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光暈一圈一圈的,淡黃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凌瀚在桌前已經呆坐很久了。
窗戶開着。老式的木格子窗,通風效果並不好。其實也沒什麼風,寧城的夏夜悶熱如蒸桑拿。剛剛過去的一場雷陣雨,帶走了些炎熱,人在室內稍微感到舒適點。
院子裡落了一地紫藤花的花瓣、爬山虎的葉子,留着明早再收拾,他此刻在等一封重要的郵件。
在這小屋住了一個多月,凌瀚越來越喜歡上這裡了。當初租屋時,他特意問了下房價。對於他來講,那是個天文數字。他笑笑,在租房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左邊的抽屜開着,他從裡面拿出三個藥瓶,黃色的是三粒,白色的五粒,紅色的一粒。杯子裡有涼開水,他分成三次嚥了下去。膠囊在喉嚨口擠作一團,一時間有點難受,他把餘下的水都喝了,然後起身去冰箱想拿瓶礦泉水。
冰箱門一開,一張紙條飛了出來,他手一擡,接住。
是他寫的一張做海鮮餅的便箋,蝦幾克,蛤蜊多少,麪粉、油、水,火候的大小……一一寫得非常明細。
這張便箋還是三年前寫的。鍾藎在一家餐廳吃過一次海鮮餅,回來向他誇了許多次。第二次去吃,他就跑去廚房,向師傅討教了下做法。後來,又上網查了點資料。第一次做,非常失敗,沒敢給她吃,偷偷扔掉了。第二次是他自己吃的。到第三次,才讓她嚐了嚐。她抱着他的腰,像只快樂而又滿足的貓。
心口一陣**,他把紙條緊緊攥在掌心。
手機響了。
他平靜了下情緒,纔拿起手機。
對方沒有立刻說話,氣息深深淺淺的,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
他把目光投向院外,“您找我有事嗎?”
“瀚瀚……明天我們一起吃個晚飯?”期期艾艾的語氣,有那麼點不安與侷促。
真是不懂她有什麼可不安的,“我明晚和朋友約好了。”
“你來南京後,我們都沒見過面。你……後面是回北京還是去哪個省繼續做講座?”
凌瀚握着手機的手不由地一緊,“我考慮好了再給您電話,沒有其他事,我掛了。”
“瀚瀚,你回北京吧!”
他黯然合上手機。
外公說她爲他付出了許多,以後要非常孝敬她。
他有記憶之後,她就在寧城了。回下灣鎮時,會給他買衣服、買書本,她從不給他買玩具和吃的。她說賺錢不容易,錢得用在刀刃上。在下灣鎮,她讓他叫她媽媽,出了下灣鎮,就叫她表姑。她強調,這個非常重要。
他怕叫錯,索性只稱呼她爲“您”。
她沒讓他在宜賓讀書,從小學起,她就把他帶到成都,租了個房子,找了箇中年婦女給他做飯、洗衣。她只在開學、放假時露個臉。她告訴老師,他是個孤兒,爺爺奶奶年紀大,她是他的遠房親戚,幫着照顧他。
高考時,她讓他考公安學院,說日後好找工作。大學畢業後,她說希望他能離她近點,他考進寧城公安廳。她帶他去了她家,當他得知公安廳長是他的表姑夫時,他申請下派到下面的市公安局。
她哭了,卻沒攔阻他,只要求他偶爾回寧城看看她。
其實他非常怕和她見面,他並不擅於說謊,和她又沒默契,一旦說岔了什麼,會毀了她這麼多年來的形象。
陪鍾藎回寧城時,他曾經想帶鍾藎給她看看,後來想想,還是作罷。他不知該向鍾藎怎麼介紹她。
就讓她繼續做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吧!
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提醒他收到一封郵件。他打開,不出他所料,戚博遠的鑑定結果今天出來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給他發郵件的是以前一起在特警部隊的戰友,兩人曾一塊執行過多次任務。有一次,兩人喬裝追蹤一個泰國偷渡過來的毒梟。戰友不小心露出了破綻,幸好他反應快,搶在毒梟前開了槍。戰友脫離了危險,但是他沒有把握得好,戰友還在邊上阻止,他連打六槍,把毒梟打成了個馬蜂窩。這個花了他們近兩年的警力和付出幾位戰友的生命的案子,只得不了了之。
他後來棄武從文,戰友轉業去了北京公安局。
戰友特意在郵件後面備註下鑑定的幾位專家,都是軍醫院精神科的權威。
這個結果足以讓戚博遠殺妻案塵埃落定了,凌瀚自嘲地對着郵件笑了笑。
他現在的作息時間非常固定,十一點前上牀,六點起身。藥裡有助眠的成份,他睡得不太壞。
第二天起來,把院子先清掃了下,看書看到九點,去超市添點存糧。在收銀臺付錢的時候,遇上了花蓓。
花蓓彎彎嘴角:“如果你告訴我你要離開寧城,我們就一塊去喝杯咖啡。反之,我們就點個頭說再見。”
人人都不希望他在寧城,凌瀚斂眉失笑,“我是要離開了。”
花蓓挺豪爽,“那行,我請客。”
超市對面就是真鍋咖啡,花蓓挺熟,都不要看菜單,要了兩杯藍山。
“不要問藎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知道也無可奉告。”花蓓沒有商量的聲明。
“嗯!”他不問。問了心就會被牽着,千方百計地跑過去。知道她不願意見他,他只得喬裝改扮。沒想到完全是掩耳盜鈴。
在雞鳴山下,她臨走前丟下的幾句話,他聽得非常清楚。
花蓓看看他,語帶譏諷道:“其實你沒必要擔心,藎連這道坎都能跨過來,其他的算什麼!”
他舉起咖啡,真摯地說道:“我想我們以後可能見面的機會很少了,我以咖啡代酒,敬你。”
“敬我什麼?”花蓓給他講得懵住。
“謝謝你沒有放棄你和鍾藎的友情。”
花蓓臉紅了,“那當然,我……忠貞不二,不像你朝秦暮楚。凌瀚,我對你現在的那位真的有點好奇。我曾經以爲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可能出軌,但凌瀚肯定是個異類。唉,這話本身就前後矛盾,除非你是同性戀。她比藎好在哪裡,值得你做個負心人嗎?”
凌瀚略一沉吟,淡淡地說:“她一點都不好。”
“難道是女人不壞男人不愛?”
“準確地講,她是個魔。”
花蓓瞪瞪他,“她魔法無邊,你打不過,於是你就被同化了?”
薄薄的脣角扯出一絲苦澀,清涼的聲線微微凝滯,“差不多。”
“狡辯。”花蓓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祝你魔法越來越強,最後修成伏地魔。”
但這個世界終究是正義當道,邪不敵正,在小說裡,壞人都會有報應的。花蓓意味深長地看了凌瀚一眼。
凌瀚淡淡擡眉,招手買單。花蓓攔住,“說好我請客的。”
服務生說道:“這張桌上的賬已經有人結了。”
“誰是散財童子?”花蓓朝收銀臺看去。
湯辰飛優雅地走過來,“嗨!好巧!你朋友?”視線悠然掃過凌瀚。
微風拂過,凌瀚的面容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花蓓聳聳肩,心裡面有那麼一點點的羨慕妒忌恨。眼前這兩個算是優秀的男人,都愛着藎。不過,一個是過去時,一個是正在進行時。她惡作劇地想,要是這樣介紹,兩人會不會打起來?
還是不要破壞咖啡廳這幽雅的氣氛,她不擅長搞仲裁。
“這是凌瀚,這是湯辰飛。”
湯辰飛做了一個驚訝的神情,“是你們晚報有次報道的犯罪心理學家凌瀚?”
“你還看晚報?”花蓓像聽到一個聳人聽聞的事件,不太相信地瞪着他。
“這是本市最有水準的綜合報刊,有張有弛,有嚴有謹,寧城人都以此爲豪呢!”
花蓓乾笑,“呵呵,我代表社長向你說聲謝謝。”
湯辰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能他擔心冷落了凌瀚,目光迅速轉過去。凌瀚的神情太深奧,他讀不出任何符號。
“凌專家的書我也拜讀過。”
凌瀚穩穩地接住湯辰飛的視線。
“說實話,我沒什麼看得懂,裡面的專業術語太多。爲此,我還特地找了威廉詹姆斯的書來看了看。他是美國人,橫跨哲學、心理學與精神醫學界,他發現超意識的自動書寫可以表達人內心的糾葛與人格之衝突,還能解開罪犯的犯罪癥結。他在心理學界佔有崇高的地位。他有一句名言:強烈的、甚至於病態的實踐經驗是心理學家的研究題目,因爲心理學家猶如心理的顯微鏡,他們可以極大地放大我們的日常生活。可惜,他因爲太過於沉迷心理研究,不幸患上抑鬱症和精神性疾病,這大概就是武俠小說裡講的走火入魔了。凌專家有過這樣的困擾麼?”湯辰飛謙虛地問道。
花蓓深感意外,“你……懂得還真不少呢!”
“這是我的壞習慣,對於崇拜的人,總希望瞭解得多一些、廣一些。”湯辰飛眼中閃過一種透徹人心的詭秘,讓人捉摸不透。
凌瀚平靜地說道:“看來湯主任對我還真是研究得很透!”
“哪裡,哪裡!”
“既然瞭解,那麼你應該聽說過一個諱莫如深、不敢公開澄清的事實:心理學家都是瘋子。如果我是你,我會離瘋子遠點。那樣才能保證你的安全。生命只有一次。”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其實活着的意義是:出一口氣、要一張臉。”湯辰飛不加思索地回道。
“哦,湯主任在意的還是當下這層皮囊?”
“我是俗人,不比凌專家,無法上升到太高的精神層面。”
雖然面容依然平靜,凌瀚的目光已冷若刀鋒:“那我也瞭解湯主任了。”
“無比榮幸。”
“呵,呵,你倆真是挺幽默的。”花蓓端詳着兩人,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話,她咋聞到一股火藥味呢?
“對不起,忽視蓓小姐了。”湯辰飛紳士地幫花蓓拎起沙發上的幾隻購物袋,“給我個賠禮的機會,我送你回家!正好,我也有件事和你說,鍾藎今天回來,我們晚上一道給她接個風。這幾天太陽好得很,不知有沒有曬黑。”
“藎回來了?”花蓓問道。
“早晨我們剛通過電話。”湯辰飛語氣情不自禁放柔了。
花蓓不相信,掏出手機就撥。
對方關機中。
“她現在飛機上。”湯辰飛微笑地堵住了花蓓的疑問。
花蓓對着手機嘀咕,“討厭的女人,竟然第一個電話不打給我。”
“晚上罰她喝酒。”
“她還喝酒呀!”花蓓扁扁嘴。
“有我在,她喝多少都沒關係。”湯辰飛寵溺道。
花蓓冷冷地哼了聲,擡起頭看向凌瀚。心想他對藎是真的情淡,聽到這樣的話,面平如鏡,不見一絲波瀾。
三人出了咖啡館,湯辰飛抱歉地笑道:“凌專家,女士優先,我就不送你啦!”
“多保重。”凌瀚回道。
“彼此,彼此!”湯辰飛拉上陸虎的車門,對上花蓓疑惑的目光,挑挑眉。
凌瀚在原地站了一會,這才慢慢往回走。正午的陽光太強烈了,烤得樹葉都捲起了邊,馬路上清晨留下的一點水汽早就蒸沒了,花都耷拉着頭。凌瀚後背的衣衫很快就溼透了,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熱。
拐進梧桐巷,一股清涼襲來。梧桐樹開花了,粉白色的花束,繁盛茂密地掩在高樓的陰影中。 在鍾藎跌倒的院牆邊,每次經過,他都要停一停,深吸幾口氣,再進屋。
把購物袋裡的物品按門別類放好,他衝了個澡。他現在很少碰酒,不良嗜好就是抽抽菸。猛的時候一天要抽二包。衛藍警告過他,這樣下去,不用幾年,他的肺子就會像個黑布袋。
他無意於改變。
兩支菸抽完,他掏出手機,找出昨晚最後接聽的一個號碼,撥過去。
許久,纔有人接聽,音量壓得低低的,呼吸緊促,她大概是在家中,接聽電話不方便。“瀚瀚怎麼了?”
“就是向您道個別,我回北京了。”
“嗯,回北京好。我會過去看你的。”
他聽見對方的呼吸立刻放鬆了。“謝謝,不打擾了。”
“瀚瀚,他的事也……謝謝你費心了,你找的律師真的很優秀,他的鑑定結果出來了。遠方公司會申請找專人看護他,他很快就能出看守所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兩人沉默了一會,都沒什麼再講了,各自掛上電話。
接電話前煮的水開了,水壺叫得耳膜都疼。他關了爐火,突然記不得他煮水是爲了什麼,他似乎並不渴。環顧四周,收拾行李很簡單,一個箱子足已塞下他所有。
他又出了門,攔了輛出租,對司機說我包半天,你開個價。司機看看他,說這大熱天耗油呢,五百塊?
他沒還價,讓司機先開去了檢察院,沒下車,就在大門外停了會,然後去了法院,同樣也是停了會。這兩個地方,日後鍾藎會經常呆着。他還沒看過她在法庭上的樣子,但他能想像得出來。鍾藎生氣的時候是沉默,激動的時候是臉通紅。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司機問道。這兩個地方,一般人可是不願來的。
他笑,讓司機繼續開。他去了鍾藎家的小區,恰巧在門口遇到了方儀。方儀清瘦不少,什麼時候都是以完美形象示人。頭髮一絲不亂,長裙及踝,從背後看,如一位妙齡少女。
司機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
他又去了火車站,多少次,他陪着鍾藎在這兒下車上車,手牽着手。
最後,他去了飛機場。沒進航站樓,就在停機坪外看了幾架飛機進港、幾架飛機出港。
天漸漸黑了。
關上院門時,手機響了一下沒電了。他找到充電器插上電,看看號碼,是衛藍的。
“出院沒有?”
衛藍嘆了口氣:“醫生不讓,說我情緒起伏太大。如果不配合,胎兒會有危險。”
“爲了孩子忍耐幾天吧!洪醫生幾時回國?”
“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吧,不敢指望他。唉,早知這樣,當初嫁個販夫走卒,至少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說句話有人迴應。”
他笑,“這世間的人沒一個是滿足的。”
衛藍也笑了,“你回來陪我說說話好了。”
“我一會就收拾行李。”
衛藍有點突然,“你……遇到她了?”
“什麼?”
“鍾藎來北京找我了。”
他一下子噎在那裡,無法言語。她怎會去北京?
“我瞞不住,之前,那位常律師把什麼都調查到了,包括警方的記錄。她不是來找我證實,她就是和我聊聊。”
“她……說什麼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
“她沒說什麼,反過來安慰我在戚博遠這件事上,要寬容一點。他是個病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爲什麼什麼的……凌瀚,你在聽嗎?”
他聽到有人按響了門鈴。“我等會再打給你。”
他沒開門燈,有遠處高樓的霓虹反射過來,院子並不漆黑。
門鈴一聲接一聲,頻率相似,不急不躁。
“誰啊?”莫名的心慌神亂,腿似有千斤重,幾步路像有千里遠。
迴應凌瀚的,還是叮咚叮咚的門鈴聲。
凌瀚額角下的筋脈突突跳動,心跳到窒息,他艱難地走到院門邊。也許這就是一種靈犀,也許是他內心悄然的期盼。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
鍾藎安靜地立在門外,手裡提着公文包,胳膊上搭着外衣,白色的T恤,牛仔長褲,臉上隱隱可見疲態,眸中光華緩緩流動,彷彿有莫名的情緒在交替閃爍和隱藏。
“我想看看小屋,方便嗎?”
凌瀚微微扯動嘴角,似在苦笑,這樣的鐘藎讓他有點看不透,他能拒絕嗎?
側過身子,讓她進院。
錯身之時,他聞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
她到底走了多遠的路?
“別開燈,蚊蟲多。”她阻止他去開門燈,把手中的包遞給他,“不會打擾你很久的,我就呆一會。”
凌瀚無聲嘆息。
牆角幾株白月季剛剛綻放,香氣很濃,鍾藎湊過去嗅了又嗅,然後又轉到一棵石榴樹的盆景下。石榴今年結得不多,但果實大。“能摘嗎?”鍾藎仰起頭問他。
他像個盡職的主人,陪在她身後,修長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
鍾藎猶豫了下,“如果你覺得不太麻煩,我有點餓,你隨便做點吃的!”
“快八點半了。”他不由地加重了語量,機場那些餐廳難道是做裝飾的?
“所以我餓得前心貼後背。方便麪也行的。”她爲了證明她的話,站起來時身子搖搖晃晃,他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汗溼的手掌瞬即就扣住了他的手腕,指尖觸摸到那個月牙型的疤痕。
光線
幽暗,花香浮蕩,彼此輕輕淺淺的呼吸。就在這伸手可及的範圍內,不鬆手,便可擁有。
他用力地咬着脣,正欲掙脫,她卻在他之前鬆開了手,速度之快,彷彿一點都不留戀。
他怔住。
“快點啊!”她催促。
他把客廳的燈都開了,讓她在沙發上坐會。他還把電視開了。她坐下來的姿勢非常僵硬,或許是緊張,腰挺得筆直,雙膝併攏,手擱在膝蓋上,指尖不經意地抖動。
他垂下目光,掩蓋住眼底的憐惜,心情越發沉重。
爲了讓她放鬆些,他拿起遙控器,從一板一眼的新聞臺調到電影頻道。唉,竟然是《暮光之城》,這部片子是他陪她看過。已經放映到貝拉知道愛德華是吸血鬼了,但她還是勇敢地愛上他,而愛德華也克服了心中的糾結,幸福地迴應了她的愛。
森林中,一絲陽光穿透薄霧,落在碧綠的青苔上。大樹下,愛德華深情地凝視着貝拉,說道:獅子愛上了羔羊。
貝拉輕嘆:多麼愚蠢的羔羊。
愛德華說:多麼變態而又自虐的獅子。
貝拉又說道:但我害怕了。
愛德華怔住,扭身就走。
貝拉拽住他的手:我害怕的不是你,我害怕失去你,我感覺你很快就會消失。
凌瀚身體微微一震,轉過身去看鐘藎。她是那麼倉惶地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抽回,雙手把衣襟揉成了一團。
“我去忙了。”他指指裡面的廚房。
“要不要我做什麼?”
他搖搖頭,想讓她先去衝個澡,因爲她看上去真的是非常疲憊,汗溼的頭髮粘在額角,眼眶下方黑得發青。但他還是把這話嚥了回去。
這個時點,想做複雜點也不行了。他給她下了涼麪,拌上海鮮醬、黃瓜絲、燙熟的豆芽,還放了點辣子,可以刺激她的胃口。接着,倒上滿滿的一大杯涼開水。
她很客氣地謝了又謝,去水池洗了手便坐下了。眼角的餘光看到牆邊的行李箱,不經意地問道:“你要走了吧!”語調平淡至極。
他在她對面坐着,動動脣角,“嗯!”
“你把房東的號碼給我,等你搬走後,我把這租下來。”
麪條塞了滿嘴,吐字並不清晰,他卻聽得一字不差。“鍾藎……”他真真切切地苦笑。
“我喜歡這裡,等了很久了。”她笑,清眸盈盈閃亮,清澈動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見。
一大碗麪條,一大杯水,她一掃而空,看來真是餓壞了。吃完,捂着嘴,他聽到她打了個秀氣的飽嗝。
“面很好吃,但我更喜歡海鮮餅。”
他啼笑皆非,這算誇獎嗎?
接下來的時光該怎麼打發呢?
她沒有讓他爲難,拎起公文包起身告辭,似乎她真的是來看一眼房子的。“不打擾你了,早點休息吧!”
他簡直是手足無措。在開門前,他已經想好了一大通說辭,甚至想板起面孔,一切都沒派上用場。
“巷子口好打車的。請留步!”她多禮得令他寒毛直豎。
他堅持送她到巷子口,看着她上了車,才轉身回家。吃完藥洗漱上牀,藥失了效,怎麼都沒辦法入睡。在牀上翻到凌晨,他坐起來抽菸。
擱在牀頭櫃上手機的震動把他嚇了一跳。
他又一次預感到是她!他猶豫着要不要接時,指頭已經按下了。
她在哭,像捂着嘴巴,聲音從指縫間嗚嗚咽咽漏出。
“鍾藎……”除了喊她的名字,只想喊她的名字,才能減輕心底的疼痛感。
“我爸媽要離婚了。爸爸在外面有了個女人,那個女人懷上他的孩子。我出去休假時,他們開始分居。媽媽已經擬好了離婚協議……”她如同無助的孩子。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緩緩收緊,“不要着急,慢慢講……”
“花蓓因爲小事和我鬧彆扭,在法庭上官司輸得一塌糊塗,和領導吃個飯被別人栽贓,現在家裡又這樣……人生還有什麼意思,我不想再撐下去了……”
堅硬如鐵的心驀地融成了一汪水,“別瞎想,你在家嗎?”
“我在街上。家裡呆不下去,媽媽一直在聲討爸爸,可她又討厭別人的同情,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他騰地跳下牀,凌晨二點,她獨自在外?
“哪條街?”
“別問了,你休息吧!我剛纔就是堵得難受,說過就好了。”
“哪條街?”他已經出了院門。
不需要答案了。
如水的月色中,她就蹲在當初跌倒的院牆邊,似乎從沒離開,一直在那等着他。
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引以爲豪的理智突然崩塌斷裂。他都不知怎麼走到她面前的,怎麼將她抱起,怎麼將她攬進懷中。
她顫顫地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頰,生怕這不是真的,眼睫上還掛着來不及拭去的淚珠。
他低下眼簾,聲音低沉得猶如自言自語:“爲什麼要跑到這裡來……”
“不然還能去哪裡……”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語,“我想見你……像這樣抱着……很久了……我經常做着這樣的夢……”
她不給他掙扎的時間,一踮腳,捧起他的臉,顫抖的脣貼上他的顫慄。
三年了……
他在昏暗中閉上眼。
銀白的月光,靜謐的星空,大街上閃爍的溫暖而明亮的霓虹。她的髮絲拂過他的臉頰,他感到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
如果承受,之前的掙扎與疏離、冷漠又算什麼?
如果拒絕,他怎麼忍心推開脆弱不堪的她……
呼吸由輕淺漸至沉重,修長的手臂鬆開然後又慢慢收緊。
他的鐘藎……
她的舌已橫衝直撞地闖進了他的牙關,彷彿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的旅人終於飲到了甘泉,她瘋狂地吮吸,蠻橫地攪拌……
淚水從眼睫下方沽沽流下。
今夜,這是喜悅的淚。
他是她一個人的罌粟,如果傷害,如果淪陷,她甘願。
頑固的理智還是跳了出來,他輕拍她的後背,讓她冷靜:“鍾藎,我送你回家。”
鍾藎睜開眼睛,固執地回道:“不!”
“你都知道的……”他心痛如割。
“是的,我去過宜賓,去過北京,我什麼都知道。”她牢牢攥住他的視線,不讓他有一絲閃躲。
“那你該明白,我無法……”他是多麼不願意說出這樣的話,他無法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無法給她一個健康的孩子……
人生是成千上萬個普通日子的累加,我們可以用一天或一月,不,甚至是一年來風花歲月,但餘下的呢?在無力、無奈的現實面前,任由感情慢慢消逝,最後成爲一塊責任與義務的雞肋?
她含着淚笑了,柔情款款地輕啄了下他的脣:“凌瀚,還有比這更大的驚喜嗎,我們還相愛着!”
她說驚喜,她說我們還相愛着?
凌瀚的心顫慄了。
他仔細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滿臉淚水,身形纖瘦清秀,彷彿不堪一擊,可是目光燦然,似乎在說除了他,其他一切她都無所謂。
“我說不定會……不認識你,說不定會傷害……你。”他沉痛地說。
“你不會。”衛藍說,在他精神嚴重分裂的那一年,沒有行爲能力,不認識任何人,爲了怕他傷害自己,不得不將他整天捆綁着。但是在他安靜入睡時,他會整夜喊着一個名字:鍾藎!
“我不要求你成爲約翰.福布斯.納什,就做我的凌瀚好了。”她堅定執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動人。
凌瀚擁着她的雙手倏地收緊,可以這麼自私嗎?
這是他最愛的人,也是他此生唯一愛着的人……他舉手投降。“我會努力……讓我有資格愛你!”
“嗯!”她喜悅地歡叫。
他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氣大得連骨頭都隱隱生疼。他俯身吻她。
脣齒之間,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的襲來……
一點都不想醒來,真的!
晨光已從窗外蔓延到牀邊,隔着蚊帳,鍾藎都能感覺到光線的明亮,但就不想睜開眼睛。
這種有着四根雕花牀柱、兩邊有櫃子的紅木古式牀已經很少見了,又掛了頂麻紗蚊帳。帳門一放,裡面的空間似乎就只容得下兩個人。鍾藎想起戲劇裡的洞房花燭夜,就像這樣的一個場景,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她的眼睛、鼻子因爲昨晚哭太久微微發紅,又是洗了澡就上牀,頭髮根根都翹着,身上穿着凌瀚的大T恤,就那麼咧開嘴傻笑。凌瀚凝視着她,這讓他堅硬的心瞬間柔情似水。
她還像從前一樣,很容易就滿足。
藥失效了,他一夜都沒閤眼。
捨不得睡。
他曾認爲他的世界裡已經沒有夢,只有殘酷的現實,所以他拒絕做夢。
當她枕着他的臂彎,手擱在他胸口,他特意用薄被將兩人的身子隔開,他不敢太過親密,可是她的氣息縈繞在他呼吸之間,她的存在感是這麼強烈。
這不是夢。
她太累了,奔波了一天一夜,又能和他說了很多話,最後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時,她還在那嘟噥:我們說到哪了?
她的手自始至終與他緊扣着,爲此,她一直維持一個睡姿。
她可是一個睡覺不太安穩的人。有時候,他工作疲累,睡沉了點,夜裡沒抱着她。早晨睡來,她經常是掛在牀邊,半個身子露在被外。
她還是恐慌的。
凌瀚愛憐而又疼惜地嘆了口氣,情不自禁側身吻了吻她的額頭。“鍾藎,該起牀了。”他的生物鐘很準,現在差不多有七點了。
“讓我再睡會,困!”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但這一刻令鍾藎太沉醉了。她掀開薄被,身子往前一湊,像猴一般,四肢纏上他的身子。“你好涼快!”她舒服地在他懷中蹭來蹭去。
凌瀚每寸肌膚都僵硬了,他摸摸她的頭,苦笑道:“那你再睡會,我去給你做早飯。”
“我覺得你比較好吃!”她說得非常流暢,連腹稿都不要打。
轟-----血液直衝頭頂,心跳驟然加速。
她在挑逗他!
“其實我很討厭你的。”語氣一轉,多了點幽怨,“每次總是我先動心,你什麼也不做。”
在江州是這樣,在寧城也是這樣。
“我在等你!”他的心從來就沒離開過。
她睜開眼睛,清眸滴溜溜轉了幾轉,“沒有誇獎,這是你應該做的。”
他不禁莞爾,“那我還需要做點什麼?”
“永遠不要對我說謊,永遠不準和我說再見。嗯?”
“對不起,嚇着你了,以後不會的。”他以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蓬亂的頭髮。三年前,她的頭髮及肩,現在剪短了,臉也比以前消瘦了一圈。
“今早不吃麪條,昨晚撐死我了。”她小聲嘀咕。
“傻不傻呀,吃不下,就不要撐。”昨晚他也心不在焉,麪條多放了一點。
鍾藎撅着嘴,朝他翻了個白眼,“傻的人是你!”她不就是想和他多呆會兒嗎!
“想吃什麼,我給你出去買。”他柔聲說。
“凌瀚,你忘了我愛吃什麼了?”
“等我五分鐘。”他記得巷子口有家早餐店,有豆漿和小籠包子賣。
在院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裡面的人、外面的人都不約而同吁了口長氣。
凌瀚站了一會,才往巷子口走去。
一大早,太陽就非常的火,曬得人頭髮暈。上學的孩子騎着自行車從他身邊飛過,鈴鐺響個不停。看着他們,他就會想起鍾藎上學時的樣子。
他很少回憶自己讀書時的辰光,其實真沒什麼可回憶的。三點一線,每一天內容都是灰暗而又空洞的。因爲孤兒的身份,別人看他的眼神都帶着疏離與同情。他講話很少,也沒有朋友。想得最多的是趕快長大,早點自食其力。
遇到鍾藎後,他的世界才變得五彩起來。
在失控擊斃毒梟之前,他就有點異常。情緒莫名地狂燥,行爲不受控制。似乎他體內住着一個魔鬼,左右着他的一切。和戰友練習格鬥時,他不慎將戰友打傷。領導找他談話,問他怎麼了。他無法啓口,當時在映入他腦中的那個影像不是戰友,而是一個罪犯,他必須將之降服、擊敗。
如果不是這一樁樁意外,他即將升職。
他去醫院接受心理輔導。
心理醫生姓洪,正準備出國深造。輔導過兩次,洪醫生要走了,將他的病案轉給另一位醫生---他的妻子衛藍。
衛藍和他談過話後,說要專家會診下,她對心理學領域不太精通。他問他是不是患了很嚴重的病,衛藍說不能下結論。
他的睡眠質量開始下降,經常從惡夢中驚醒,動不動就盜汗。出現幻覺的機會越來越多,他漸漸不能抑制,無法分清哪些是幻覺,哪些是真實。
他向衛藍說起自己的狀況。
衛藍說你的意志像鋼鐵一般堅硬,不然你早就……她沒有再說下去。
就在這天,他接到了鍾藎的電話。
衛藍說治療期間,最好不要外出。他不以爲意,自己又不臥牀,又不輸液,這病應該不嚴重。
鍾藎懷孕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聽鍾藎說完之後,突地打了個冷激零。但不管怎樣,他當即決定結婚。他給付燕打電話,付燕許久都沒有出聲。掛電話前,她說你陪我回趟宜賓吧!
他告訴鍾藎自己要考慮下,然後就走了。他看見站臺上的鐘藎委屈的面容,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驚恐。
他和付燕去了龍口鎮。
付燕穿着厚厚的羽絨大衣,裹着圍巾,戴墨鏡,從鎮頭走到鎮尾。她說:這裡雖然風景如畫,在我眼裡,卻如同地獄。
她說了一個和她有關的故事給他聽。
她讀師範時,有一年國慶長假,和同學去北京玩,住在工程學院,在那裡,她認識了一個宜賓同鄉。他英俊又開朗,談吐風趣,兩個人很快就熱戀上。一畢業,她帶他去下灣鎮見爸媽,然後,她也要求去見下他的家人。他說爸媽早逝,哥嫂農活忙,沒人接待他們,不要去。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沒堅持。他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爲了和他在一起,她也決定去北京。爸媽堅持要兩人先成婚,才同意她過去。已婚女子工作不好找,爸媽的要求又不好反駁,兩人就匆忙在下灣鎮辦了婚禮,然後在北京也請了幾個同學,結婚登記就往後推個兩年。
他有個同學酒量特別好,一幫男人全喝掛了,他還優哉遊哉地在那敬你敬她。同學對她說:新娘子,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敬你一杯,爲你的勇氣,爲你的愛情。
她笑笑,舉起酒杯。
同學一臉嚴肅,指指新郎:他曾經說他要一輩子孤單到老。在他的家族裡,婚姻和後代都被魔鬼詛咒,沒一個人例外。但是,你的愛讓他戰勝了魔鬼。祝你們幸福。
新婚之夜,守着醉醺醺的新郎,她獨坐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坐車去了新郎的家鄉----龍口鎮。新郎的大嫂接待了她,他的大哥一身道士裝扮,坐在土臺上唸經,二哥坐在懸崖邊,一臉呆滯。他的父母那時都健在,媽媽臥牀不起,爸爸用一根鐵鏈鎖在羊圈裡,誰要是靠近,就齧着牙嘶叫。
大嫂讓她走,永遠不要回來,那樣,就越安全。
她沒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寧城。她給新郎打了通電話,她認爲他們的婚姻太草率,他們並不適合相愛。
山裡女子讀書的很少,能讀到大學的更少,她以爲自己已努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沒想到命運又一次將自己推入了深潭。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她換了名字,很快找到一份代課教師的工作。沒想到,兩個月後,她發現她懷孕了。似乎都沒怎麼想,她就決定把孩子生下。也許是存着一絲僥倖,也許是心裡有一絲念想,畢竟她曾那麼真摯地愛過一個人。
是個男孩,遺傳了他父親英俊的容貌。她把孩子留在了下灣鎮,又隻身回到寧城。
故事太長,在宜賓回寧城的火車上,付燕才說完。
凌瀚已經不恐懼了,他所有的疑惑,都在這個故事裡找到了答案。
當命運向你揚起刀時,你只有閉上眼,默默等着刀落下。
下火車之後,付燕又和他去了一個地方。那是幢高聳壯觀的大樓,“遠方”兩個大字炫目地立在樓頂。
付燕自嘲地笑了笑,命運真是詭奇,三十年後,我們竟然又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然後她接着說,他再婚了,但沒有孩子。他是正常的。你也很好,你……自己決定,你要不要那個孩子。
他沒有去見那個給了他生命的男人,沒有必要,那個男人也不知他的存在。
他回到北京。他問衛藍,精神病會有遺傳嗎?
衛藍震驚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什麼?
他吼叫道:
回答我問題。
衛藍說,是的,精神病有百分之六十是基因遺傳的。
那有沒有幸免的?
衛藍沉默了一會,說道:有些人的潛伏期長,一旦發作,會非常可怕。也有一些隔代遺傳,但他的子女就逃脫不了那樣的厄運。
他擺擺手,離開了衛藍的辦公室。
衛藍不放心,第二天一早來到他公寓。在這個夜裡,他眼睜睜地看着命運之手奪走了曾經讓他幸福無比的一切。
衛藍同情地對他說,她會努力替他醫治,但他必須配合,首先要好好吃飯,讓身體強壯。他有堅強的意志,什麼都能克服。
他苦笑。
門鈴響了,他木然地去開門,鍾藎瞪着一雙失神的大眼,扶着門框,喘得腰都直不起來。
門面不大的早餐店,熱氣蒸騰,食香誘人。店中生意特好,買油條還得排隊。凌瀚請服務員幫他打包了兩份的豆漿和油條,看着剛出鍋的米餅也不錯,他也要了兩份。
他沒帶鑰匙出門,輕輕叩了兩下院門,就聽到鍾藎邊叫邊向這邊跑來。“來了,來了!”手機貼在耳邊。
誰一大早打來的電話?
鍾藎朝袋子裡探了幾眼,擰擰鼻子,用脣語對他說道:好香啊!然後,又繼續講電話:“真不是有意放你鴿子,我來看朋友……當然是男朋友啦……呃?我有男朋友很奇怪嗎?工作是重要,戀愛也不能輕怠啊,我都講過了要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所以碰到對眼的,就緊緊抓住。”
她拽住他襯衣的衣角,像個小尾巴似的跟着進了屋。
“我男朋友呀……沒有湯主任帥,一般人,因爲我也是一般人。我們在同一個軌道,頻率相同,磁場相同,自然的就吸引了……啊,有米餅,我要吃兩隻……呵,和我朋友說的……。謝謝湯主任的關心,再見!”
鍾藎隨手把手機放在茶几上,連忙撲上餐桌,她把油條分成兩半,用米餅裹住,張開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這樣吃最香。”
凌瀚看着她嘴巴鼓鼓的樣,直皺眉:“先喝點豆漿潤潤口,很乾的。”
“你給我倒。”鍾藎理所當然地等着侍候。
凌瀚輕笑搖頭,很想問這三年她怎麼過來的,話到嘴邊,還是苦澀地嚥下去了。
客廳的門和窗都開着,陽光蒸發了夜露,同時,把空氣也浸溼了。帶有水汽的草木清香隨習習的晨風吹進屋,令人心寧神靜。
鍾藎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裡都跳躍着愉悅:“昨天晚上感覺整個天都塌下來了,今天,卻又覺得那些又算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件件解決唄。你說這是爲什麼呢?”
凌瀚捏捏她鼻子,“話真多。”
“我老了還愛嘮叨呢!咋了,嫌棄我?”她蠻橫地斜睨着他。
他低下頭喝豆漿,不搭理她。以前沒發現她像人來瘋,真是越過越小了。
她吃得並不多,不知是不是昨晚真吃撐了,一隻麪餅、半根油條都沒吃完,豆漿也只喝了半杯。
“我先回家一趟,換身衣服。然後,我要去趟單位。”她對他說道。
他起身,“我送你。”
“不要了,我把車停在巷子外面。”
“過來吃晚飯嗎?”
“嗯!”
走之前,她依進他的懷中,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摸摸她的臉,象徵性地迴應了一個吻。
“凌瀚,”她扭過頭,看向牆角的行李箱,“你要是再講謊話騙我,或者你不辭而別,我不會恨你,也不會去找你。我就在這兒,我還是我。人生不就是N個三年嗎!”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裡
不捨不棄
來我懷裡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相愛
寂靜喜歡
鍾藎腦中不知怎麼跳出網絡上非常流行的一首情詩,她想念給他聽一下,但她怕自己會哽咽。
他們看上去像重新在一起,可他們之間還有許多問題存在,她多希望他對他們的以後有點信心,不要再來個成全主義。
“你是明白我心的,我還是想用語言表達一下。”她擡起頭,灼灼地盯着他,“我愛你,凌瀚!”
她拉開院門走了,腳步輕盈,還回眸對他燦爛一笑。
方儀已經起牀了,她看上去並沒有頹廢、消沉。儼然如美女聖鬥士,神采奕奕,着裝打扮和平時沒什麼區別,甚至還堅持每天下午去練瑜伽。她沒遮遮掩掩,找了個熟悉的律師替她擬離婚協議。至少在表面上,美人贏得起,也輸得起。
她告訴鍾藎,財產已經一一清查登記、列表成冊,週五下午她和律師去找鍾書楷簽字。按照鍾書楷的意思,現金歸他,房產歸她。方儀決定把現在住的房子賣掉,她和鍾藎臨時租房住。以後碰到合適的,再搬過去。她沒提給鍾藎買房子的事。
考慮的這麼全面,鍾藎想安慰她幾句都沒機會。方晴來寧城兩天,就給她打發回安鎮了。
“我也想摑他幾個耳光,把他的臉抓爛,讓他無法見人。或者跑去他單位鬧,讓他聲名狼藉。不行,我不想成爲這樣的怨婦,也不要假惺惺的同情。所有的羞辱和痛苦、恐懼一點都少不了,何苦把自己弄那麼慘?要讓他忘不了你的好,可是這輩子他又回不了頭,那纔是真的狠。”
方儀優雅地彈去菸灰,冷冷笑道。
花蓓送鍾藎的一條薄荷香菸,給她找到了,現在是她的良伴。
鍾藎想約鍾書楷談談,他拒絕接聽鍾藎的電話,也許是無顏以對。
“他快樂的日子是倒着數的,我有女兒,有家產,他有什麼呢?”方儀雙眼間揚起一抹譏諷。
鍾藎默默嘆氣,去廚房給方儀榨了杯果汁、煎了個雞蛋。她擔心方儀會嫌油膩,正準備勸慰幾句,沒想到方儀一聲不響把盤子接過去了。
漂亮的容顏,會爲婚姻錦上添花,卻無法改變婚姻的命運!執著地去呵護,有什麼意義?
鍾藎的年假還有一天,她不必按時上班。她是十點鐘到辦公室的。
牧濤在等她,還把景天一也叫來了。
三個人去了小會議室,牧濤把門關得嚴嚴的。
鍾藎彙報了去宜賓瞭解到的情況,付燕與戚博遠的關係以及湯辰飛到過龍口鎮的事。她刻間隱瞞了凌瀚的存在,那和案件無關。
景天一清咳兩聲,和牧濤交換了下眼神。
“這位湯主任對戚博遠似乎是很關心的。”景天一捏着下巴,琢磨道。
牧濤會意地點點頭。
鍾藎說道:“我來做個假設,假如湯志爲不知道付燕有過婚史,而這件事不小心給湯辰飛發覺了。湯辰飛不喜歡付燕,那麼他應該是把這件事告訴湯志爲,揭穿付燕的面目,對嗎?”
“說下去。”牧濤說道。
“湯辰飛卻沒有這樣去做,我想肯定不會是他喜歡付燕。要是喜歡,不會如此辛苦地去挖掘事實了。只有一個答案,他也恨湯志爲。他要看着湯志爲被騙,要讓湯志爲成爲一個笑話。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讓真相自我暴露。”
景天一搖搖頭,“湯志爲和付燕都結婚這麼多年,她之前有沒婚史已經不重要。我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老景,湯志爲前妻那件兇案你知道嗎?”牧濤面色凝重。
“我那時在基層工作,聽說過,但不很清楚,是件懸案,兇手沒抓着。”
“你找相關人士悄悄打聽下。”
景天一臉露爲難之色,“我儘量吧!”
“那個……錄像帶有沒什麼消息?”鍾藎一直牽掛着這事。
“沒有。”
鍾藎哦了一聲,很沮喪。
“戚博遠從北京回來了,我想法院很快又要開庭了。我們繼續調查,不要受那個影響。”牧濤說道。
“我明天去看守所看望他。”
“注意言辭。精神病人和癌症病人一樣,你不告訴他實情,他活得挺自在。他要是知道了,精神立馬崩潰。”牧濤叮囑道。
鍾藎怔了怔,這句話,衛藍也說過。
想到衛藍,纔想起該給常昊回個電話。她和他說好,到了寧城和凌瀚聊過後就給他回電話。
常昊好像一直守在電話邊,剛接通就有人接了。
“一切順利嗎?”他先問道。
“嗯,目前是這樣。我剛從辦公室出來。你在幹什麼?”
常昊沉默了一會,像是嘆了口氣,“北京今天在下雷暴雨,沒辦法出門。”
“胳膊有沒發炎?”
“還好。”自嘲地傾傾嘴角。
“常昊,真的感謝你。不然,我到現在還矇在鼓裡。”鍾藎真摯地說道。
“不必了。法庭見!”
“法庭見!”
又一聲悶雷,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雨點噼嚦啪啦打在窗臺上,清脆有聲。要是打在人身上,會很疼的。
辦公桌上的座機很有耐心地響着,助理聽不下去,從外面跑了進來。是法政大學通知常昊這月講演的時間和地點。
助理看看站在露臺上的常昊,抓了抓頭,他覺得今天的常大律太過沉默,他沒打擾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辦公桌上,堆滿了房地產和不少資產的證明文件。C公司即將發行1000億的證券,作爲承銷商證券公司的法律顧問,常昊要忙的事很多,但他就是靜不下心來。
陰雨天氣,受傷的手臂處隱隱發癢作痛。
在下灣鎮時,鍾藎突然暈倒,他伸手去接,不慎把縫好的傷口又撕裂了,當時血流了一地。幸好主人回來了,稍微懂點醫,給他上了些中藥,才止住血。
他準備向主人詢問付燕的消息,甦醒過來的鐘藎阻止了他。
他們當即回宜賓。
在路上,鍾藎一直髮抖,卻不像是身體虛弱,而是精神異常慌亂。她說道:作爲一個小檢察官,接這麼大的案子,我以爲是我幸運,原來是天意。它就像一根線,牽引着我走向源頭。可是,他怎麼就確定精神病會遺傳,他不是一直好好的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淚水流得來不及擦,她無措地捂住臉。
他聽不懂她的話。
他們走了一路,她就說了一路。她的戀愛、夭折的胎兒、臨走前留下的那句“我愛你”、包包裡的跟蹤器、海鮮餅、他對她失聲說“真想自私一點”……
“他應該是在意我的,對不對?”她問他。
他的心情說不出的沉重,掏出手帕遞給她。“跟我回一趟北京。”
“呃?”
“我會幫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是特警。”
“相信我。”
第二天,他們飛北京。他將她帶回他的公寓。電梯口,她無力地靠着牆,嘴脣和臉色都發白,堅持要去住酒店。
“你就遷就我一次吧!我沒有力氣幾個地方到處跑。”他舉起傷臂。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有些侷促地四下張望。
最終,她妥協了。
他的公寓簡潔得使房子空曠,乾淨到令人頭皮發麻。他在書房的沙發上給她鋪了個臨時牀。其實他很想把臥室讓給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不會接受。他把助理叫過來,去商場買了一大堆女生用的東西。
助理一看到鍾藎,就笑得心領神會。直到常昊瞪了他幾眼,他才識趣地收斂了笑意。
鍾藎非常過意不去,一再道謝。
“你再說謝謝,我就不管你了。”他氣她的過分矜持與見外。
她咬着脣,十指絞着。
“我不爲誰,我是爲自己。”他咕噥道。
她不解,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這話什麼意思,反正他沒有一點勉強。
他下午出門了。軍方里的消息不好打聽,但也不是沒有一點辦法。幾年來的律師生涯,他也結識了不少人。他們總是找他辦事,他很少麻煩他們,這次,總算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將近午夜,他帶着一卷帶子回家來。
站在樓下,看着書房裡透出的燈光,心,驀地柔了、軟了、暖了。
把帶子放進機器裡,他看向沙發上的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讓她看到那些對不對。她說:我挺得住。
帶子是從精神病院拿過來的,開始的日期是凌瀚從江州回北京之後的隔天。是一個窄小的房間,窗戶上裝着鐵柵欄。凌瀚好像失控了,兩個高壯的男護士想按住他,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拳一腳就把醫護打倒了。外面又衝進來幾個醫護,其中一個手裡持了電棍,朝着他揮去。凌瀚撲通倒地。再次醒來,他的眼神迷茫而呆滯,當有人走近,他跳起來,眼神變得瘋狂、無畏。他撕破了身上的衣服,像原始人一樣在房間裡橫衝直撞。他用頭撞牆,額頭上裂開了一道口子,血把臉都染紅了。醫護給他注射一針鎮靜劑,他終於安靜下來。醫護給他穿上病號服,把他的雙手雙腳與四根牀柱捆在一起。
凌瀚不知做了什麼夢,笑了,很溫柔。然後,他輕輕一嘆,喃喃叫道:鍾藎!
眼淚如滂沱大雨,倏然狂落。
常昊把電視機關上了,安靜的客廳裡,只有她抽泣的聲音。單薄的肩膀聳動,彷彿脆弱不堪。
他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沒有和衛藍約定,直接闖去醫院的。衛藍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剛做了套孕檢操,正躺在牀上休息。
看見鍾藎,衛藍板起了臉,“關於戚博遠的案子,我沒什麼話要說。我準備上訴。”
鍾藎站在牀邊,懇求地看着她:“我不是爲戚博遠的案子,我是爲凌瀚來謝謝你的。”
衛藍冷笑:“遲了三年的感謝會不會太晚了?”
“她並不知情。”常昊看不下去,插了句話。
“這是理由嗎?愛得甜甜蜜蜜的男友隨便編了個謊言,你就信了?你要知道,他那時已經有發病的徵兆,他都是用超強的意志在抵抗。而且,非常可怕的是,他清楚自己的病。你就那樣放棄了他,把他扔在冰冷的世界裡,他居然還只記得你的名字。”
“你說得很對,我是個白癡。”
衛藍嘲諷地挑着脣角,“我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治癒了他,但不代表就不會復發。你是要回到他身邊去?”
鍾藎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我從來就沒離開過他。”
“你覺得你很偉大?”衛藍搖頭,“我告訴你,你所謂的愛情,對他現在沒有一點益處。他是一位特警,特警以犧牲在戰場上爲榮。他已被剝奪了做特警的資格,他不能開車,要常年服藥,定期檢查,不可以結婚,當然也絕不能要孩子,他隨時有可能發病。這樣的他,怎麼迴應你的愛?你可以說你不需要回應,那你可以完全忽視他的尊嚴嗎?他用兩年的時間,讓自己成爲一位犯罪心理學家,這裡有他想讓自己成爲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想讓你看到他過得非常好,他要斷絕你的念想。你那天來找我瞭解情況,我一下就猜出你是誰了,他的情緒起伏太大,我當時緊張了一下。他上次精神徹底分裂,就是在一次情緒失控之後。如果我是你,我會把這一切爛死在肚中,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要再打擾他,還給他一片安寧。”
鍾藎吸了吸氣,聲音帶着輕微的顫動:“因爲你不是我,所以你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感受。很多事就是這樣,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做不到理智。作爲精神病科醫生,你一定早察覺到戚博遠的異常,但你拒絕接受。你堅持說他是蓄意謀殺,而非精神病發作。這公平嗎?”
“你……”衛藍氣到了。
“凌瀚明明離我那麼近,你讓我裝着視而不見,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着後悔去吧!”
“他不會讓我後悔的,因爲他愛我。”鍾藎臉上閃爍出一縷堅定、執著的光澤,她輕輕點了點頭。
下臺階時,常昊一直側目打量着鍾藎。
是什麼力量讓一個脆弱的女子突地生出無窮的力量,變得堅定而又自信。
他沒有愛過一個人,也不知愛能深到什麼程度。今天,他似乎有點懂了。
愛一個人,原來可以忽視時光、無畏病魔。
如同結婚誓詞裡所講:無論疾病與貧窮,不離不棄!
鐘錶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鍾藎回寧城已經快三十個小時,他卻覺得像過了很久很久。思念一個人,彷彿連呼吸都放緩了。
砰,他心裡突地綻放出一朵花,輕姿淡雅,婆娑搖曳。
他捂住心口,慢慢坐下。
有一個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