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一時間,竟然有幾分以假亂真,只是,誰會信呢?
愛,容不得半點欺騙。即使此時被矇住了雙眼,但是總有一天,時間會拭去一切污垢、塵埃,如何再自圓其說?
該醒了,睡得太久太久。
雨停了麼,嗯,風也息了,陽光出來了?
鍾藎眼瞼撲閃了好一會兒,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臉扭向一邊,好不容易纔適應屋內的光線。
入目是熟悉的一切,記憶猛地出現了一段空白,她記不起是怎麼回家的,也許是雙腿自己找回來的。
這不奇怪,凌瀚走後,她的世界陡然蒼白,她以爲她會挨不過去。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她不僅獨自在江州又呆了三年,還讓工作躍上一個新臺階。
所以,沒有什麼是跨不過去的,再沉的痛都有消逝的那一天。
嘴脣有點幹,想起身坐起,鍾藎這才發覺四肢不聽大腦的使喚,擡下手臂都出一身的汗。
有笑聲穿過門縫,像陽光般,星星點點漏進來。方儀麼?笑得那麼燦爛。這樣的笑,很吝嗇,她認爲必須重視的領導纔有機會看到。
“湯主任,花真漂亮,非常感謝。鍾藎今天好多啦,熱度已經退了。你請坐。”
“阿姨,我和鍾藎是朋友,你叫我辰飛好了。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鐘藎?”
“當然。真是過意不去,鍾藎一場小感冒,都讓你跑三趟了。你先喝點水,我去看看鐘藎醒了沒有。老鍾,你過來陪陪辰飛。”方儀改口非常快。
鍾書楷也在家,“來嘍!”
門只開了一點,方儀擠進來,迅速又把門給關上。
“鍾藎,我的寶貝女兒,你醒啦!”方儀興奮得眉眼都染了春色,她捧着鍾藎的臉,在左右兩頰,熱熱一吻。
鍾藎僵住,印象中,她們母女從來沒有這麼親密的舉止。
“你真是貼心哦,知道媽媽心情不好,就送給媽媽這麼大個驚喜。不過,媽媽有點小生氣,這麼大個事,幹嗎不早點說?也不知媽媽有沒有失禮的地方。不想了,你坐起來,媽媽給你洗把臉、梳個頭,不可以讓辰飛看到你蓬頭垢面的樣。”說着,方儀拿了個靠墊過來,扶着鍾藎慢慢坐起,然後跑進浴間,放水擠毛巾。
鍾藎摸摸自己的額頭,溫度並不灼人,那她爲什麼聽不懂方儀在講什麼呢?
她像個木偶般,由着方儀洗臉、擦手、梳理頭髮。
“你爸說了,過幾天要請你們牧處吃個飯,人家真是照顧你,不止是工作,連生活也這麼關心。”
“媽,幾點了?”鍾藎問道。
“馬上十點。”
哦,今天錯過上班時間了,“我睡這麼久啊!”鍾藎自言自語。
方儀麗眉一擰,“從小到大,你哪次感冒都沒這麼重,你睡了都快三十個小時。”
“對不起,媽!”
“下次不舒服要給媽打電話,別自己撐着。你不知道,門一開,你淋得像只落湯雞,衣服上也不知碰的什麼血,嚇人呢,喊你也不應聲。好在你自己買了藥,不然還得冒雨去醫院。”
買藥?鍾藎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有做過這事。
方儀打量着鍾藎,整個人毫無妝容,無力地靠在牀上,看上去十分柔弱,憑空多了點惹人憐惜的味道,她非常滿意這一點。然後,她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鍾藎的房間向來收拾得一塵不染,沒有什麼粉色的睡袍和蕾絲內衣。
她把房門打開,搬了把椅子放在鍾藎牀頭。
辰飛隨她一同進來的。
鍾藎只是小小的訝異了一下,沒有表現出羞窘或者難堪。
愛,要麼使人緊張,要麼使人放肆。他們只是見了兩面的陌生人,擠不出什麼其他情緒。
方儀是熱情的,“辰飛,你坐下和鍾藎說話,我去廚房給鍾藎榨點果汁。”
辰飛點頭。
方儀看看鐘藎,出門時還把門帶上。
辰飛一進屋,目光首先落在牆角擱着的豎琴上。其實,很難注意不到的,豎琴的形體很大,佔了臥室很大的一塊空間。
“不是吹牛哦,原來真的會彈!”辰飛捏捏下巴,自言自語。
一側身,遇上鍾藎質問的目光,他擠擠眼,坐下,翹起腿,腳尖輕輕抖動。
“檢察官也這麼嬌弱!”
鍾藎記得有本書裡寫道:愛抖腳的男人分爲兩類,一類是患有輕微的社交恐懼症,一到了人多的公共場合就會緊張,不自覺的抖腳,是驅散他內心焦灼的表現;另一類則沒這麼簡單,則是自私者的性格暗語,這類人相對較爲自我,且不顧他人感受。
辰飛顯然是後者。
“你怎麼會在我家?”
“只可以你調查別人,別人就不可以調查你嗎?”
“我調查別人,那是工作,你呢?”
辰飛笑,“高熱剛退的人,口齒還這麼伶俐,看來腦子沒燒壞。我當然是想更多的瞭解你啊!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別人對我俯首帖耳,我卻爲你馬首是瞻。”
鍾藎沒笑,更談不上感動。能夠隨便說出這番話的人,她也就隨便對待。
“都讓你贏了,還板着個臉。”辰飛遞過寵溺的一瞥。
鍾藎無力地閉了閉眼:“我不管你是出於什麼動機,但我除了謝謝,還是謝謝。”
“你如果發覺了我的好,你就捨不得說這句話了。我們需要時間。”
“時間只會揭穿醜陋的真相。別擾亂我爸媽的人生,他們年紀大了。”有牧濤作內應,辰飛踏進她的家門不是難事。
“我要是那麼好打發,就不叫湯辰飛。檢察官,咱們走着瞧吧!”辰飛嘴角勾起自信的一抹笑,“等你感冒好了,給我彈首曲子。聽說豎琴的音色美妙得無與倫比,音量雖不算大,但柔如彩虹,詩意盎然,時而溫存時而神秘,是自然美景的集中體現。”
鍾藎沒有說話,白了他一眼。
在室內樂中,豎琴無疑是最浪漫最詩意的,但是她的價格高得離譜。她這把豎琴,還沒什麼裝飾,方儀就花了十五萬,那還是十幾年前!你讓一個小孩守着十五萬十年,每一天心都懸在嗓子眼,生怕一不留神,鑄下彌天大禍。沒人能懂她當時的恐懼與驚惶。揣着這樣的心思,再美妙的音樂,她聽着也是煎熬。雖然她後來彈得很不錯,但是一踏進大學校門,她是能不碰琴就不碰。去江州後,她是徹底遠離了豎琴。
凌瀚聽她說起學琴的經歷,心疼地說,你的童年太沉重了。
她聽得淚水漣漣。
現在,他留給她的回憶也很沉重。
“想起什麼了?”辰飛湊過來,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男人用香水,討厭他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你怎麼還沒走?我要休息了。”她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實在是沒有力氣應付他。
辰飛笑意不減,“你看上去是需要休息,那我明天再來。牧濤那邊我打過招呼了,你想休息多久就多久。”
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這麼大的權利,鍾藎抿了抿乾裂的脣,那是嘲諷。
似乎方儀和鍾書楷一起把貴賓送下樓,送上車。回家之後,兩人還是激動得不行。
雖然辰飛的自以爲是讓人不滿,但是能讓方儀和鍾書楷這麼快共守同盟,也算是個契機。
方儀端了果汁進來,同時拿進來的還有鍾藎的手機。
“從前晚到現在,響了不知多少通,都是同一個人,說是你同事,我說等你醒了給他回過去。”
鍾藎接過手機,這個號碼她沒存儲,不是很熟悉。
“剛剛在樓下聽到件事,說有個黑影總是半夜來,天亮前離開,就站在對面的花壇旁,一動不動,不知是人是鬼,有幾天了。你以後下班別在外面久呆,早點回家。”方儀說着,聽到有人按門鈴,扭過頭去。
鍾書楷開的門,門外站着兩個人,一個是鮮花店的小妹,一個是洗衣店的大嫂。
“誰送的?”鍾書楷邊簽字邊問花店小妹。
小妹脆生生回答:“他沒寫賀卡,就讓我捎個信,祝鍾小姐早日康復。”
鍾書楷把花和衣服一起送進鍾藎的房間,花是一束用玻璃紙包的向日葵,衣服是鍾藎的。
方儀隨便把向日葵往邊上一扔,從外面拿進一束白玫瑰,“人的品味,一比就知誰高誰低。”
鍾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洗衣袋裡面的那條灰白格子的圍巾讓她心口一窒。
“媽,那條圍巾?”
“不是你的嗎,也淋溼了,就一塊送去幹洗的。”
鍾藎記得那晚圍巾似乎掉了。從“小屋”出來,她只感到圍巾像繩索,緊得讓她無法呼吸,她就扯掉了。
記憶出錯了嗎?
“辰飛說明天還來,你一定要留他在這吃飯。當然去飯店是很好,但我想他爸爸工作那麼忙,他很少有機會吃到熱熱的家常飯。”方儀說道。 шшш ⊙тт kán ⊙co
“他爸爸?”鍾藎不解,“你們認識?”
方儀笑了,“省公安廳的湯廳長,你不認識?”
鍾藎真不認識。
站在一旁的鐘書楷接過話:“南京人認識湯廳長還不是因爲他官大,而是因爲二十年前發生的一樁殺人案。那時湯廳長還只是刑警大隊的隊長,辰飛媽媽在郊區的一個勞改農場工作。有天晚上他媽媽值夜班,不知道什麼人闖了進來,殘忍地殺害了他媽媽,最後還放火滅跡,這樁案子至今都沒偵破。辰飛當時不會超過十歲,很小呢!唉,可憐的孩子。”
鍾藎突地打了個冷戰,她想起在餅屋與辰飛見面時,辰飛
曾說過有關他媽媽的一番話,後來他否認了,原來有那麼一點真。
“辰飛是湯廳長的獨子,雖然沒有媽媽,但蠻出息的,年紀輕輕,就是經貿委的計劃辦主任,多少人仰着脖子看呢!”方儀一雙美眸晶亮如星。
鍾藎懂方儀的語下之意,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天下父母都希望女兒嫁得好。
只是她------
不能想,心像撕裂般的疼。
方儀催着她喝盡果汁,拉着鍾書楷出去了。鍾藎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陌生的號碼。
不等對方出聲,一聽那粗重的呼吸,鍾藎就知是誰了。“有事嗎,常律師?”
“那個……那個……”
常昊竟然結巴了,讓鍾藎很是詫異。
“你媽媽說你生病了,你……好點沒有?”常昊還是吼出來了。
“謝謝,好多了!”
“向日葵是我送的!我送花並不是道歉,是……隨便啦,你想啥就是啥!那天並不是我的錯,你先動手的,我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沒想到你像紙糊的。”
鍾藎沒有抵賴,“嗯,對不起,那天我情緒不太好。”
哦哦,這麼禮貌的鐘藎讓常昊大呼吃不消,“我……也有一點小錯,我不擅長開玩笑。那你養病吧,咱們法庭上見!”他火燒眉毛似的掛了電話。
鍾藎聽着嘟嘟的迴音,眼睛溼潤了。常昊不知,那幾句無心的調侃,字字都如針,直直地戳進她的心。
早餐是從一杯熱茶開始的。
湯辰飛不愛喝咖啡,至少早晨是肯定不喝的,晚上陪朋友去咖啡廳坐坐,他會喝上一小杯,但絕對不碰黑咖啡。他非常自信自己的精力和意志,不需要依賴任何刺激物。
一口暖暖的紅茶入肚,立時,從裡向外,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了,生氣勃勃期待湯辰飛接下來的安排。
接下來,湯辰飛要去鍾藎家。
今天是週六,他把所有的行程都騰空了,決定每一分每一秒都留給她。換作別的女人,可能會喜極而泣,而鍾藎一定會把眉頭蹙成個結,恨不得他能人間蒸發。
湯辰飛傾傾嘴角,笑了。
他不是喜歡挑戰,也不是有降服欲,他就是覺得新鮮。
父親湯志爲說他在感情上不踏實,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有一天,他會受報應的。他不以爲然地回道:過於完美的男人,應該屬於集體資產,誰都不能佔爲已有,纔算公平。
湯志爲氣得吹鬍子瞪眼。
從九歲起,湯辰飛就知道父親的軟肋在哪裡。雖然父子倆經常交戰,落於下風的人從來不是他。
一工作,湯辰飛就搬出來住了,父親有繼母付燕,不會孤單的。他和湯志爲各有各的朋友圈,在一塊,彼此都不太方便。
付燕是在他母親逝後的第二年冬嫁過來的。三十歲的小學特級教師,長相清麗,能力強,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最最可貴的她還待字閨中。付燕的出現立刻就爲湯志爲帶來了濃濃的春意。彷彿她守身如玉、忍受着世俗白眼的一年又一年,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和湯志爲相遇。
婚禮非常低調,是付燕堅持的。領證之後,在酒店擺了兩桌酒席,然後一家三口去海南度蜜月。在海灘、椰林、星空下,他是帶給他們星空下最光明的一盞燈。
付燕待他還不錯,讓一個姑娘把八歲的男孩視爲已出,那是無理要求。但付燕還是力所能及對他好了。他也沒像個壞小子,耍心計爲難她。大家相處得非常和諧,付燕和湯志爲的感情更是一日比一日黏稠。
有一次,湯辰飛陪某女友去整形醫院割雙眼皮。其實,他喜歡自然美女,討厭女人在臉上動刀子。他和女友開了句玩笑,你哪裡都漂亮,除了那雙單眼皮。女友當時就哭了,後來就決定要去割雙眼皮。他聽了心裡面就做了分手的打算。送她來割雙眼皮,是他送給她的分手禮物。
在醫院的走廊裡,他遇到戴着墨鏡的付燕。她也看到他了,兩個人都沒打招呼,像陌生人一樣,錯身而過。
小護士悄悄告訴他,付燕是來割眼袋、去皺紋的。
他哦了一聲,挑逗地對小護士擠擠眼,小護士臉騰地紅成了血泡。
想拴住一個男人的心,不管什麼樣的女人,都是需要付出“血”的代價。
這年頭,人人都愛官二代。官二代就像養在溫室裡的高貴蘭花,享受最適宜的陽光,沐浴最充沛的雨露,天生的貴族氣質。
他冒味地敲開鍾家的門,自我介紹時,不着痕跡地提了下自己的工作和家境。他知道這是一把萬能鑰匙,果然,冷麪打量他的方儀,不介意地笑出了一臉光芒。鍾書楷和他握手時,手都在抖。
偏偏鍾藎,對他避之不及,這就是與衆不同。
他喜歡獨一無二!
陽臺外,雨後放晴的陽光躍出雲層,天地間陡地燦爛起來。閉上眼,彷彿都能聽到植物撥節的聲音。
這應該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湯辰飛給自己倒第二杯紅茶,他覺得有點渴。
熱茶傾倒下去,潔淨的白瓷杯突然裂了條縫,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杯子裂成了兩半,他被熱水燙得失聲叫了起來。
也許之前,杯子就有了條悶縫,而他沒有發覺。這是件小事,然而湯辰飛的心不知爲何就此一沉,彷彿有什麼堵在喉嚨口。
真的是事事不順。
陸虎出小區大門時,與一騎車的小孩迎面相遇。他並沒有撞上小孩,但小孩摔倒在他車前,手和臉都破了,樣子看上去很慘。他花了一千塊,才擺平這事。到了鍾家,竟然撲了個空。方儀抱歉地告訴他,鍾藎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
她不是還病着嗎?他急了。
方儀說是呀,可怎麼勸都不聽,她說那案子不要再拖下去。
戚博遠的?這不是個新聞,晚報每天都登上一篇。
是啊,我看鐘藎這感冒就被案子折騰出來的。不知道有什麼難,以命抵命,把戚博遠判個死刑算了。
他坐了五分鐘,便告辭了。
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開了車直奔看守所。
龍華看守所在城西,以前是郊區。它的前身就是龍華農場,五年以下的罪犯在這裡勞動改造。那一年,他媽媽就是在這裡遇害的。
往事如煙,他深吸一口氣。
如果可以,他儘量不來城西。其實城西的變化很大,都看不出從前的痕跡。他還是用導航找到了龍華看守所。找了個位置停好車,他開了窗,掏出煙。週六的看守所並不冷清,外面停了不少的車,大概是來探視的犯人的家人們。
像他這樣跑到這追女人的,是唯一的!
陪着他抽菸的還有一個男人,站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皮膚黝黑,鬍鬚很濃,年紀看上去四十多了,穿着像個民工,抽菸非常猛,一支菸,幾口就吸到頭。他也不熄火,從口袋裡抽出另一支,直接湊上菸頭。
馬路上,車來人往,民工都沒擡下眼,彷彿抽菸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湯辰飛隨意瞟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開了。
鍾藎沒讓他久等,半小時後,就出現在看守所大門口,她身邊站着書記員。她穿件黑大衣,戴了口罩。黑與白是那麼的顯明,看着就是形銷骨立。
書記員和她在議論什麼,她不住點頭。裡面有人喊書記員,書記員應了一聲,進去了。
鍾藎提着公文包,低着頭慢慢地走。
“鍾藎!”他像一個王子般,溫柔地凝視着她,優雅地向她走去。
鍾藎嚇了一跳,擡起頭。
抽菸的民工也倏地別過頭來,目光越過他,細細微微落在鍾藎身上。
辰飛在等着鍾藎的反應,鍾藎的目光跳了跳,被他身後的一株柳樹給鎖住了。
多日的寒雨、陰冷,讓鍾藎忘了時令早就跨入了春。株柳的枝幹還是冬日的枯老與滄桑,而枝條間卻冒出了一排毛茸茸的綠芽。那樣的綠,很柔,柔如清晨的一滴夜露,太陽出來,立刻就會蒸發不見;那樣的綠,很脆,讓你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
柳樹的隔壁是棵春梅,梅花剛開,是半開,玫紅色。花開半妍偏好,條條枝枝都綴滿了花瓣,沒有綠葉的陪襯,竟自燦爛如雲霞。
視野就這麼鮮亮起來,鍾藎的眼睛晶亮如一汪清水,純真、清澈,星星點點的光澤是她內心的微瀾。
“鍾藎?”辰飛又叫了一聲,體貼地接過她手中的公文包。
鍾藎向他搖搖頭,“別說話。”
辰飛怔了怔,隨即笑了,他想她肯定是在回味剛長的審訊。他打開車門,用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鍾藎到是沒有推脫,讓辰飛暗暗一喜。
車門拉上,鍾藎又回頭看了看那株柳和那棵梅。目光的邊角掠過皮膚黑黑的民工,沒有停留。
鍾藎一開始沒注意到這人,登記時聽獄警嘀咕,擡頭看了看。
獄警說他是個啞巴,在他後面用鑼敲,他都沒回過頭。神智也不太清醒,在牆角一呆就是大半天,你給他只饅頭,他也不伸手,也不搖手,那個像面癱的表情搞得你想罵娘。
看守所附近有不少工廠,外來打工人員很多,公交車上經常遇到民工。鍾藎把登記簿遞給獄警,這事根本就沒往耳中聽。
辰飛專注地開車,陽光透過車窗打在他臉上,跳躍不定。車內空調溫度宜人,鍾藎慢慢閉上眼睛。
公子哥們追女友,三流肥皂劇裡經常演,首先是鮮花敲門,然後是豪車接送,接着是燭光晚餐,大半夜的跑去某山頂看星星、曬月光,重頭戲是手持金卡,去專賣店、珠寶店,一舉攻下城
池。
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所謂風花雪月,都是用金錢和權勢營造出來的。與其說女人是物質的,還不如說男人很懦弱。假如有一天沒有金錢來替他撐腰,他還敢奢望誰會愛他?
她已經沒有什麼要和辰飛說了,她只有耐心地看他“耍猴”,然後鼓幾聲掌,讓他體面地下臺。
整理好思緒,她放任自己沉入剛纔與戚博遠見面的情形中。
從嚴格意義上講,今天的這次提審,更像是一次道別。她的話很少,戚博遠說得多。她沒有什麼要再去確定、證實,現有的供詞足夠她寫起訴材料了。
愛情是魔障,自古天子與英雄都難過美人關,戚博遠也是一凡人。心裡面有愛的人,卻要日日面對貌合神離的妻子,某一次失控是有可能的。
再一次見到戚博遠,她的心情有些異樣。她承認,有凌瀚和衛藍的緣故,但這並不會影響到她的工作。
戚博遠很敏感,或者講他很細膩,一下就感覺到了。她還特地戴了個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戚博遠說她心裡有事,她否認。她沒有把戚博遠電腦裡的那張女人照片拿出來。在江州的時候,有次一個女高中生下晚自習回家,在路上被人強姦了,家人當即報案。警方六次向女孩詢問案發經過、歹徒的長相,女孩不得不一次次讓自己墜入那個可怕的黑夜之中。歹徒後來被抓捕歸案,女孩就在那天夜裡,用絲襪吊死在陽臺上。人的心理薄弱如紙,吹彈得破。戚博遠已經願意負起殺妻的罪責,不必再把事態往外擴展。就讓他最後一次以男人的身份保護他所愛的女人吧!
例行公事又將案件的經過從頭到尾複述了一次,戚博遠的回答沒有任何誤差。簽字,合上筆記本,她輕輕嘆了口氣。
“下一次再見,就是在法庭上了。”起訴材料遞交上去,二個月內法院將會開庭審理。
戚博遠點頭,沒有感到意外,又問:“你怎麼了?”檢察官的眼神空洞而又呆滯,笑容短暫而勉強。
鍾藎沒有回答,問了句題外話:“你爲什麼不能和愛的人在一起?”戚博遠不是官員,不必擔心仕途會受離婚影響。他和妻子沒有感情,他們甚至都沒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戚博遠沉默,許久,才答道:“她愛上了別人。”
“她傷害了你,你還愛她?”
“愛是沒有目的的,愛是信仰、是意志。”
鍾藎苦笑,在這一點上,她和戚博遠是不謀而同。
“你有沒有渴望過她回頭?”
“除了回鍋肉很香,其他什麼再來一次,都不是原來的味。”戚博遠促狹地眨了下眼睛。
“你會想她嗎?”
“回憶不受我控制。”
“假如有來生,你願意與她再次相遇嗎?”
“不要。有些事註定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鍾藎內心悽然,她沒有說再見,淡淡點了下頭,走出審訊室。所長在外面找她,告訴她昨天遠方公司分管業務的副總和技術科長來探視戚博遠了,是關於前一陣動車組誤點事情。三月初,CRH380BX型動車組,連續發生熱軸報警誤報、自動降弓、牽引丟失等故障,引起動車組一再誤點,各大媒體都報道過這事。
前有總工殺妻,後有動車組故障,遠方公司是腹背受敵,股價在週五嚴重受挫。遠方公司現已召回這個型號的動車組。
所長喃喃自語:離婚又不難,犯得着殺人嗎?聰明人盡做傻事,你看現在對家人對國家,多大的損失!
鍾藎腦中突地冒出一絲靈光,但她選擇忽視。她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戚博遠與衛藍的關係,衛藍與凌瀚的關係,促使她想速戰速決。
“下車吧!”
鍾藎睜開眼,發覺車停了,辰飛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她扭頭朝外看,愣住了。她認出這兒是東郊的一座小山,想不到這兒的春梅開得很豔,週日踏青的人非常多,路邊車都排成了長龍。
“別說話!”辰飛在她說話前,擺擺手,“前面的路不好開車,我們步行。”
他在前面引路,避開人羣,走上一條山間小徑。小徑曲曲折折,路邊雜草還枯黃着。在一個小樹林裡,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在野餐。其中一個男生在彈吉他,一個女孩與他背對背坐着,跟着旋律輕聲吟唱。
在那歌聲裡,鍾藎覺得心都澄淨了。
青春真好,戀愛真好,最好是能把時光停駐,那麼才能留住快樂。
其實快樂最短淺,只有痛苦才永遠。
再往前走,出現了一條小溝,溝裡有潺潺的水流。可能是遠離都市,水流是清澈的。溝邊是去年冬天殘留下的一簇簇蘆葦。山風吹過,風情凋零。
許久沒走這麼久的路,鍾藎出了一身的汗,正想問辰飛還有多遠時,他回過頭,說到了。
前方出現了幾座農家小院。院外有菜畦,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字格,種着各式各樣的蔬菜,院中長着果樹。現在雖然還看不出春光爛漫,但是不久,能想像得出會是一番怎樣的花團錦簇。紅牆青瓦,迎出來的婦人笑意真誠、純樸。
鍾藎倏然轉過身,眼中涌滿了淚水。
江蘇農村的院落,從蘇南到蘇北,格局佈置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個小院和安鎮小姨家的很像很像。
不管雙腿走多遠,每個人的心裡只有一個家。在疲累至極、孤單寂寞之時,輕易地就會動起回家的念頭。
在看守所門外看到柳樹和梅花那一刻,她灰暗無光的心歡喜不已。
春天終於來了,油菜花就要開了,她要回安鎮去。
看着鍾藎微微抖動的雙肩,辰飛對女主人微笑道:“太激動了!”
午飯就在院中吃的,辰飛的建議。女主人殺了只雞、紅燒野刀魚,一碟油炸春捲,炒豌豆苗、韭菜炒雞蛋,都是地地道道的農家菜。一塊兒端上桌時,完美絕配成一幅畫,讓鍾藎遲疑了好一會才下筷。
正午的陽光暖暖的,空氣裡帶着泥土和草香的清新,鍾藎漸漸舒展了眉頭。
不管是巧合,還是刻意,她在心裡都很感激辰飛今天的安排。
吃完飯,謝過女主人,兩人步行回去,正好消化吃撐的胃。
鍾藎繼續沉默,她覺得春光太美好,說什麼都不合適。辰飛目的已達到,他樂得不打擾她。
上車時,鍾藎鄭重地向辰飛說謝謝。
辰飛眉一挑,“這纔是開始!”
鍾藎看着他,目光恍惚了。
回到城裡,他帶她去影城看電影。鍾藎凝視他的目光,像外星人光臨地球。是部不新不舊的片子,2009年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獲獎影片《公爵夫人》。時尚而又華麗的宮廷片,衣香麗影,集盡所有的奢華。鍾藎喜歡清新的小文藝片,她想去影院睡一覺也不錯。
沒想到,她又流淚了。
渾身散發着迷人魅力的公爵夫人喬治安娜,讓所有英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唯獨她的丈夫對她不屑一顧。不僅如此,他還讓她最信任最要好的閨蜜做了他的情婦。在發現的那一刻時,喬治安娜崩潰了,她的世界倒塌了。她對公爵說,這是我唯一的快樂,你也要奪走。公爵回以她冷酷而又漠然的目光,彷彿她不可理喻。
愛情,就是一把不太鋒利的刀。
隨着人流走出影院,鍾藎一直低着頭,她不想讓辰飛看到她紅紅的眼睛。
辰飛想牽她的手,手伸了一半,又縮回,也許現在還不到時候。
鍾藎又說謝謝。
辰飛笑,怎麼讓我覺得你以前過得很辛苦似的,一滴水,你都當成了大海。
她沒接話,把頭別向一邊。做公子哥,除了外在環境,自身可能也要有點天賦。經過今天,她承認辰飛這樣的公子哥,並不讓人很討厭。
辰飛很會投其所好。
時間還早,辰飛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送鍾藎回家。她感冒還沒痊癒,需要休息。
“這兩天你的車該到了,到時,我陪你去取。”陪鍾藎走到樓梯口,他說道。
鍾藎警覺地瞪着他,“什麼車?”
“高爾夫啊,白色的。我沒有搶着付款,你別激動,我只是讓他們把加價去了,那個太欺負人。”
“你怎麼知道我買車的?”鍾藎壓低音量,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是個好學生,做足功課了。”辰飛的表情很希望得到她的誇獎。
鍾藎硬邦邦地說道,“不麻煩你了,那是我的事。”
辰飛邪邪地笑:“怎麼忽陰忽晴?不過,我是不會爽約的。不打擾伯父和阿姨了,明天見!”
他瀟灑地一揮手,等着她上了樓,才轉身離開。
作爲湯志爲的兒子,在寧城想調查一個人的信息,還是很容易的,只要他想。今天開頭不順,他細細回想了下後來的安排,包括每個細節,都非常非常好。所以,當辰飛走進公寓電梯時,心情非常愉悅。
鑰匙插進鎖孔,就聽到座機在響。
他僵在門口,座機除了湯志爲和付燕,其他沒人知道這個號碼。而這個時間,他們是不會給他打電話。即使要打,也是手機。
這說明什麼呢?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有一雙黑眼睛正看着他?
座機上沒有來電顯示。
背後嗖嗖發涼,他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對面一片寂靜。感覺實在太詭異了,他問:“你是誰?”
是個男聲,講普通話,聽不出年紀,聽不出地域,“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打住,離她遠點,不然,你將付出昂貴的代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