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到柳府,柳七自然是不會再去住那間偏僻的小院子,她和周宓以及柳十九一起住進了當年周氏曾住過的院子。
當年周氏與柳宗訓新婚燕爾,夙願得償的她爲了這間院子花了不少心思,加上週家當時正值鼎盛時期,所以房間內的裝飾皆是價值不菲,以至於張誠接手後,也不捨得過多改變,所以房間和過去並無什麼不同。
“她恐怕也沒想到,自己耗費無數心血的房子,最後竟是白白便宜了一個下人。”後院的正堂內,周宓邊坐下邊笑着調侃道。
“倒也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剛剛跨過門檻走進正堂的柳七面無表情地接茬道,“拿一條命換幾個月的享受,我看虧得應該是他。”
周宓聞言擡眸對着柳七嫣然一笑,隨後環顧四周,慢條斯理地說道:“小柳七,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用命都能換來這些的,單單是這一屋子的傢俱,都夠買上一百個丫鬟了。”
柳七臉上依舊毫無波瀾:“娘娘何時變得這般悲天憫人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周宓不禁幽幽嘆道,“說句實話我也沒想到如今竟會演變成這幅局面,本以爲威揚死後,有蕭奇峰坐鎮京城,就算有些小波瀾,也不至於鬧到天翻地覆的地步。”
柳七走到了周宓身旁坐下,隨後沉吟道:“大將軍和東海王除了武功修爲同爲當世絕頂外,其實根本不是同一類人,你想讓蕭奇峰代替周威揚震懾天下,最終不但不能達成目的,只怕還會害了蕭奇峰。”
周宓眉頭輕皺:“你和他見過了?”
柳七頷首道:“前些日在宮裡和他吃過一頓飯,雖然並未動手,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有一些動搖。”
“動搖?”周宓目光一沉,“我在來京的路上就已經聽說了,他將後宮的嬪妃都送出了宮,就若非許皇后以死相逼,恐怕連皇后都要另嫁他人了。”
柳七緩緩扭頭望着周宓的眼睛,緩緩說道:“這還不能說明他的心已經開始動搖了嗎?”
周宓眉心緊蹙,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柳七見周宓面露不解,當即回過頭目視着前方,沉聲問道:“倘若我是蕭奇峰,你覺得我會這樣做嗎?”
周宓眼睛一亮,瞬間明悟:“你不會!”
“你連徐家人的生死都不在乎,更甭提後宮中幾個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妃子。”周宓淺笑着說道,“所以在你看來,蕭奇峰做出如此舉動,就是他的內心開始動搖的徵兆。”
“但願我猜錯了。”柳七目光微凝,肅聲道,“如果真如我所料,那說明現在的局面就是專程爲蕭奇峰準備的,他們在給蕭奇峰的滄海之上放一座山,一座蕭奇峰不敢輕易去淹沒的山!”
話音剛落,柳七猛地扭頭看向周宓,隨後直接朝她伸出手,攤開了掌心:“傳國玉璽呢?”
周宓尚沉浸在柳七剛剛的話中,見柳七突然話鋒一轉提及傳國玉璽,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下意識地回道:“在我帶來的箱子裡,本來是打算照姜真人的提議,將傳國玉璽交由蕭奇峰保管的。”
柳七眸光微動:“姜玄雲當真是這樣說的?”
周宓目光疑惑地瞥了一眼柳七:“你不會是在懷疑姜真人吧?”
柳七淡淡地說道:“我還懷疑你呢,娘娘,畢竟這世上哪有人能像你一樣活了兩百歲,看起來還是一副二八芳齡的模樣。”
柳七越說聲音越小,一雙眼睛將周宓的臉龐審視了個遍,最後忍不住沉聲問道:“你看起來……好像比以前更年輕了!”
周宓聞言不禁摸了摸自己白裡透紅的臉頰,隨後輕輕一笑:“說起來也不知是福是禍,我總覺得體內的這股奇毒隱隱變得活躍起來,但卻以前毒發時的情況完全不同……”
周宓邊說邊擡手輕撫着自己的心口,繼而細聲說道:“就好像我的身體已經和它融爲了一體,但是又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
就在周宓說話的功夫,柳七正全神貫注地打量着她。
踏入知微之後,只要是牽扯到天地元炁,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世上無論是什麼靈丹妙藥亦或是劇毒之物,其本質都是天地元炁的不同呈現。
但結果還是讓柳七失望了。
她並未在周宓身上看出什麼異樣,甚至若非柳七曾多次親眼看見周宓體內毒性發作,她甚至都會懷疑周宓的身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種奇毒。
周宓也察覺到了柳七的打量,遂好奇地問道:“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柳七搖了搖頭,隨後便將自己在四海山莊碰見有人以同樣的奇毒想要暗害自己的事告訴了她。
當週宓得知奇毒再一次重現江湖後,她一雙流波婉轉的美眸中精芒頓現:“也就是說,當年下毒謀害我的人,有後人或是傳人?”
“所以當年究竟是誰對你下了毒?”柳七問道。
周宓眼中精芒瞬間斂去,隨後無奈地一攤手:“我若是知道,在周威揚活着的時候,早就向他報仇了,何必等到現在。”
噔,噔,噔……
就在柳七欲要說些什麼之際,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她當即扭頭看去,正好看見徐慶淮走了進來。
“小妹,六扇門的人來了!”徐慶淮雙眼對上了柳七的目光,他剛剛進屋尚未站定,便開口說道。
柳七眉梢一挑:“六扇門,你打發了就是,何必來煩我。”
徐慶淮聽出了柳七言語中的不耐,當即笑着說道:“小妹先別生氣,六扇門的人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們的林總捕頭就在門外候着,說是想要見你。”
林盛川。
他來幹什麼?
柳七想了想,隨後交代周宓去照顧受傷的柳十九,而後自己起身便離開正堂,朝着前院去了。
而此時站在大門外臺階下的林盛川,不禁攏了攏衣裳,心想着這風是越來越大了。
“林總捕頭,柳小姐讓你進去。”終於有一個青城弟子打扮的男子打開門對着林盛川說道。
林盛川頓時臉上一喜,隨後趕緊邁步進了府。
當他一路來到前院的會客大堂時,還未進門就看見了堂上正襟危坐的女子,心底頓時生出了一些慌亂。
“林總捕頭,你在心慌些什麼?”
林盛川剛剛跨過門檻,耳邊就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他不由得爲之一凜,趕緊站定,隨後衝着前方堂上的女子一拱手,朗聲道:“林盛川拜見柳小姐。”
柳七左手輕輕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摩挲着,眼睛全程盯着自己的手背,口中輕聲道:“林總捕頭無需多禮,柳七還是想知道你剛剛究竟在心慌些什麼?”
“呵呵……”林盛川乾笑兩聲,“柳小姐說笑了,在下……”
“林盛川!”柳七突然擡頭,凜冽的眸光落在林盛川的臉上,隨即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你剛剛究竟在心慌些什麼?”
一股無形的威壓令林盛川身軀一凜,他臉上笑容瞬間僵住。
咕咚!
喉結滾動了一下,林盛川深吸一口氣,收斂了表情,隨後肅聲道:“昨日南城一家慈幼院發生了血案,院中二十幾個孤兒都被人削了腦袋,且每一具屍體的脖頸斷口處,都被一層薄薄的白霜覆蓋着,連一絲血漬都沒有溢出。”
話剛落地,林盛川頓感壓在身上的無形威勢消退了幾分,他不由得長鬆一口氣,但緊跟着耳邊就傳來了柳七的聲音:“南城,慈幼院,死者確定都是孩子嗎?”
林盛川當即重重點頭:“都是慈幼院收養的無家可歸的孤兒,最大的不過十四歲,最小的甚至纔剛滿……六歲!”
……
“我現在住在南城靠近牆邊的那家慈幼院,你若是想找我,隨便在南城的大街上找個小叫花子,給他一點吃食,讓他領你去見顧大王,他自然就帶着你去見我了。”
……
柳七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幾天前顧連城離開之前說的話。
該不會這麼巧吧?
柳七當即開口問道:“可是靠近南城城牆邊上的那家慈幼院?”
林盛川眼神一驚,隨即木然點頭:“沒錯,你……”
柳七捕捉到了林盛川眼中的震驚,隨即眼波一橫:“你懷疑是我做的?”
嗖!
話音剛落,林盛川便看見柳七突然站起身來,隨後身形如鬼魅般地消失在原地,他心中驚駭之際眨了下眼睛,但一閉一睜間一道倩影驟然出現在他面前。
咔嚓!
林盛川垂在身側的雙手頓時緊握成拳,下意識的想要提起雙臂。
但任憑他如何催動着真氣灌入胳膊,他的雙臂就像被焊死一樣,根本動不了分毫。
“啊!”最終林盛川在周遭無窮無盡的威壓下忍不住仰天長嘯一聲,周身凝聚的真氣頃刻間崩潰,只見其衣裳一陣鼓動,“轟”的一聲無數勁氣從其袖口褲腿處狂涌而出。
噠噠……
撲!
林盛川踉蹌地後退了兩步,最終腿上一軟轟然單膝跪地。
他猛地擡頭,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驚駭。
“就憑你剛剛心中對我的懷疑,殺了你,一點也不冤枉。”柳七緩步上前,站在了林盛川剛剛所站的位置,隨後目光睥睨地俯視着林盛川。
林盛川頓時面露苦澀:“其實我本不想來的,只是想起那幾個孩子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隨後睜開雙眼,眸中驚駭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堅毅:“柳七,那些孩子當真不是命喪你手?”
“廢話!”柳七冷喝道,“殺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對我來說有什麼用,還不如去六扇門取你林盛川的狗頭!”
林盛川眼眸一顫,本想還開口說些什麼,卻被柳七一聲“滾”給生生憋了回去。
目送着林盛川一臉頹喪地離開後,柳七站在會客大堂門口原地沉吟片刻,隨後等到徐慶淮走近後,方輕聲說道:“我出去一趟,府裡交給你了。”
徐慶淮聞言腳下一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後一擡頭就發現眼前的柳七已經不知所蹤。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腦袋,顯然不太適應自家妹妹的雷厲風行。
……
南城,慈幼院。
兩個捕快披着厚實的斗篷,頂着寒風縮在大門口。
他們絲毫沒有留意到,身後僅隔一扇門的庭院中,一道倩影驟然凝聚。
柳七環顧四周,隨着她瓊鼻微皺,目光隨之看向了一旁的廂房。
柳七悄無聲息的推開了廂房的大門,目光一掃廂房內乾淨整潔的地面,已然感覺到了地面殘留着幾縷至陰至純的氣息。
真正的兇手已經呼之欲出了!
顧玖!
也難怪林盛川會誤會是自己所爲。
如若柳七沒有猜錯,顧玖當日在天鴻樓救傅卓成時所用的武功,應當出自七重天中的太陰一脈。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明明是日懸正空的大白天,但隨着顧玖的出現,整個房間徹底被一股詭異的黑暗所吞噬,正好對應了太陰。
乙木真氣同樣也是至陰之力,林盛川尚未踏足絕頂,自然難以區分二者的區別,再加上屍體傷口處薄薄的白色冰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柳七的殺意。
看來顧連城已經找到了顧玖。
不對!
應該說,顧玖找到了顧連城。
雖然顧連城在柳七面前極力否認兩人是師徒的關係,但柳七也看出來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簡單。
顧連城也親口承認了在江南顧玖出手傷了他,但他似乎並不想血債血償,反而得知顧玖開罪柳七後,下意識地想要護住顧玖的安寧。
莫不是師傅和徒弟之間的不倫之戀?
惡俗的想法剛剛升起,便被柳七拋諸腦後,因爲顧連城在提及顧玖時並未流露出什麼異樣的情愫。
罷了!
都是他們丐幫的私事。
已經瞭解情況的柳七決定不再過多停留,當即轉身離開了慈幼院。
她也沒有立刻回到柳府,而是在南城轉悠了一圈,終於在一間青樓的門口,發現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叫花子,正衝着進出青樓的恩客們討着吉祥。
大多數恩客都是嫌棄地叫他們滾開,少有幾個大方的從懷裡掏出一串銅錢直接扔在地上,頓時引得一陣哄搶,看着撅着屁股在地上搶錢的大小孩子們,撒錢的客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柳七站在對面的屋頂看了一會兒,這羣小叫花子似乎攢夠了錢,簇擁着離開了青樓門口,很快來到了臨近街道上的一間包子鋪,一個稍大一些的孩子被推了出來,對着滿臉警惕的包子鋪老闆伸出手,露出了掌心的銅板。
“呵呵!”老闆冷笑一聲,隨後嫌棄地伸手點了點叫花子手裡的銅板,“十三個銅板,只夠買十三個饅頭。”
“你說什麼!”一個矮個子叫花子跳了出來氣呼呼地說道,“一個銅板兩個饅頭,十三個銅板明明可以買二十六個饅頭!”
“那是去年的價!”老闆不屑道,“再說這鬼天氣,左右幾個街加起來,也只有我這裡有新鮮的包子饅頭賣。”
“愛買買,不買滾蛋!”老闆粗暴地驅趕着小叫花子們,“就十三個,多一個,沒有!”
咻!
“哎呦!”老闆突然捂着臉慘叫一聲,滾燙的鮮血瞬間從其指縫間涌了出來。
“誰!是誰!”老闆捂着臉一邊哀嚎一邊跳着腳怒吼着。
很快一道倩影從風中緩緩走出,老闆就看見來人之後當即愣在了原地。
“這裡有十兩銀子,購買你所有的包子饅頭了。”柳七走至近前,淡淡地說道。
老闆一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一垂眸便看見了落在腳邊的銀錠,銀錠上沾着血漬,老闆瞬間明白剛剛打中自己的就是這枚銀錠。
“錢,我還可以再加。”柳七的聲音隨着冷風再度飄入老闆耳中,“不過……我怕你沒命給我。”
老闆頓覺心中一顫,已然明白眼前的女子不是好惹的,遂趕緊撿起銀子,也顧不得自己的包子攤,連滾帶爬的逃了。
柳七目送着老闆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隨即緩緩扭頭對着一衆目光呆滯的小叫花子們說道:“還愣着幹什麼?”
“嗚呼!”
短暫的沉默過後,歡呼聲迴盪在街頭巷尾。
就在這些小叫花子吃完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準備連剩下的蒸籠一起搬走時,突然發現剛剛那個好心的大姐姐此時攔在了他們的面前。
“吃飽了嗎?”柳七輕聲問道。
她眸光微斂,旋即接着說道:“吃飽了,就帶我去見顧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