。
“那你說,大帥在哪兒?這他媽景祥的人都殺進城了!”花頭巾唉聲嘆氣的,突然一轉頭,就打了個激靈,“媽的,邪性了,怎麼又跑這兒了。”
“少他媽疑神疑鬼的!”紅頭巾罵了句,探頭看出去,嘴裡自言自語道:“媽的,宰一個是夠本,宰兩個賺一個,今天看他媽誰不長眼撞老子槍口……景祥……”最後的話音可就顫了。
“你亖他媽過來看看,北邊那騎馬過來的,是不是景祥?”紅頭巾回頭,見花頭巾正自言自語的不知道唸叨什麼神佛,氣得就給了他一腳。
“我,我又沒見過他……”花頭巾終於不服氣的梗起了脖子。
紅頭巾探出頭,又看了幾眼,聲音更顫:“老子也沒見過,看衣裳氣派啊!”
“是了是了!”紅頭巾縮回頭,靠坐在窗櫺下身子激動的發抖,咬了咬牙,罵道:“媽的拼了,宰了他,老子這輩子就值了!”眼睛漸漸熾熱,手裡握緊步槍,槍口偷偷從窗櫺探出,眼睛緊緊盯着外面,呼吸也急促起來。
景祥?小女孩吃驚的張開小嘴,就是,就是這些壞蛋最怕的人嗎?他們要,要害他?
外面,漸漸馬蹄聲響。
“景祥,你亖他媽去死吧你!”紅頭巾嘴裡狠狠唸叨着,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手抖得厲害。
“三,二……”紅頭巾數着數。
眼見他就要喊出“一”,小女孩突然大喊:“小心,這裡有壞蛋!”
就在小女孩剛張開小嘴還未出聲之時,已經“嘭嘭”槍響,等小女孩喊完,那紅頭巾、花頭巾早已躺在血泊中,身上各有幾個血淋淋的窟窿。
就在小女孩驚惶失措之時,卻見面前多了幾名面目猙獰的大漢,小女孩呀一聲驚叫,就摸出竹釵,卻早被大漢劈手奪過,一亖手拎着她脖領,一亖手拎起她弟弟脖領,將她兩人拎了出去,小女孩掙扎,還在那大漢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大漢只是憨笑,並不動怒。
“剛纔是你喊的?”葉昭一臉凝重,剛剛一路行來見到城中慘狀,心裡如同壓了塊石頭,透不上氣來。
可突然見到竟然有兩個小孩兒,而那小丫頭更不屈不撓的狠狠咬着巴克什的手,葉昭不禁被逗得一笑,心中陰霾消散了些。
“你,你是景祥嗎?”小丫頭轉頭,看着這個漂亮的大哥哥,突然福至心靈,小聲的問。
身側侍衛臉色尷尬,大帥被人直呼其名,但這畢竟是不識禮節的幼童,而且看情形在城中吃了不少苦,能活命實屬不易,若吆喝幾聲也不是那意思,沒準還被大帥責罵。
“是。”葉昭就笑了,問:“你不用怕,我們不是壞人!”看了看,就對巴克什伸出手,說道:“給我。”
巴克什略一猶豫,還是將兩個孩童遞了過去,葉昭一左一右抱在馬上,溫聲道:“別怕,以後啊,不會再經歷這些了。”
“我不怕,我知道你是好人。”小女孩兒痛快的點頭,從昨日聽到景祥這個名字起,她小小的心靈就將其當成了活下去的希望,當成了盼頭,希望那個叫景祥的大亖英雄快點趕跑這些惡賊,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你們父母呢?”葉昭抱着一線希望問,畢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她們父母告之的,在等候自己殺進來呢?
“都不在了。”小女孩兒眼神一黯,咬着嘴脣,慢慢垂下了頭。
葉昭沒再說什麼,輕輕抱緊她倆,夾馬腹前行,眼見城內悽慘景象,伸手捂住兩個孩童眼睛,溫言道:“閉眼,不要看。”
隨即就想到,這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姐姐又怎麼會沒看到城中地獄般的慘狀呢?
亂世,對這些孩子,又是多麼殘酷?
“走!快點!”那邊一隊步槍兵推推搡搡押來一名兇悍大漢,正是樑成富。
見到景祥馬隊,樑成富反而大步走過來,在葉昭馬前幾步停下,傲然而立。
“唔”,或許因爲孩童的敏感,能感覺到樑成富那滿身殺氣兇悍之氣,幼童突然嚇得哭起來。
樑成富仰天大笑,滿臉傲氣的對葉昭道:“黃口豎子,想我樑成富一世英雄,殺人無數!小兒聞我之名夜不敢寐!皖浙氓民見我之面伏地三裡!今日死而無憾!只可嘆死在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之手,可笑啊可笑!”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
葉昭看着他,眼裡閃過一絲不屑,淡淡道:“幸好本帥不是你眼裡的英雄,你殺人無數,我只希望我以後救人無數,只希望這寧都城的慘劇永不上演,只希望誅盡你們這些英雄,叫她們……”指了指懷裡兩個幼童,“叫這些孩子都能在父母身邊快樂成長。英雄?”笑了笑,策馬而去。
樑成富臉上笑容僵住,漸漸消散,呆立良久,在兵勇推搡下默然而行,再沒了那左顧右盼的狂妄神氣,好像突然間,就蒼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