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們說着笑着調侃着，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一橫道進口處。大家停下了腳步，圍在一臺立式攪拌機周圍，每個人都在尋思着該如何把這臺機器搬到作業面。大哥提出將電動機拆卸下來，由兩個人擡着走，剩下的四個人負責把攪拌機運到。老孫和另一名工友則認爲拆卸電動機費時費力不如大家一起上，將攪拌機整個擡着走。短暫的爭論了幾句，大家還是一致同意大哥提出的辦法，於是我從工具箱裡找出扳手，開始拆卸電動機，然而我畢竟手上的勁道不足，無論我怎麼用力，螺栓就是紋絲不動。大哥看我也是浪費時間，於是對我說：“你去找根鋼管，扳手給我。”我把扳手遞給大哥，然後趕緊跑去找來一根鋼管。電機很快被拆卸下來了，大哥吩咐我和另外一名身材矮胖的工友負責擡電機，他和另外幾名工友用鐵線把鋼管固定在攪拌機的料斗上面。那名身材矮胖的工友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意思，跟我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半大小子一起搬運那個重達一百多公斤的三相電機他無疑是要多承受重量，否則我根本連一步都走不出去。無奈歸無奈，遇上我這麼個沒用的傢伙他也只好自認倒黴，於是我們兩人擡着電機吃力地朝着人作業面走。我能感覺到他至少比我多承受了三分之一的重量，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肩膀像是被開水燙過一樣的生疼，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們中途還是休息了三次。眼看大哥他們已經超過了我們，快把攪拌機運到作業面了，我心裡也開始着急了，於是強忍着肩頭和腳底板的疼痛，拼了命地往走。
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折騰，我們總算是把機器安裝完畢，接通了電源，大傢伙斜靠在支撐架上休息片刻，抽了根菸，然後開始調製混凝土。混凝土調製好之後，工友們看我累的氣喘吁吁，繼續配料肯定是吃不消，於是就讓我去打振動棒。這應該算是最輕的活兒了，爲了不讓我因爲接電路而耽誤時間，工友們事先把電路全都接好了。多麼好的一幫父老兄弟！我當時真的是感動的不行不行的，心裡就想着下班之後給他們弄弄洗腳水什麼的以報答他們對我的關照，可是人家不肯啊，於是我就想着等我長大了，身強體壯了就替他們多幹點活兒。可後來的事實是，除了大哥跟我再一起幹過幾年，再也沒遇上其他的工友，至今我還心存愧疚。在我柔弱無力的時候，他們沒有排斥我，處處幫着我讓着我，如今我已經成長爲一個精幹的勞動力，可我當年的父老兄弟們呢？他們也許都老了，再也幹不動這些勞動強度較大的活兒了。
澆築開始了，工友們揮舞着鐵鏟，將鐵皮上面已經調製好的混凝土一鏟一鏟往模板後面送，我就像一個傻逼似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們發呆。不一會兒，大家已是汗流浹背。“小李，該打振動了。”我趕緊開啓振動器的電源開關，雙手緊握着振動棒，輕輕在模板上磕了兩下，振動棒頓時發出嗡嗡的怪叫聲。藉着碘鎢燈發出的明亮光線，我看到兩邊模板內的混凝土已經堆起一尺多厚，然而因爲模板拼接的太高，我根本夠不着，於是只好關掉電源，用鐵線將振動器掛在支撐架上，然後爬到模板的最上面，把振動棒扔進模板後面再開啓電源。大哥他們根本沒時間顧及到我這邊，一盤料出來了，他們還得接着配料。
可能是因爲緊張再加上工作面上噪音太大的緣故，這個晚上我居然沒有打瞌睡。大哥告訴我，打振動是整個澆築過程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如果打不好就會在成型之後的混凝土牆面上出現許多蜂窩眼甚至是漏洞，所以我不敢疏忽，他們每鏟完一盤料，我就要趕緊把振動棒插進混凝土，而且還要均勻地移動位置，不能有漏振的地方。就這樣，我和工友們度過了忙碌的第一個夜晚。
到天亮的時候，所有的模板背後都填滿了混凝土，大哥掏出手錶看了看時間，然後對大家說：“弟兄們，快到八點半了，我們先出去吃早點吧。”
“什麼？快到八點半了？”老孫驚訝地望着大哥。
“是的，走吧。再晚了麪條就糊了。”
於是我關掉了振動器的電源，吃力地順着支撐架往下爬。大傢伙把手裡的工具一扔，抖了抖身上的水泥灰，一窩蜂地往外走。走到隧道口的時候，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正懶洋洋地斜靠在牆壁上曬太陽，我仔細一看，認識啊，那是我的小學同學，在一個班而且還是同桌，五六年級的時候一直坐在同一桌，我們上課的時候躲在抽屜裡玩撲克牌，有一次被老師抓到了給弄到講臺上站了一節課。“她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腦子裡是一連串的疑問，想了好半天這才猛地想起昨晚吃過宵夜出工的時候聽到的**聲，“不可能！絕對不是她，我同學不是那樣的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我的印象當中，她是那麼的天真無邪，我一直把她當成是我的大姐，可事實就是這樣，人總是會變的。我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她大概也認出我來了，故意把臉轉過去。
“吳敏，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趕緊轉過臉來，衝我笑了笑：“你是······，你不是去市裡念高中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幹活呀？”
“我······”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這是明知故問，我們是同學，我的家庭情況她是知道的，當年被班主任嘲諷爲“少年五保戶”的我，整個校園誰不知道。我看到她的臉上帶着一絲嘲弄的表情，心裡頓時火起，一大步走到她面前，低問道：“爲什麼要做這個？”
我本以爲她肯定會紅着臉低下頭去，沒想到她卻笑了：“你什麼意思啊？嫌我墮落是不？你這樣的人才都改做苦力了，我爲什麼不能做這個？對了，老闆一天給你多少工錢啊？”
“不知道。”
“呵呵，連一天能掙多少錢都不問問你就做啊，真是個書呆子。”
我最討厭別人說我是書呆子，以前在學校的時候要是誰敢這樣說我我非得擡着掃把滿校園追着打。我感覺到吳敏她變了，不再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姐姐，多說下去也是徒增煩惱，於是板着臉說：“我鄙視你！”說完調頭就走。
“切，什麼東西嘛！”
我聽到吳敏在背後罵罵咧咧，說了一大堆很難聽的話，簡直就像個潑婦，我也不回頭搭理他，加快腳步往食堂方向走。從那以後，每次見到她我都是繞着走，生怕工友們知道她是我同學又要拿我說事，她的行爲讓我感到蒙羞——至少當時我是這樣認爲的，隨着自己慢慢長大，這種骯髒的事情見多了，也就漸漸麻木了。
吃過早點，休息片刻，我們弟兄接着進隧道澆築混凝土。因爲趕工期，又是搶險工程，公司領導和有關部門都要過來檢查，而工地上又沒有足夠的人力，從一橫道至五橫道都在施工，根本抽不出人來接替我們。於是我們弟兄只好硬撐着，實在困了就靠在支撐架上休息一會兒。
大哥和老孫接着拼裝拱頂部分的模板，我也不用再整天守着振動棒了。與頭一天晚上有所不同的是，進入翻拱階段，模板不能一次性拼裝完畢，必須要一段一段地裝，裝完一段澆築一段。爲了縮短混凝土的凝固時間，我們採用了添加速凝劑的辦法，這樣也有利於混凝土在拱頂的堆積。於是我還接着添加速凝劑，當然，看到別的工友犯困了，我就主動從他們手裡接過鐵鏟換他去小憩一會兒，就這樣，我們輪流打瞌睡，總算熬過了第一個上午。
吃過中午飯之後，我們弟兄實在是有些熬不住了，回到各自的住處躺下就睡着了。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工頭突然把我跟大哥叫醒了。大哥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嘟囔囔地說：“哎呀······反正現在又不能拆模板，就讓大家睡一個下午吧。”工頭板着臉說：“不行啊，公司領導後天要過來檢查，一橫進去三百米處嚴重積水，挖掘機又進不去，下午你們就多辛苦一下，把那一段給挖出來，把水排幹，反正那都是你們這一組的活兒，遲早都要乾的。下午我去給你們開斗車，攪拌機就不要搬了，直接放在斗車裡運過去，三橫道那邊還有一些模板，把它運過來一邊清理一邊順便把水溝澆築出來。”
我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不耐煩地看了工頭一眼，心說這狗日的簡直不把咱們弟兄當人看！本想說他幾句，可是仔細一想，還是什麼也別說的好，只好無奈地穿上雨鞋，跟着大哥出了工棚。
大哥走進材料倉庫，翻出兩把十字鎬和一把鋤頭，我趕緊走過去把傢伙式扛上。其他工友也都被驅趕起來了，大家手忙腳亂地四處找傢伙，一通忙活之後，總算把要用到的傢伙找齊了。我們弟兄進了隧道，直接奔三橫道，而工頭走到二橫道的時候就拐進了二橫道，那裡面停放着三部斗車，他要開上斗車去給我們運模板。我們走到三橫道的時候，工頭的斗車還沒到，於是大家就各自找了個位置，斜靠在邊牆上睡着了。我是睡不着啊，不是說自己不困，而是突然被人從睡夢中叫醒那種滋味不好受。
“咣咣咣······”一陣刺耳的柴油機聲音把工友們能從睡夢中吵醒，大家懶洋洋地鑽出三橫，來到平道，工頭早已開着斗車在模板那兒等候了，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拾起模板“哐啷哐啷”往斗車裡扔。很快，模板全部裝完了，大家跟在斗車後面來到施工段，開始動手挖掘。
夜裡兩三點的時候，我實在是困得受不了了，大家也是一個個無精打采的，於是大哥提議休息一會兒。我把手裡的鐵鏟往水溝邊上一放，找了一塊相對乾淨的鋼模板放在水溝邊上，一屁股坐在那兒就睡着了。當我被叫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水溝中間，渾身上下全都溼透了。工友們看着我那副落湯雞的模樣，一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我也跟着笑了，因爲自己也覺得確實好笑，而且它們那不是嘲笑我。
“小李啊，你咋睡得那麼死啊？倒在溝溝裡都不知道。哈哈······”大哥笑得很開心，我也陪着他笑，“實在是太困了。”
“你是不是以爲在自己家的被窩裡躺着呢，泡在水裡還睡得那麼香。”
“沒有，我真的是太困了。”
此時我已是冷得渾身發抖，睡意全無了。工友們勸我說趕緊回去換身衣服，可我根本就沒有換洗的衣服，於是只好咬牙堅持。就這樣，我們弟兄整整熬了六十八個小時，總算是把塌方段全部澆築完了，另外還接着中間的空檔時間修通並澆築了八十多米水溝。終於可以鬆口氣了，大家回到住處，好好洗了個澡，踏踏實實睡了一覺。這一覺，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事後大傢伙一算這幾天的工資，還算可以，平均每人每個班摺合三十多塊錢，大傢伙爲此高興了好幾天，可是到工程結束一算賬，全都傻眼了。
“各位弟兄，有件事情必須跟大家說明一下。”工頭擡着賬本，在我們這一組的面前晃來晃去，“九月十五號到九月十九號這幾天，你們確實辛苦了，按照事先開出的單價，你們每個人每個班是三十三塊五毛八分錢。但是，現在我虧了將近一萬塊錢，只能按照正常工資給你們了，大家有木有意見？”
弟兄們誰也不說話，因爲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老闆要故意耍賴，你跟他理論也是沒有用的，錢在他手裡，我們如果不答應，他就會一直拖欠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麼猴年馬月。於是我們弟兄只好默認了這一**裸的盤剝！
“如果大家都沒意見，那就這麼辦了。你們把各自的賬本拿來覈對一下。”
工友們紛紛找來賬本，覈對完工日，工頭當場給大家發了工資。我幹了兩個多月，除去零散開支，還拿到了五百多塊錢。工頭把錢遞到我手上的時候，我是激動得不行不行的，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勞動掙得的第一筆錢，意義不同尋常，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絲曙光。當然我還是的感謝我大哥，感謝一起幹活的工友們，他們沒有排斥我，還事事讓着我，關心我。感謝你們！我的農民工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