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生日那天,正趕上加班。等好不容易老闆鬆了口放我們走了,公交車的末班車已然絕塵而去,地鐵也暗下了燈火。只得打的回到我租來的“家”,沒有蛋糕,沒有人給我下一碗長壽麪,甚至沒有人開一盞燈等我的歸來。我累得像條狗一樣,全然沒了力氣傷春悲秋,只倒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氣,揪一把打得一絲不苟的領帶,扯開來,讓呼吸更輕鬆一些。
我確定我已經不想回臥室了。身上黏糊糊的,但是也沒有力氣洗澡。我只躺在沙發上,胡亂地想着,這才忽然想起來,啊,今天原來是我的生日。而後瞥了一眼牆上掛着的時鐘,時針往12那個數字的右邊偏了偏。這才忍不住笑了一聲,原來我的生日已經過了。
三十歲,沒有房,沒有車,獨自一個人飄在帝都這座繁忙的都市,其實我很累了。每個星期都要抽出點時間來接母親的電話,聽她愈來愈蒼老的聲音絮叨着我什麼時候才能安穩下來。我總是笑着說媽,你別急,總是拒絕搬回老家去得好意,總是否定了每一次母親給我介紹的女人……我知道,我讓母親失望了,卻只能躲在遠遠的帝都,苦笑着。
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肖栩來。
我是在十八歲那年認識肖栩的。我們都是B大的學生,我學生態,他學中文。他是一個很浪漫的人,留着稍微長一點的頭髮,帶着一副無框的眼鏡,笑起來很溫柔,眉目間還有着一股的風情。肖栩的周圍總是有着數不清的女生,他和每一個女生都能保持着一個恰好的距離,疏遠卻又曖昧。
我已經想不起我和肖栩是怎麼在一起的了。我們像是偷嚐了最甜美的禁果,偷偷地約會,偷偷地拉了一下手。暑假裡留在學校,到新西方去學GRE時,找了個藉口搬到了一起,每天睡覺之前,我探下身子去,悄悄地和他對視一眼,都能美上一整天。現在的我想起來這些,總是禁不住地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已經不是當時發自內心的甜了,而是帶着苦澀。
那時的我,怎麼就那麼傻呢?
我們像每一對情侶一樣都許下過什麼天長地久的誓言。我必須說,當時的我絕對是認真的,他也一樣,我們都相信着我們有足夠的勇氣排除一切的困難,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再到三十八歲……直到八十八歲,因爲我們是同性戀,不可能有後代,那時我們兩個就應該進了養老院了,一定要去同一家纔可以,睡在同一間房間裡,每天早晨,不需要拐棍,扶持着彼此,去外面的小公園裡,坐在長椅上曬太陽。
是的,那時的我堅信着這些,可是現在想起來,除了笑自己當年的傻,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
肖栩結婚了,就在兩年前。跟一個女人。我們原本幻想着八十八歲,其實連二十八歲也沒能熬過。
有個圈子裡的朋友告訴我,他看見肖栩在跟一個女人約會。他說這話的時候漫不經心,他以爲我知道,這個圈子裡,多數人都是這樣,早晚要走到這一步。有時候會商量好了,找一個女人結婚生孩子,並不會影響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我愣住了,乾笑了兩聲,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看到我的模樣,有些歉意,說:“秦恆你不知道嗎……不過也無所謂,只要他一直——”
我猜得到他是想說什麼。他是想說,只要肖栩愛的人是我,找個女人結婚而已,不會有什麼影響。我卻揮了揮手,打斷了他要說的話,只是悶聲給自己灌了一杯酒下去。
我的酒量很好。我們做環境評價的,挨個工地跑,少不了要應酬。已經畢業這麼些年了,天天在酒桌上拼命,哪裡還練不出幾分酒量?可是那一天我難得喝醉了,也許是我想要醉,這樣纔有勇氣去面對肖栩。那一晚肖栩沒回來,我在沙發上坐到了天明,等肖栩開門入內,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對他說一聲“你回來了”,而是直截了當地問:“女人和我,二選一吧。”
肖栩大概是猜不到我會知道了。他那一雙永遠帶着溫和的笑的眼睛裡,難得有着驚慌失措。他說:“阿恆,你聽我解釋!——”這句話卻被他自己生生截斷。我知道他想給自己找個藉口,卻實在是找不出來。
肖栩,我愛你這麼多年,第一次知道,原來你是個懦夫。
肖栩沒什麼可解釋的。他只是需要結婚,需要生一個孩子,讓自己看起來和別的“正常人”沒什麼不同,如此而已。理智上講,我可以理解他的退縮。我儘量讓自己顯得平和一些,生拉硬扯出一個笑來,跟他道別:“希望你能對她好一點,不要做對不起她的事。”
這是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把他扭送出了“家”門,他渾身無力,顫抖着,沒能掙扎得開我的力道。
這裡原本是我們一起租來的家,現如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當年畢業選擇了留帝都,原本只是爲了他而已。等這個“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不是沒有想過要離開,回去我的故鄉,那個海濱小鎮,只是終究丟不開事業。我狠下心對自己說,肖栩算是什麼,沒有退掉租了這麼多年的屋子,只是把一半的書和衣櫃清掉,送去了肖家。開門的是肖伯母,她的臉上已然爬滿了皺紋,見到我來送肖栩的東西,和藹地笑了:“小秦啊,看我家小栩,搬個家還要麻煩你給他收拾東西送來。——小栩快結婚了,記得來我們家吃喜糖啊!”
肖伯母並不知道我和肖栩的關係,只知道我們是很好的朋友,肖栩圖個離公司近,跟我一起合租了這麼些年。現在他要結婚了,老人家掏出了畢生的積蓄在這個寸土寸金的都市給小兩口付了首付,買了一套房子,肖栩也就要從跟我合租的房子裡搬出來了。如此而已。我裝作一副歡喜的模樣,恭喜了肖栩終於安定下來了,又客套了兩句,什麼伯父伯母不要太忙了,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的就來叫我,而後落荒而逃,離開了肖栩父母的家。
離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我媽媽也已經這麼老了吧。
肖栩結婚那天我沒有去。請帖躺在桌子上,燙金的雙喜刺傷了我的雙眼。我藉口有應酬,實際上卻只是在沙發上愣愣地坐着罷了。我算了算,十八歲那年遇到肖栩,就這麼快,十年過去了?
原來天長地久,只有十年而已啊。
現如今我已經三十歲了。因爲長期熬夜,昨天梳頭的時候,見到了一根白頭髮,眼角上不知不覺的也爬上了魚尾紋。聽同學說,肖栩的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剛剛滿月,很是可愛,一雙眼睛亮亮的,和肖栩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我閉上眼睛,想象着那個小嬰兒的模樣,想象着小嬰兒一點一點的長大,十八年後,就又是一個被女生環繞在周圍,保持着疏遠並曖昧的距離的肖栩了。
我想起了十八歲的肖栩,我用我三十歲的眼睛看着十八歲的肖栩,看着那個讓我愛了十多年的人。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多的思量,沒有這麼多的擔憂,能夠在碰面的時候偷偷拉一下彼此的手,躲到無名湖邊的林子裡,對彼此許下天長地久。
什麼天長地久,也只是說說罷了。
……要是,我永遠都是十八歲,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