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章 春遊曲8
一個月後,桃花源。
這裡的春天比其它處的春天來得要晚許多。殘梅依舊傲然挺立枝頭,桃、李開得絢爛。蝴蝶、蜜蜂忙碌不停。
羣山環抱中,清澈的水、豔麗的花、靈巧的泉、跳躍的溪,組成一幅極美的畫。這幅畫便是存在於人間的真正的桃花源。
扶桑的張烈若見此桃花源,定然會悔自己走了太遠的路,雖然得我赦令不徵他的稅,但終究離故土太遠。
遙望羣山,不得不感嘆這處桃花源簡直便是歷代黃金戰士的傑作!
這麼些年,它們在這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間硬生生築起另一方天地。院落重疊、迴廊曲檻、上下錯落、前後參差。莫不透着江南園林的秀美。
圍繞在院落之外的是片片田隴阡陌,好一派靜美的田園生活。
最奇的是,站在離桃花源最近的最高峰往桃花源所在方向看去,陰雨天是一片迷濛之景,什麼也看不清楚。若是風和日麗的天站在這最高處往桃花源方向看去,明明可以看到桃花源中的大體景緻,卻是怎麼也看不到那些村舍院落。
因爲,那些村舍院落所有材料皆取自於山間的泥石,依山形而築,遠遠看去只當是山的某一個部分,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突兀。至於那些農田,綠油油的一片,只會看成山間的樹林、野草。
所以,便算有人僥倖的誤打誤撞來到這最高處,誤打誤撞的看向了桃花源所在地,看到的風景在他們眼中應該就是一片再也普通不過的山間風景,沒什麼特別之處。
當然,如果他更僥倖的追着獵物追進了桃花源,那便有可能再也出不去。除非有人‘刻意’的引導他出去。
迷宮,這裡全部是迷宮。
我不信,曾經非常不屑的拋棄了你予我的口訣,仗着自己一身武功遨遊在這片迷宮之中,但最後不得不妥協求助,因爲我無論如何也出不去。
數番救我出迷宮之後,有一次你惱了。恁我迷失於迷宮不再搭救我,我在迷宮中迷失了整整三天,再度被救出來的時候看着那一衆樂呵呵看着我的人,我恨不得撞牆的心都有了。
從此,我規規矩矩的遵循着迷宮的口訣,以免迷失後想用口訣都不知該從何處用起而搞得再度鬧出笑話。
這裡不但有迷宮,還有瘴氣。每道迷宮又瀰漫在瘴氣之中。所以,懂了口訣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在進迷宮之前必須口服避瘴的藥丸。只有過了迷宮,你纔可能踏進桃花源。
自第一任黃金戰士隱居於這處絕美的風景地以來,又經過歷代黃金戰士的維護,這裡已經是一處徹底的和崇山峻嶺融爲一處的固若金湯之地。
自最高處飛身而下,我闖進迷宮,不再任性,而是非常自覺的遵守着迷宮的規則。在經過小半個時辰的折騰後,我順利的進入桃花源。
這裡,果然有白色的桃花,如雪似霧般的綻放在枝頭。和那紅得似火的桃花織成一片片美景。
落紅成陣中,走來兩個相依相偎的人。
看着那個一身儒雅之氣的年青人,我的眼睛再也移不開。
那是個和楊昭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楊昭入黃土多年……眼前這個長相和楊昭一模一樣的人是━━楊侑。
然後,我的眼光緩緩看向那個偎在楊侑身邊的女子。她的眼睛是大哥的,大哥的。一時間,淚水漫上我的眼,我喃喃出聲,“永寧。”
永寧已經是過了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前些時方方和楊侑行了大婚之禮,大婚的他們沒什麼特別的願望,只求去揚州一趟,在四明山,遠遠的向着蕭氏叩個頭。
我和你來到桃花源的時候自然便和楊侑、永寧錯過了。
思緒間,我眼前那相依相偎漫步花下的二人似乎也看到我了,一時間他們便停下腳步。然後是楊侑,他緩緩的上前,長身一揖,然後激動的看着我,沒有了言語。
說起來,我和楊昭是表兄弟,楊侑喚我一聲‘叔父’不爲過。再加上現今他娶了永寧,若按着永寧的稱呼,他也應該喚我聲‘叔父’纔是。念及此,我笑道:“怎麼,聽聞楊夫子在這桃花源中最是講理守儀之人,見了我這個叔父怎麼倒拘束起來。”
聞言,楊侑激動的喚了聲‘叔父’後,招手看向永寧,“永寧。”
緩緩的,永寧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待要跪下的時候我急忙扶起她,“永寧。”
“二叔父。”
“恨二叔父不?”
“母妃說,成則爲王、敗則爲寇、千古皆然。但無論誰勝誰敗,她教導永寧,既不能鄙視自己的父王,亦不能恨二叔父。因爲是時局,時局將父王和二叔父推上了你爭我奪的局面,父王和二叔父二人都是開弓已沒有回頭的箭。”
聞言,我閉上眼,想憶起大嫂的風姿,可惜,除卻玄武門外那一身驚人的白影外,我已忘卻了她的所有。
“母妃還說,人不能帶着仇恨活着,那樣活着只是痛苦一生。既然人只有一生,爲什麼不選擇幸福的活着呢?”
是啊,苦也是活、甜也是活,痛苦是活、快樂也是活。既然如此,爲什麼不選擇甜和快樂呢?伸手摸着永寧那雙毫無雜質的眼睛,我說道:“永寧,你知道嗎,你有這世上最好的母親。”
“永寧也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見我神色含痛的看着她,永寧一笑,挽起我的胳膊,說道:“二叔父,和永寧走一走,永寧告訴二叔父,爲什麼永寧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原來,大哥在坐騎下放鐵蒺藜的本意只是想將我弄成廢人,成爲廢人的我將再也沒有資格和他爭奪皇位。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憑空殺出一羣青銅蒙面人,劫殺承乾不成反倒殺了蘭諾伊。精明的他便嗅出絲絲不一般來。
“父王當時就覺得那青銅蒙面人有異,但他又想着那些人曾經追殺過二嬸,想着也許是你們的宿敵,應該只是誤打誤撞的選擇了圍獵之時偷襲而已,所以父王排除了四叔父的嫌疑。畢竟,四叔父是父王帶大的且被父王看作兒子般,所以父王不相信四叔父會不經自己同意便冒然行動。”
在玄武門,大哥是爲了救元吉而死的,我一直以爲大哥早就知道元吉是青銅面具人,是以在圍獵的時候那番劫殺是大哥和元吉早就合謀好的兵分兩路,一路劫殺我,一路劫殺承乾……只到今日我才知道,圍獵的時候大哥還並不知元吉就是青銅蒙面人的主子。
“隨着二叔父的文治武功仍舊不斷的傳來,甚至於達到‘功蓋海內、四海歸心’的地步,每每此時父王便失意不已,他有時甚至自言自語說‘當年,你爲什麼不要那太子之位,若當年你要了我便不會這般看重,如今是我的卻要被人奪了去,廢黜太子身份是多丟臉的一件事啊,我丟不起,丟不起這個臉’的話。因此,爲了對付二叔父,父王將承宗哥哥過繼到母妃名下,所有人認爲父王立嫡子是爲了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但沒有人知道自從承宗哥哥成爲母妃的兒子以來,他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一條恁人爲棋子的路。”
是啊,承宗自始自終便是一枚棋子。大哥和元吉結成同盟時答應過元吉一個條件━━立元吉爲皇太弟。
下棋可以悔局,但人生的棋局一開,便沒有悔局的可能。按計劃,武德八年的中秋,大哥親手斬殺承宗並完美的嫁禍到我的身上。
一來實現了對元吉的承諾,二來成功的離間了我和父皇的親情。
“可偏偏在那個殘忍的時刻,父王的所做所爲被母妃看到了。母妃痛苦之極,頭髮瞬間皆白……從此,父王活在了悔恨中。時有覺得自己當初的抉擇是錯的,時有安慰母妃說他再也不會做這慘無人道的事。”
果然,大嫂的頭髮是爲大哥而白的。
“可開弓已沒有回頭的箭了啊。更何況父王之前做了那許多的事。再加上父王如果要退出和四叔父結成的同盟的話,四叔父說他要一個人對付二叔父……父王沒有辦法,二弟和四弟,他只能選擇保護一個。更何況父王覺得是他將四叔父帶上了這條不歸路,他有責任保護四叔父的安全,是以父王在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繼續和四叔父結成同盟的同時又想保全二叔父您的命。所以後來,在二嬸和老祖宗失蹤的日子裡,四叔父決定讓二叔父喝毒酒的那個夜,父王故意在母妃面前透露了消息……”
那一日,真的好險。若非父皇趕到,我早已被毒死。我一直以爲是大嫂救的我,所以在玄武門前夕我抓盡大哥、元吉的子女的時候放了大嫂、永寧一條活路。如今才知道,萬不想真正出手救我的人是大哥。
“緊接着,便是玄武門。母妃將我藏在了薛婕妤修行的地方,她自己叮囑了我許多話後,終究是陪父王去了……”
皇權更迭,血腥味濃。玄武門那一刻曾經是我的夢魘,但這麼些年過去了,似乎一切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二郎,他是元吉……二郎,告訴大哥,老祖宗真不是你擄的……二……二郎,放……放過元吉。二郎,快,答應大哥,放過元吉……”
“元吉,告訴大哥,老祖宗和觀音婢是不是你擄的……元吉,住手,大哥求你,快住手……元吉,錯的是大哥。最後一步,大哥沒有帶好你。大哥去列祖列宗那裡認罪。你,快住手……”
“既生瑜、何生亮。既生建成、何生二郎……若我李家不走皇權這條路,該多好……”
曾經刻意被我遺忘的畫面再度回到我腦中,這是大哥在臨終前分別留予我、元吉、大嫂的話,如今我似乎真的懂了它們的意思了。
原來,造成兄弟喋血禁門的除了重重的誤會外,還有因了皇權而造成的彼此間再也無法拾回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開弓確實已沒有回頭的箭!
再多的悔恨也沒有用,結局註定只有一種━━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看着永寧的眼淚不時落下,我伸手替她擦着淚,“永寧的母妃是這個世間一等一的好母親、好妻子,她完成了好母親的任務,所以她繼續陪你的父王去盡好妻子的任務去了。至於永寧的父王是爲了救永寧的四叔父死的。如果他真的那般看重皇位,又何必以死救兄弟呢?所以,永寧的父王仍舊是我最尊敬的大哥,想來更應該是永寧最尊敬的父王。”
“所以,永寧說自己有這世上最好的父親。而永寧現在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每天爲父王、母后、承宗哥哥等人祈福,祈禱他們能夠重新轉世爲人,在下一世,能夠活得幸福。”
“好孩子。”
一笑,永寧又挽起我的胳膊,慢步在桃林之中。半晌她才問道:“聽二嬸說,常姨娘生了位小公子,取名李福,如今養在了楊昭儀名下。”
是啊。常如生了個兒子,如今應該有十歲之齡,但因爲我將他的出生日期刻意往後推了兩年,所以現在的他只有八歲之齡。按慣例我應該將這個孩子處死以做到斬草除根,但我捨不得,於是向外宣稱常如生的是女兒,然後故意將那兒子養在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宮女名下。直到所有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八歲還是六歲的那一年,我又將他養在了楊百卉名下。楊百卉所知也只是這孩子的母親死了,在皇宮死一個沒什麼地位、不受寵的後宮宮女不算什麼大事,之於楊百卉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夠得到一個兒子,從此之後她可以母憑子貴,靠這個兒子她在後宮中便有了永遠的地位,是以對這個兒子也極度的喜愛。
大哥、元吉他們的遺腹子女都以我的庶子女名義活在了後宮,遂安、秦媽媽二人將這些事做得滴水不漏,至今無人查覺。
“聽二嬸說,二叔父如此苦心便是想再過兩年,將那李福過繼給父王。”
“是。”
“所以,永寧不恨二叔父,從來沒有恨過二叔父。李福、李福……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希望。父王在九泉下,定當欣慰。”
“可惜啊,你四叔父所出皆爲女兒。我想着,趕明兒李福有出,便過繼一個到你四叔父名下罷。”
“二叔父也願意原諒四叔父了嗎?”
我從來沒覺得元吉真正的想對付過我。如果他真相信了楊曼青的話他應該用那威懾力極大的火槍直接將我致死,可他沒有,他不但毀了那火槍,而且用了我的強項━━弓箭。
這一點,我至今揣摩不透。只能說,也許元吉一直要對付的其實是楊曼青予他的預言。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原諒也好、仇恨也罷,都是不值得的事,真的不值得。
我思緒間,永寧笑了,“那永寧在這裡要爲父王、四叔父請奏。”
看着正兒八經跪在地上的永寧,我啞然失笑,輕扶了她起來,“說罷,無論是什麼,二叔父都依你。”
“恢復父王皇太子之尊,恢復四叔父的親王尊。”
自我即位以來,大哥廢太子尊爲‘息王’,諡號‘隱’,是爲‘息隱王’;元吉降爲‘海陵郡王’,諡號‘剌’,是爲‘海陵剌王’,二人的級別均降了一等。
這麼些年來,隨着貞觀盛世的到來,隨着父親的原諒,我不是沒動過這個心思。但只要觸及玄武門那血腥的一幕,我的心便……
看着我翕合的脣,永寧淺淺笑着,說道:“二叔父能夠放父王、四叔父那許多孩子一條生路,那爲何這麼多年了,還不放過自己呢?”
聞得永寧之言,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似乎便落在了地上,身子突地輕盈了一截:是啊,成全他人不就是放過自己嗎?
“永寧。好孩子,果然長大了。好,叔父答應你,回長安便恢復你父王、四叔父的太子位、王位。”
“永寧在這裡代表父王、四叔父,謝過二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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