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爲這只是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到了十八歲那年,入學的第一天。我原本以爲,當我閉上眼睛躺在牀上,再睜開眼時就會回到我三十歲的時候了。甚至在想,等這個夢醒了,我要給媽媽打一個電話,然後好好工作,再找一個人來談一場新的戀愛。
可是一天,兩天,三天……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我仍舊停留在十二年前。我從鎮定到慌亂再冷靜下來,只得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大概不是一個夢,我真的回到十二年前了。
我想起還跟肖栩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天我問過他,如果能給我們一個重來的機會,回到過去,還有什麼遺憾需要彌補。我們都說過,要更早地找到彼此的存在,更早地相愛,好有更多的時間守在一起。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這種問題也只是問問罷了,可是現在,我竟然真的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還沒有遇見肖栩的時光,我卻不想如同當年所許下的,不想找他了。
我已經沒有勇氣再重來一次了,重新相愛又分開,然後一個人把自己埋在工作之中。
正式開課之後,我捧着課本又一次邁入了學堂。這些課我都聽過一遍了,雖然早就拋在了腦後,再拾起來,也並沒有多麼地困難。我用更多的時間來發呆,想這重新來過的時光用來做些什麼好呢?
上一輩子(姑且這麼說吧),室友都說我是學術型的,大把的時間總用來泡圖書館、自習。實際上絕大多數的時間我是拿來跟肖栩約會了,卻用自習來推脫。把我的大學生涯扣除了肖栩,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過得如此地貧瘠。這一輩子,我想我需要用更多的時間來參加一些爲了肖栩而耽擱了的活動了。
選更多有趣的課,參加幾個社團,偶爾去做一次志願者,打個小零工什麼的。
學校有一百多個社團,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社團招新,三角地都會被堆成集市,號稱“百團大戰”。我繞着這個地方走了四年,這還是第一次茫然地站在混戰中間,手裡已經被塞了無數張傳單。
排除掉肖栩感興趣的,又排除掉我不喜歡的,剩在手裡的傳單已經不多了。最終選定了耕讀社,聽說每一任耕讀社長最終都會落髮出家,一直只把這個社團當做笑話。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卻喜歡上了這裡的氛圍。
每天清晨六點鐘坐在靜園的草坪上,領頭的師兄顧愷是這一任的社長,修長的手指捧在手裡一本線裝的詩經,用他好聽的聲音抑揚頓挫地念着。他念“關關雎鳩”的時候帶着溫柔,念“碩鼠碩鼠”的時候帶着痛恨,念“青青子衿”的時候帶着嚮往,念“王興於師”的時候帶着豪氣。我原本遠遠地坐在人羣之外,幾天之後卻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靠得近一些,又近了一些。等我察覺到我已經坐在他的手邊了,這一天顧愷唸完了《氓》,忽然笑了笑,指着我問:“不知道通過我念的這一遍,大家對《氓》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句呢?能給我們說一說原因嗎?——這位同學。”
每日的例行提問,沒想到會被點中我。顧愷的眼底下滑過一絲狡黠,我嚇了一跳,不過工作多年的我哪裡會因此而緊張:“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這句話告訴了我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說這話的時候掛着一絲微笑。大概是因爲我也是個男人的原因,我最後一句話剛落,所有人都鬨堂大笑起來。顧愷把書合上,無奈地笑了笑,問道:“同學這句話說得可不對吧,世界上還是有我這種好男人的。”
“師兄是絕了種的三從四德好男人!”有幾個小姑娘馬上開始起鬨。
顧愷挑了挑眉毛:“三從四德可不適用於男人啊?”
“誰說的,”那個小姑娘嘻嘻哈哈地掰着手指數,“未婚從女友,已婚從老婆,有子還要從老婆,此三從是也;得學歷,得高薪,得房,得車,此四得是也。”
原來不是才德的“德”,而是得到的“得”。真要按照這種條件,怕是好男人真的絕種了。我笑了笑,等着顧愷的回答,只見他一副怕了的模樣擺擺手:“這個太恐怖了!三從四德乃是封建毒瘤啊,要不得,要不得……”
耕讀社的早會便就此散去,我早上一二節沒有課,便收拾得慢了一些。忽然聽到有人在我身旁叫了一聲:“同學!”
我撇過頭去,原來是顧愷。我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土和草根,我一邊拍打了幾下,一邊問道:“師兄好,有事嗎?”
“我叫顧愷。”顧愷卻突然這樣說。
我愣了一下,入社的第一個晨會顧愷便有做過自我介紹,社團裡的人都知道他叫做顧愷啊。也許是我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顧愷苦惱了一下,又說:“作爲交換,同學你的名字呢?”
我這才笑了出來,原來他是想問我的名字:“師兄,我叫秦恆。”
“秦恆啊。”顧愷笑眯眯地,眸子裡露出一股痞子氣來,跟他一貫在社員面前的模樣差了好遠。先是左右探看了一番,確定社團裡的人都走遠了,然後忽然把手臂搭在了我的脖子上,湊到我耳朵邊上說,“哥們兒,我看好你喲,要不要來考慮做我的接班人?我明年就要畢業出家嘍。”
我嘴角有些抽搐,顧愷怎麼忽然就變成了這番模樣:“……師兄你也要出家?”
“唉!”顧愷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我當年有膽量繼任這個社長之位,就是想着打破每任耕讀社長最後都會出家的定律。誰想到啊誰想到,找工作這麼麻煩,還不如把頭髮一剃,看破紅塵,從此捧着鐵飯碗向佛祖要飯。”
“師兄你心不成。”我這回是真的勾起了嘴角,取笑起顧愷來。跟着顧愷這樣的人,總是覺得,只要聊上幾句,就會熟絡了起來,也許顧愷有那種天然想讓人靠近的氣場吧。
顧愷忙將手指豎在我的嘴脣上,“噓”了一聲,賊眉鼠眼地四下裡瞄了一眼,貼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擔子還沒往你身上丟呢,咱們情誼還在,小聲點兒,小聲點兒,讓佛祖聽到了,你師兄我餓死了化成鬼來找你喲!”說着張牙舞爪,做了個惡鬼撲食的動作。
我終於沒忍住,哈哈大笑。有多久沒笑得這麼開懷過了。
顧愷今年大四,因爲耕讀社社長那個出家鐵律,很少有人敢接這個擔子,所以耕讀社社長換任並不如其他社團來得頻繁。從那天起,我同顧愷成了很好的朋友,幫顧愷管一下社團,或者週六的時候一起出去玩。我在帝都住了這麼些年了,說實在的,並沒有好好地遊玩過,許多古蹟風景,總想着去看,卻抽不出時間來。顧愷喜歡玩,又是學古文學的,每到一處都能旁徵博引,比導遊都要來得有趣。跟他相處得時間多了,我快樂得快要忘記了曾經。
曾經我有多痛苦,爲了一個人,痛苦了那麼些年。
下個週六,早早跟顧愷約好了,去什剎海看一看,再不去荷花就要落光了。我正在做着準備,給相機充好電,整理着存儲卡內的照片,分門別類地轉存到電腦當中。忽然間顧愷的電話打來,我接起來,問:“喂,師兄?”
“……秦恆啊,明天咱們多帶一個人吧,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會,人多也熱鬧些。”我一邊說着,一邊瀏覽着文件夾裡的收藏。
“那行,我就叫他來了!是我的一個學弟,跟你一屆的。掛了。”
“嗯,師兄再見。”
我並沒有多心,跟顧愷也只是好友,多一個人一起遊玩哪裡算什麼大事。誰知道第二天中午到B大南門集合,那個站在顧愷身旁說笑的,竟然是,肖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