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陳宸也沒有料到站在門口的會是我們,同樣是愣住了的表情。他卻恢復得極快,擺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來,非常溫和地笑着迎了上來:“是B大的同學吧?我從B大畢業已經快五年了,還真是想念啊。”
說着陳宸伸出手來,要握住顧愷的手。顧愷卻仍舊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臉色鐵青,沒有半分配合的樣子。陳宸徒覺尷尬,卻沒有在表情上顯現出來,仍舊得體地笑着,卻把手換了個方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位同學請進,總不能在門口站着,被人看見了該說我怠慢咱們祖國未來的棟樑了。”
已然有路過的人悄悄投來了好奇的目光,想必顧愷也是知道,儘管沒有緩和一點表情,仍舊配合地鬆開了門把,走進門裡。原本以爲這次的贊助拉不到了,定要不歡而散,沒想到這個陳宸卻半個字也沒提昨天的事,開出的贊助,比電話裡商討的還要豐厚。
顧愷冷着臉,古怪地瞥了陳宸一眼,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沒有要求?”
“小同學別這麼說,這也是做好事麼!——要求倒是沒什麼,這週六我可以跟着你們去參觀一下你們做義工的福利院嗎?”
摸不清昨天領着混混到校醫院附近打人的傢伙,今天爲什麼會人模狗樣地坐在辦公室裡,搖身一變竟然成爲了一個企業家,我默不作聲地坐得遠一些,看着顧愷猶猶豫豫,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紅十字協會上回到福利院去,給孩子們帶了不少東西,現下正缺乏週轉資金,顧愷想必不喜歡同這個人打交道,卻捨不得這份贊助。
談完了正事,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我以爲他要走,便跟在了身後。沒想到他卻拍了陳宸的桌子,質問:“你們爲什麼要找阿陽的麻煩?”
陳宸卻忽然間變了個模樣,嘴角挑起玩味的微笑來,眼神裡流轉着訝異,打量了怒火沖天的顧愷一眼,反問:“……你不知道?”
“阿陽老闆欠了你們的錢,你們找他的麻煩幹嘛?”顧愷冷哼一聲,繼續大聲地責問。
這問句被陳宸聽到,他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原來那傢伙是這麼跟你解釋的啊,你也相信?”
“當然相信,阿陽又不會騙我,我們認識多久了!”顧愷鄙夷地睥睨着笑得沒了形象的陳宸。
陳宸抱着肚子,像是笑岔了氣似的,快要捶桌了:“哈哈!——你叫顧愷是吧?真有趣,真有趣!哈哈哈——這麼天真,果然是校園裡纔能有的孩子啊。”
“你——!”從沒見過顧愷這麼生氣,他簡直要跳上桌子去揍那個陳宸了。我慌忙去攔住,低聲勸了一聲:“師兄,別在這裡打起來啊……”
但這個陳宸彷彿嫌棄顧愷的火氣還不夠大似的,明明坐在座位上,處於低位,擡起頭來卻自有一副鄙夷的氣場,鼻孔裡嗤了一聲:“你這個好學生,會打架麼?”
眼看顧愷的拳頭就要落在陳宸的臉上,我用了力也攔不住,沒想到顧愷生起氣來力氣這麼大。陳宸卻看戲似的,躲也不躲,嘴角上還掛着一絲嘲笑。我暗叫一聲不好,幸而顧愷竟然及時阻止了自己,拳頭最終在實木的桌子上狠狠砸了下去。看那個陳宸,眼睛裡便寫了“果然如此”。
顧愷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氣,轉頭要走:“秦恆,走!”
“週六再見,別忘了喲!”陳宸卻在身後,見顧愷打開了門,變臉一樣地又恢復了溫文爾雅的紳士形象,熱情地叮囑着。
顧愷懶得再回答,憋着怒氣大步地離開了這幢辦公樓。直到上了公交,漸漸開離了這裡,他才倒抽了一口氣,甩着那隻砸在桌子上的手:“疼死我了!——破桌子真硬啊……——那個混蛋!”低聲咒罵着,顯然並非在說給誰聽。公交車上人擠着人,不用扶什麼都倒不了,我還是小心護了一下什麼都沒抓着的顧愷,以免他被撞倒。
“哎,秦恆,你說那種混混頭子是怎麼當上什麼總經理的啊?——還好意思說他是咱們學校畢業的!”顧愷憤憤不平地說着。
我想了想:“昨天就覺得,他和那些混混在一起很……奇怪?不像是一羣人……”
“切,聽那個大黃,還管他叫什麼‘陳少’,擺明了就是個混混頭子嘛!”顧愷咬牙切齒地說,“還‘大黃’呢,跟叫狗似的!放高利貸的,沒一個好東西!”
聯繫起之前的對話來,我猜那個阿陽怕是告訴顧愷,他的老闆借了這個陳宸的高利貸沒還,才害得他被找茬的吧。說真的,阿陽找的這個藉口拙劣至極,我根本想不通之間的邏輯,偏偏顧愷似乎相信了。我抿了抿脣,還是決定提點一下:“你……那個朋友,借了……?”
我把話拖長,欲言又止,顧愷卻聽明白了。他撇了撇嘴巴,糾正着:“阿陽是老實人,怎麼會借那種東西啊!那讓老家的伯伯嬸子怎麼辦?——是他的老闆!”
“那怎麼會找上他了?”我引導着問。
“那個不負責的老闆跑了唄!把這攤子爛事甩下了。這幫混蛋找不到人,爲難這些打工的,非要他們說出他們老闆的下落。”顧愷說的,大概就是阿陽找的藉口了吧。
我假作明白,“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那我應該是看錯了吧……”
“什麼?”顧愷揉了揉手,應該是舒服一些了,終於去抓住了把手,擡起頭來問我。
“我前幾天去前海,在某間酒吧裡,似乎看到過一個人,長得很像你那個朋友。——不過那人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應該是我看錯了……”
“阿陽的工資大半都寄回去了,哪有錢買什麼西裝啊,你肯定是看錯了。”顧愷嬉笑着,勾搭上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揶揄,“跑去前海乾什麼啊?去體驗小資生活了還是泡美女了?”
“沒有、沒有——”我解釋說,“我有朋友在那裡打工,請我去玩。——聽我朋友說,那個長得像你朋友的人還是混黑的呢,在那一帶看場子。”
能說的已經都說了,顧愷顯然是隻當成八卦聽了的樣子。我無可奈何,只能嘆息一聲。
一整個星期都在上課下課中度過,轉眼又要到了週六。這整整一週我都沒有收到來自肖栩的哪怕一條訊息,我每天都要打開無數次手機查看,甚至有時候忍不住點開他的名字,想主動聯繫,終於還是忍住了。我撥弄着他送來道歉的雨天娃娃,那個娃娃被我掛到了牀頭,同寢的好奇地問過,我沒回答什麼。我的牀位接近窗口,那個娃娃每天被太陽曬着,臉上的表情都有些褪色。
想到週六的義工肖栩會去,我還是拒絕了顧愷的邀請。泡了一整天的圖書館,等到我的肚子實在有些撐不住了,餓得抽搐了起來,我才無可奈何地買了點吃食回到宿舍。下鋪昨夜通宵遊戲,此時睡得正熟,我躡手躡腳地爬上牀,剛躺下,手機卻響了起來。
肖栩。
簡單的兩個字不斷地跳躍着,我的胃抽痛得更厲害了,嘴脣都有些顫抖,猶豫着要不要接這個電話。直到過了時間,電話被自動掛斷,我捂着自己的胃,大喘着氣。
睡夢中的下鋪被鈴聲吵擾,咕噥着:“小恆子,你電話響了,怎麼不接啊……”
我還沒有回答,樓下卻忽然響起了歌聲。那聲音我是多麼地熟悉,以至於在聽第一個字的時候便判斷出了那是誰。肖栩原來正站在我的樓下,唱的是《對不起,我愛你》。肖栩的聲音有點啞,爲了能傳聲到四樓更是聲嘶力竭,更加嘶吼,並沒有多麼動聽,卻一口一聲地唱着:還沒告訴你,對不起我愛你,沒有你我無法呼吸……
我躺在牀上聽他嚎歌,我在想會不會有這麼一天,他敢用這個音量大聲說出來,秦恆,我愛你。我正癡心妄想着,暗自嘲諷着自己,沒想到下鋪突然從牀上跳了起來,不知道抄出個什麼來,拽開窗子,喊了一聲:“嚎鬼啊!”就把手裡的東西丟了下去!
我心頭一驚,只聽肖栩哎呀地叫了一聲,再也沒了聲音。我的心跳在加快,快要跳出來了,止不住地擔心起來。雙腳彷彿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我從牀上縱身跳下,顧不得腳底震得發麻,衝出了宿舍,跑下樓去。
肖栩,肖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