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胡微藍瞪大眼睛,真希望眼前站着的是個幻影。“你……怎麼穿這一身來?”
鍾藎低頭看看自己的制服,整齊又整潔。她坦然說道:“講座結束得太晚,想回家換,可是讓人家等太久,好像不太好。不過,這就是我的職業,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胡微藍抓狂了,這女檢察官看起來清秀又文靜,怎麼傻不拉嘰的!這哪裡來相親,瞧着分明是來辦案,從餅屋門僮那繃緊的面容就能察覺到。
“你進去吧,他已經到了。”事到如今,只能面對現實,胡微藍苦笑笑,心裡面已經不抱什麼想法了。
幼兒園裡的老師,哪個不是能唱會跳,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他去過一次,就沒多瞄誰一眼。她無意中提了句鍾藎,他懶懶地回了一個字:哦。她搞不清楚他的意思,試探地問要不要見下她?他嗯了一聲。
他今晚準時來,讓她很是意外。
“你……不陪我一起進去?”鍾藎只想來交個差,並不是真的很想和誰見個面。兩個陌生的人像兩隻呆頭鵝對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多傻有多傻。
胡微藍笑道:“他不吃人,別怕。感覺好就多說幾句,感覺不好把糕點吃完就走人。這家餅屋的糕點是寧城最最有名的,平時想買都要排隊。孩子還在家等我呢,我先走啦!”
鍾藎聽花蓓提過麗莎餅屋,近兩年纔開的。說是餅屋,其實是英式茶餐廳,鎮店之寶是提拉米酥和藍莓慕斯,每天限量供應,想要都得預定。鍾藎對西點向來近而遠之,她還是喜歡中式的饅頭、水餃……還有海鮮餅。
心口有些悶,深吸了幾口氣,對着緊張到不行的門僮笑笑,走進廳堂。
餅屋裝飾很奢華,英倫風的亂花落地窗簾,雕花的白色餐桌,高大的靠背椅。餐桌中間擺着一束盛開的白玫瑰,配上藕荷色的桌布,顯得特別高貴、淡雅。
見面約在餅屋,挺標新立異的,但鍾藎喜歡。這裡至少燈光明亮,滿屋飄着糕點的甜香,餐桌邊坐着的每個人,臉上都掛着愉快的笑意。
從她跨進來那一刻,衆人的笑意不約而同都僵了僵。
大廳呈圓形狀,餐桌圍着牆壁,中間擱着架鋼琴。鍾藎掃視一圈,將所有人盡納眼底,沒有發現要見的那個人。大部分客人是父母帶着孩子,也有兩對情侶,只有鋼琴後面的兩張餐桌空着。
在衆人警惕的目光中,她像只動物園的猴子,來來回回又繞了兩圈。
穿着畢挺西服的領班忍不住跑過來,壓低音量問鍾藎有什麼需要幫助?
“我可以坐那邊嗎?”鍾藎指着空着的餐桌,放棄找人。
領班露出爲難之色:“那兩桌都有客人了。要不,替您加張桌子?”
“不必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一個男人替領班作了回答。他比領班高了有一頭,應該過180,濃眉大眼,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深藍色牛仔褲,應該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但是當他注視着你時,他眼中閃爍不停的光澤,以及笑起來,勾起嘴角的樣子,讓人覺得這男人有點邪氣,或者叫性感。
鍾藎情不自禁咦了一聲。
這個男人,她見過。在碧水漁莊,站在鍾書楷與那個叫阿媛的女人吃飯的包間對面,嘴裡含着煙,對着掌心裡響個不停的手機邪邪地笑。
那一晚的事情太驚愕了,每個細節,她想忘都忘不了。
“我們是一起的。”他對領班說,目光卻牢牢鎖着鍾藎。
領班笑了,“這樣啊,那就好,那就好!”不知是說給他們聽,還是在自我安慰。
鍾藎深究地把目光放在男人的臉上,她覺得這個男人認錯人了。她雖然沒有花蓓那樣閱男無數,但還是知道,這樣的男人,是無需相親的。
“我會認錯你這個人,但我不會認錯你這身制服的。”男人彷彿有雙慧眼,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快坐下來,你沒看到你已經影響到其他人的胃口了!”
也許總有一些意外的。
男人替鍾藎拉開椅子,然後在她對面坐下。“我已經點了提拉米酥、藍莓慕斯,還有皇家奶茶,或許你有別的想法?”
“給我一杯檸檬水,溫的。”鍾藎說道。
男人擡擡眉,眼睛一眯,“是不是檢察官就以打擊別人爲樂?”
“我只是實話實說。”鍾藎很小人的想,剛纔這個男人並沒有走開,他只是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觀察她。如果她不是他所想的那樣,說不定他就不出現了。想到這,鍾藎有點如坐鍼氈。
“我以爲女孩子都喜歡甜食的,看來檢察官是不一般的女孩子。”
鍾藎眉心擰了個結,“叫我鍾藎好了。”
“哦,我叫辰飛。我也實話實說,其實今天我是不想來的。”
鍾藎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一會才問誰逼你了?
“我呀!我不喜歡檢察官。我不是指你,而是指這個職業。魯迅先生說,每個人的皮袍下面都藏着個‘小’,誰沒做過一兩件壞事啊!如果和檢察官在一起,要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在夢裡說了什麼,給她聽去,我不就死定了。”
“你這哪是個‘小’,分明是個‘大’。”
辰飛大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讓鍾藎看得有點羨慕。“差不多。但我還是來了,我態度要端正,雖然沒有結果。”
鍾藎爲自己剛纔的亂猜測不禁汗顏,表情和緩了許多。
“我的那幫朋友要是得知我有一個檢察官女朋友,估計個個都要和我絕交。偷偷告訴你,他們皮袍下面藏的不是‘大’,而是‘巨大’。”
鍾藎怎麼聽這話都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哪裡怪,她就笑了笑,目光轉開,裝着打量廳堂裡的裝飾,準備再呆幾分鐘就告辭。
“就知道說實話不太好,你都不理我了。”辰飛受傷地蹙起眉。
鍾藎忙轉回頭,“沒有,其實我也不想來的,但是……”
“盛情難卻?”
“是的。”
“哈哈,我們的命運原來這麼相似!那我們能做朋友嗎?不是那種男女朋友,而是講友誼、講義氣的朋友。有個朋友在檢察院工作,臉上很增光的。”
鍾藎覺得辰飛太自來熟了,她只當他在說笑,隨口嗯了聲。
辰飛要求和她互換電話號碼,她只留了一個,他把家裡的座機號、郵箱、MSN都留了遍。
糕點和奶茶送上來了,辰飛鼓勵鍾藎嘗一下,鍾藎婉拒了。他讓服務生把糕點打包,另外又點了些小點心,讓鍾藎帶回家去。“不準說不要,你讓一個男人吃甜食,等於是對他的羞辱,錢都付了,難道你要浪費?”
辰飛認真起來的樣子,對別人是一種致命的魅惑,讓人無力反駁。
他也點了一杯檸檬茶,和她對飲。
“麗莎餅屋要把我們拉入黑名單嘍。”辰飛朝一邊頭挨頭嘀咕的領班和服務生呶呶嘴。“來這裡不吃糕點只喝茶,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你是家裡的獨生女嗎?”
鍾藎沉吟了下,輕輕點了下頭。
“想不想要個哥哥或姐姐?”
鍾藎警覺地看着他,沒有接話。
“我很想……要個妹妹的,但是我媽媽在我八歲那年就過世了。”辰光邪魅的眼眸浮上一層迷霧。
“是不治之症?”
“只是小感冒,有點發熱,引起了失聰,那天晚上留在醫院觀察。半夜,醫院病房失火,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她因爲聽不見,錯過了生還的機會。”
辰飛的聲音越來越低,面容痛楚地扭成一團,有點像哽咽了。
鍾藎嘴巴張了張,想安慰辰飛幾句,卻不知該講什麼。她拍拍辰飛擱在桌上的手,“你還好嗎?”
辰飛兩肩顫動得更厲害了。
“別難過,都過去了。”鍾藎手足無措。
“哈哈!”辰飛忍不住笑出聲來,“你相信了?”
鍾藎坐在那,像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從高空墜了下去。她拿起公文包,起身就往外走。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辰飛忙追上去。忙亂之中,他沒有忘記拿糕點。
在門外,他拉住了鍾藎,“原諒我吧,我看你那麼緊張,就想調節下氣氛。”
“這種事能隨便開玩笑嗎?她是你媽媽,你就不怕……”“成真”這兩個字她吞進了肚中。
“沒什麼可怕的,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挺好。”
黑暗遮住了辰飛的臉,鍾藎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這次似乎不是個玩笑。
“謝謝你請我喝茶,再見!”
“我送你。”辰飛按了下車鑰匙,一輛黑色的陸虎迴應地閃了閃,搶在她說話之前又說道,“我不是要探聽你家的地址,我只想確定你安全到家,好向胡老師有個交待。”
鍾藎遲疑了兩秒,轉身上了陸虎,她說了一個地址。辰飛看看她,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以後我要是約你出來玩,你會不會拒絕?”
鍾藎認爲這只是他的禮貌,絕對不可能成真的,他們是兩個世界上的人。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鍾藎讓辰飛不必進去了,她就在這下車。
湯辰飛朝小區的車道看看,“這個小區的地段不錯,房價貴不貴?”
“有一點。”鍾藎心不在焉地應着,希望
花蓓今晚在家,不然她白跑一趟。
辰飛也下了車,把糕點盒子遞給鍾藎。鍾藎伸手去接,他卻抓着不放。
“鍾藎,我發現你有一點特別。”薄脣抿出一抹微笑。
“謝謝!”鍾藎又拽了下盒子,還是紋絲不動。
“我預感到我可能會爲你放棄一些原則,怎麼辦?”邪氣的眼眸彎成半月,像兩汪清水微微漾動,溫柔毫不掩飾。
“晚安!”盒子終於拽過來了,鍾藎想絕對沒有這樣的可能。
辰飛託着下巴,目送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很幸運,花蓓屋子裡亮着燈。
門一開,鍾藎舉起盒子,“蓓,瞧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花蓓撲過來,“鍾藎檢察官,我真的很愛很愛你。”
鍾藎忍俊不禁。
花蓓吃得嘴角都是奶油,嘴巴里還沒嚥下肚,手又往袋子裡伸去。“生活怎麼可以這樣美好呢!”她口齒不清地咕噥。
鍾藎和花蓓做朋友,很多同學都覺得奇怪。在同學們的眼睛裡,花蓓的容貌是惹人妒忌的,而她的智慧與容貌成正比,這就有點不可原諒。花蓓呢,偏偏又愛財如命,只要和錢扯上邊的活動、聚會,從來都不參加。班上除了幾個男生和花蓓搭訕,大部分人都視花蓓如教室裡的課桌一般。
鍾藎卻是出了名的乖乖女,和誰都處得來。
鍾藎很羨慕花蓓,羨慕她張揚的自我,羨慕她的清醒,羨慕她的獨立,羨慕她的無所不知。花蓓知道怎樣花很少的錢買到精緻可口的私房菜,在哪個書吧可以看到免費的暢銷書、從哪條巷子拐進去,鑽進影城看最新上映的大片、和男生第一次約會說什麼話、她會煮咖啡也會織圍巾……
花蓓就像一本精彩的百科羣書,在鍾藎面前打開。和花蓓做朋友,是鍾藎第一次違背方儀的命令。
“你真的一點都不吃?”袋子快見底了,花蓓才過意不去的問鍾藎。
鍾藎打趣道:“真有那麼好吃?”
花蓓眼睛瞪得溜圓,“當然,我還是湯少帶我去過一次,一次就讓我上了癮。我有幾次咬咬牙,自己跑去買,唉,那隊排得令我害怕。”
“你們現在處得怎樣?”鍾藎記得花蓓被那位湯少放鴿子的事。
花蓓舔盡指頭上的奶油,歪歪嘴,“應該還不錯吧,昨天一起吃晚飯,然後遊車河,我們還聊起你的。”
“幹嗎聊我?”
“他主動問的,上次不是沒見着麼,我就說了。你會彈豎琴,是檢察官,人又漂亮。說實話,我朋友圈裡,也就只有你可以給我臉上增增光。”
“去!”鍾藎笑着踢了花蓓一腳,花蓓嘻笑着撲過來,作勢要把奶油抹到鍾藎的臉上,鍾藎拼命大叫。“髒鬼,滾開啦,快去洗手。”
花蓓扮了個鬼臉,腰肢扭得像麻花地去了浴間。
“蓓,我也想有你這樣的一個小公寓。”聽着浴室裡嘩嘩的水流,鍾藎突然冒出一句。
“有錢人呀,就愛無病呻吟。這有什麼好呢,我每天忙得像條狗似的回來,等着我的是一屋子冷清。餓得前心貼後背,也只得泡碗方便麪。你呢,爸爸疼媽媽愛,衣服有鐘點工洗,想吃什麼動動嘴。你就是典型的得福不知福。”
花蓓哼了兩聲,外面都沒個迴應,她關上籠頭,跑出去一看,鍾藎正換鞋呢!
“要回去了?”
“嗯,我爸今天出差,我回去陪陪我媽。”
花蓓皺了皺眉,“少在惡女面前顯擺你有多孝順,走吧,走吧!”
花蓓畢業後就很少回家了,爸媽幫她找了個對象,她沒同意,從那之後,她和家人的關係就很僵。
鍾藎笑笑,有些落寞地帶上門。
墨黑的天空,沒有一顆星辰。淡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從這棵樹下拉到那棵樹下,一陣風吹來,涼得刺膚。
鍾藎縮了縮脖子,她走得很慢。心裡面壓的東西很多,她想在回家之前一點一點的消化掉。
剛纔她想和花蓓說說和凌瀚見面的事,但她知道花蓓要麼是同情的安慰她,要麼就是咬牙切齒的罵凌瀚是個人渣,這些都不是她想聽的。
凌瀚針對檢察院和法院的工作特點,他今天特地講了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事例,一個就是在美國發生的韓國留學生槍殺老師和同學的特大案件,還有一個是北京大興區李磊殺死自己兒子、妻子、父母、妹妹六位直系親屬的案件。他說犯罪分兩類,一類是人格問題,一類是心結問題。這兩個案件都屬於心結問題。犯罪人覺得沒有人愛他、社會拋棄他,於是,他對整個世界充滿了仇恨,當仇恨被放大,就開始報復。如果及早發現這些人的心理陰影,把他們帶出來,他們是可以有光明的生活。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鍾藎的位置在正中間,她是低着頭聽完講座的。
在江州的時候,每執行一次任務,都會聽到許許多多對他的褒獎。她抿着嘴笑,心裡面樂得像朵花。夫榮妻尊,也就是那種感受。
兩個多小時的講座,掌聲一陣又一陣。
換了個行業,他仍然很優秀,只是和她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講座結束,許多人離座涌向講臺,希望與他做近距離交流,希望他能給自己籤個字。
她等身邊的人都走開了,才站起身來,從另一側的門走了出去。牧濤喊住她,遞給她一本書,說胡微藍又來打電話了,讓她別忘了相親的事。
她接過書就走了。
這個夜晚,真渴望能有一個沒有任何人打擾的空間,關上燈,任淚水肆意地狂流。
方儀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身邊放着一個紙袋,是新買的塑身內衣。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畢竟擋不住歲月的摧殘,肌膚開始鬆馳。
“我不想去跳舞了,又要起早,還要容忍那幫老頭挨近自己,個個一股臭味。”方儀抱怨道,“聽說這個內衣可以控制肚皮不下垂。”
內衣握在手心裡硬邦邦的,特別的緊窄,鍾藎擔心穿在身上,還能不能好好呼吸。“媽,你又不胖,別這樣委屈自己。”
“女人的儀表和自己的幸福是掛鉤的,什麼時候都不能大意。你也該給自己買點護膚品保養保養,瞧瞧你的臉色多難看。”
鍾藎摸摸臉,似乎下巴最近尖了些。
“你爸爸有沒有給你打電話?”方儀問道。
“今天剛去,又要報到,又要找酒店,爸哪抽得出時間打電話!”
方儀扭過頭看着鍾藎,目光很詭異,許久,才說道:“我今天打電話去他辦公室,人家告訴我,他請假了,四天都不在。”
鍾藎頭皮立刻就麻麻的,“人家……會不會搞錯?”
“不管了,他總是要回這個家的。”方儀儀態萬方地回了臥室,讓鍾藎也進來。鍾藎替她鋪了牀,只留了盞小壁燈。
“你坐下,等我睡着你再走。”方儀抓住鍾藎的手。方儀手指冰冰的,鍾藎驚了下,“媽……”
方儀很害怕,她並不是像表面上那樣無所謂。
“如果你想和這個男人過下去,那麼千萬別逞能地戳破他的謊言,那隻會給自己添堵。如果他三十歲時有這個膽,我也就死心了。我今年五十四,很快就要退休了,你說讓我怎麼辦?”
“媽……”鍾藎欠下身,抱住鍾藎。
“還好我有你……鍾藎,你千萬別讓媽媽傷心!”方儀奮力把淚水眨了回去,不然明早眼睛會腫的。
每個女人的日子,都是由珍珠過成了魚眼睛。
鍾藎靜靜地坐着,任方儀緊扣着自己的手。好一會,才聽到方儀淺淺的鼾聲。她把燈熄了,輕手輕腳帶上門出去。
她查看了下冰箱,發現柳橙沒有了。她穿上大衣,去了趟小區對面的超市。方儀每天早晨都要喝橙汁的。
畢業那年,省檢察院也招考公務員,她卻捨近求遠選了江州檢察院。她對方儀說,省院報考的人多,競爭太強,她沒把握,不如曲線救國,先去江州工作,然後再調回來。
其實她心裡的真實想法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何靜,也不是鍾藎,她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她忘了,她早已沒有這樣的權利。
明天早晨,她要做西式早餐,除了咖啡、牛奶和麪包,還要做煎蛋、火腿腸,再加一大盆新鮮的水果沙拉。她要告訴方儀,美麗不重要,健康地活着纔是最有力的。
從超市回來,把門窗查看了下,進臥室又看了看方儀,這才自己梳洗上牀。從包裡掏出手機定鬧鐘,指腹觸到一片冰涼。
她僵直在這裡,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本書抽了出來。
《犯罪心理與情感誤區》,作者:凌瀚。
凌瀚,這個名,五點水,三十個筆劃,她曾經認爲這是世界上最動聽最幸福的名字。
手曲起又張開,張開又曲起,再張開,在被面上撫了幾撫,慢慢捧起那本書,定定地看着那個名字。
輕聲一嘆。
她閉上眼,脣緩緩地落了下去。
不管歲月怎麼變化,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她依舊願意爲他衣帶漸寬、爲他容顏憔悴。
戚博遠病了。
看守所那麼高的圍牆,還架着鐵絲網,都沒擋住流感的侵襲。他發高熱、發寒、盜汗,一夜之間,感冒的症狀全部冒出來了。
龍華
看守所屬於模範看守所,對犯人很愛護,特意在監舍裡用白醋消毒,還請了獄醫過來診治。
但是戚博遠拒絕治療,當獄醫一踏進監舍,他就驚恐地狂叫、奮力朝鐵門撲去。接着,他開始絕食、絕水。
看守所所長在審訊室外遇到鍾藎,煩躁地直搖頭,現在,獄警二十四小時看護戚博遠,千萬不能在庭審前出什麼事。鍾藎問有沒有通知他家人?所長說他女兒正忙母親的喪事,顧不到他。
鍾藎一怔,立刻給景天一打電話。
景天一在外面辦案,現場亂糟糟的,他是吼着回話的,對,屍體領回去了,戚博遠女兒昨天過來辦的手續。說實話,陪她來的那個人,我也嚇一跳。媽的,這世界哪是一點小,轉來轉去,好像就那麼幾個人。不說了,我去忙了。
鍾藎本想多打聽點戚博遠女兒的消息,結果這通電話打了等於沒打。她找了所長,由獄警陪同,去監舍看望戚博遠。
戚博遠現在被移到了單人監舍。監舍沒有窗戶,四壁都是深灰色的水泥牆,一張窄小的單人牀擱在角落裡。
戚博遠就坐在那張牀上,牀前有一張舊桌子,上面散亂了幾本書和紙張。戚博遠身上穿着黃色的囚服背心,人瘦了一圈,面頰深深地塌了下去。除了他的目光還有幾絲神彩,他的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個老人了。
鍾藎想起在杭城與他的初見,那種儒雅倜儻、自信、幽默,與今日儼然是兩人,心中默默一緊。
她請獄警在外等着,倒了杯熱茶,拿了藥片,放在他面前。獄警送進來一張木凳,她在他面前坐下。
“真抱歉,我今天恐怕不能和你聊天了。”戚博遠舔舔乾裂的嘴脣,抱歉地笑笑。
“爲什麼拒絕治療?”鍾藎很想不通,戚博遠看上去並不意志低迷。
戚博遠朝外看看,快速說了四個字。
鍾藎呆住,他說:自我保護。
“不管吃不吃藥,過了七天,感冒都會痊癒,我何必要讓自己落入那麼危險的境地?”
鍾藎覺得這是她聽到的最冷的笑話,她想捧場地笑笑,都沒成功。
“我不能信任他們,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樁陰謀呢!死於流感的大有人在,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揭穿真相,證明自己的無辜。”
戚博遠不是在說笑,而是高熱把頭腦給燒壞了。
“如果他們想對你怎樣,飯菜也可以做文章。”她無力地嘆息。
“飯菜目標太大,只有藥物可以做到不着痕跡。”
鍾藎看着戚博遠很嚴肅的面容,無語了,“你信任誰呢?常律師?家人?”
“常律師拿錢辦事,他有他的職業道德,在這樁案子上,我可以全然信任他,但是換了別的事,很難講。真正的家人應該能……無條件的信任,但……”他頓了頓,又說道,“鍾檢,我信任你。”
鍾藎大驚,“我不是你的家人,我甚至是你案子的公訴人。”
戚博遠嘴角浮出一絲詭秘,“我知道。有些事,還沒到說的時候。你放心,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鍾藎啼笑皆非,她把藥片和水往他面前推了推,“這些是我帶來的,確定沒有毒。”
戚博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捏起藥片放進口中,然後一仰頭,把一杯水也喝淨了。
鍾藎又去食堂端了碗白米粥,他的扁桃體有點腫,下嚥的時候,他蹙着眉,彷彿非常痛苦,但他一點都沒留,把粥吃得精光。吃完,他微微有點氣喘,出了身虛汗,說要上牀休息會。
他並沒有立即脫衣,而是把鍾藎送出監舍,這才上牀。
鍾藎站在走廊上沉思,戚博遠的所有表現並不像頭腦被燒壞,可是這番言論,難道是常昊給他洗腦了?
她從花蓓那兒找到常昊的手機號碼,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主動給常昊打電話。氣憤的是,常昊沒接電話。鍾藎幾乎是鬱悶地上了公交,半路上,她收到一條短信,辰飛邀請她去看車展。
誰叫辰飛?鍾藎對着手機想了半天,纔想起是胡微藍介紹的那個人。她壓根沒想與辰飛再聯繫,那天純屬敷衍,於是大腦自動把這人刪除了。
我在外地出差,謝謝你的盛情。她看了看,回覆不失禮貌,然後按了發送。
呃,辰飛似乎拿着手機在等着呢,一分鐘後回了過來:去幾天?
她胡編:三天。
辰飛又回道:是飛機還是火車?到站時間是?
鍾藎扁扁嘴,合上手機,懶得理了。
上樓前,又看了看公告欄,凌瀚講座的已經撤掉了,換上三八婦女節活動安排。她一寸一寸收回目光,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忙跑了過去。
一走進辦公室,意外地看到辰飛坐在她辦公桌後,衝着她,笑得陽光燦爛。
鍾藎傻站在那裡,一時失語。
辰飛原來是找牧濤的,與她的邂逅,只是巧合。
鬼才相信呢!
常昊的電話把她從窘境中解救了出來,就憑這一條,鍾藎都覺得對常昊講話要禮貌點。
她放下公文包,避到露臺上去接聽。
“庭審剛結束,你有什麼事?”常昊難得爲他這麼久纔來電話作了解釋。
鍾藎回以和風細雨,“沒關係的,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事,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戚博遠……”
常昊砰地打斷了她:“我可不是你們拿張報紙、捧捧茶,混混也能拿薪水的公務員,我一會還有個庭,明天也有個庭。我的人生字典裡沒有聊一聊這個詞,如果你真有什麼要諮詢,不妨告訴你我的明碼實價,法律諮詢每小時200元,具體案子每小時400元,你若想好了請找我助理預約,朝九晚五,隨時歡迎!掛了!”
鍾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看來,某些人真的不能視同人類對待。
回到辦公室,辰飛還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架勢,鍾藎懂,不達目的不罷休。
上了陸虎,鍾藎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對辰飛說:“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管是做普通朋友還是做男女朋友,我們都不合適。”
辰飛涼涼地飄來一句:“檢察官,你想太多了,不就找個伴去看個車展麼。”
“我剛訂了車,對車展沒興趣。”
辰飛像看外星人似的打量她,“你以爲看車展的都是去買車的?”
“反正我對一切機械的東西都不感興趣。”
“知道了,我會慢慢培養你的。”辰飛吹了聲口哨,踩下引擎,陸虎嗖地竄出去,鍾藎差點撞上前面的擋風玻璃。
今年寧城的國際車展分了幾個館,規模比哪一年的都大。從經濟粗放型的車一直到令人驚豔的概念車應有盡有,美麗的女車模更是爭妍鬥奇,看車的人如雨前過街的螞蟻。鍾藎自覺自己就是其中一隻。
“看,那個鼻子嗅個不停的人,憑着嗅覺就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車,貪婪的慾念一覽無餘。”辰飛幾次想去牽鍾藎的手,都給她避開了,他笑笑,不以爲意,“你再看那個,兩眼空洞茫然的,這就是沒錢看熱鬧。呶,那個兩眼發光,哈哈,聞香識美人,是隻爲看美女車模的。”
“你呢,算哪一類?”鍾藎發現無論是展廳裡,還是展廳外的走廊,人已經越來越多,甚至到了擁擠不堪的程度。
“你……明知過問。”辰飛準確地扣住了鍾藎的手腕。這不是一個輕薄的舉動,他再不抓住她,她就會被人羣衝散了。
鍾藎渾身的血液突地就凝固了。辰飛掌心溫暖、乾淨,和另一隻指尖之間有着厚厚槍繭的手掌是完全不同的,那隻手掌寬厚、乾燥,可以將她的手包得嚴嚴實實,她俏皮地在掌心撓癢癢,他也能不動聲色。
“放開!”她低叱道,眉宇間一片森寒。
“太過於敏感的女人沒人喜歡。”辰飛皺了皺眉。
“我說放開。”鍾藎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還特意在衣袖上蹭了蹭。
辰飛盯着那隻手,眉眼冷凝:“鍾藎,你侮辱了我。”
鍾藎沉默。
“你心裡面明明有一個人,卻還來和我相親。相了親就有兩種可能,動心與不動心。我必須說,你讓我動心了。雖然現在這還談不上是愛,但你點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你的從前就是一張白紙嗎?”展廳裡喧譁聲太大,鍾藎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不是。”
“這就公平了。”
“我用橡皮檫把白紙上面的字都擦淨了,而你沒有,你仍然在上面一筆一劃地重描。你根本不想忘記從前,你還在等待他的回頭。”
“你是心理學家?”鍾藎臉色越來越白。
“心理學家都是瘋子,我是正常人。”辰飛一字一頓。
鍾藎愣愣地瞪着他,感覺不是她瘋了,就是辰飛瘋了,他們之間到了這種糾結的程度麼?“好,好,你說得非常正確,我向你道歉。”她想走人。
“我不需要道歉,我要你把他徹底忘掉。”辰飛非常固執
鍾藎拂了拂頭髮,“辰飛,我聽說倒追你的女孩很多,也許你認爲每個人都應該對你俯首帖耳。很抱歉,我真沒那樣的習慣。上次見你是胡老師的面子,這次是給牧科的面子,再沒有下次了。這裡空氣太悶,我先走。”
暈死,這口氣怎麼聽得像那隻大腦袋?
鍾藎不等辰飛回應,匆匆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