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是火城,雖然時節剛進入陽春,傍晚卻有了一絲初夏的燥熱。寧城的春天就是這樣短促,像流星般,真正的剎那芳華。
常昊喝了點酒,越發覺得熱。
吳總還算是個大度的人,沒有計較常昊戳破戚博遠的秘密,庭審結束,盛情邀請常昊與助理一塊吃晚餐。常昊看吳總像有什麼話要講,就應下了。這次是小範圍的,加上司機,就四個人。
常昊入住的酒店附近有家天府餐廳,聽名字,就知是川菜館,爲了能暢快喝酒,四人就選了這兒。
菜上齊了,酒喝了兩杯,四人先聊了些不着邊際的世界風雲國家大事之類的,然後吳總開口向常昊請教,官司是贏了,戚博遠的命也保住了,但有什麼辦法能保住遠方的聲譽!鑑定書沒下來,法院不會對外說長道短。一旦下來,審判結果出來,法院無論如何要向媒體出面解釋的。
常昊問他,令消費者信賴的產品,是取決於它的質量,還是它的外在包裝?吳總沉吟了一下,說兩者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還是質量。包裝再好,裡面的東西粗製濫造,消費者最多上當一次,而廠家則失了口啤。
常昊擡眉,那你還糾結什麼?遠方當務之急是解決動車組運行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戚博遠是天使還是魔鬼,輿論炒一陣,慢慢就冷了。
吳總嘆息,說得輕巧,但絕對是一次可怕的危機公關。
遠方公關部養那麼多人幹嗎的,難道就是陪客戶喝喝酒、打打高爾夫?
吳總呵呵乾笑,說喝酒、喝酒。
常昊沒有舉杯,在決定說出這個事實前,我有慎重考慮。一般人對精神病患者恐懼,是怕他們失控、攻擊自己,而對於他們作出的成就與貢獻,則是帶着感慨敬佩的心對待,覺得他們很不容易,畢竟他們是個病人。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認爲遠方會以有這樣一位總工而感到自豪!
你的意思是?吳總眼前倏地一亮。
助理笑嘻嘻地接話,打住,此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明白!明白!吳總站起來,我年紀是比常律師長,但是實在汗顏,法庭上,失禮了,沒有理解常律師的苦心,我賠罪。一大杯白酒,眼都沒眨,一口頭幹了下去。
“律師費付得不冤吧?”助理笑道。
“不冤,一點都不冤。常律師,不僅法律知識豐富,還是解決各種問題的專家。我要向董事會建議,聘請常律師做遠方的法律顧問。”吳總拍拍胸脯,表示這事包在他身上。
常昊夾了筷涼拌木耳,閒閒地問:“你們是怎麼認識沈磊的?”沈磊和常昊是發小,非常鐵的哥們。當初,就是沈磊搭線,遠方纔找上常昊來打這個官司。他也是看在沈磊面子上,才接這個案子。
“不瞞常律師,在找你之前,我們已經找過不少大律師,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估計都是看不到贏的希望,人家不肯淌這混水。有天,財務總監說他有個同學在北京公安局,昨晚兩人聊天,聊到戚博遠案子,同學說可以找常昊試試,他就愛接有挑戰的案子。我們第二天就去了北京,找到律師事務師,他們說你去度假了,不接任何電話。我們四下打聽,聽說沈磊是你好友,就找中找,呵呵,終於和你接上頭了。常律師,一開始,你有贏的把握嗎?”
常昊露出疑似笑容的夾生表情,“我打個電話!”拉開椅子,出去了。
對面的包間喝得正歡,門沒關實,男女調笑的聲音一點不拉地飄了出來,常昊扭頭四下看看,走廊盡頭有個小小的露臺,那裡看上去很安靜。
撥號碼時,他有一點猶豫,但他還是果斷接下通話鍵,遲遲沒有人接聽。他又重撥了一次,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突然有了動靜。只不過,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第六街區酒吧,你朋友醉了,現在接不了電話。”
常昊愕住,“她一個人嗎?”
“好像是!”
“她到底喝了多少?”
“我剛接班,不是很清楚。”
“麻煩你照應一會,我這就來。”
常昊都沒和吳總打聲招呼,匆匆攔了輛出租車就往第六街區酒吧去。
從門廳就能望見舞池裡人頭攢動的盛況,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而屬於夜場特有的氣息,混雜着酒精味、香水葉、菸草味……常昊臉立刻就黑了。一路跌跌撞撞,好像還踩了好幾個人的腳,終於擠到了吧檯邊。
一眼就看見了趴在吧檯邊睡得昏天黑地的鐘藎。他有些無語,縱觀酒吧裡的女人,哪個不穿得妖嬈性感,就她一身制服。
該死的,她是來借酒澆愁的嗎?她是司法人員,竟然來這種夜店,現在的男人很愛玩制服誘惑,她簡直是自投羅網。
目光凜冽地掃視一圈,鍾藎左右坐的都是兩個女人。有一個在向隔壁一位男人調情,兩人旁若無人地你來我往。酒保忙碌中擠出部分視線關注着她。
似乎沒有什麼可疑對象。
謝過酒保,遞上百元大鈔的小費。酒保熱情地幫他扶起鍾藎,一直送到門外。
酒保折身回來,對從洗手間出來的凌瀚笑道:“終於把她打發走了,不然真不知拿她怎麼辦。咱這酒吧,還是頭一回見女檢察官呢,長得挺不錯。”
凌瀚坐下,拿起喝空的酒杯,說道:“再給我來一杯。”
長腿一旋,吧椅換了個方向,越過跳舞的人羣,已經看不到鍾藎的身影了。眼神漸漸黯下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那個大律師不是趁人之危的男人,他會好好安置鍾藎的。
鍾書楷的叫嚷把全樓的人都驚醒了,他們以爲是小偷,他不得不抱起鍾藎,飛快地逃離小區。
沒有辦法像上次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鍾藎送回家了,又不能把鍾藎帶到梧桐巷,花蓓和鍾藎在冷戰中,站在稀疏的燈光下,他看着懷中的鐘藎,無力到恨不能對天狂嘶。
手機又響了。
他接了,一擡眼看見對面霓虹燈下的第六街區酒吧。
他把鍾藎抱了進去,這晚的生意特別好,酒保們忙得連頭都顧不上擡,狂歡的人沒空注意誰來了誰走了。
鍾藎睡得很香。沾了酒之後,她先是話多,然後就是矇頭大睡。和她戀愛不久,陪她回寧城,找了花蓓和學弟吃飯。花蓓戲謔道,你若想把藎一舉拿下,就給她喝酒,你會發現她特別特別的乖。
他坐在她身邊,用目光代替他的雙臂,默默將她溫柔罩住。
再過一會,他又會將她丟開。這對她來說很殘酷,於他,何嘗不是呢?
咖啡色的落地窗簾,原木的地板,暗花的牆紙,一幅靜物的油畫,深棕色的硬木傢俱,大得不可思議的牀……很有品位很有檔次的家飾,卻透着一股公式化的硬邦邦的氣息,像酒店的客房……
客房?
鍾藎託着沉得像山般的腦袋,呼吸都窒住了,殘留的最後記憶是她和牧濤在聊案子,然後她好像看到了凌瀚,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房間裡很安靜,側耳傾聽,衛生間裡亦沒有任何動靜。她壯着膽,掀開被子,腳踩在鬆軟的地毯上,發覺兩腿抖得站不起來。咬了咬牙,扶着牀柱顫顫地起身,低頭看看,身上穿得挺齊整,她的制服搭在沙發上,公文包擱在一邊。
咚咚咚,有人敲門,接着有人問:“可以進來嗎?”
這聲音……聽着怎麼像常昊!她不會是在夢遊吧?
“還沒醒?”等不到迴應,門外的人自言自語。
“醒……醒了!”鍾藎萬分緊張地死盯着房門。
門徐徐打開,室內的光線並不很明朗,但足已讓她看清來人是誰了。
這是驚破心魂的一筆,前後完全不相關聯。
常昊僵硬地點了下頭,“早!”其實也不算很早了,他走進去把窗簾拉開,陽光呼地一下就溢滿了室內。
鍾藎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她在劇烈的驚惶後,努力平靜,“常律師,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從第六街區把你帶過來的,你喝醉了。”常昊就站在窗邊,沒有向她靠近一步。
鍾藎慢慢地坐下來,不行了,她的記憶完全紊亂,或者說有些地方中斷了,不是火鍋店嗎?
“我想送你回家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哪棟樓,只好把你帶到這裡……這是我的房間,但是我昨晚住在助理那裡……他可以作證……”所以別做出那番驚嚇的神情。
“我不可能去第六街區的。”這家夜店前有個站臺,沒有車的時候,她上下班都會經過那兒。那些場合她從不踏入,有酒量的緣故,也有種本能的排斥。
“你還說你不可能輸呢!”常昊很擅於一語直戳中心,不給對方逆轉的餘地,但他發現這話此刻聽着有點刻薄。“我的意思是……昨天你心情不好,想喝點酒解解悶……”閉嘴吧,越說越不對了。
“我沒有心情不好,我只是沒有想到戚博遠是個病人。”
“你在強詞奪理,不,是強顏歡笑。”
鍾藎真想一頭撞死算了,有人輸了官司會樂翻天麼?“常律師,你的優秀我已銘記五內,不要時時提醒。”
常昊默然,其實,他是想安慰她幾句的。也許,這個角色他不適合擔當。“你要不要洗個澡?”話題轉得有點彆扭,真被自己打敗了。
“不了,我要上班去。”鍾藎側身去拿制服。
常昊抓抓頭,“馬上十一點,吃了午飯再走。”
鍾藎慘叫一聲,從公文包裡掏出手機,十點五十二分。
“我敲過幾次門,你都在睡。”常昊急忙證明自己的無辜。
鍾藎揮揮手,讓他噤聲。她給牧濤打了個電話。
“我知道了,沒關係,今天你就休息吧!”
鍾藎訕然笑了笑。牧濤沒有馬上掛電話,彷彿在等着她問什麼。
“那個……牧科,昨晚我們就在火鍋店前道別的嗎?”鍾藎硬着頭皮問。
“是呀,你不記得了?”
“不是……不是……記得的,謝謝牧科請我吃晚飯,我……下午就上班。”
從火鍋店出來之後,她又跑去第六街區買醉?鍾藎放棄追究了,說不定她也像戚博遠,被刺激之後,做出了失控的事。
再看常昊,鍾藎就多了幾分羞窘,在法庭上丟臉不夠,還跑到酒吧再丟一次臉。
“昨晚……謝謝了。”從內心講,常昊是工作上的對手,也是老師。雖然態度囂張,卻很真實,絕不虛僞。
常昊暗暗吁了口氣,“洗手間裡有新的洗漱用品,你湊合着用下,我去餐廳訂個餐,你一會下來。”怕她拒絕,他說完就閃了。
鍾藎苦笑笑,看來,又要欠下常昊一次情份。
洗漱出來,穿上衣服,整理公文包時,眼角的餘光瞟到書桌上常昊的電腦處在休眠狀態,旁邊有紙有筆,好像是做筆記的。一時好奇,跑過去看了看。常昊字如其人,個個都是狂放率直、不拘一格。不過筆記的內容讓鍾藎有點忍俊不禁,寧城有哪些特色餐廳、咖啡館、茶室和影城,寧城適合放鬆心情的景觀在哪裡,怎樣安慰女人、哄女人開心……
鍾藎噗哧笑出聲,常昊這是喜歡上誰了麼,事前功課做這麼詳細。看不出他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午飯就在酒店的餐廳吃的,常昊的助理沒有過來。常昊對鍾藎說助理想去外面吃小吃,其實助理是故意避出去的。常大律好不容易有個和檢察官獨處的機會,他怎麼的也要成全。常昊直瞪眼,說你在胡扯,明明不是這麼回事。助理笑道,是啥回事,你清楚就行,這叫什麼,法庭情緣?不打不相識?
常昊失語。
餐廳環境很好,用餐的人也不多。鍾藎剛坐下不久,侍者就上菜了。常昊是一盤揚州炒飯,一碗海鮮湯,鍾藎就是一碗白米粥,還有一塊新烤的冒着熱騰騰香氣的鬆餅。最後是,一人一杯木瓜汁。
鍾藎恍惚地擡起頭,常昊已經開吃了。
“還想添點什麼?”他察覺到她的注視。
“不需要了。”鍾藎掩飾地端起木瓜汁,還沒碰到脣,常昊說道,“宿醉的人最好先吃點熱的。”
鍾藎輕輕嗯了一聲。
粥熬得很稠,嚐了一口,才發覺裡面還加了杏仁漿汁,特別的香濃,心,幽幽地一顫。有種感覺,軟軟的,茸茸的,暖暖的,細細微微的,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什麼時候回北京?”精神鑑定需要一段時間,不會很快就下來的。
“晚上的航班。”
“牛肉鍋貼、鴨血粉絲、鹽水鴨頭、如意回滷幹,不吃等於沒來過寧城。寧城的街道有種灰舊的感覺,平實安全,沒什麼驚喜,比較熱鬧又有點文化氣息的,就是湖南路了。魁光閣茶館和六華春餐廳,帶有濃郁的文化古韻和歷史痕跡,也可以去轉轉。”
“你想盡地主之誼?”常昊眼裡光芒四射。
“我……”因爲尷尬,有點結巴,她本意是想幫點忙,省得他在上網查。“可惜你……要回北京了。”
“我一週後就過來。”
她假假地笑笑,很後悔自己的多嘴。
吃完飯,常昊回房間拿車鑰匙送鍾藎去單位,讓她到樓下大廳等着。電梯是從樓下上來的,電梯門一開,無預期地和湯辰飛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了一下。
湯辰飛不是一個人,還有一位女伴,豐胸,長腿,狂野的捲髮及腰,美女中的美女。
美女輕輕呀了聲,滿臉緊張地朝湯辰飛看去。
湯辰飛不動聲色地聳聳肩。
鍾藎覺得這種場合,點個頭就可以了。電梯門合上前,湯辰飛伸出手臂卡在中間,硬擠了進來。他也沒提女伴是誰,只是打量着鍾藎,“你這樣子出入酒店,會把人家老闆膽給嚇破的。”
鍾藎笑,“身正不怕影歪。”
湯辰飛斜倚着牆壁,“又不練兵,站太正不累嗎?來這是見朋友還是犯罪嫌疑人?”
電梯到達底樓,鍾藎率先跨出電梯,回眸展顏:“辯護人。”
湯辰飛睨她一眼,跟着出來,“他給你啥好處了,男色還是美金?那麼簡單的案子,你居然輸了。放水了吧?”
法院也沒完縫的牆,鍾藎輕嘆。“你可以盡情嘲笑我,但別羞辱人家。他何需我放水!”
湯辰飛歪歪嘴,神情琢磨不透,“公訴人和辯護人走太近,別人很難不多想。昨晚爲啥不給我打電話,我至少可以借個肩膀給你靠靠。”
鍾藎是想向湯辰飛打聽付燕的事,便問道:“你哪天有空?”
湯辰飛深究地凝視着她,意外她的主動,“是你的話,我哪天都有空。”
鍾藎看見常昊來了,“好!改天我和你聯繫。”點頭道別。
湯辰飛看着兩人上了車,才轉身上了樓。等着他的不只是美女,還有好友解斌。
在湯志爲眼裡,解斌卻是典型的損友。解斌看上去憨憨的,笑起來的樣子還有點傻,實際上,卻是個精明到玲瓏剔透的人。
湯辰飛與解斌號稱最佳拍檔,一個路子廣,一個能力強。解斌註冊了一家公司,叫飛鴻!什麼賺錢做什麼,大到造路建橋、蓋樓修廟,小到藥品採購、物流運輸,各個領域,他都長袖善舞。公司登記時,法人寫的是解斌,真正當家的卻是湯辰飛。
湯辰飛從來就不想走仕途這條道。人在仕途,都得戴着面具、夾着尾巴。他嫌累、嫌煩。現在,只是借這個位置,把人脈擴擴大,等條件成熟,他就辭職下海。那時,走到哪,他就是湯辰飛,而不是湯志爲的兒子。
“遇着誰了,把迎迎都扔了。”美女告過罪,解斌打抱不平。
湯辰飛朝迎迎溫柔地拋了個電眼,“去吧檯給我們調兩杯雞尾酒,乖!”
迎迎腰肢一扭,嗔道:“討厭!”但還是乖乖去了。
“咋了?”解斌是朵解語花,看出湯辰飛心情不算好。
“打聽下遠方請的那個捲毛律師從哪座山上跑下來的程咬金,逞什麼英雄!媽的!”湯辰飛忍不住暴了句粗話。
解斌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你這是吃醋呢,還是別的。”
“你別管,你就給我好好打聽打聽。還有,這個怎麼回事?”湯辰飛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啪地摔在桌上。
解斌低頭看看,奇道:“這個怎麼會在你這?”
“真是你拍的?”
“是呀,那天不是看你那麼喜歡陸虎,就拍了張做紀念。我擱書房裡了。”
湯辰飛冷笑:“是真做紀念,還是背後給我留一手。”
“湯少,你說這話太傷人。我們哥們還不夠肝膽相照麼?”
“回去看看,書房裡還丟了什麼。”湯辰飛抓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心口的那股火苗才緩了緩。
解斌抽了口冷氣,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有什麼忘了和我說麼?”火苗騰地又旺了。
解斌搖頭,“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親兄弟明算賬,我……怕虧了你,就記了個小賬。但我沒寫你的名字,我用的是代碼,偷了也看不出什麼的。”
湯辰飛可沒那麼樂觀,“你趕快回去給我找,然後一把火燒了。如果丟了,你就想個應對之策。”
“應該不會丟,照片放在相冊裡,那個我鎖保險箱,三道密碼呢,除非他是神偷。”
湯辰飛警告他:“神偷都不配給他提鞋。”
解斌立刻石化,“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湯辰飛不答。
今早,他打開電腦,收到編號“2”的郵件,還是一張照片,在昏暗的夜色下,鍾藎雙手環着牧濤的肩,頭仰起,那神態很像在撒嬌。只是鍾藎的臉用馬賽克遮住,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是誰的。
下一秒,迎迎的電話來了,期期艾艾地道歉,手機壞了,昨晚在火鍋店拍的照片一張都沒存住。
他機械地回道:喔,我知道了。
思路敏捷的解斌愣了片刻,怔怔地問道:“要不要找人幫忙?”
“你把你那攤位顧好就行,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解斌摸摸鼻子,“行,聽你的。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開口。”
湯辰飛拍拍他的肩:“我心裡有數。”
迎迎端着酒過來,湯辰飛接過,有說有笑,就像剛纔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解斌看着他,慢慢也放鬆下來。
晚上,湯辰飛破例沒有外出應酬,早早就回了家。一個人的晚飯好解決,冰箱裡有速凍水餃,下了一袋。吃了兩個,就沒胃口了。這個速凍水餃的牌子挺響,但比現包的還是差了幾道味。
湯辰飛點着一支菸,站在陽臺上一邊抽一邊眺望遠方,內心甚感孤寂。他記得兒時,媽媽愛在週日包水餃。他在旁邊幫忙,弄得像個小麪人似的。每一次,媽媽都要包一隻紅棗水餃,說誰吃到就會變聰明。每次,都是他吃到。那個時候,真是天真,以爲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聰明的小孩。
解斌打電話來了,告訴他,保險箱沒人動過,裡面的東西也在。書房裡檢查過了,就丟了那張照片。他已經把賬本給燒了。
解斌的語氣如釋重負,湯辰飛卻覺得事情越來越險峻了。不過,他不會讓解斌知道。解斌是精明,但容易走極端。在他眼中,什麼事,花錢找兄弟就能解決。這種方式太粗俗,他是文明人。
常昊的來頭,解斌也打聽到了,原來是個一根筋的主。湯辰飛譏誚地勾起嘴角,他可以選擇直接忽視常昊的存在了。
這一晚,花蓓在燈下寫稿。
社長說既然戚博遠殺妻案的審判結果沒出來,說明這裡面情況複雜了,你先寫個簡訊,後面繼續追蹤。
簡訊,了不得幾百個字。就這幾百個字,花蓓卻怎麼也寫不出來。腦子裡閃來閃去,都是鍾藎那張沮喪的面容。如果是以前,她必然第一時間跑過去,拽着她去逛夫子廟,逛到腿殘,往牀上一躺,就像個死屍。
夫子廟的晚上,整條街的味道是百味雜陳,奇奇怪怪,人流的密度是前胸貼後背,沒有間隙。羊肉串,烤八爪魚、酸辣粉,炸鵪鶉,臭豆腐這一類的東西應有盡有。地下商場裡,同樣是琳琅滿目,有賣旅遊紀念品的,有賣衣服的,啥品牌都有,但都是山寨貨。
去一趟夫子廟,你會感覺人生原來是這麼的有滋有味,鍾藎說。
要分手,就決不要見面,這是一個真理。但是不見面,不代表不想念。
不過,她有點亂操心了。
湯辰飛應該第一時間就趕去鍾藎身邊,這麼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他不會錯過。只是湯辰飛是不屑於去夫子廟那種地方的,他會把鍾藎帶去哪呢?花蓓擡手摑了自己一個耳光,真是杞人憂天。湯辰飛哄女人最拿手了。
不操心,心還是揪着。煩,很煩!簡訊是寫不了,胡亂脫了衣服上牀。好幾次,從牀上翻身坐起,抓過手機想給鍾藎打電話,有一次號碼都按好了,還是沒有勇氣按發送鍵。
一
夜,也不知有沒有睡着,眼睜開時,天終於亮了。
昏沉沉地開了車去報社,心裡想着今天無論如何要把這幾百個字給擠出來。經過綜藝版辦公室,她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都會停下來打個招呼。這兒是全報社最輕鬆的地方,每天都能聽到各式各樣的八卦。
頂替她原來位置是個剛從新聞系畢業的小女生,據說內部有人,看到她,總是“花姐、花姐”叫得很甜。聽着,花蓓咋都覺得自己是盤在香草山上的一隻花狐狸。花蓓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我還沒老,你不要太尊重,直呼其名好了。小女生嬌嬌地笑,以後看見她,換了個稱呼:前輩。花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綜藝版今早人到得挺齊,幾個人圍着桌子吃早餐,花蓓也沒客氣,進去拿了杯豆漿就吸。小女生顛顛地又送上一根油條,“前輩,昨天下午檢察院發生了起超大的緋聞,你聽說沒有?”
花蓓嫌小女生喳喳呼呼的,懶懶地接話:“檢察院那種地方能有什麼緋聞?”都是一羣裝在套子裡的人。
“就是擔任戚博遠殺妻案公訴人的那位檢察官,她和她的科長有一腿,給人家老婆捉住了。人家老婆跑去單位鬧,打了她一個耳光。”
花蓓噗地一聲,一口豆漿全噴在小女生臉上。“你在胡說什麼?”
小女生委屈地擦着臉,“圍觀的人用手機拍了視頻,網上有呢,不信你看。我連夜寫了報道,正好趕上今天的排版。”
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業,做好這項事業,需要的是耐力、魄力、智力。
這句話是情感專家蘇芩在《男人那點心思、女人那點心計》裡寫的。胡微藍是蘇芩的鐵粉,她出的每一本書,都會買回家反覆研讀。她把裡面的語錄視作婚姻聖經,嚴格地修正自己的行爲。到目前爲止,在她的調教下,牧濤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春節長假剛過,爲了替牧濤搞好上下級關係,她一般會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請牧濤科室裡的職員來家裡小聚。那天,大家喝得正酣暢時,不知誰對她說,胡老師,下回咱們來,就不會是純爺們了。她看向牧濤。科室裡來了個新同事,從江州調上來的。牧濤當時的表情很自然。
女人的直覺非常敏銳,她笑着問:漂亮嗎?
誰開了句玩笑:當然漂亮,不然牧處也瞧不上,特意欽點的。胡老師,你要有危機感嘍!
胡微藍當時心裡就翻江倒海,表面上卻很平靜:牧濤不是那種人,我纔不擔心呢!
當天晚上,胡微藍就沒睡好。她沒有追問牧濤,捕風捉影是影響夫妻關係的大忌。
鍾藎報到那天,她悄悄去看了下。鍾藎屬於清麗佳人,她的美不需要刻意地矯飾,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因爲太自然,所以更讓人心驚膽顫。更可怕的是,這朵花還沒有主。
讓她唯一慶幸的是牧濤沒有任何異常,只要不出差,上班下班按時準點。手機也不躲躲藏藏。她得知,牧濤非常看重鍾藎,才進科室一個星期,就讓鍾藎參預了一件大案,還讓她做公訴人。
她在心中分析,牧濤現在對鍾藎,可能只是領導對科員的關心,但不排除他對她是有好感的。長久下去,難免日久生情。越想越怕。真正遇到事,蘇岑老師的那些話都不起作用了。她跑去找姐姐胡青巒訴苦,胡青巒斜睨着她,說你咋這麼笨呢,給她找個好主,不就斷了他的念頭,你還做了個大人情。
區裡要新建青少年活動中心,有天,市教育局的領導陪着省裡面的領導下來考察,順便也參觀了下她們幼兒園。小朋友們表演完之後,她和園長一塊陪領導們座談。湯辰飛也在座。園長和付燕熟悉,對湯辰飛講話也就非常隨意,咱們幼兒園裡這麼多未婚姑娘,有沒相中的,我幫你介紹介紹?湯辰飛笑道,美女太多,眼都看花了,真分辨不出哪朵最美。
她心一動,說起了鍾藎。
事後,湯辰飛還專門打電話向她道謝。她的心款款地放進肚子裡,以爲這下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
那張照片發過來時,她在陪小朋友們吃午餐。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告訴她,老師,你的手機在響。
她親了下小女孩,一打開手機,心突然緊縮,頭皮發麻,全身像有螞蟻細細密密地肌膚上爬行,有的鑽進肉裡啃噬骨頭。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纔給胡青巒打電話。
胡青巒吼道:人家都欺到你頭上,你還坐那麼安穩?你得整死她,羞死她,讓她在檢察院不能立足。等我,我陪你過去。
一路上,上下牙打着架,她抖個不停。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她無法好好地思考。昨天晚上,牧濤說要加班,原來是加班陪人去了。被欺騙的感覺,讓她的血液一陣陣往上涌。
不知道是該說她運氣太好,還是該說她運氣太背。
檢察院門口,她和胡青巒從出租車下來,一眼就看見了鍾藎也從一輛銀灰色的凌志下來。
鍾藎停下腳,笑着向她打招呼。
那笑像支箭,射穿了她的心。頭腦一熱,她衝過去,擡手就是一巴掌。鍾藎完全沒有防備,彷彿就站在那裡等着接那一巴掌。身子搖晃了下,臉頰很快就紅腫起來。
胡青巒搶在鍾藎質問前,狐狸精、不要臉的女人就罵開了,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
鍾藎給打懵了,一時語塞,只覺又羞又窘,什麼都說不出來。
已經準備離開的銀灰色凌志戛地剎在路中間,車門砰地一甩,常昊陰沉着臉走了過來,舉起手機,先是對準鐘藎的臉頰拍了一下,然後再朝向胡微藍和胡青巒,接着,連圍觀的人都拍了進去。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些人,這件事,都已記錄下來。我是律師常昊。我會帶我的當事人去做法醫鑑定,你——等着接法院傳票吧!”常昊不着痕跡將鍾藎擋在身後,看着胡微藍,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根據《治安管理條例》第四十三條,毆打他人或故意傷害他人身體,情節較輕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並處以二百到五百的罰款。情節較重的……法官會詳細地告訴你。”
胡微藍和胡青巒被他的出現嚇得一愣,聽完他的話,胡青巒跳起來了,“你告去吧,天下的人眼瞎了嗎,我還不信搶人家老公的小三佔了理呢!”
“女士,請注意你的言辭。故意捏造並散佈虛構的事實,足以貶損他人人格、毀壞他人名譽,將構成誹謗罪。”常昊嚴厲的喝斥。
“我……有證據。”胡微藍狠狠地把捏得發燙的手機舉起來。
“讓我看看!”鍾藎已經鎮定下來了,也聽清了是怎麼一回事。
常昊只瞟了一眼,冷冷地擰眉,“這個時間是昨晚嗎?”
胡微藍與胡青巒面面相覷,不明白常昊的話意。
鍾藎背後發冷,那個背景是火鍋店,她不知爲什麼環住牧濤的脖子。誰幹嗎拍下這樣的照片?
“對不起,我……想這是個誤會……”應該是啤酒的錯。
常昊遞了個眼色過來,不讓她說下去。
胡微藍被常昊鎮定而又從容的眸光驚住了,底氣沒那麼足了。“應該是!”
“昨晚,我也在這兒!”常昊指着照片,輕飄飄的一句話,把胡微藍和胡青巒完全給震住。“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當事人的眼神迷迷濛濛,明顯是喝醉了,你們所謂的這位出軌者只是禮節性地不讓她摔倒,看他的表情是無奈又尷尬。而你們卻斷章取意,妄圖陷害我的當事人。你們不僅犯有《誹謗罪》,還侵犯了當事人的肖像權。根據《刑法》……”
“你說這不是真的?”胡微藍怯怯地打斷他,心中一喜。
“我只以證據說話。”
“那個照片不是我拍的……我以爲是真的。我很愛我老公,我怕失去他……”胡微藍預感到場面不太好收拾,連忙裝可憐。
“你們之間的夫妻關係是怎樣,我沒興趣聽。但是女士,我可以告訴你,你必須要爲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所說的話付出代價。”
胡青巒滿不在乎地說:“了不得道個歉吧!”
“道歉能解決問題,要律師幹嗎?”常昊冷笑,“普通的同事聚會,被渲染得名目全非,你考慮到我當事人的名譽麼?當然,和你無關,你只管發泄你的情緒,無須在意別人的感受。那好,法庭見!”
常昊輕搭住鍾藎的手臂,“我們現在就去醫院驗傷。”
“律師……”胡微藍慌了,哀求道,“今天是我不好,我做錯了,我衝動、莽撞,我誠懇地向鍾檢察官道歉。鍾檢察官,你說句話呀!”
圍觀的人本來都挺同情胡微藍的,看到後來,方向全變了。“人家姑娘清白的名譽,憑啥給她糟蹋,告她!”
鍾藎輕輕咬住脣,只覺得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
“你若原諒她,她會認爲你心虛。”常昊看出鍾藎心軟了。
鍾藎澀然地彎彎嘴角,“我要是較真,怎麼對得起牧處?”畢竟牧濤待她不薄,名譽受損算什麼,還有誰在意?
“你要是實在不甘心,打我一掌好了。”胡微藍帶着哭腔說道,她現在才覺得後怕。事情真鬧出來,牧濤的前程也沒了。婚外情從來就不是一個巴掌拍得響的,要打就是各自五十大板。
“胡老師,你走吧!”鍾藎回了話。胡青巒還不太敢相信,“那官司也不打了?”
鍾藎背過身去點了下頭。
胡微藍與胡青巒如蒙大赦,跑得似過街老鼠般。
這樣的結局,沒有達到觀衆想要的效果,讓圍觀的人很是沒趣,人羣漸漸也散了。
常昊的氣可沒那麼好平息,他瞪着鍾藎紅腫的臉頰,簡直比自己被打了還惱火,“你怕什麼,我和你說,這件事只會讓他們夫妻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讓他們家賠你的精神損失賠到傾家蕩產。”
“你今天做僞證了。”她在火鍋店就喝醉了,怎麼去的第六街區,她串不起來。是牧濤送她去的嗎?
常昊理直氣壯,“只要不被戳破,就是鐵證。”
“你違背了職業道德。”
“我的職業道德是不讓我的當事人受任何傷害。這事我會追下去的。你想過沒有,你們處長夫人只是一粒棋子罷了,背後操縱此事的人目的到底是什麼?”如此險惡用心,怎會僅僅是爲一件桃色事件?到底誰和檢察官過不去,他真不太放心回北京。
鍾藎沒有說話,定定地看着穿過樹葉落在地上的斑駁陽光,被風吹得漸淺漸薄,淡得快看不出痕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