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栩看向我的眼神帶有敵意,如果不是同他朝夕相處過十多年的話,這一絲一閃而過的敵意大概不會有人察覺。我卻能從他神色中最細微的變化裡發現他的情緒,即便是沒有主動去想,僅僅這不到半秒鐘的功夫,也足夠我發覺他對我這莫名其妙的排斥了。
顯然他不會去記得一個路人,開學那天在路上問過一個神色古怪的“學長”路的事,肖栩一定是早就拋之腦後了。對他而言,我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我不清楚他的排斥是從哪裡來的,這也是第一次被他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有些慌亂,卻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帶着公式化的微笑,不去看他,轉頭問顧愷:“師兄,這就是你帶來的那個朋友吧?”
“他叫肖栩。——肖栩,這就是秦恆。”顧愷很熱心地爲我們作了介紹。等顧愷的話音一落,還沒等我說些什麼,肖栩邊擺出比我要看上去熱情得多的微笑打起了招呼:“聽師兄說過你很多遍了,城環的?喜歡文學的話,怎麼不考慮轉我們中文?”
“中文哪裡是誰說想學就學的。”我客氣地說。
除了那轉瞬即逝的敵意,這一次的出遊竟和諧得出奇。我有幾分不敢相信,原來在分開之後站在肖栩身邊這麼久並不是一件難事,只是等我回到宿舍的時候,雙腿已經有些發軟了。顧愷大笑着叫我要鍛鍊身體,我卻知道,這只是我強撐的結果罷了。
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把表面上的功夫統統做足,做好面對陌生人的所有細節。潛意識裡有些想給他留下點好的印象,這個想法一蹦入腦海,便生生地嚇了我自己一跳。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明明都分手了,明明我該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誰知道在耕讀社下一次早會時卻得到了肖栩入社的消息。同在中文系,看樣子同顧愷很熟,社長大人以權謀私了一把,特地組織了大家歡迎了肖栩一回。只是看到他而已,我便覺得我的腿肚子有些痠軟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失常表現在表面上,隨着大流鼓掌,第二天,向顧愷提出了退社申請。
顧愷顯然是嚇了一跳,之後帶着幾分慍色,說起話來卻仍舊是他三五不着調的語氣:“社團這種東西,誰還有正經八里退的,只要不參加活動,幾個月後,哪有誰還記得你呢?”
“對不起,師兄,我沒有想到大學的課程這麼緊張。”我抱歉地笑了笑,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藉口了,卻仍舊避免不了這是句假話的事實。
我也不想對顧愷撒謊,只是我不可能去說什麼因爲肖栩在這裡所以我必須走的話。我的歉意無比地堅定,顧愷難得用嚴肅的神態盯了我許久也沒有看出半分的猶豫來,整個人都有些喪氣了,無力地擡起手來,向我擺了擺。我如獲重釋般,鬆了一口氣,逃離開靜園這片草坪,決定了這從新開始的一聲,真的去做一個學術派算了。
上輩子有多少書沒能來得及看完,有多少願望沒能實現,我在想,這纔是真正重要的。
甚至可以說那時的我有些愚蠢。我考過了托福考過了GRE,出國做了一學期的交換生之後,迫不及待地跑了回來。大學畢業後拿到了OFFER,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留下陪肖栩了。
原本我說不定會念研、讀博,最終在實驗室裡一展抱負,最終,爲了肖栩,我放棄了這些所有,找一份不愛的工作,卻甘之如飴。
並不是說我後悔良多,倘若我能再一次陷入到那樣一份感情之中,我想,我一定會再一次做出同樣的選擇。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某種層面上肖栩說的對,比起科研來,我的過度感性使得我的思維比他更貼近於中文系的學生。
離開耕讀社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肖栩了。不得不承認內心裡有那麼一絲的失落,更多的卻是終於解放了的輕鬆。
顧愷甩了我一個月的冷臉之後又主動跟我聯繫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我在故意躲着肖栩,還是知道了肖栩對我那莫名其妙的敵視,他再也沒把肖栩帶到我的眼前。
轉眼到了下學期,2011年了,被說離世界末日又近了一步,顧愷去找了一份實習工作,每天忙得像狗一樣,回校來對着我,邊喘邊吐槽,他這種實習新人,去了是跟保潔員搶飯碗的。
畢業季裡,顧愷約我出去吃飯,地點在小西門外的燒烤店中。以顧愷的人員,我以爲會有很多人在鬧着給他送別,沒想到等在那裡的卻只有他一個,兩手一手一串雞翅,雞翅上塗着厚厚一層辣椒,紅得已經發黑了。顧愷吃得嘴脣都腫了起來,見到我來了,把雞翅一丟,抓過一旁的散啤灌了一大口下去,喉結滾動過冰涼的啤酒。他舒爽地嘆了一口氣,放下啤酒杯,招呼我坐過去:“秦恆,你來啦!陪我喝酒!”
上輩子我的酒量在工作中練得千杯不倒了,這輩子這個身體倒是沒怎麼受過酒精的荼毒,對這刺鼻的味道還不習慣。我皺了皺眉頭,推卸了一番,還是拿了瓶水。顧愷有些不滿意,撇着嘴,用上了激將法,問我還是不是個漢子。我保持了微笑的表情,心裡想顧愷還是個沒畢業的孩子,對於我這種在社會上混了這麼些年的老油條哪裡還有什麼作用。
眼見激將法行不通,顧愷又換了個花招,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來,捏着嗓子,哀哀地求着:“秦恆,來陪我喝嘛,我都要走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生生地被顧愷嚇出一身冷汗來,他並不是什麼娘C,突然來了這麼一招,真能讓人發抖。嘴角有些抽搐,看着顧愷那擠眉弄眼的表情,我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摸出手機來,迅疾地咔嚓一下把顧愷的表情記錄了下來。
照相機這一聲清脆的聲響把顧愷給嚇了一跳,哪還有心情再做什麼鬼臉,撲上來就要搶我的手機。我慌忙把手機藏起來,對着顧愷的虎視眈眈,笑着說:“不是說最後一次見到你了麼?當然要留張照片做紀念了。”
“哥哎,我求你了行不行,你要照片我可以送你一個G的,回頭就發你郵箱,那種東西不能留啊!”顧愷看樣子是真急了,明明大我三屆,卻管我叫起了哥。
我的笑裡帶了幾分得意,把手機背在身後,看着他像吃了一盆苦瓜一樣的臉,莫名地覺得開心地不得了。顧愷瞪了我許久,大概是看出了我眼底裡絕對不會退讓了,便整個人像個氣球一樣撒了氣,頹倒在了桌子上。埋着頭的表情看得我忍不住伸出手來,在師兄的頭頂上摸了一把。
“不陪我喝酒,還拍我照片,你欺負我……”顧愷擡起一隻手來把我揮開,整個腦袋埋在臂窩間,悶聲抱怨着。
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我只能作出讓步來:“好了,師兄,我陪你喝,當作送別了,行嗎?”
果然是裝出來的模樣,見我妥協了,顧愷立刻便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我配合地直呼上當,讓他得瑟了半天。
燒烤店的酒劣質但還算新鮮,我們一人一紮啤酒,碰了下杯子。我問他:“師兄,你是打算去哪裡讀研?”
提及這個話題,顧愷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尷尬了起來。他搖了搖頭,告訴我:“還讀什麼啊,我打算去教書了,回老家,我高中要我。”
“……教書?”沒想到顧愷會去做這個,我吃了一驚,不由得反問了一聲。中文並不是一個就業率有多高的專業,顧愷則是他們那一屆裡最優秀的幾個學生之一,聽說早就拿到了保研的資格。前幾天聽說他要走,我還以爲他拿到了什麼更好的OFFER,怎麼可能是回老家教書呢?
看得出我眼中的不敢置信,顧愷的笑容愈發苦澀:“拿到保研就懶了,再沒認真學習,早知道會……唉……我該想辦法出國纔對。”
顧愷酒量不大,還容易上臉,一紮啤酒下去,頰上已經有了兩團紅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在不斷地擺着頭,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卻不肯告訴我。只是大聲地又叫來服務員再加了扎鮮啤,等他徹底醉了,才咕噥起:“秦恆,你說,有男的跟你告白,你該怎麼辦呢……”
不知不覺地,外面居然下雨了。顧愷說完這句話便趴倒在了桌子上,再說了些什麼,全部被雨聲吞沒,我沒能多聽清一句。坐在座位上的我有些僵硬,那個跟顧愷告白的人是誰,聯想起來,我總覺得像是肖栩。
眼看着顧愷伸手竟然還要去摸啤酒杯,我趕緊把他拉住,想要結賬走人,不知道外面的雨大不大。我便先走到門口,剛掀開門簾,卻見到了門外,肖栩正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