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學派是什麼?它的主張是什麼?它因何崛起,因何衰落。
這個事情講起來很複雜,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清楚。
即使是現在的張越,一時間也難以理清楚頭緒,但他心裡卻差不多有個底了。
此刻,他望着已經蒼老的天子,心裡面卻是想起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是再過大約十八九年,有一個叫眭弘的儒生,會上書昭帝說: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週二王后,以承順天命!
意思就是說啊:我的祖師爺董仲舒說了,即使有即皇帝位並且遵守道德仁政的君王在位,但是呢,一點也不會妨礙有比他更好的聖王從天下人中脫穎而出,老劉家是堯帝之後,有讓位禪賢的天命,所以陛下您趕緊找到那位賢人,把帝位讓給他吧……
於是,眭弘先生,被毫不猶豫的砍了腦袋。
順便說一句,這位眭弘先生是正兒八經的公羊學派董系大儒。
他老師是董仲舒的門徒贏公,他的門徒裡也有着嚴彭祖、顏安樂這樣名留青史的鴻儒。
而且,他沒有發神經,是真的發自內心這樣希望的。
第二個故事,則是成帝大臣谷永。
這也是一位大能!
著名的成語,捕風捉影就是他發明的。
漢書之中記載了谷永曾經給成帝上的一封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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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永是這麼說的——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爲立王者以統理之,方治海內,非爲天子列土封疆,非爲諸侯,皆以爲民也!垂三統,列三正,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而很不湊巧,這位谷永先生也是公羊學派董系的門徒。
想着這兩個故事,張越就感覺有些毛骨悚然,甚至渾身顫抖。
因爲在他回溯的史料和他現在所見所聞所接觸的公羊學士子之中,像眭弘和谷永這樣認爲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抓一大把。
按筐裝,按鬥載,多到你想象不到。
當然,現在來說,像谷永那樣去想的是少數,而像眭弘那樣去想的是多數。
在事實上來說,董仲舒和公羊學派的理想與訴求,根本不是後世儒生所謂的‘輔佐君王,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想做的是,將自己凌駕於君王頭頂上。
讓他們的思想與主張,凌駕在世間萬物之上。
所以,後來的君王,毫不客氣的將它懟死了。
尤其是光武帝阿秀哥,不惜以君王之軀,親自下場,給左傳學派撐場子,極力打壓和限制公羊學派。
這纔是公羊思想在東漢衰落的根源。
在事實上來說,在東漢,玩讖諱的早就不止一個公羊了。
穀梁、左傳也都在玩,而且玩的不亦樂乎。
所謂的公羊思想過於枯燥、迂腐和宣揚封建迷信,那只是別人攻擊它的藉口。
在事實上來說,公羊思想是儒家所有派系中最適合中國,也最有進取心和開拓性的思想。
不然,晚清的仁人志士們,也不會從故紙堆裡將它翻出來,抖落抖落,然後企圖以此爲基礎,重振諸夏,維新變法,再造中國了。
可惜,在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滿清的權貴,又捨不得和北魏鮮卑氏一樣,徹底化夷爲夏,反而死守着自己那個小羣體的利益,說什麼寧與友邦不與家奴。
想着公羊學派的那些主張和思想,再想着那些公羊學的知識分子們,在歷史長河中的所作所爲。
張越就嘆了口氣。
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想限制君權,搞什麼虛君共和,垂拱而治聖天子?
那是不可能的。
更別提,公羊學派的野心,實在是太大了!
大到根本不可能實現!
至少在現在,在目前這個生產力的情況下,公羊學派的那些理想,還是先收着吧。
學術終究不敵權勢。
而作爲穿越者,而且還是一個前公務員。
張越面對這個情況,卻是一點壓力沒有的。
這個事情,他已經知道應該怎麼處置和迴應天子的問題了。
在目前來說,類似谷永那樣的緩則,在公羊學派內部只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
所以,要解決的是眭弘那樣的理想主義派。
於是,微微的整理一下思路。張越就長身拜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蒙長孫信用,必以匡扶漢室,致君堯舜上爲己任……”
天子聽着,卻是眼皮子跳個不停。
致君堯舜上?
你也跟那幫緩則一樣?想要騎在朕的腦袋上耀武揚威嗎?
好在,他對張越非常寬容,而且特別信任,覺得這個臣子不會背叛和傷害他,所以才耐着性子繼續聽着。
不然,要換一個人,早就被趕出去了。
張越俯首在地,拜道:“臣聞之,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故臣當持砥礪之心,奮勇而前,爲漢製法,宣陛下之義,明臣子之節……”
天子聽着,臉色終於露出了笑容來,道:“卿請繼續……”
張越一聽,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他方纔所說的這一段話,其實通俗的來講,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臣覺得,大漢應該高舉改革、革新的旗幟,繼續深化改革,永遠在路上。如此則天命永在,國運長存。
“臣前時曾奏《王命論》以獻陛下,臣以爲天命在漢,此早定之事,漢之興乃順承天意民心,陛下聖君臨位,和陰陽,布聖德,嘉於四海,澤被蒼生,天下糜不承德,若能秉政持善,則漢祚萬萬世……”這個時候,張越自然毫不客氣的將從前埋下的伏筆挖了出來,那篇《王命論》就是爲今天準備的!
聽到這裡,天子坐直了身體,鄭重的道:“愛卿請爲朕詳論,何以國祚萬萬世之法……”
於他而言,當年信了董仲舒的邪,扶持了公羊學派,本以爲這個濃眉大眼的傢伙該不會包藏什麼壞心思。
哪成想……
真是悔不當初!
更讓他無奈的是,公羊學派上臺後,和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事業,而且搞得有聲有色。
令他有些無從下嘴。
更要命的是,隨着時間推移,公羊思想漸漸興盛和制霸天下。
搞到現在,連他也不敢說可以輕鬆的剷除這個學派的影響了。
投鼠忌器之下,也就只能嘗試着和公羊學派溝通,希望他們別給自己添亂了。
好在,如今,在對匈奴戰爭的情況下,公羊學派勉強還能壓制住他們內心蠢蠢欲動的那些緩則想法。
還能繼續團結在他的旗幟下,驅逐匈奴,建立一個新世界,開創一個新時代。
但問題是——匈奴滅亡以後呢?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找到一個新的思想,一個新的理論來支撐漢室王朝。
張越見着,連忙再拜。
公羊思想發展到今天,其實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時候了。
再不變革,或者說妥協。
公羊學派的學者,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西漢王朝在滅亡的前夜,剛好攀升到了古代封建王朝的極盛時期!
按照漢書記載‘百姓訾富雖不及文景,然天下戶口最盛矣’
強盛到什麼地步呢?
在哀平年間,西漢王朝最後統計全國土地、戶口的數據顯示當時,全天下共有墾田八百二十七萬五百三十六頃,有戶千兩百二十三萬三千六十二,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萬四千九百七十八。
後世的章太炎認爲西漢末年‘家給人足,天下艾安。’
霓虹的漢史研究者內藤湖南甚至認爲西漢晚年,民政正常進行,人民安居樂業。
但就在這樣強盛的王朝鼎盛之時,西漢王朝卻轟然倒塌。
王莽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篡取了西漢王朝的果實。
而且,除了少數人和匈奴人反對,連劉氏宗室都閉上了嘴巴,接受了這個現實。
以至於王夫之嘆道: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以奉篡!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一個封建王朝已經天下無敵,內無大的內患,至於外憂?
連匈奴人都已經跪下喊爸爸了。
舉世之中,漢家拔劍四顧心茫然,只想高唱一首無敵是多麼寂寞。
然而,西漢王朝,還是迅速的,忽然的,立刻滅亡。
甚至沒有流血就實現了政權更替。
王莽篡漢,天下一片歡騰,當時的士大夫和天下人甚至都覺得——俺們終於有救了!
在向前推一點,當王莽宣佈自己拒絕接受漢天子賜給他的新野封地時,總計有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當時的王太后,一定要王莽接受這個恩賜,不然他們就去北闕絕食抗議!
爲什麼會這樣呢?
從前張越不知道,但現在他很清楚。
因爲……
公羊學派從來就不相信有什麼千年不變的制度和萬世不易的王朝。
董仲舒老早就說了——從變從義,一以奉人!
更可怕的是,公羊學派的學者,充滿了激情和對他們理想的追求。
爲了心裡的理想和夢中的追求,他們可以捨棄一切,包括他們的生命。
而他們理想,最重要的一條叫做‘致太平!’
看清楚了,是致太平!
連小康和溫飽,也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要求的是一個老有所依,幼有所養,人民安居樂業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世界。
他們追求是一個人民道德修養和水平都極高,幾乎比肩共產主義社會的社會。
特別是年輕人和少壯派們,熱血沸騰,難以自抑。
從昭帝開始,一直到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
公羊學派的年輕人和少壯派們就不斷鼓譟、串聯和喧譁。
發展到成帝的時候,公羊學派覺得——劉家已經不足以帶領大家繼續‘致太平’了。
大家覺得,劉氏的制度和律法還有追求都太低級了。
所以他們強烈要求換一個人來,換一個君王。
而公羊學派強盛的時候,別說是公羊學派的學者了。
連帝王都已經被他們忽悠瘸了。
哀帝在世時就想着禪讓給他的寵臣董賢……
成帝晚年更是一臉憂慮,曾經深深的覺得,自己是不是找個賢人來禪讓?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在這樣的輿論影響下,一夜之間,西漢王朝變成了新王朝。
不然你以爲王莽篡漢,爲什麼國號要叫‘新’?
而不是其他什麼?
因爲,他要迎合社會的這種訴求和希望。
他要將自己塑造成公羊學派希望和要求的那個聖王,那個帶領天下人走向大同世界,開創太平盛世的聖王!
知道了這些,再去看王莽改制的那些改革方案,你就能知道,王莽其實不是穿越者。
他只是被公羊學派架到了火盆上。
天下人給了他那麼高的期待,給了他那麼好的條件。
就必然要求他做出成績,做出政績來。
不然的話……
哥哥們可以扶你上臺,也可以叫你滾蛋!
公羊學派就是這樣把自己和西漢王朝玩死的!~很神奇吧,歷史就是這樣的神奇。等過兩天有空,我會在公衆號‘要離刺荊軻’上更新一個講公羊學派主要思想主張和他們追求的系列文章,順便講一下西漢中晚期這些公羊學者是怎麼逼着老劉家自己都覺得得禪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