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很快就被掛好了。
這是一副標準西漢地圖。
被繪製在帛布上,長約四尺,寬一尺。
雖然不盡詳細,但,卻也將新豐縣的大概地理和鄉邑亭裡標記於上。
張越走到牆壁前,從自己懷裡取出兩塊布帛,掛到地圖兩側。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着衆人,說道:“諸君請看,這是元鼎六年兒內史時所繪製的新豐地圖……”
這是張越從石渠閣裡能找到的最好、最詳細的新豐地圖了。
兒寬卸任後,繼任的離任左內史、京兆尹,都再沒有那個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來給治下諸縣繪製詳細地圖。
因爲,這事情不僅僅做起來吃力,還未必能有什麼好處。
若是出了差錯或者因爲繪製地圖,而得罪了人,那就更是得不償失。
“新豐縣全縣有五鄉四十餘亭,人口接近了六萬,戶數一萬兩千餘戶,有田畝七萬餘畝……”張越走到左側的那塊帛布前,指着上面的表格,對衆人說着:“當然,實際上,新豐的人口、土地可能比這個數字要多,但吾等只能先照着這個數字來做計劃!”
衆人擡頭一看,頓時紛紛驚呼出聲。
因爲,這塊布帛上面,不僅僅是有着張越所說的那些數據。
甚至還有着新豐縣五鄉的詳細數據。
所有數據一目瞭然,看上去清晰無比。
“張侍中果然是天才!”衆人在心裡感嘆着。
特別是桑鈞,更是驚訝無比。
他父親,執掌天下財稅,負責漢軍均輸轉運以及邊塞屯田事務。
常常被各種繁瑣之事,搞得焦頭爛額。
每次爲了查證和調閱數據,都要忙上好幾天。
若,將那些天下州郡和漢軍歷年來的物資轉運數據,也做成一個這樣的表格,那豈非可以節省無數人力物力與時間了?
而且,這樣的表格,還將大大加快大司農衙門的工作效率!
以他過去在均輸署任職的經驗來看,起碼可以提高三分之一的效率!
均輸署的效率提高三分之一?
這可是了不得的速度!
這意味着,漢軍的出塞部隊將可能提前就得到所需的物資。
若七年前,李陵所部出塞前,能夠及時得到戰馬和足夠的箭矢,李陵所部怎麼可能會敗亡?就算打不過,只有有馬,李陵所部完全可以快速的突圍,回到漢軍邊塞的屏障之下。
還有當初,趙破奴爲匈河將軍,出塞遠征匈河。
就是因爲後勤補給沒有及時跟上,以至大軍不得不減慢速度,結果讓煮熟的鴨子活生生飛了——僅僅只是慢了五天天,原本在匈河流域遊牧的匈奴左賢王主力就跑的無影無蹤。
三萬漢騎,勞師遠征,就抓到了千把個俘虜和幾千頭牛羊!
而原本,戰前預計,只要逮住了匈奴左賢王的主力,那麼至少可以殲敵五千以上,俘虜一萬左右,繳獲牛羊馬匹以十萬計!
若如此,那麼,那次出塞就將大賺特賺!
這樣想着,桑鈞看着張越的眼神,就變得更加恭敬了。
張越送給桑弘羊的珠算口訣與算盤,已經開始在大司農衙門內部開始普及了。
所有學會了算盤使用的人,全都交口稱讚,陳述算盤帶來的利好。
就連他父親桑弘羊,也是讚不絕口,甚至親自上書天子,請求撥款增設一個專門培訓珠算人才的機構。
爲大司農衙門服務。
現在,這位張侍中又拿出了更加新奇和神奇的東西。
這就是能力!
有能力的人,總是能得到他人的追隨。
桑鈞就暗暗在心裡做出了決定:“吾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在張侍中身邊多學到一些東西……”
珠算是他發明的,眼前的這個表格也是他的首創。
那他就一定還有着一些更好的東西。
只要學到了,那今後獨立爲官,主政一方,自然不在話下。
這樣想着,桑鈞就不知不覺挺直了腰桿,側耳傾聽,而這時他才發現,其他人早就已經安安靜靜的聚到了張侍中身邊,像一個個乖學生一樣。
他連忙走上前去,加入其中。
不合羣,可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張越卻是望着牆壁上的地圖與表格,心裡面也是豪情萬丈,自顧自的講着:“諸君請看,從數據上分析,新豐縣人口與耕地呈現了南輕北重的格局……”
“越向南,人口越少,土地越少……”
“而越向北,人口愈聚集,土地愈密集……”
“像是枌榆社,有戶三千餘,口約兩萬,比新豐縣縣城還多……”
“而在南方的三鄉,加起來也沒有枌榆社一鄉多!”
“諸君以爲,這是爲什麼?”張越看向自己的同僚們問道。
“可能是因爲驪山之故吧……”陳萬年舉手說道:“下官聞新豐南有驪山,山高路險,故民多不聚……”
“或許是這樣吧……”張越點點頭,道:“但諸君換一個角度想一下,或許是因爲當地的開發還不夠的緣故……”
驪山周邊,張越是去過的。
不僅僅原主去過,他也去過。
當日從南陵前往驪山,向黃家求助。
張越就看到了驪山附近的山區情況,雖然山地多,但也有平原,也有適合耕種的土地。
但,當地的百姓,卻普遍種植小麥、高粱等作物。
當時張越就覺得,若能在驪山地區,修建大大小小的小水利——那種長度一里或者幾裡的渠道,將整個驪山山區打通,形成一個大型水利網絡。
那當地的農業,一定能得到極大發展!
千萬不要小看小水利。
事實上,小水利對農業發展幫助,其實作用不比那些規模宏大的工程小。
尤其是,中國這樣的小農經濟社會。
某村有水利和沒有水利,是兩個世界。
前者可能小康,而後者一旦遇到氣候災害,立刻就要破產。
所以,張越已經做好了在新豐縣轄區,大修特修各種中小型水利設施的打算。
張越看着衆人,對他們說道:“新豐縣北臨渭河,南有戲水,水力資源充沛,雖有驪山之阻,但本官相信,只要做好了計劃,拿出了決心,驪山之險不足爲道!”
“所以,本官希望諸君回去以後,都仔細查找歷代典籍,一起將新豐的水文情況以及境內大小河流都整理好!本官回來以後要看到這些相關資料!”
這個事情不算難,只要用心去查,總是能查到的。
所以張越也就沒有作弊,而是將此事交給這些官吏去做。
總要給點事情給別人去做吧?
不然,事情都被上級做了,要下級做什麼呢?
張越要的,也不是一個跟着他混吃等死的利益集團。
而是一個充滿戰鬥力和活力,能積極主動做事的小集團。
“諾!”衆人聽了,齊聲領命,人人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自秦以來,修水利,向爲升官發財的最佳道路。
只是,水利工程,耗資巨大,一般都是以國家意志來主導。
歷史上,秦人爲了修建鄭國渠,甚至停止了對外征戰,集中全部力量,投注於鄭國渠工程上。
國朝修建龍首渠和六輔渠,也都是廣泛發動了整個關中的力量來做。
如今,張越還沒有上任,就已經將水利和道路,列爲新豐縣的頭等大事來抓。
更讓自己等人去查找水文資料,這就是擺明了要在新豐大幹一場!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計劃和打算怎麼做?
但,僅僅是修水利這三個字,已經足夠調動所有人的積極性了。
特別是貢禹等太學生,聽到修水利,就跟打了雞血一般。
公羊學派和法家的聯盟,使得公羊學派的政治家也感染上了法家的基建狂魔病。
而且發作的很嚴重。
比起法家,單純的只是想要富國強兵,公羊學派的儒生,在水利工程上,投注了更多感情。
公孫弘任丞相,就建了龍首渠。
兒寬當內史,就主持了六輔渠。
在居延,在酒泉,在張掖。
公羊學派的官吏們與他們的法家同僚們一起聯手建造了規模宏大各色大小水利渠道。
將那個舊日的夷狄牧馬之地,匈奴遊牧之所,變成了今日的塞外江南。
受此影響,太學的太學生們,也感染上了基建傳染病。
只要聽說要搞基礎水利建設,四肢都舉了起來。
“善!”張越看着鬥志昂揚的衆人,滿意的點點頭。
然後他走到了另一側,看着那塊布帛上的數據,對衆人道:“欲治新豐,首在治吏,首在士大夫!”
“發動和動員新豐的士大夫與官吏,關乎新豐未來興衰!”
“所以吾打算與諸君過幾日,一同去新豐走一走,挨家挨戶的去找地方官吏和士大夫談一談……”
“要讓新豐上下,都知道吾與諸君的誠意!”
“要讓官吏與士大夫們,皆知,吾與諸君,乃是爲新豐百姓萬民謀福利,不是去新豐享受和當富家翁的!”
這也是張越接下來工作的重點——將整個新豐縣上下的官吏,都變成一個機器。
一個團隊,一條被擰在一起的繩子!
力向一處使,勁往一處來!
這事情當然很難很難!
然而,兩百多年前,商君在秦國就做到了!
他將整個秦國上下,都打造成了一臺機器。
秦國官吏的恐怖和利害之處,當年荀子入秦就看的明明白白。
國家一聲令下,每一個家庭,每一個男子,都將得到命令,都將按照命令行事!
於是,秦國併吞六國,橫掃羣雄。
兩百多年前,商君能在戰國初期,卿大夫勢力強大的秦國做到這樣的事情。
張越相信,自己也能在新豐做到。
商君有的支持,他也有。
商君沒有的支持,他也有!
憑什麼做不到?
況且,他也沒有奢求能做到類似商君那樣的程度,也不需要將新豐變成一個戰爭機器。
“本官已經將新豐縣全縣五鄉一城的官吏數量與士大夫家族整理了出來……”張越指着布帛上的那表格說道:“我希望諸君能在這幾日抓緊時間,爲我將新豐上下官吏所屬的階級與各自學派整理好,弄一個大概的報告給我,這樣等吾與諸君去考察時,就能有所針對!”
其實,就是要弄清楚。
哪些人可以拉攏,哪些人會是自己的支持者,而哪些人又是反對者。
然後再從可以拉攏的人和支持者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中堅和骨幹,再想辦法將反對者分化瓦解。
只留下最頑固,最反動的那一小撮,用來殺雞駭猴。
這就是偉人所說的——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工作首先需要分清楚的事情。
這個事情,張越自然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
但,他眼前的這些人,卻有着足夠的能量,把這個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