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液還在流,嘩嘩地響,像之前幻境的浪花拍在現實界限上的吵鬧聲。
賈則軒眨了眨眼,腳上又溼又滑,被廢液浸了,身後傳來車間主任的叫聲:“小賈!你找死啊!快回來!”
賈則軒卻沒動。
腳爛了都沒關係,他只想確定一件事。
眼前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他鑽研幻境多年,以假亂真是最基本的功夫。
當他閉上眼,外面的聲音、映像、觸覺、味道都會被他搬進幻境,在裡面打亂,重新組合。
聽了章老師的建議後,他學着從幻境中帶東西出去,把夢想變成現實。
他再睜開眼,看那廢桶裡掉出的東西。
骨頭還是骨頭,還有一塊爛肉和一條長長的尾巴。
手還是手,變了形,手指並在一起,像塑料假人的手,不見骨,不見肉。
項鍊、高跟鞋。
賈則軒開始揉眼,他繞着廢桶走了半圈,換個角度。
項鍊上的鑽石是鴿子蛋,高跟鞋是一萬八的範思哲尖頭水鑽皮革高跟鞋。
皮革被廢液腐蝕出一點一點,但那水鑽不受影響,散着鱗光。
其他東西賈則軒可能看錯,但這雙高跟鞋他絕對不會認錯。
就是曹大華帶着他去商場,給一行挑的高跟鞋。
賈則軒挑這雙鞋時,還想着以後有錢了,也給自己買一雙,放在家裡穿。
人想從沒錢變到有錢,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他當然等不住。
所以早早的用幻境模擬了這雙水鑽高跟鞋,在裡面試穿了一下。
這雙高跟鞋的顏色、形狀、細長的黃金後跟,還有鞋花,他都能如實模擬出來,甚至腳指伸進去,頂在鞋尖處的感覺都可以。
唯有那佈滿鞋面的水鑽不行。
一顆可以,兩顆可以,幾百顆水鑽聚在一處,燈光打上去,稍微轉動下角度,那光就會拆分出無數色彩,如同反照月光的河水,爛銀般鋪陳開來。
這其中的細節多到爆炸,絕不是幻境可以模擬的。
每到這時,賈則軒都會開啓客廳最亮的燈,要是在街上走,就停下來,閉上眼看太陽,讓光穿過薄薄的眼皮,打出一片血紅影子,去抓住那水鑽光芒的一絲神韻。
現在他看到的這雙高跟鞋就是真的。
幻境中的那雙絕沒有這樣的光芒,細碎、多變。
一雙手抓住他,把他往外扯。
一邊扯,一邊罵他:“安全體系!安全體系!專家都在邊上呢!這麼不專業?發生事故,保命最要緊!”
車間主任踮着腳拖賈則軒出來,要不是專家在邊上,早就痛罵賈則軒一通,現在只能小聲壓嗓子叫。
賈則軒卻不理他,還呆呆看着廢液桶,臉白得嚇人。
“喂,你怎麼了?”車間主任推了他一下。
賈則軒直直倒下,暈過去。
暈之前,他只有一個念頭。
我殺人了。我明明只在幻境中殺過人。
……
賈則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多年的幻境訓練讓他可以輕鬆進入清醒夢的境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不會醒來,還能控制夢中的自己做些現實中做不到的事。
即便如此,清醒夢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大部分是在心情放鬆,身體舒坦的時候入睡,才能做上一個。
殺人的事他有想過,但在清醒夢中他很少殺人,最接近的也只是被人追,或是追殺,他記不清了。
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在飛。
真的在飛。
雖然飛得不高,有時注意力一不集中,身子就往下沉,一旦飛高,又開始害怕,可那飛翔的感覺是無比真實的,即便醒來後,還能留在身體裡很久。
那時,他就躺在牀上,一動不動,閉着眼,回味這種飛翔感覺,太美妙了。
他現在就在飛。
繞着實驗樓飛,從白天飛到晚上,從不停下。
他飛過四樓,看到四樓的窗戶裡有人穿着白大褂走來走去,一隻黑貓趴在窗檯上,盯着窗外,正和他的眼神對上,貓眼對着他看了會兒,就低下頭,舉起爪子,爪子不動,臉動,舔來舔去,接着,又定着一個地方看。
他順着看過去,見那白大褂開啓廢液桶蓋子,走出去,又抱着一個人進來,折起來,像折一張摺疊椅似的,塞進桶裡。
那折起來的人就像跳到空中的跳水運動員,頭和腳抱在一起,像極了舔毛的黑貓,也許就是這樣,黑貓才盯着那折成一半的人看,好像遇到了同類。
賈則軒看得入神,忘了自己在飛,突然肚子一痛,蹭到地面,他摔了個跟頭,醒了過來。
他聽到外面的聲音,聞到熟悉的味道,好像在家裡。
他睜開眼,真的是。
沒被抓起來嗎?
沒有人來銬走他帶去問話嗎?
廢液桶裡的東西大家都沒看到嗎?
還是說——
對了,小李!
一定是小李說了小黑的事,大家以爲桶裡的骨頭是野貓的,所以沒在意,至於那雙手——
廢液泄露的處置流程就是拿消防沙鋪蓋,再剷起來當廢物深埋。
那雙手腐蝕大半,被沙子蓋住,沒人看見也很正常。
然後,我就沒事了?
賈則軒呆了好一會兒,只覺得荒謬無比。
一天內,發生了太多事,再加上他早就習慣幻境、現實兩邊反覆出入。腦袋都糊了。
他做了什麼,哪些是在幻境做的,哪些是在現實做的,或者兩邊都做過,他都記不清了。
他突然坐起,拿過手機,開啓,車間主任發來的消息:“好好休息。身體好了再回來上班。”
就這樣?
廢液桶裡可死了個人啊!
還是說除了那隻手,整個人都被腐蝕光了?
不可能,就算是配好的王水也不可能腐蝕的這麼乾淨。
算算時間,那天一行過來還車鑰匙,假設從那天開始,自己把一行塞進廢液桶,也才過了一天多,就是隻老鼠都不可能腐蝕完。那隻野貓的骨頭就是個證據。
賈則軒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分析。
比起自己殺了人,而且是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殺人的恐懼,他更想知道自己怎麼殺的一行。
首先要控制住一行吧?
車間主任說了,一行那天開車來公司,又開車離開,監控裡都拍下來了。
所以不是還車鑰匙的時候殺的。
那是什麼時候?
賈則軒沉入幻境,模擬各種可能。
等一行離開公司後,自己再追上去,藉口說車鑰匙有問題,和一行碰面,然後、然後……
總要有什麼東西能夠控制她。
怎麼控制?騙她?
一行從頭到腳看不起我,我能說什麼話騙她?
她嫌我一身怪味,甚至都不想靠近我,怎麼騙她?
賈則軒的思維停下來,好像突然冰凍,凍住一個詞:“怪味。”
怪味、怪味……
乙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