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時光總是加快流逝,猶如甘霖滴入旱地。鍾藎每天吃完了睡,睡醒了去鎮子上逛一圈,然後天就黑了。三天過去,明天得起程去江州。早晨起來,離別的情緒堵在心口,窒窒的。鍾藎不想讓方晴看出來,吃完早飯,拎了個竹籃,說去街上買點菜。
昨天夜裡下了場小雨,早晨就放晴了,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安鎮有一條大河,把鎮子分成鎮南鎮北。這條河以前是安鎮的主要航道,去縣城的輪船總是在午飯時分起航。安鎮的小街在鎮北,上街就得坐渡船。現在河上建了座大橋,上街非常方便。因爲一夜的細雨,河面上的霧氣還沒有散盡,向遠方看去,視線朦朦朧朧。
橋下是個饅頭鋪,偶爾也給人家加工壽桃。還沒下橋,就聞到熱氣騰騰的麥香。饅頭鋪旁邊是個醬菜店,八扇摺疊門全部打開了,大理石的臺階非常光滑。店老闆已經老了,頭上一根頭髮都沒有。鍾藎喜歡吃一種像螺絲樣的醬菜,兒時,跟方晴上街,店老闆都會捏一根,要聽她喊聲伯伯,纔給她吃。
鍾藎朝店老闆笑了笑,他眨眨眼,已經不太能認出鍾藎了。鍾藎慢慢地走,在電影院對面的小麪館裡,不經意掃了下眼,看見啞巴民工正在吃麪。
鍾藎猶豫了下,走了進去。啞巴侷促地放下筷子,手在膝蓋上搓了搓。
知道他聽不見,鍾藎還是告訴他,她要離開安鎮,先去江州,再回寧城。啞巴眼睛倏地一亮。
“你……不是也要去江州吧?”鍾藎特地用手指蘸了茶,在桌上寫了“江州”兩個字。
啞巴點頭了。
鍾藎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擺了下手就走了。
買好菜回家,半路上遇到紅葉。紅葉責怪鍾藎怎麼不叫上她,鍾藎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難道你還怕我迷路?紅葉笑道,你沒發現安鎮變化很大嗎!她點點頭,在全中國都變成一個超大的建築工地時,安鎮卻變成了一塊世外桃源,甚至以前挺紅火的磚窯廠也搬走了,改成果園。
“那邊的大廟擴建了。”紅葉突然停下腳步,指着鎮外一處挑高的屋脊,“廟裡來了幾位僧人,以後會經常做法事。哦,附近的地也給人買走了,都是外地人,建度假別墅。有一個人很怪,人家都往鎮子上靠,他買在咱們苗圃旁,對着一大塊油菜花田。”
“那兒以後有商機,建個農家飯館,生意會很好。”
“不是,他就建三間磚房,帶個小院。”
“也許他想學陶淵明歸隱呢!”
姑嫂倆都笑了。
桑樹上桑葚還紅着,已經有孩子爬在樹上採摘了。鍾藎也摘了幾粒,把指尖染得紅紅的。紅葉看看她,妹,心氣別太高,找個男人疼疼吧!
又是方晴請來的說客,鍾藎別過臉,黯然神傷。
從安鎮去江州,沒有火車,只能坐長途汽車。鍾藎告訴方晴,爸爸給她買了輛車,等她車技再好點,下次回安鎮,她開車回來。方晴嘆道,你爸媽太寵你,你得好好孝敬他們。
鍾藎提着裝滿吃的口袋,上了長途客車。不意外,啞巴已經在車上了。她也沒猶豫,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了。汽車開動,她從窗戶裡看到何勁和紅葉在揮手,方晴和何爸爸追着車跑,心口驀地一緊,忙低下頭。
同樣匆忙掠過的,是啞巴眼中的疼惜。
汽車只走了一段鄉村公路,然後就上了高速,路況非常好,窗外的風景層層疊疊,到也蠻舒適。
啞巴是令人覺得安全的旅伴,卻不是可以打發無聊時光的旅伴。司機打開閉路電視,放了部港臺片,壁哩啪啦,打得非常熱鬧。啞巴好像沒有行李,空着兩手,還是原來那身皺皺的衣服。褲腳上不知在哪裡沾了點泥巴。
車進服務區休息時,鍾藎指指褲腿,讓他撣一撣,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顯然不明白她要幹嗎。
湯辰飛的電話就在這時打進來的。問鍾藎在哪裡,爲什麼前兩天關機。鍾藎淡淡地說有事,又說手機忘了充電。
湯辰飛低沉地笑了,“那你好好坐車,我掛了。”
鍾藎怔住,“你怎知我在車上?”
“檢察官,你不知信號定位系統追蹤嗎?說謊的人鼻子會長長的,是不是怕我要你帶安鎮特產?小氣鬼!”
鍾藎屏住呼吸,惱了。
湯辰飛彷彿透過了電波看到了她的神情,“牧濤說你去江州,我把江州的酒店找了一遍,都沒找到你,能不着急嗎?好了,我錯了,你現在是去江州吧,我坐最快的動車過去,向你賠禮道歉?”
“湯少,玩笑不要開過了,適可而止。”
這下輪到湯辰飛沒了呼吸。
司機按着喇叭,催促大家上車。啞巴站在車門邊,焦急地看着鍾藎。
鍾藎握着手機,還往遠處走了走。
“我是遲鈍,但是還有聯想力。我是故意帶花蓓去提車的,我想讓她清醒,不要在不愛她的人身上浪費力氣。”
鍾藎咬咬脣,湯少這樣的別號,寧城能有幾人擔當得起?幾件事一聯繫,就串起來了。碧水漁莊的那個晚上,他明明在,無非就想在暗中看看她罷了。如同在麗莎餅屋,同樣的招數,他又玩了一遍。他探病時看着豎琴,脫口而出的那句:原來不是吹牛,是真會彈。花蓓的快遞、突然關機,她知花蓓無法面對這局面,她也不急於解釋,把一切交給時間去處理。
“你是因爲花蓓才拒絕我的嗎?”湯辰飛找到打不開鍾藎心門的那把鑰匙了。
“當然不是,這和她沒有關係。”
“你說對了,她是和我們沒有關係。我真是討厭在感情上加太多的附加值,簡單點不好嗎?我有愛的權利,也有不愛的權利。我亦不能阻止別人愛我。我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巧合的是我喜歡的你是她的朋友,而我與她之間,從來不是情侶的關係。我沒有犯罪,對不對?”
司機不耐煩地按了一串喇叭,鍾藎扭頭朝後看。“同理,我亦不能阻止你喜歡我,但我也有不喜歡你的權利。”說完,合上手機。
司機嫌鍾藎讓一車的人等,咕噥地不知罵了句什麼,啞巴狠狠瞪他一眼,護着鍾藎回到位置。
太陽西斜了,電視裡的武打片也近尾聲。
鍾藎藉着餘暉,撥通了花蓓的手機號,這次沒有關機,而是無人接聽。
鍾藎向前排的人借了下手機,她撥通了花蓓的號碼,在聽到花蓓嗲嗲的嗨一聲之後,立刻就把手機掛斷了。
花蓓是對的,接了她電話之後,能說什麼呢?
湯辰飛跟着發來一條長長的短信:可以對我耍脾氣,但必須要講道理。感情從來就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能遇到心儀的人?一旦遇到,我又怎麼能錯過?如果你有心結,暫時不能接受我,那我們就從普通朋友做起。有情人最後才成眷屬,我可以等!江州見!
鍾藎毫不猶豫地按下刪除鍵,接着,她站起身,請司機靠邊停車,她要下車。
司機吼道,瘋啦,這是在高速上。
鍾藎忙不迭地道着歉,說她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回去一趟。
司機罵罵咧咧地停下車,還是告訴她,過一會,有趟江州開安鎮的客車打這經過。鍾藎道謝,提着行李下了車。
啞巴從座位上站起,顯然被這場面驚住了。但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鍾藎已經成了暮色中一個小小的黑點。
湯辰飛是下午到達江州的,當然不是特地跑來向鍾藎賠禮道歉。他不是青澀少年,一腔心思全奔着戀愛去。那樣說,是逗鍾藎。光想像她板着俏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就讓他心情大好。
全省二季度經濟工作會議放在江州召開,會期三天,今天報到。這真是一件巧得不能再巧的事,就像天作之合。
江州市政府負責主辦會議,參會人員入住海濱大酒店。報到之後,和相關部門的領導寒暄了下,他說回房養精蓄力,準備迎戰晚上的接風宴。他回房換了件衣服就下樓了,找了輛車直奔江州長途汽車客運總站。
時間卡得很準,他幾乎是和安鎮開江州的班車同時到達的。
他搖下車窗,看着旅客提箱拎袋的悉數下來。等到最後一位,都沒有看見鍾藎。他推開車門,跑了過去。司機詢問地看向他,他知道現在交通部門抓得很嚴,旅客必須到終點站才允許下車。但他還是問了一句,是不是有個短髮下巴尖尖皮膚白皙的年青姑娘提前下車?
司機眼瞪得溜圓,你有千里眼啊!
他聳聳肩,從口袋裡掏出包南京—九五之尊,扔給司機。
司機喜出望外,抽出一根,湊到鼻子嗅嗅,真是好煙啊,聞着就是香。哦,你說的那位姑娘,我有印象,在高速上死活要下車,攔都攔不住。
沒人陪她嗎?
沒見着。
湯辰飛托起下巴,臉繃着,一言不發轉身上了車。
司機瞅着汽車後面的尾煙,突然想起忘了告訴這位英俊貴氣的男子,和那位姑娘同座的男人過了一會也下了車,那個算陪嗎?
接風晚宴採用的是自助餐式,會議組準備了白酒、紅酒還有啤酒,湯辰飛要了紅酒。現在也不時新拼酒,何況明早要開會,大家就淺酌慢品。別人敬酒時,湯辰飛舉起杯碰碰脣,意思到就好,別人也不計較,他可是省裡面的領導。該見的人都見過了,該打的招呼也打了,湯辰飛悄然退場。會議組晚上安排了電影還有KTV,盛情邀請他參加,某幾個地級市的局長也想和他私聊,他在下午就婉拒了。
情緒莫名地低落,或者講是浮躁,讓他實在打不起精神去應付那些。
信步就進了電梯。電梯裡站着兩位漂亮時尚的女子,看見他進來,毫不掩飾眼中的好感。他微笑點頭,這樣帶有愛慕的注視,早已見多不怪。
車停在酒店外。一個漂亮而又流暢的迴旋,車駛向了夜色。
江州的馬路寬敞,車不多,開起來非常爽。主幹道就幾條,有顯目的建築物幫助辨認,陌生人也不容易迷路。湯辰飛眯起眼,在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後,方向盤一轉,拐進了一條長滿香樟樹的林蔭道。又開了十分鐘,燈光漸漸稀薄,房屋沒那麼密集,有幾幢隱在樹蔭後面的樓房出現在眼前。
湯辰飛熄了火,看向中間一幢的三樓。當看到映在窗戶上柔黃的燈光時,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圍着樓房轉了一圈,最後,他還是決定上樓。
樓房建了有些年代,樓梯扶手上的油漆早剝落了,臺階也有些不平。哪家在做酸菜魚,一股酸辣味瀰漫出來,嗆得鼻子癢癢的。
三樓的樓道燈壞了,藉着微弱的光線勉強看到門上貼着一個大大的福字,倒着的。
湯辰飛憋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等調整好呼吸,才擡手敲門。
許久,才聽到裡面傳來納悶的質問:誰啊?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請問老王在家嗎?”湯辰飛朗聲回道。
門開了,一個腰扎圍裙、蓬着頭髮的壯碩婦女站在面前,“你敲錯門了,這家姓鍾,不姓王。”
湯辰飛摸摸鼻子,抱歉地笑笑,“我想租套公寓,中介說三樓的老王馬上要搬走,讓我過來看看房。我剛去了對面的單元,沒人,我以爲我搞錯了,於是跑這邊來看看。”
壯碩婦女說:“可能出門了。對面的房型和這邊是一樣的。”
湯辰飛沉吟了下,問道:“那我方便到你家看看房型麼?”
壯碩婦女有點遲疑,但還是同意了,“這不是我家,我是過來打掃屋子的。”
湯辰飛跨進屋,“怎麼晚上打掃?”
“白天我另外有活,騰不出時間。反正這家暫時不住人,白天晚上沒區別。”
“不住人還要整理?”
“一週來一趟,開開窗,拖拖地,把牀單、被子洗洗,廚房擦擦,這樣子,人什麼時候回來,家裡都不會太清冷。”
果真,廚房是很明亮,地板光潔照人,臥室的窗戶開着,輕輕一嗅,就是樓下香樟樹的清香味,湯辰飛目光落在衣架上的兩件睡袍上,俊眉不由自主打成了一個結,“我到蠻喜歡這房型的,不知屋主同不同意轉租?”他慢悠悠地說道。
“她調去寧城了,難得回來。要不,我幫你問問?”
“好啊,謝謝大嫂!”湯辰飛回過身,笑得春風化雨。
壯碩婦女送他出門,叮囑他扶着扶欄,下臺階時小心點。
身後響起關門聲,湯辰飛臉上的笑意迅速消逝。回酒店的途中,油門一腳踩到底,車像匹脫繮的野馬,發了瘋地馳騁。
路邊一對散步的母子驚恐地往路牙上退了退,小男孩問媽媽:那也是救護車嗎?媽媽不解地看着他。孩子揚起小臉,不然它幹嗎闖紅燈呀?
四周一片寂靜,湯辰飛閉上眼躺在座椅上,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不是因爲開快車而緊張,而是憤怒、嫉妒已經達到了頂點。
是的,羨慕嫉妒恨,各種情緒鋪天蓋地而來。
這時,手機鋒利地尖叫起來,他咒罵地掏出手機,顯示屏上只有電波往外一圈圈擴散,卻沒有號碼顯示。
湯辰飛雖不至於雙手顫抖,但神經立馬就繃緊了。
是上次打進他公寓座機的男人嗎?
湯辰飛眼睛四下巡睃一遍,寧靜的春夜美得像天堂。他按下通話鍵。
果然,又是那個聽不出年紀聽不出地域的男聲:“看來,你是執意要進行下去了。”不疾不徐的語調,不含一絲感情色彩。
湯辰飛努力保持聲音的平靜:“我想你是打錯電話了。”
對方低沉而又短促地笑了笑,“湯辰飛,敢做爲何不敢當呢?你的第一步很成功。你巧妙地離間了她和花蓓,讓她們心生嫌隙。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湯辰飛厲聲斥責。
“接下來你要再奪走她什麼呢?你的一步接一步,目的不過是利用她去挑釁一個人、激怒一個人。”
湯辰飛輕抽一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明天,你收到郵件就會明白了。”電話掛了。
媽的,有種你出來啊,裝什麼神弄什麼鬼!湯辰飛狠狠地朝手機吼道。
接着,他給公安廳刑偵處高科技組的宋組長打了個電話,請他查下一分鐘前打進他手機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戶主是誰,幹什麼工作的。
宋組長請他稍等一會。
他冰着臉進了酒店,正脫襯衫,宋組長回電話了,支支吾吾的,“湯主任,那人和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我就好奇,怎會沒有來電顯示?”
宋組長呵呵笑了兩聲,“那是咱們自己人乾的。咱們可以追蹤信號,但爲了防止別人追蹤咱們,咱們可以把信號給屏蔽掉,但不影響使用。”
湯辰飛一用力,襯衫的鈕釦啪啦掉了一地。他走到窗邊,呼地拉開窗簾,索性把上身全部脫光。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他知道黑暗裡不知有雙什麼樣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看吧,看得仔細點。嘴角抽搐得厲害,肌肉跟着抖動,俊眸裡蕩起一絲陰沉。
在麗莎餅屋,他對鍾藎說每個人皮袍下面都藏着個“小”,他的某些朋友下面藏着的可是“大”,有些甚至還是“巨大”。這話也不完全是玩笑。作爲湯志爲的獨子,他認識的人多,想與他結交做朋友的人也多,託他幫忙、辦事的更多。和朋友們私下相處,人是無需戴張面具的。但那些個地點,應該是絕對安全的。湯辰飛現在覺得自己大錯特錯,愛因斯坦早就說過,世間萬物,從無絕對,只有相對。是不是在那時,他就落入某人的視角?或者講是有人在背後留了一手?
他搖搖頭,沒有可能的。因爲他手裡現有的牌要比別人手中大太多,沒人敢冒這個險。
湯辰飛跌坐在沙發上,一點一點地整理思緒。他決定,稍安勿躁,以不變應萬變。
第二天早晨,他打開電腦,系統提示有封郵件。擱在鍵盤上的手不由自主顫了一下,對方的郵箱是網易的一個免費郵箱,不用查了,所有資料都不會是真的。網絡本身就是一面深不可測的海洋。郵件名就簡單用數字“1”標了下,彷彿接下來還有“2”“3”“4”……
郵件沒有正文,只有一張照片附件。照片是他正在開的那輛陸虎。正面拍的,藍白相間的車牌號直逼眼球,照片下方還有日期。那個日期正是他處理掉黑色別克的那天。他嫌那輛車黴氣,朋友說這好辦,搞輛新的沖沖喜。陸虎是他在開,但掛的不是他的名,這沒什麼可緊張的,令他真正緊張的是別的東西。那天,似乎沒有外人在場,這個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似乎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橫空中突然冒出雙眼睛來。
他猛地打了個冷激零。
羞惱、驚愕、慌亂、不祥,各種感覺,就像清水中的一滴墨,不可遏制地瀰漫開來。
啪,啪,啪,瞬間,他把房間所有的燈都熄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心跳得飛快。
他給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在外面應酬,聲音很雜。他問最近生意怎樣,朋友樂呵呵地笑,託你的福,怎會太差?他莫名地生起悶氣來,不耐煩地說回去見面再聊,就把電話掛了。
房間裡很靜,隔音效果也很好,除了自己的呼吸,他聽不到第二個聲音,彷彿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了。他不禁想起媽媽去世的那個晚上,他從夢中驚醒,叫了聲媽媽,又叫了聲爸爸,沒有人答應。他從牀上起來,跑去爸媽的臥室。窗外倏地竄出一束火光,把夜空都照亮了。他怔怔地看着那火光,感到非常的害怕,手向座機伸去。還沒摸到話筒,座機突然響了,他猛烈地哆嗦了一下。電話是外婆打過來的,告訴他,他沒有媽媽了。
上午的會場,當湯辰飛端坐在會議室的主席臺上時,給人的感覺是一如既往的風度翩翩、瀟灑倜儻,誰也不會想到昨晚他度過的是一個無眠之夜。
無眠的結果是他仔細地想了下,他有些操之過急,不僅嚇着了鍾藎,也過早地露出了鋒芒,所以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不過,湯辰飛不是被嚇大的。
他被安排第二位發言,稿子是辦公室秘書寫的。他習慣邊開會邊潤飾稿子,等到他發言時,幾乎可以脫稿。許多人在背後質疑他的能力,說他是在湯志爲這棵大樹之下納蔭涼。但是在目睹過他發言的風采後,都會咂咂嘴,暗自佩服。作爲湯志爲的兒子,某些方面是比別人少奮鬥個幾年,但坐在今天經貿委計劃處主任的位置,腹中也是需要點經綸的。
他的發言,依舊是全場掌聲如雷,他優雅地欠了欠身。
下午的日程安排是分小組討論,湯辰飛沒有參加。當天,他就回了寧城。和諧號這次沒有晚點,跟着暮色駛進了車站。他沒有讓人來接站,攔了輛出租,對司機說去紫荊花園。紫荊花園是寧城新建的公務員小區,各大部委辦局的工作人員有三分之一住這邊。小區挨着公園,湯志爲現在就住在與公園一牆之隔的那幢樓的頂樓,他圖清靜。
鐘點工阿姨從門裡探出頭來,笑了,說湯主任腿真長,付老師今晚包餃子。他把行李扔給阿姨,換了鞋往飯廳去。
付燕是個特別講究生活細節的人,餐具一律是從英國帶回來的骨瓷,在中國市場上是看不到第二件的。餐桌中央的那隻水晶花瓶是法國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晶瑩剔透。花瓶裡一年四季只插一種花----白玫瑰。
今晚的菜式很簡單,玉米粥,蒸南瓜,拌豌豆苗,像元寶樣的水餃碼在一個雪白的瓷盤中,從視覺上看,賣相很誘人。
餐桌邊卻沒有人,湯辰飛聽到書房有聲音,折身過去。
書房門虛掩着,他叫了聲爸,輕輕推開門。聲音戛然而止,付燕和湯志爲一齊看向他,兩人的神情很嚴肅。
“哦,你們繼續,我等會再來。”湯辰飛作勢帶上門。
付燕勉強擠出一絲笑:“我和你爸聊幾句家常,沒什麼的。你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我讓阿姨加幾個菜。”
湯志爲仍沉着臉:“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別胡說,辰飛難得回家。你們父子先聊着,我去看看冰箱裡有什麼,炒兩個菜應該可以的”付燕拉上了門。
湯辰飛順手拿過書桌上的一疊報紙,在椅中坐下,翻了翻。前兩天的晚報,頭版頭條登的是花蓓寫的一篇報道,關於檢察院對戚博遠殺妻案提起公訴的事。站在中肯的立場,不得不承認,花蓓從一個寫花邊新聞的小編,轉變成寫社會新聞的記者,進步真的很大。
“戚博遠是名人,法官會不會因爲他對國家高鐵事業做出的貢獻,而網開一面?”他傾傾嘴角。
湯志爲凜然回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他撇了下嘴,在湯志爲眼中,別人都是地痞流氓,就他是黨的好孩子,不管在單位還是家裡,永遠都端着一幅正氣的面孔。從小到大,他看膩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
“中午喝了不少酒,沒怎麼吃飯,我真餓了。”他扔下報紙,站起身。
“和你那些朋友?”湯志爲眉頭蹙緊了,“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你是國家幹部,少交些酒肉朋友。這對你的影響不好。”
“有你的光芒照着,我想不好都難。”湯辰飛慵懶地一擡眉,不無嘲諷。
“辰飛!”果然,湯志爲音量提高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劣跡,私生活不檢點,換女友像換衣衫,和生意人來往太密,開豪車,出入高檔餐廳。你拿的是陽光工資,怎麼可能過得這麼奢侈?”
“哦,你原來還是關心我的。”
“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會出大事的,到時我想救都救不了你。”湯志爲按着心,額頭上青筋直暴。
“沒人指望你救?媽媽不會,我更不會。”湯辰飛失笑。
“我要被你活活氣死。你走,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這個家也不歡迎你。”湯志飛憤怒地一揮手,動作幅度太大,把書架上的幾本書打翻在地。
湯辰飛俯身把書撿起,涼涼地回道:“這是你的家,我從來就沒打算久住。”
湯志爲臉上浮出無力的蒼涼,他沒有再說話,默默轉身離開。
湯辰飛把書擺放好,最後放上來的一本是《犯罪心理與情感誤區》,作者凌瀚。他冷冷一笑,“裝什麼斯文,看這種爛書。”嗖地一聲,書扔進了一邊的垃圾筒。
當付燕把爲他特地炒的菜端上桌時,湯辰飛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給那個發照片的網易郵箱回了封郵件: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預謀、設防,唯獨愛是個例外。我很慶幸我還能享受心跳的感覺。
看到郵件發送成功,他眯了眯眼睛,點燃了一支菸。
起風了。
前一秒,還是陽光燦爛,突然的,不知打哪飄來的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然後只見樹葉、塵土漫天飛舞。
趴在地上修車的司機,擡頭看看天色,本來就糟糕的心情,這下更壞了,嘴裡開始罵罵咧咧。
坐在車上等着的人,也是個個滿臉憂色。大巴車壞在這前不依村後不挨店的國道上,目光所到之處,除了田野就是河流。想方便還要鑽莊稼地。天漸漸黑了,車還沒有修好的跡象,現在天氣又變了,這下咋辦?
涼拌唄!說話的是個小夥子。他和女友去寧城找工作,還沒找着地方落腳。女友在哪,幸福就在哪。他摟着小女友,兩人笑得甜蜜蜜。
其實,着急也不能解決問題。就像你明知人生曲折,卻無法躲開,只能面對。
鍾藎無奈地吁了口氣,看看手錶,車已經壞了一個半小時了。她搞不清楚現在的具體方位,估計離寧城還有二百多公里。她是從沛州坐的車。沛州是與江州搭界的一個市,她去那裡出差過。昨天,在高速上隨便攔了輛車就上去了。那輛車是威海開沛州的。到了沛州,她找了個酒店,一覺睡到隔天的上午,結賬出來,就去車站買票回寧城。
江州之行,算是泡湯。
不管湯辰飛的話是真是假,她都不願去江州。凌瀚已成過去式,但那仍然是隻屬於她和凌瀚的過去,她不想在江州,與任何人分享這個過去。
轟隆一聲,天邊滾過來一個驚雷,緊接着,閃電像銀蛇般竄過天空。
天色越來越暗,雷聲越來越密集,不一會,雨嘩嘩地從空中傾瀉而下。
司機跳上車,抹去臉上的雨水,氣急敗壞地把手中的扳頭一扔,說車修不好了。車裡炸開了鍋,那怎麼辦?司機沒好氣地回道,等總站派車過來,不然你走回去。所有的人都不淡定了,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司機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車裡立刻就罵成了一團,司機也不回嘴,兀自對着車窗抽菸。
罵只是發泄,大家都明白,現在除了等,就是等。
有同伴的,
互相訴苦。沒有的,拿起手機給家人、朋友打電話。還有人呆呆地看着雨出神。
鍾藎也把手機打開了,她先給何勁打了通電話報平安。何勁回答得很深沉:“妹,你要是有啥事,我也不活了。”
“你咒我呀,打你個烏鴉嘴。”
何勁這才笑起來,“打了N通電話,你一直關機中,我心驚肉跳的。好了,懶得再理你,我去陪我親愛的老婆。”
“哥,你見色忘妹。”
“切,以後問你老公,男人不色還叫男人嗎?”
鍾藎傻傻地笑了。如果她和何勁從來沒有分開過,她的個性一定也像何勁這樣開朗、陽光。
環境造人!
手機突然在掌心裡響了起來,是寧城的座機號,看着很陌生。鍾藎猶豫了下,按下綠色通話鍵。
清脆的女子聲音,帶着幾絲驚喜交加:“鍾檢,你終於接電話啦!請等下,我去叫我們吳總。”
鍾藎納悶地等着,不記得自己認識什麼吳總。
聲音換了個有着渾厚嗓音的男人:“鍾檢你好,鄙人姓吳,遠方公司副總經理。呵呵,早就想拜訪鍾檢,但我知鍾檢工作繁忙,不便打擾。今天聽說鍾檢在休假,可否給個面子,一起吃個晚飯?”
鍾藎小小的吃驚了下,回道:“謝謝吳總,我人還在外地。”
“是哪裡?”
鍾藎擰擰眉,說了實話,“離寧城還有幾百裡,車壞了,估計趕到寧城快半夜。”
“沒事,我派人去接你。哦,今晚我們還請了常律師,還有錢檢察長。純朋友小聚,不談公事。”
鍾藎怔住,分管行政的錢檢察長?
“鍾檢,你到底在哪?”吳總催促道。
“等下,有人叫我,我一會回給你。”鍾藎匆忙收了線,翻開號碼簿,找到常昊的電話。
常昊可能比較意外,“鍾檢?”
“這是你的主意嗎?或者說這是你擅長的方式?我還以爲你是有真本事,原來還是要靠酒桌上的推杯換盞這一套。是不是還準備了紅包、禮物什麼的,幾位數?”
“你到底在說什麼?”常昊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鍾藎冷笑,“今晚你要和遠方公司的吳總一塊吃飯,對吧?”
“有這麼回事,但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繼續裝吧,待會我們在餐廳碰了面,你再做出一臉驚訝的樣子。”
常昊平靜了,“他們也請你了?”商人都愛酒桌攻略,見多不怪。
“沒錯。”
“如果你不想去,拒絕好了。反正不是我請客,用不着特別打電話給我。”
“你說得真輕巧,錢檢察長都去了,我能不去嗎?”
“媽的!”常昊怒了,“搞什麼東東,懷疑我能力,另請高明去,我不稀罕這案子。”
“你真不知?”鍾藎心虛了。
“要來就來明的,噁心背後耍冷槍。”
“那你還……去不去?”
“去呀,給你面子。”
鍾藎失語了。
“我說我在幾百公里外,人家會不會覺得我在找理由推辭?”她託着頭,有氣無力。
“你知道,還不趕快回來。”
“車壞了!”
“說個地址。”
到這個時候,也矯情不起。常昊與遠方公司比起來,她情願欠常昊的。
雨水澆溼了白天的餘溫,車裡的溫度越來越冷。有幾輛經過的班車停下來,幫着帶走幾人。車廂里人慢慢也少了,大家不再聊天,默默聽着雨聲。
不到二個小時,常昊到了。撐了傘站在車門邊等鍾藎,找工作的小夥子哇地一聲,對鍾藎說,你朋友雖然長得很威嚴,但是行爲讓人感動,好浪漫哦!鍾藎認真地告訴他,這不是我朋友。小女友插嘴道:那是誰呀?
對手!
坐在最後面一個帽子壓得低低的男子緩緩擡起頭,看到鍾藎的衣角在門邊一閃。他摘下帽子,伸出手,摸到一個月牙型的疤痕,輕輕地揉搓。
和常昊擠在一個不大的空間內,這種氣氛很詭異,但鍾藎選擇忽視這樣,專注地看着前方。
國道上車很多,雨刷不住地擺來擺去,常昊必須得集中八分的精力來開車,還有二分,他騰出來打量鍾藎。她那表情,似乎坐他的車很痛苦。
“去哪度假了?”他今天不想與她聊案子,經驗告訴他,一聊,兩人就會爭起來。
“安鎮!”
“玩得很開心?”他看見她提着個鼓鼓的大口袋。
“嗯!”
“做公務員確實蠻清閒的,春賞花,秋看葉。”話一出口,常昊知道踩着地雷了。
鍾藎偏過頭,“常律師,我們不聊天沒什麼的。”
常昊嘴角抽了抽。
“我會請你吃飯。”
“表示你的謝意?”常昊咬牙,這輩子,他估計和檢察官是做不了朋友的。
“是!”
“把那袋裡的東西送我吧,吃飯就免了。”
鍾藎眼瞪得溜圓,地雷好像爆了。
“捨不得就算,我來接你,就沒打算要你感謝,我只是證明我的光明磊落。”
鍾藎不再說話,但她的臉色還是鐵青,胸脯一起一伏。
遠方公司特地在天外天酒樓訂了包間,這家酒樓以野味出名。鍾藎和常昊到時,幾個男人正在打牌。吳總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伸過來的手,白白胖胖的,像發酵的白饅頭。
幾人坐下,一寒暄,鍾藎才明白,今天爲啥能請動錢檢察長的大駕,他和吳總是叔伯表弟兄。又一次驚歎,世界真小啊!
如此一來,這晚餐就像家宴,餘下的人,立馬也稱兄道弟,真沒人提一下案子的事。鍾藎作爲座中唯一的女性,沒人要求她一定喝多喝少,但她被安排在吳總的身邊,以示尊重。
鍾藎只喝了一碗野菌湯。真正的野山菌呀,不沾一點油氣,山泉水清煮,碗蓋一掀開,山林的氣息撲鼻而來,味道是罕見的鮮美,絕不辱沒“天下第一鮮”的美名。
常昊沒和衆人摻和,別人敬酒,他也會舉舉杯,卻不碰脣。他說,一會還得開車呢!奇怪,衆人好像挺畏懼他,沒人反駁一句。換作別人,莫談開車,就是開飛機,也把你給拿下。
到席散,吳總舉起酒杯,對鍾藎說了句:辛苦鍾檢了。言下之意,曲折蜿蜒。
鍾藎回以淡淡的微笑。
告辭時,錢檢察長似乎是不經意地說道:有些話聽了就聽了,事情還得按規矩辦。
鍾藎站在車邊等常昊,沒辦法,她的行李都在他車上。此時,雨已經停了,雲層掀開,夜空倒綴着一輪明月。月光如水,映得天地之間都是晶瑩的。
吳總和常昊走在最後,鍾藎聽到常昊說:我手裡壓的案子很多,你們要是有別的路子,大家攤開來明說。耗時光,我有罪惡感。吳總臉上掛不住,只得呵呵乾笑,常律師太謙虛了。
律師的戰場在法庭上,不是酒桌上。
那是,那是!吳總就差拱手求饒了。
常昊先替鍾藎拉開車門,然後自己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錢檢察長看過來的目光,意味深長。
路上,兩人如同共守一個巨大的秘密,都緊閉着嘴。
在鍾藎家的小區門口,鍾藎彷彿用了很大力氣,才抑制住伸向口袋的手。“你喜歡,就給你吧!今天,誤會你了,對不起!”
說完,逃似的跑了,常昊瞠目結舌。他哪會喜歡那袋東西,看她寶貝的樣子,他隨嘴一溜。解開那口袋,東西到不值錢。炒熱的南瓜子,蛋清和糖攪拌的花生米,一瓶蜂蜜,煮熟的鹹鴨蛋,剛成熟的枇杷……每一樣都細心地分類好,用軟紙隔着,防潮、防碰。好像是慈祥的母親,替遠行的孩子準備的零食。
常昊眨眨眼,檢察官到底是去哪度的假呀?
日子就像一撥一撥的花,排着序一一開放。井然、平靜。
鍾書楷每天早晨起牀第一件事依然是練書法,鍾藎依然要爲自己煮一個雞蛋。方儀越來越迷上了瑜伽。她說瑜伽不僅能增強身體的柔韌性,還能洗滌人心靈的污漬。聽着不像是練瑜伽,而像是參佛修仙。在外人眼中,鍾家是令人羨慕的一家。方儀唯一嘀咕的是,湯辰飛許久不來了。她問鍾藎是不是和湯辰飛吵架了。
鍾藎恢復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偵督科正在調查一起患者殺害醫生的案子,非常忙碌。
湯辰飛是俊傑,很懂得知難而退。她不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他沒必要迎合她。但他也沒徹底消失,偶爾會打個電話問聲好,那些令她排斥的瘋言瘋語,不再說了。有一天下班,他等在門衛處。神秘兮兮地告訴她,有家店的奶茶很正宗,不是用奶精衝飲的,而是真正的鮮奶製作。看着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結果,還是被他拉去。喝了杯奶茶,吃了碗米線,她買的單。吃完,兩人就分開了。
每天開車上下班,鍾藎的車技漸漸嫺熟。
她對方儀說,湯辰飛只是個普通朋友,我們不可能吵架的。口舌纔有爭執,而口與舌,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啊!
方儀不太相信,再問,鍾藎就沉默了。
忙碌的日子裡,鍾藎有時會想起兩個人。一個是花蓓,一個是啞巴民工。她去過以前她們常去的餐館、茶室、書店,那麼容易相遇的地方,她們卻從未碰見。她要找花蓓,就是去看晚報。花蓓現在是報社的當家花旦,經常有報道上頭版。啞巴,她是一點線索都沒有。週末的晚上,她特地開車去龍華看守所,沒進去,就在外面坐了會。她沒有看到啞巴,大概是去別的地方打工了。
想見的人見不着,不想見的偏偏撞上了。
看着站在馬路對面的凌瀚,鍾藎仍是失了神。
他怎麼還會在寧城?
她不想知道答案,目光收回,把包扔進後座,帶上車門。明天,戚博遠殺妻案開庭,她今晚必須好好休息。
車剛出大門,便看到凌瀚越過車流向她跑來,她踩下剎車,搖開半扇窗。
四目相對,她急急錯開。但還是推開車門,讓他上了車。
“一起去吃個晚飯吧!”怕她拒絕,凌瀚又加了一句,“不會很長時間,就在這附近。”
鍾藎朝後座的公文包看看,“謝謝,我還有事。”
凌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我去買點你愛吃的糕點。”
“糕點油多,我要減肥,不碰那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鍾藎覺得自己變刻薄了、勢利了,和他講話,句句帶刺。
修長的手指在掌間微微一緊,劃壓出深深的痕跡,凌瀚眼神閃爍了一下,彷彿有說不出的無力與無奈。“你很瘦。”這句話是帶着嘆息說出來的,輕易地就把鍾藎的心澆溼了。
“鍾藎,要好好地把人看清楚,別輕易相信別人。好好珍重自己。”
鍾藎笑道:“以前太幼稚,識人不淑,現在肯定不會了。”
凌瀚摘下眼鏡,黑睃黯然神傷。突地,他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鍾藎定在那裡,或許是忘了躲,或許這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的。
淡淡的菸草氣息掃過她的鼻端,他低下眼簾,聲音喑啞猶如夢囈:“真想自私一點……”
他閉上眼,顫抖的薄脣貼上她的。結果,撲了個空。
她閃開了。“凌瀚,偷情的滋味很好嗎?”她的眼中溢滿指責與痛楚。
他不說亦不動,化石般僵着。
“你或許喜歡這種刺激,但你找錯人了。下車吧,爸媽等我吃晚飯呢!”咫尺之遙,思念像瘋狂的潮水咆哮,她是多麼的想緊緊抱住他。他身上的氣味,他堅硬的髮根,他結實的腰身……每一個部位,盈手可握。
但再也不可以了,他是別人的凌瀚。
“對不起!”他似乎想摸下她的臉,手掌在空中劃拉一下,落在門把手上。“小心開車。”他深情而又眷戀地凝視着她,開門下車。
她的手抖得連鑰匙都扳不動,好一會,才發動了引擎。
凌瀚仍站在原地,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問他是否要車。他擺擺手。
鍾藎突然想到,見過凌瀚幾次,她好像一次也沒見過他開車。這也很正常,他的家在北京,他只是南京的一個過客。
過客……鍾藎咀嚼着這兩個字,心口掠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