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切當中,隱約的熟悉味道,好似又掀開了她腦海裡某些久違的回憶。
院子裡,大樹下,她手裡捏着木梳,一下下給少年梳理頭髮。少年嘴角含笑,聽她嘀嘀咕咕說着什麼。
黃昏裡,飯桌上,她盛出雪白的米飯,澆上一勺肉汁兒,五六塊麻將大小的紅燒肉,少年歡喜的眼睛眯在一處…
“初一?是你嗎,初一?”
小米好不容易掙扎着露出了嘴巴,低聲喊道。
“唔,是我,是我,小米,我來了!”
當初瘦弱倔強的少年,早已經變得強壯魁梧,鋼鐵一般的手臂,只那麼輕輕一託,就把小米安穩放到了身前。
小米仔細打量尚且還算熟悉的眉眼,終於歡喜起來,一巴掌想拍向他後腦勺,可惜卻只拍到了肩膀,“哎呀,你小子怎麼長大了這麼多?害得我差點兒認不出!還是草原的牛羊肉養人,在老熊嶺吃了多少碗紅燒肉,也沒見你多長一點兒肉啊!”
初一咧了嘴大笑,白生生的牙齒在陽光下,有種炫耀的驕傲,惹得小米越發覺得熟悉。於是伸手抱了他,嘆氣道,“你怎麼跑來了,我還惦記你在草原受欺負呢!”
初一還要說話,不想馬鞍一側卻是伸出一隻手,直接半扯了小米就那麼掉下了馬背。
小米驚呼一聲,落進了更加熟悉的一個懷抱,就哭笑不得抱怨道,“我又不是貨物,怎麼都把我抱來抱去的!”
封澤神色實在算不得愉悅,掃了一眼小米並沒受傷,就望向馬背上神色同樣瞬間冰冷的初一,淡淡吩咐道,“進搭帳說話吧。”
初一沒有吭聲,依舊端坐馬背上,低頭俯看這個讓他不只如何對待的大元太子。
封澤同樣回望過去,眼裡漸漸就帶了幾分輕蔑和慵懶,好似一隻成年的獵豹,面對着正要全力發起進攻的小獸…
初一神色裡添了怒色,還要再說話的時候,高仁卻是突然躥上了馬背,一拳頭就打了過去,“小啞巴,來,跟小爺打一架,看看你長進沒有?”
初一躲得慢了一絲,高仁的拳頭擦着他的臉頰就過去了,帶起的拳風刺痛了他的皮膚。他下意識就回了一拳頭…
小米站在封澤身側,目瞪口呆的看着都成一團的兩人,很是有些無奈。
“當初在家裡,這兩傢伙就沒少鬧騰,這怎麼分開這麼久,還是打個沒完?”
封澤攬了她的腰,目光掃過看熱鬧的一衆兵卒,還有一百多草原騎士,招手示意一個副將上前,“空出幾個帳篷安置這些草原騎士,食宿一同。”
“是,殿下。”
那副將匆匆去安排了,這也提醒了小米,“哎呀,初一這麼遠的路跑過來,一定又累又餓,我去給他做吃的。魚蝦怕是吃不慣,還是紅燒肉吧,方便頂餓!”
小米說着話就掙開了封澤的手臂,喊着人羣后的韓姨母就走掉了。留下封澤慢慢收回手臂,背在身後,心裡沒來由的就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眉頭也就皺得更深了。
藍天沁同鐵無雙不知道從哪裡趕了過來,眼見初一同高仁鬥在一處,不少兵卒高聲叫好,熱鬧的好似過年一般,兩人都是有些好奇。
“草原人也來湊熱鬧?難道要藉着大元同拜火教爭鬥,撿個便宜不成?早知這般,我就讓父皇出兵了…”
藍天沁說的隨意,誰也聽不出這話真假。
倒是鐵無雙還記得初一這個草原孩子,他當初去接鐵夫人的時候,初一已經回草原了。但還是從鐵夫人和老熊嶺衆人嘴裡聽說過幾次,而且之後朝堂中對草原的一些佈置,他這個鎮守一方的侯爺自然也知道一些。
如今突然見到活蹦亂跳的“新草原王”,他反倒有幾分興味,嘴裡叼了不知道哪裡扯來的草根兒,笑道,“聽說我家義妹這小兄弟,在草原可是大殺四方,不過幾個月,就殺得整個草原臣服,統一各部落。沒想到,如今又跑東海來了。”
封澤臉色更黑,記憶裡那個瘦小的小子,通眼前的魁梧壯漢確實差別太大了。再看已經隱約冒出了炊煙的小帳篷,他心裡越加酸澀了。
鐵無雙瞧着轉身就走的太子殿下,眨巴兩下眼睛,末了哈哈一笑。
正好陸謙聽得消息趕到,他倒是一眼就認出了初一,於是扯了鐵無雙問道,“侯爺,這怎麼初一一來就打起來了?小米呢,殿下呢,初一當初是他們一起在馬市上救下來的,同家裡孩子沒什麼分別。遠路而來,不歇息就罷了,怎麼還打起來了!”
不等鐵無雙說話,藍天沁已經驚訝道,“草原王原來是馬奴出身?”
她的聲音許是有些高,旁邊守着自家王的那一百多草原騎士卻是齊刷刷望了過來。
沒人動手,但一百多雙眼睛,卻是狼一樣冷冰冰,橫放在腰側刀把兒上的右手,隨手都要拔出來。鐵血的氣息,鋪天蓋地一樣壓過來,惹得藍天沁下意識直起了腰背,極力不願被看破心底隱約的恐懼。
鐵無雙笑嘻嘻上前兩步,有意無意正好隔在了藍天沁同草原騎士中間。
“小米再不出來攔着,這倆傢伙怕是要打到天黑。”
藍天沁有些意外,第一次沒有反駁他,低聲應了一句,“唔。”
鐵無雙也沒再說話,倒是旁邊的小帳篷裡,韓姨母挑開簾子,帶出了濃重的肉香。她走到跟前,猶豫着喊了一句,“高仁,初一啊,小姐喊你們吃飯呢。紅燒肉,白米飯…”
按理說,高仁和初一打的熱鬧,一衆兵卒也是不嫌事大的不停鼓譟。
韓姨母這樣兩句話,瞬間就淹沒在嘈雜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偏偏場中打的熱鬧的兩人,卻是齊齊停了手,一起望向小帳篷,然後跳下馬,風一樣捲了過去…
上一瞬還熱鬧的打鬥場,下一秒就沒了主角,這讓衆人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倒是鐵無雙笑得厲害,直接扯了藍天沁一把,“走,咱們也跟着去蹭一碗紅燒肉吃。小米的紅燒肉可是一絕,說起來,我也有一個月沒吃到了。”
說罷,他又喊了陸謙,“德敬,來不來?”
“來。”
陸謙這些時日也是忙的厲害,雖然有小米時不時給他加餐,但畢竟身邊還有很多同僚,怎麼也不好吃獨食,常常一圈兒分下來,輪到他嘴裡也就沒剩多少了。
今日這般光明正大吃“獨食”的機會,他自然不好放過,就道,“好,同去。”
紅燒肉需要小火慢燉,小米生怕衆人嘴急,快手快腳吵了五六個菜,包括魚香肉絲,回鍋肉,紅燒獅子頭,清蒸魚…
幾乎都是初一喜愛吃的,惹得高仁跳腳抱怨,“前日我要吃獅子頭,你怎麼說太費功夫,如今小蠻子一來,你就不嫌麻煩了!”
說着話,他就提了筷子狠狠紮了一個肉丸子,大大咬了一口。
初一正被小米拉着洗漱,見此下意識擡腳就要過去爭搶,結果小米一把拉了他回來,嗔怪道,“急什麼,來都來了,還能差你這些吃的啊。高仁吃光了,我再給你做,再說,哪次鍋裡不是另外給你留一份啊!”
初一聞言傻笑,老老實實坐下,任憑小米忙着給他擦抹衣衫上的灰塵,重新梳理的髮辮。
待得洗漱乾淨,換了涼爽不貼身的葛衣,初一終於坐在了桌子邊上。
高仁雖然小孩子脾氣,卻也不是不懂規矩,除了紅燒獅子頭少了兩隻,其餘菜色倒是沒動半點兒。
鐵無雙笑道,“再不開飯,我就先饞死了。”
陸謙也道,“咱們是沾了初一的光兒,小妹最近做的都是魚蝦,味道是好,但到底吃不慣。”
“就是,”這話可對了鐵無雙的胃口,他多半生活在西南之地,對海鮮也是吃個新鮮罷了。
倒是藍天沁撇嘴,“吃不慣,也沒見你們少吃。”
衆人都是笑起來,這時帳篷簾子一掀開,封澤走了進來。
小米笑着上前拉了他坐上主位,歡喜宣佈道,“好了,開始吃飯吧,沒想到,在遙遠的東海,家裡人倒是團聚了大半。”
高仁不知道在哪裡搬出一罈子酒,二話不說,咕咚咚給初一倒了滿碗,但鐵無雙和封澤卻是一滴沒有。
軍中鐵例,無慶功不飲酒。
衆人吃吃喝喝,不談戰事,只說些老熊嶺的往事,倒也熱鬧。
小米不停給初一夾菜,初一憨笑着一口接一口的吃,好似一切都同當初一樣。
小米嘆氣,方纔雖然只是幫他換了一件衣衫,但隱約掃見他背上和胳膊上的傷疤,簡直多的數不過來。
當初的小小少年,如今成長爲了草原王。但成長的過程,卻不是一句話就可以帶過的輕鬆。
必然伴隨了太多的生死兇險,太多的血腥磨難。
成長的代價,從來都不輕鬆。
而這個她當了親弟弟一樣的少年,如今經歷過這些苦痛的代價,成長的足夠強大,又這麼不遠千里趕來。
原因,他不說,她也知道。
他是爲了護着她,這讓她心裡無比的歡喜溫暖。
“吃吧,吃飽就去睡,有話不差這一晚說。”
“好。”
初一還是那般少言寡語,手下卻是眼疾手快搶走了最後一顆魚丸,惹得高仁瞪了眼睛大嚷,“小蠻子,你等着,老子今日不欺負你,明日一定打的你屁滾尿流!”
“吃飯呢,說些什麼髒話!”
小米一筷子輕輕敲在高仁腦門上,惹得高仁跳腳,倒是初一在小米身後挑眉做了個鬼臉,越發讓高仁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