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頂上



夜色如水。

胡微藍瞪大眼睛,真希望眼前站着的是個幻影。“你……怎麼穿這一身來?”

鍾藎低頭看看自己的制服,整齊又整潔。她坦然說道:“講座結束得太晚,想回家換,可是讓人家等太久,好像不太好。不過,這就是我的職業,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胡微藍抓狂了,這女檢察官看起來清秀又文靜,怎麼傻不拉嘰的!這哪裡來相親,瞧着分明是來辦案,從餅屋門僮那繃緊的面容就能察覺到。

“你進去吧,他已經到了。”事到如今,只能面對現實,胡微藍苦笑笑,心裡面已經不抱什麼想法了。

幼兒園裡的老師,哪個不是能唱會跳,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他去過一次,就沒多瞄誰一眼。她無意中提了句鍾藎,他懶懶地回了一個字:哦。她搞不清楚他的意思,試探地問要不要見下她?他嗯了一聲。

他今晚準時來,讓她很是意外。

“你……不陪我一起進去?”鍾藎只想來交個差,並不是真的很想和誰見個面。兩個陌生的人像兩隻呆頭鵝對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多傻有多傻。

胡微藍笑道:“他不吃人,別怕。感覺好就多說幾句,感覺不好把糕點吃完就走人。這家餅屋的糕點是寧城最最有名的,平時想買都要排隊。孩子還在家等我呢,我先走啦!”

鍾藎聽花蓓提過麗莎餅屋,近兩年纔開的。說是餅屋,其實是英式茶餐廳,鎮店之寶是提拉米酥和藍莓慕斯,每天限量供應,想要都得預定。鍾藎對西點向來近而遠之,她還是喜歡中式的饅頭、水餃……還有海鮮餅。

心口有些悶,深吸了幾口氣,對着緊張到不行的門僮笑笑,走進廳堂。

餅屋裝飾很奢華,英倫風的亂花落地窗簾,雕花的白色餐桌,高大的靠背椅。餐桌中間擺着一束盛開的白玫瑰,配上藕荷色的桌布,顯得特別高貴、淡雅。

見面約在餅屋,挺標新立異的,但鍾藎喜歡。這裡至少燈光明亮,滿屋飄着糕點的甜香,餐桌邊坐着的每個人,臉上都掛着愉快的笑意。

從她跨進來那一刻,衆人的笑意不約而同都僵了僵。

大廳呈圓形狀,餐桌圍着牆壁,中間擱着架鋼琴。鍾藎掃視一圈,將所有人盡納眼底,沒有發現要見的那個人。大部分客人是父母帶着孩子,也有兩對情侶,只有鋼琴後面的兩張餐桌空着。

在衆人警惕的目光中,她像只動物園的猴子,來來回回又繞了兩圈。

穿着畢挺西服的領班忍不住跑過來,壓低音量問鍾藎有什麼需要幫助?

“我可以坐那邊嗎?”鍾藎指着空着的餐桌,放棄找人。

領班露出爲難之色:“那兩桌都有客人了。要不,替您加張桌子?”

“不必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一個男人替領班作了回答。他比領班高了有一頭,應該過180,濃眉大眼,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深藍色牛仔褲,應該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但是當他注視着你時,他眼中閃爍不停的光澤,以及笑起來,勾起嘴角的樣子,讓人覺得這男人有點邪氣,或者叫性感。

鍾藎情不自禁咦了一聲。

這個男人,她見過。在碧水漁莊,站在鍾書楷與那個叫阿媛的女人吃飯的包間對面,嘴裡含着煙,對着掌心裡響個不停的手機邪邪地笑。

那一晚的事情太驚愕了,每個細節,她想忘都忘不了。

“我們是一起的。”他對領班說,目光卻牢牢鎖着鍾藎。

領班笑了,“這樣啊,那就好,那就好!”不知是說給他們聽,還是在自我安慰。

鍾藎深究地把目光放在男人的臉上,她覺得這個男人認錯人了。她雖然沒有花蓓那樣閱男無數,但還是知道,這樣的男人,是無需相親的。

“我會認錯你這個人,但我不會認錯你這身制服的。”男人彷彿有雙慧眼,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快坐下來,你沒看到你已經影響到其他人的胃口了!”

也許總有一些意外的。

男人替鍾藎拉開椅子,然後在她對面坐下。“我已經點了提拉米酥、藍莓慕斯,還有皇家奶茶,或許你有別的想法?”

“給我一杯檸檬水,溫的。”鍾藎說道。

男人擡擡眉,眼睛一眯,“是不是檢察官就以打擊別人爲樂?”

“我只是實話實說。”鍾藎很小人的想,剛纔這個男人並沒有走開,他只是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觀察她。如果她不是他所想的那樣,說不定他就不出現了。想到這,鍾藎有點如坐鍼氈。

“我以爲女孩子都喜歡甜食的,看來檢察官是不一般的女孩子。”

鍾藎眉心擰了個結,“叫我鍾藎好了。”

“哦,我叫辰飛。我也實話實說,其實今天我是不想來的。”

鍾藎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一會才問誰逼你了?

“我呀!我不喜歡檢察官。我不是指你,而是指這個職業。魯迅先生說,每個人的皮袍下面都藏着個‘小’,誰沒做過一兩件壞事啊!如果和檢察官在一起,要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在夢裡說了什麼,給她聽去,我不就死定了。”

“你這哪是個‘小’,分明是個‘大’。”

辰飛大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讓鍾藎看得有點羨慕。“差不多。但我還是來了,我態度要端正,雖然沒有結果。”

鍾藎爲自己剛纔的亂猜測不禁汗顏,表情和緩了許多。

“我的那幫朋友要是得知我有一個檢察官女朋友,估計個個都要和我絕交。偷偷告訴你,他們皮袍下面藏的不是‘大’,而是‘巨大’。”

鍾藎怎麼聽這話都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哪裡怪,她就笑了笑,目光轉開,裝着打量廳堂裡的裝飾,準備再呆幾分鐘就告辭。

“就知道說實話不太好,你都不理我了。”辰飛受傷地蹙起眉。

鍾藎忙轉回頭,“沒有,其實我也不想來的,但是……”

“盛情難卻?”

“是的。”

“哈哈,我們的命運原來這麼相似!那我們能做朋友嗎?不是那種男女朋友,而是講友誼、講義氣的朋友。有個朋友在檢察院工作,臉上很增光的。”

鍾藎覺得辰飛太自來熟了,她只當他在說笑,隨口嗯了聲。

辰飛要求和她互換電話號碼,她只留了一個,他把家裡的座機號、郵箱、MSN都留了遍。

糕點和奶茶送上來了,辰飛鼓勵鍾藎嘗一下,鍾藎婉拒了。他讓服務生把糕點打包,另外又點了些小點心,讓鍾藎帶回家去。“不準說不要,你讓一個男人吃甜食,等於是對他的羞辱,錢都付了,難道你要浪費?”

辰飛認真起來的樣子,對別人是一種致命的魅惑,讓人無力反駁。

他也點了一杯檸檬茶,和她對飲。

“麗莎餅屋要把我們拉入黑名單嘍。”辰飛朝一邊頭挨頭嘀咕的領班和服務生呶呶嘴。“來這裡不吃糕點只喝茶,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你是家裡的獨生女嗎?”

鍾藎沉吟了下,輕輕點了下頭。

“想不想要個哥哥或姐姐?”

鍾藎警覺地看着他,沒有接話。

“我很想……要個妹妹的,但是我媽媽在我八歲那年就過世了。”辰光邪魅的眼眸浮上一層迷霧。

“是不治之症?”

“只是小感冒,有點發熱,引起了失聰,那天晚上留在醫院觀察。半夜,醫院病房失火,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她因爲聽不見,錯過了生還的機會。”

辰飛的聲音越來越低,面容痛楚地扭成一團,有點像哽咽了。

鍾藎嘴巴張了張,想安慰辰飛幾句,卻不知該講什麼。她拍拍辰飛擱在桌上的手,“你還好嗎?”

辰飛兩肩顫動得更厲害了。

“別難過,都過去了。”鍾藎手足無措。

“哈哈!”辰飛忍不住笑出聲來,“你相信了?”

鍾藎坐在那,像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從高空墜了下去。她拿起公文包,起身就往外走。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辰飛忙追上去。忙亂之中,他沒有忘記拿糕點。

在門外,他拉住了鍾藎,“原諒我吧,我看你那麼緊張,就想調節下氣氛。”

“這種事能隨便開玩笑嗎?她是你媽媽,你就不怕……”“成真”這兩個字她吞進了肚中。

“沒什麼可怕的,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挺好。”

黑暗遮住了辰飛的臉,鍾藎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這次似乎不是個玩笑。

“謝謝你請我喝茶,再見!”

“我送你。”辰飛按了下車鑰匙,一輛黑色的陸虎迴應地閃了閃,搶在她說話之前又說道,“我不是要探聽你家的地址,我只想確定你安全到家,好向胡老師有個交待。”

鍾藎遲疑了兩秒,轉身上了陸虎,她說了一個地址。辰飛看看她,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以後我要是約你出來玩,你會不會拒絕?”

鍾藎認爲這只是他的禮貌,絕對不可能成真的,他們是兩個世界上的人。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鍾藎讓辰飛不必進去了,她就在這下車。

湯辰飛朝小區的車道看看,“這個小區的地段不錯,房價貴不貴?”

“有一點。”鍾藎心不在焉地應着,希望

花蓓今晚在家,不然她白跑一趟。

辰飛也下了車,把糕點盒子遞給鍾藎。鍾藎伸手去接,他卻抓着不放。

“鍾藎,我發現你有一點特別。”薄脣抿出一抹微笑。

“謝謝!”鍾藎又拽了下盒子,還是紋絲不動。

“我預感到我可能會爲你放棄一些原則,怎麼辦?”邪氣的眼眸彎成半月,像兩汪清水微微漾動,溫柔毫不掩飾。

“晚安!”盒子終於拽過來了,鍾藎想絕對沒有這樣的可能。

辰飛託着下巴,目送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很幸運,花蓓屋子裡亮着燈。

門一開,鍾藎舉起盒子,“蓓,瞧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花蓓撲過來,“鍾藎檢察官,我真的很愛很愛你。”

鍾藎忍俊不禁。

花蓓吃得嘴角都是奶油,嘴巴里還沒嚥下肚,手又往袋子裡伸去。“生活怎麼可以這樣美好呢!”她口齒不清地咕噥。

鍾藎和花蓓做朋友,很多同學都覺得奇怪。在同學們的眼睛裡,花蓓的容貌是惹人妒忌的,而她的智慧與容貌成正比,這就有點不可原諒。花蓓呢,偏偏又愛財如命,只要和錢扯上邊的活動、聚會,從來都不參加。班上除了幾個男生和花蓓搭訕,大部分人都視花蓓如教室裡的課桌一般。

鍾藎卻是出了名的乖乖女,和誰都處得來。

鍾藎很羨慕花蓓,羨慕她張揚的自我,羨慕她的清醒,羨慕她的獨立,羨慕她的無所不知。花蓓知道怎樣花很少的錢買到精緻可口的私房菜,在哪個書吧可以看到免費的暢銷書、從哪條巷子拐進去,鑽進影城看最新上映的大片、和男生第一次約會說什麼話、她會煮咖啡也會織圍巾……

花蓓就像一本精彩的百科羣書,在鍾藎面前打開。和花蓓做朋友,是鍾藎第一次違背方儀的命令。

“你真的一點都不吃?”袋子快見底了,花蓓才過意不去的問鍾藎。

鍾藎打趣道:“真有那麼好吃?”

花蓓眼睛瞪得溜圓,“當然,我還是湯少帶我去過一次,一次就讓我上了癮。我有幾次咬咬牙,自己跑去買,唉,那隊排得令我害怕。”

“你們現在處得怎樣?”鍾藎記得花蓓被那位湯少放鴿子的事。

花蓓舔盡指頭上的奶油,歪歪嘴,“應該還不錯吧,昨天一起吃晚飯,然後遊車河,我們還聊起你的。”

“幹嗎聊我?”

“他主動問的,上次不是沒見着麼,我就說了。你會彈豎琴,是檢察官,人又漂亮。說實話,我朋友圈裡,也就只有你可以給我臉上增增光。”

“去!”鍾藎笑着踢了花蓓一腳,花蓓嘻笑着撲過來,作勢要把奶油抹到鍾藎的臉上,鍾藎拼命大叫。“髒鬼,滾開啦,快去洗手。”

花蓓扮了個鬼臉,腰肢扭得像麻花地去了浴間。

“蓓,我也想有你這樣的一個小公寓。”聽着浴室裡嘩嘩的水流,鍾藎突然冒出一句。

“有錢人呀,就愛無病呻吟。這有什麼好呢,我每天忙得像條狗似的回來,等着我的是一屋子冷清。餓得前心貼後背,也只得泡碗方便麪。你呢,爸爸疼媽媽愛,衣服有鐘點工洗,想吃什麼動動嘴。你就是典型的得福不知福。”

花蓓哼了兩聲,外面都沒個迴應,她關上籠頭,跑出去一看,鍾藎正換鞋呢!

“要回去了?”

“嗯,我爸今天出差,我回去陪陪我媽。”

花蓓皺了皺眉,“少在惡女面前顯擺你有多孝順,走吧,走吧!”

花蓓畢業後就很少回家了,爸媽幫她找了個對象,她沒同意,從那之後,她和家人的關係就很僵。

鍾藎笑笑,有些落寞地帶上門。

墨黑的天空,沒有一顆星辰。淡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從這棵樹下拉到那棵樹下,一陣風吹來,涼得刺膚。

鍾藎縮了縮脖子,她走得很慢。心裡面壓的東西很多,她想在回家之前一點一點的消化掉。

剛纔她想和花蓓說說和凌瀚見面的事,但她知道花蓓要麼是同情的安慰她,要麼就是咬牙切齒的罵凌瀚是個人渣,這些都不是她想聽的。

凌瀚針對檢察院和法院的工作特點,他今天特地講了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事例,一個就是在美國發生的韓國留學生槍殺老師和同學的特大案件,還有一個是北京大興區李磊殺死自己兒子、妻子、父母、妹妹六位直系親屬的案件。他說犯罪分兩類,一類是人格問題,一類是心結問題。這兩個案件都屬於心結問題。犯罪人覺得沒有人愛他、社會拋棄他,於是,他對整個世界充滿了仇恨,當仇恨被放大,就開始報復。如果及早發現這些人的心理陰影,把他們帶出來,他們是可以有光明的生活。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鍾藎的位置在正中間,她是低着頭聽完講座的。

在江州的時候,每執行一次任務,都會聽到許許多多對他的褒獎。她抿着嘴笑,心裡面樂得像朵花。夫榮妻尊,也就是那種感受。

兩個多小時的講座,掌聲一陣又一陣。

換了個行業,他仍然很優秀,只是和她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講座結束,許多人離座涌向講臺,希望與他做近距離交流,希望他能給自己籤個字。

她等身邊的人都走開了,才站起身來,從另一側的門走了出去。牧濤喊住她,遞給她一本書,說胡微藍又來打電話了,讓她別忘了相親的事。

她接過書就走了。

這個夜晚,真渴望能有一個沒有任何人打擾的空間,關上燈,任淚水肆意地狂流。

方儀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身邊放着一個紙袋,是新買的塑身內衣。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畢竟擋不住歲月的摧殘,肌膚開始鬆馳。

“我不想去跳舞了,又要起早,還要容忍那幫老頭挨近自己,個個一股臭味。”方儀抱怨道,“聽說這個內衣可以控制肚皮不下垂。”

內衣握在手心裡硬邦邦的,特別的緊窄,鍾藎擔心穿在身上,還能不能好好呼吸。“媽,你又不胖,別這樣委屈自己。”

“女人的儀表和自己的幸福是掛鉤的,什麼時候都不能大意。你也該給自己買點護膚品保養保養,瞧瞧你的臉色多難看。”

鍾藎摸摸臉,似乎下巴最近尖了些。

“你爸爸有沒有給你打電話?”方儀問道。

“今天剛去,又要報到,又要找酒店,爸哪抽得出時間打電話!”

方儀扭過頭看着鍾藎,目光很詭異,許久,才說道:“我今天打電話去他辦公室,人家告訴我,他請假了,四天都不在。”

鍾藎頭皮立刻就麻麻的,“人家……會不會搞錯?”

“不管了,他總是要回這個家的。”方儀儀態萬方地回了臥室,讓鍾藎也進來。鍾藎替她鋪了牀,只留了盞小壁燈。

“你坐下,等我睡着你再走。”方儀抓住鍾藎的手。方儀手指冰冰的,鍾藎驚了下,“媽……”

方儀很害怕,她並不是像表面上那樣無所謂。

“如果你想和這個男人過下去,那麼千萬別逞能地戳破他的謊言,那隻會給自己添堵。如果他三十歲時有這個膽,我也就死心了。我今年五十四,很快就要退休了,你說讓我怎麼辦?”

“媽……”鍾藎欠下身,抱住鍾藎。

“還好我有你……鍾藎,你千萬別讓媽媽傷心!”方儀奮力把淚水眨了回去,不然明早眼睛會腫的。

每個女人的日子,都是由珍珠過成了魚眼睛。

鍾藎靜靜地坐着,任方儀緊扣着自己的手。好一會,才聽到方儀淺淺的鼾聲。她把燈熄了,輕手輕腳帶上門出去。

她查看了下冰箱,發現柳橙沒有了。她穿上大衣,去了趟小區對面的超市。方儀每天早晨都要喝橙汁的。

畢業那年,省檢察院也招考公務員,她卻捨近求遠選了江州檢察院。她對方儀說,省院報考的人多,競爭太強,她沒把握,不如曲線救國,先去江州工作,然後再調回來。

其實她心裡的真實想法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何靜,也不是鍾藎,她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她忘了,她早已沒有這樣的權利。

明天早晨,她要做西式早餐,除了咖啡、牛奶和麪包,還要做煎蛋、火腿腸,再加一大盆新鮮的水果沙拉。她要告訴方儀,美麗不重要,健康地活着纔是最有力的。

從超市回來,把門窗查看了下,進臥室又看了看方儀,這才自己梳洗上牀。從包裡掏出手機定鬧鐘,指腹觸到一片冰涼。

她僵直在這裡,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本書抽了出來。

《犯罪心理與情感誤區》,作者:凌瀚。

凌瀚,這個名,五點水,三十個筆劃,她曾經認爲這是世界上最動聽最幸福的名字。

手曲起又張開,張開又曲起,再張開,在被面上撫了幾撫,慢慢捧起那本書,定定地看着那個名字。

輕聲一嘆。

她閉上眼,脣緩緩地落了下去。

不管歲月怎麼變化,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她依舊願意爲他衣帶漸寬、爲他容顏憔悴。

戚博遠病了。

看守所那麼高的圍牆,還架着鐵絲網,都沒擋住流感的侵襲。他發高熱、發寒、盜汗,一夜之間,感冒的症狀全部冒出來了。

龍華

看守所屬於模範看守所,對犯人很愛護,特意在監舍裡用白醋消毒,還請了獄醫過來診治。

但是戚博遠拒絕治療,當獄醫一踏進監舍,他就驚恐地狂叫、奮力朝鐵門撲去。接着,他開始絕食、絕水。

看守所所長在審訊室外遇到鍾藎,煩躁地直搖頭,現在,獄警二十四小時看護戚博遠,千萬不能在庭審前出什麼事。鍾藎問有沒有通知他家人?所長說他女兒正忙母親的喪事,顧不到他。

鍾藎一怔,立刻給景天一打電話。

景天一在外面辦案,現場亂糟糟的,他是吼着回話的,對,屍體領回去了,戚博遠女兒昨天過來辦的手續。說實話,陪她來的那個人,我也嚇一跳。媽的,這世界哪是一點小,轉來轉去,好像就那麼幾個人。不說了,我去忙了。

鍾藎本想多打聽點戚博遠女兒的消息,結果這通電話打了等於沒打。她找了所長,由獄警陪同,去監舍看望戚博遠。

戚博遠現在被移到了單人監舍。監舍沒有窗戶,四壁都是深灰色的水泥牆,一張窄小的單人牀擱在角落裡。

戚博遠就坐在那張牀上,牀前有一張舊桌子,上面散亂了幾本書和紙張。戚博遠身上穿着黃色的囚服背心,人瘦了一圈,面頰深深地塌了下去。除了他的目光還有幾絲神彩,他的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個老人了。

鍾藎想起在杭城與他的初見,那種儒雅倜儻、自信、幽默,與今日儼然是兩人,心中默默一緊。

她請獄警在外等着,倒了杯熱茶,拿了藥片,放在他面前。獄警送進來一張木凳,她在他面前坐下。

“真抱歉,我今天恐怕不能和你聊天了。”戚博遠舔舔乾裂的嘴脣,抱歉地笑笑。

“爲什麼拒絕治療?”鍾藎很想不通,戚博遠看上去並不意志低迷。

戚博遠朝外看看,快速說了四個字。

鍾藎呆住,他說:自我保護。

“不管吃不吃藥,過了七天,感冒都會痊癒,我何必要讓自己落入那麼危險的境地?”

鍾藎覺得這是她聽到的最冷的笑話,她想捧場地笑笑,都沒成功。

“我不能信任他們,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樁陰謀呢!死於流感的大有人在,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揭穿真相,證明自己的無辜。”

戚博遠不是在說笑,而是高熱把頭腦給燒壞了。

“如果他們想對你怎樣,飯菜也可以做文章。”她無力地嘆息。

“飯菜目標太大,只有藥物可以做到不着痕跡。”

鍾藎看着戚博遠很嚴肅的面容,無語了,“你信任誰呢?常律師?家人?”

“常律師拿錢辦事,他有他的職業道德,在這樁案子上,我可以全然信任他,但是換了別的事,很難講。真正的家人應該能……無條件的信任,但……”他頓了頓,又說道,“鍾檢,我信任你。”

鍾藎大驚,“我不是你的家人,我甚至是你案子的公訴人。”

戚博遠嘴角浮出一絲詭秘,“我知道。有些事,還沒到說的時候。你放心,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鍾藎啼笑皆非,她把藥片和水往他面前推了推,“這些是我帶來的,確定沒有毒。”

戚博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捏起藥片放進口中,然後一仰頭,把一杯水也喝淨了。

鍾藎又去食堂端了碗白米粥,他的扁桃體有點腫,下嚥的時候,他蹙着眉,彷彿非常痛苦,但他一點都沒留,把粥吃得精光。吃完,他微微有點氣喘,出了身虛汗,說要上牀休息會。

他並沒有立即脫衣,而是把鍾藎送出監舍,這才上牀。

鍾藎站在走廊上沉思,戚博遠的所有表現並不像頭腦被燒壞,可是這番言論,難道是常昊給他洗腦了?

她從花蓓那兒找到常昊的手機號碼,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主動給常昊打電話。氣憤的是,常昊沒接電話。鍾藎幾乎是鬱悶地上了公交,半路上,她收到一條短信,辰飛邀請她去看車展。

誰叫辰飛?鍾藎對着手機想了半天,纔想起是胡微藍介紹的那個人。她壓根沒想與辰飛再聯繫,那天純屬敷衍,於是大腦自動把這人刪除了。

我在外地出差,謝謝你的盛情。她看了看,回覆不失禮貌,然後按了發送。

呃,辰飛似乎拿着手機在等着呢,一分鐘後回了過來:去幾天?

她胡編:三天。

辰飛又回道:是飛機還是火車?到站時間是?

鍾藎扁扁嘴,合上手機,懶得理了。

上樓前,又看了看公告欄,凌瀚講座的已經撤掉了,換上三八婦女節活動安排。她一寸一寸收回目光,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忙跑了過去。

一走進辦公室,意外地看到辰飛坐在她辦公桌後,衝着她,笑得陽光燦爛。

鍾藎傻站在那裡,一時失語。

辰飛原來是找牧濤的,與她的邂逅,只是巧合。

鬼才相信呢!

常昊的電話把她從窘境中解救了出來,就憑這一條,鍾藎都覺得對常昊講話要禮貌點。

她放下公文包,避到露臺上去接聽。

“庭審剛結束,你有什麼事?”常昊難得爲他這麼久纔來電話作了解釋。

鍾藎回以和風細雨,“沒關係的,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事,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戚博遠……”

常昊砰地打斷了她:“我可不是你們拿張報紙、捧捧茶,混混也能拿薪水的公務員,我一會還有個庭,明天也有個庭。我的人生字典裡沒有聊一聊這個詞,如果你真有什麼要諮詢,不妨告訴你我的明碼實價,法律諮詢每小時200元,具體案子每小時400元,你若想好了請找我助理預約,朝九晚五,隨時歡迎!掛了!”

鍾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看來,某些人真的不能視同人類對待。

回到辦公室,辰飛還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架勢,鍾藎懂,不達目的不罷休。

上了陸虎,鍾藎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對辰飛說:“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管是做普通朋友還是做男女朋友,我們都不合適。”

辰飛涼涼地飄來一句:“檢察官,你想太多了,不就找個伴去看個車展麼。”

“我剛訂了車,對車展沒興趣。”

辰飛像看外星人似的打量她,“你以爲看車展的都是去買車的?”

“反正我對一切機械的東西都不感興趣。”

“知道了,我會慢慢培養你的。”辰飛吹了聲口哨,踩下引擎,陸虎嗖地竄出去,鍾藎差點撞上前面的擋風玻璃。

今年寧城的國際車展分了幾個館,規模比哪一年的都大。從經濟粗放型的車一直到令人驚豔的概念車應有盡有,美麗的女車模更是爭妍鬥奇,看車的人如雨前過街的螞蟻。鍾藎自覺自己就是其中一隻。

“看,那個鼻子嗅個不停的人,憑着嗅覺就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車,貪婪的慾念一覽無餘。”辰飛幾次想去牽鍾藎的手,都給她避開了,他笑笑,不以爲意,“你再看那個,兩眼空洞茫然的,這就是沒錢看熱鬧。呶,那個兩眼發光,哈哈,聞香識美人,是隻爲看美女車模的。”

“你呢,算哪一類?”鍾藎發現無論是展廳裡,還是展廳外的走廊,人已經越來越多,甚至到了擁擠不堪的程度。

“你……明知過問。”辰飛準確地扣住了鍾藎的手腕。這不是一個輕薄的舉動,他再不抓住她,她就會被人羣衝散了。

鍾藎渾身的血液突地就凝固了。辰飛掌心溫暖、乾淨,和另一隻指尖之間有着厚厚槍繭的手掌是完全不同的,那隻手掌寬厚、乾燥,可以將她的手包得嚴嚴實實,她俏皮地在掌心撓癢癢,他也能不動聲色。

“放開!”她低叱道,眉宇間一片森寒。

“太過於敏感的女人沒人喜歡。”辰飛皺了皺眉。

“我說放開。”鍾藎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還特意在衣袖上蹭了蹭。

辰飛盯着那隻手,眉眼冷凝:“鍾藎,你侮辱了我。”

鍾藎沉默。

“你心裡面明明有一個人,卻還來和我相親。相了親就有兩種可能,動心與不動心。我必須說,你讓我動心了。雖然現在這還談不上是愛,但你點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你的從前就是一張白紙嗎?”展廳裡喧譁聲太大,鍾藎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不是。”

“這就公平了。”

“我用橡皮檫把白紙上面的字都擦淨了,而你沒有,你仍然在上面一筆一劃地重描。你根本不想忘記從前,你還在等待他的回頭。”

“你是心理學家?”鍾藎臉色越來越白。

“心理學家都是瘋子,我是正常人。”辰飛一字一頓。

鍾藎愣愣地瞪着他,感覺不是她瘋了,就是辰飛瘋了,他們之間到了這種糾結的程度麼?“好,好,你說得非常正確,我向你道歉。”她想走人。

“我不需要道歉,我要你把他徹底忘掉。”辰飛非常固執

鍾藎拂了拂頭髮,“辰飛,我聽說倒追你的女孩很多,也許你認爲每個人都應該對你俯首帖耳。很抱歉,我真沒那樣的習慣。上次見你是胡老師的面子,這次是給牧科的面子,再沒有下次了。這裡空氣太悶,我先走。”

暈死,這口氣怎麼聽得像那隻大腦袋?

鍾藎不等辰飛回應,匆匆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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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七章 甜蜜迴歸第十七章 甜蜜迴歸第十章 破曉時分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七章 甜蜜迴歸第七章 向日葵第四章 花開花落第十二章 天鵝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五章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頂上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九章 風之甬道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第十四章 迷霧第七章 向日葵第三章 愛情就像一張紙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四章 迷霧第七章 向日葵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二章 天鵝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九章 風之甬道第十四章 迷霧第四章 花開花落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章 破曉時分第十一章 心靈之影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八章 不可能的夢想第五章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頂上第十四章 迷霧第十七章 甜蜜迴歸第十章 破曉時分第十二章 天鵝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四章 迷霧第八章 不可能的夢想第十七章 甜蜜迴歸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四章 迷霧第十二章 天鵝第三章 愛情就像一張紙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七章 向日葵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章 破曉時分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四章 迷霧第十二章 天鵝第八章 不可能的夢想第八章 不可能的夢想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八章 故事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五章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頂上第六章 幻化成風第四章 花開花落第十八章 故事第十三章 獵鹿人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八章 不可能的夢想第十章 破曉時分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十四章 迷霧第九章 風之甬道第九章 風之甬道第十八章 故事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五章 風中的天使在睡覺第七章 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