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日子過得很平靜,中間只發生了幾件小事。
方儀在普吉島旅遊時,意外邂逅一位寧城大學的教授,姓雷。與雷教授青梅竹馬、相愛近四十年的妻子剛剛去世,兒女怕他悲痛過度,讓他出國散散心。在一個落霞滿天的黃昏,他在海邊與方儀相遇了。
在他們那樣的年紀,是不可能發生一見鍾情這樣的事。但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疼痛,自然的攀談起來。接着,方儀離開了團隊,與雷教授結伴同遊。從普吉島回來之後,兩人就成了默契十足的好朋友。
巧合的是,在美術系任教的雷教授不僅是國內著名的畫家,書法上的造詣也極其高。方儀說這纔是真正的大家,鍾書楷只是附庸風雅。
鍾書楷離開時,沒來得及帶走的一卷宣紙,好像還是湯辰飛送的,方儀轉贈給了雷教授。雷教授回贈了一束白色的鬱金香,還有一打英國淑女們用的絲帕。現在哪有人用絲帕,包包裡塞的都是各式各樣的面紙。方儀捧着那幾塊絲帕,掉淚了。
他們結伴在週末去爬山、遊湖、喝茶,有時看電影、話劇。方儀地對鍾藎說,現在的日子真是天上雲,以前的是地下塵。我前些日子的遭遇,難道就是爲了和他相識嗎?
這話不免有點矯情,鍾藎不好回答。他們的關係將如何發展,兩人都沒挑明,但鍾藎相信,上帝在關上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門之後,已替方儀打開了一窗明亮的窗。
鍾書楷不知從哪聽說了這件事,明明是他出軌在前,可是方儀這麼閃電式的和另一個男人步入春天,而且那個男人雖說六十出頭,卻風度翩翩,他受不了,特地跑到檢察院找鍾藎。
他的樣子把鍾藎嚇了一跳,十隻指頭,有四隻纏着膠布,頭髮油油的,衣領上汗漬黃黃的,本來就其貌不揚,再不修邊幅,看上去就像個猥瑣男。
他提醒鍾藎,那個什麼教授肯定是個騙子,讓方儀不要理他。
爸,你這麼不放心媽媽,爲什麼不回家?鍾藎問道。
鍾書楷語塞,低下頭去,房子和商鋪都是我辛苦工作賺來的,憑什麼讓別人得了便宜?他氣不過。
爸,你和媽媽離婚了,她交什麼樣的朋友,房子、商鋪怎麼處置,都是她的自由。鍾藎好聲好氣地告訴他。
怎麼可以,我得不到……至少也得給你呀!
鍾藎無語問蒼天。雷教授一幅畫的價格動不動就是五位數、六位數,哪裡稀罕她們家的那點薄產。
爸,你是不是手頭很緊張?鍾藎拿出錢包。畢竟他也養育了她二十一年,做人不可太絕情。
鍾書楷臉紅得像豬肝,暫時還撐得住。終究也是要面子的人,慌忙告辭。
他的背佝得厲害,鍾藎嘆了口氣,出軌大道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平坦。
方儀一心一意享受漫步雲端的幸福,性格比以前隨和多了。眉宇之間不再是女王般的凌厲、高傲,渾身上下溫柔嫵媚的女人味十足。她沒提賣房的事,鍾藎有次試探地向她說起凌瀚。
她擰眉:你和辰飛吹了?
我和他從沒開始過。
方儀輕輕哦了一聲,她的心境和從前已大大不同,你自己張大眼,別像媽這麼失敗。
鍾藎欣喜地抱住她,方儀不自然的僵直了身子。
等你們確定要結婚了,帶他回家讓我看看。
鍾藎把方儀的話原封未動地告訴凌瀚,然後便催着他去見方儀。凌瀚笑她不害臊,我現在沒房沒車,你讓我怎麼去見阿姨?
以後我們都會有的,幹嗎非要現在?
我希望阿姨能肯定我的價值,我……凌瀚沒有再說下去。
鍾藎爲凌瀚語氣中的頹然,心狠狠一緊。她無故地生出一縷恐懼,好像凌瀚下一句就是:我如果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就分手吧!
無關愛,而是能力有限!
凌瀚,你想娶我嗎?她脫口問道。
凌瀚深深地吻住她的脣。
這天,早晨到辦公室,牧濤通知鍾藎,戚博遠案下週二開庭。中午吃飯時,同事們都走了,他告訴鍾藎另外一個消息:景天一不再任刑警大隊大隊長,到下面市局做副局長去了。
鍾藎傻傻地問:“這是升了還是降了?”
牧濤神情凝重:“平調吧,但是……不再碰業務,等於是大鵬折了翅。”
鍾藎嘴巴張得大大的:“景隊長犯了什麼錯誤?”
牧濤答非所問:“湯志爲退居二線了。”
“到齡了?”
牧濤搖頭:“說是身體原因,按道理還有幾年纔到齡。”
鍾藎漸漸嗅出了一絲異常:“這些和戚博遠案子有什麼關聯?”
牧濤語氣中透出一絲擔憂與疲憊:“靜觀其變,先準備庭審。”
鍾藎耷拉着頭:“這次庭審就走個過場,鑑定在那,什麼也不能說了。”
“那只是關於戚博遠本人,但這個案子還沒完結,是不是?”
鍾藎訕然地笑笑,常昊該來寧城了!
週末,忙得像只小蜜蜂似的花蓓突然給鍾藎打來了電話,嚷着要吃叫化雞。兩人約在一家家常餐館見面。
下班時,飄起了雨絲,不一會,就密了起來。鍾藎給凌瀚發了條短信,讓他不要等她吃晚飯。有幾家雜誌社向凌瀚約稿,他最近也非常忙。再忙,他都擠出時間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
小屋儼然成了鍾藎的第二個家,她的衣服、常用的化妝品,陸陸續續都搬了進去,但她很少留宿。
餐館很簡陋,有濃重的煙味夾雜着被雨淋過的骯髒的頭髮的味道,老闆把音響開得很大,是那首閩南語的《愛拼纔會贏》。
鍾藎挑了靠窗的位置。窗戶是開着的,牆角一株梔子花開了,清雅的香氣混合着雨絲的溼氣尖銳地侵襲而來。
花蓓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湖藍色的無袖真絲上衣,腰掐得緊緊的,下面是及襟的米白色縫線壓邊的小半腰A字裙,光着腳穿一雙露趾的綴着水晶亮片的皮拖,含蓄的性感更蝕骨,其他桌上的男客齊刷刷朝這邊瞟來,不住地咽口水。
鍾藎暗自發笑。
花蓓視若無睹,撩撩頭髮,招手讓服務員點菜,除了叫化雞,她另外又點了幾道家常小炒,最後甜甜地一笑:給我們再來一瓶冰過的米酒。
服務員是個青澀小男生,身子一晃,差點沒暈過去。
鍾藎踢了花蓓一腳,讓她安份點。“喂,喝什麼酒,一會要開車呢!”
“我沒開車過來。”花蓓拿起手機,快速地翻看着,嘴角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
“有什麼新情況?”
花蓓眼波一柔,“八字還沒一撇呢!”
“八字總共才兩撇!”
花蓓呵呵兩聲,坦白交待:“是有那麼一個人對我有點意思!就個子有點優勢,其他都一般。我算是看透了,做人不要那麼貪,夢想別定太高,對人不要那麼挑剔,放過自己,放過別人,大家都開心。”
鍾藎身子向前傾,“你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
花蓓惱了,“你別揭人傷疤,其實我沒那麼……喜歡他,只是迷戀好不好!哦,你知道他辭職了嗎?”
花蓓話中的“他”應該是湯辰飛,鍾藎驚住。腦中的思緒像散亂一地的毛線球,錯綜複雜得理不出個頭。
“昨天的事吧,我一同事的小姨夫頂了他的位置,嘿嘿,等於是買彩票中了頭獎。”
鍾藎沉思不語。
在同一時間,景天一調職,湯志爲退居二線,湯辰飛辭職,這一連串的事情,是哪隻蝴蝶起的效應?
這是安全撤離,還是以退爲進?
“捨不得他?”花蓓揶揄道。
“他和你聯繫了嗎?”
花蓓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和我聯繫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你。我恨爲他人做嫁衣,把他的號給屏了。”
鍾藎往椅背上靠了靠,“我是該關心關心他。”從上次飆車之後,他就再沒和她聯繫。
“腳踩兩隻船,當心凌瀚棄了你。”
鍾藎長長的睫毛一顫,定定地看着花蓓,“你怎知我和凌瀚在一起?”
“我在超市遇到過凌瀚,他在買蝦,給你做海鮮餅。”花蓓兇巴巴地瞪了鍾藎幾眼,“這麼好的事,也不主動告訴我。唉,如果最後還在一起,當初幹嗎要分開?害我也跟着做惡人。”
鍾藎擡起頭,看着窗戶的外面,外面很黑,她不用看,也知道仍然在下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黑夜裡的花香,待自己稍稍平復下來,才又轉向花蓓。
她只能說:一言難盡!
叫化雞上來了,鍾藎夾了兩筷,覺得太鹹,微微皺着眉頭喝茶。花蓓撕了一整條雞腿,忙不迭地往嘴裡送,抽空還喝一口米酒。
鍾藎笑,真羨慕花蓓的拿得起、放得下。
吃到一半的時候,花蓓的手機響了。花蓓一看號碼,眼神媚了,嘴微微嘟翹着。“是朋友……當然是女的……討厭啦……嗯,再過半小時就結束了……北京路,你別走錯了!”
鍾藎受不了的搖頭,聽得出是那位個子很有優勢的普通人。
“今天你買單!”鍾藎沒客氣。
“爲什麼?”
“我牙酸!”
“去死吧!”花蓓作勢要打人。
鍾藎閃過,兩人哈哈大笑。
吃完,鍾藎識趣地先走了。花蓓悠哉地站在廊下看雨,接她的人已在路上。
雨越下越大了,視線不太清晰,鍾藎不敢開太快。十字路口,車堵得像條長龍。鍾藎朝前看看,估計得等兩個綠燈才能過去。她信手打開車窗朝外面看看,在旁邊的車道停的是輛出租車,後座上的客人擡起眼。
目光相撞,兩人都眨了下眼睛,隨即,只見出租車車門一開,那人拎着個電腦包,淋着雨就跑了過來。
鍾藎笑着替他打開車門。“常律師,你是剛下飛機麼?”
常昊抹去臉上的雨水,目光如炬,內心因歡快而悸動。
鍾藎原來是這個樣子啊!前幾天,他突然怎麼都記不起她長什麼樣了。
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樑,雙眸清澈如鏡,面容皎潔清麗……常昊緩緩放慢呼吸。
所有所有的感受都化作兩個字-----鍾藎!
不用助理特別說明,他非常清楚,在愛情的領域,他是笨拙的。如同是剛冒出芽尖的小樹苗,青澀、幼稚、茫然,可就在一夕之間,樹苗長成了一棵滄桑的大樹。
什麼刻骨銘心,什麼死生契闊,什麼蕩氣迴腸,什麼海枯石爛,這些聽上去美妙誘人的詞彙,他統統理解了、感受了。
和鍾藎分別的這二十多天,他差點把自己逼成一位詩人。真的是: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真的,爲什麼?
在輾轉無眠的深夜,他挖掘出愛情的真理: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說出口的,真正的愛情不以最終結合爲目的。
所以能夠遇見就是最美好!
“是的,我剛從機場過來,準備去酒店,你……怎麼穿這麼多?”常昊緩緩吐出一口氣,眉頭連打幾個結。
外面雖說在下雨,天氣預報寧城今天的氣溫高達38度。鍾藎穿着長衫長褲,那襯衫的袖釦扣得實實的,領口也就鬆了一粒鈕釦。檢察院並不要求每天穿制服,如果必須穿,夏季也有短袖制服的。
鍾藎下意識地把手臂往身後縮了縮,“我……不覺得熱!”心中幽然嘆息:花蓓是她多年的朋友,都沒注意她穿着異常。常昊一眼就看穿,他果真有着比別人細膩的觀察力。
常昊深究地凝視着她,問道:“凌瀚……最近好嗎?”
“嗯,很好!”救命的綠燈亮了,她悄悄鬆了口氣,慌忙假裝專注地看着前方,“你住哪家酒店?”
“前面咖啡店停下,我們一起喝點東西!”常昊指指前方,手臂放下時不小心打了鍾藎的手臂。
鍾藎啊了一聲,面容抽成一團,挨着他的肩肘僵僵地高聳着,手中方向盤一時沒把握,車頭晃了晃,幾乎撞上前面的一輛公交車。
常昊的神情瞬間沉重了。
車停下,鍾藎埋着頭走進咖啡館,懊惱得想嘆氣。
常昊點了咖啡和鬆餅。
鍾藎恢復了常態,說道:“還有三天才開庭呢,你怎麼提早過來了?”
常昊悶聲悶氣地回道:“你一直沒告訴我你的情況。”
鍾藎自嘲地彎彎嘴角,“我難道還能在法庭上反敗爲勝?”
“我問的不是這個。鍾藎,凌瀚到底怎樣了?”
鍾藎不敢對視常昊的厲目,她切了一大塊鬆餅,慢慢咬了一口,“就像小說裡的寫的那樣,我們誤會消除,合好如初。”
“我沒有質疑過你們之間的感情,我問的是凌瀚的病情。精神病患者發病時有間歇發作,有持續發展,複發率高,致殘率高。特別在季節交換時,發病率更高。藥物並不能治根。”
“你怎麼什麼都懂?”鍾藎開玩笑地問。
常昊擱在桌面上的手指慢慢攥起,直直盯着鍾藎的眼睛,“鍾藎,把衣袖捲上去給我看看。”
鍾藎把口中的鬆餅嚥下,許久,才喃喃說道:“最近,我有點動搖,回到他身邊,逼着他承認對我的愛,對嗎?他承受的東西已經很多了,我還向他索取一輩子的承諾。我太貪婪了。”
鍾藎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夢囈一樣,“我越來越覺得我像是做錯了。”她捂着臉,不讓他看到抑制不住的奪眶淚水。
“你有沒有和衛藍聯繫?”常昊心咚地一聲,緩緩地把咖啡杯放下。
“情況沒那麼嚴重。”鍾藎擦乾眼淚,“我……只是擔心。你不吃嗎?”
常昊搖搖頭,心裡面像刀在刮一樣的難受。他相信事實絕不會是鍾藎講得這麼輕鬆。“他應該回北京就醫,不能再呆在寧城。”
鍾藎不出聲。
“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鍾藎努力擠出一絲笑:“很晚了,我送你去酒店。我也該回家了。”她起身去收銀臺買單。
常昊木木地坐着,只覺得心裡面像被刀刮一樣的難受。鍾藎面前的盤子中鬆餅只咬了一口,他看着新月型的咬痕,伸手把餅拿了過來,塞進了口袋中。
在酒店門口,兩人道別,常昊握着車把手,沒有動彈。
鍾藎扭過頭看他,那雙冷冽的厲目中溢滿了無盡的疼惜與愛憐。猝不及防,她又紅了眼眶。
“我是害怕,但……我心裡面還是歡喜,畢竟不像從前空蕩蕩了。”
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腕,指尖觸到袖釦。她按住,搖搖頭,“別……”
常昊閉上眼,大口呼吸。突地,他一把攬過她,用力一抱,然後連忙鬆開,推門下車。
再心疼,再不捨,再擔憂,他說不出讓她離開凌瀚這樣的話,那是對他們神聖愛情的褻瀆。他只能祈願他們情定勝天。
鍾藎怔怔地看着雨絲密密麻麻的落下,眼前模糊一片。
梧桐巷裡不好停車,鍾藎總是把車停在一家便利店前。她沒帶傘,一路跑到小屋,淋成了個落湯雞。
凌瀚直皺眉,把她推進浴間。
“睡衣你擱外面!”鍾藎抱着雙臂,從門裡探出頭叮囑道。
凌瀚急了,“你快把溼衣脫了,不然會凍着的。”
鍾藎揚起笑臉,“你不準偷看我洗澡。”
凌瀚哭笑不得,“我幹嗎要偷看,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反正今天不準看,誰看誰是小狗!”鍾藎把門關上了。
凌瀚微微疑惑地擰眉。
嘩啦啦的水流聲從裡面傳出來,熱霧很快瀰漫開來,隔着毛毛的玻璃門,他依稀看到鍾藎脫了溼衣,纖細修長的身軀映入眼簾。
他不由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敢做小狗!”鍾藎居然發覺了,音調揚起,帶着幾份緊張。
“我在監督你!”凌瀚別開臉,頓了頓,最終還是轉身去了書房。抽屜裡的藥瓶快要見底了,他要去北京找衛藍複檢,再開些藥過來。戚博遠案子庭審在即,鍾藎走不開,他不要在此時分她的心。
他不知爲何,有種感覺,鍾藎好像藏了些秘密。
就着溫開水吃完藥,從衣櫃裡拿出鍾藎的睡衣。這一次,他熄了客廳的燈,放輕了腳步。浴室的門沒有裝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鍾藎欠下身,在洗頭髮。水流啪啪地在她後背上綻開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兒。似乎,她又瘦了。腰肢纖細得……凌瀚驀地失去了呼吸,他震愕地瞪大眼睛。鍾藎的腰間有一塊巴掌大的淤青,已經發紫發黑。目光慢慢上移,不僅是腰部,雙腿、雙臂、手腕處也是一塊接一塊的淤紫。
“鍾藎……”他失聲叫道。
鍾藎驚懼地跺腳,“出去,出去!”身子一轉,“咚”地跌坐到地上。
凌瀚倏地寒毛直豎,魂飛魄散,他從沒有這般害怕過----鍾藎胸前也有一大塊淤青。
無需問作案者是誰了,凌瀚渾身發冷,氣都喘不上來。
這是隱藏在他心底深處、他一直擔憂卻又不願面對的夢魘,如今成真了。
鍾藎看他那樣,忙扶着牆壁爬起來,衣服也顧不上穿,衝上去抱住他,“是我不小心跌倒的,和你沒有關係。”
此地無銀三百兩,凌瀚默然。
“真的,我保證!”鍾藎豎起手指,作發誓狀。
她的頭髮上還沾着洗髮液的泡沫,身上溼漉漉的,嘴脣控制不住地顫慄,眼中閃爍着驚慌。
他俯身,臉部神經抽搐,他聽到自己失真的聲音:“我……幫你洗頭髮!”
“不用,我再衝一下就可以了!”
他耳中嗡鳴,聽到自己聲音恍恍惚惚:“聽話!”
他擁着她進去,籠頭剛剛沒有關,熱水兀自流個不停。他沒脫衣服,就那麼站在蓮蓬頭下,替她洗盡了頭上的泡沫,用淋浴露塗遍她全身,再衝盡。目光刻意地避過淤青處,他沒有力量多看。
關上水籠頭,先擦乾她的頭髮,再用大大的浴巾包裹住她,“冰箱裡有果汁,衣服穿好喝一點,不要貪多,當心胃涼。”他關照。
鍾藎看着他,他的鎮定讓她驚恐。“你呢?”
他擰了下貼在身上的溼衣,“我也衝下涼!”說完,關上了玻璃門,把她阻隔在世界之外。
鍾藎用手掩臉。
今天,她不該來小屋的,應
該等身上的淤青消盡。
前天晚上,加了個班,過來看他時,都快十一點了。方儀和雷教授約好了去蘇城泡溫泉遊太湖,她便留下來過夜。
凌瀚的論文需要點案例,他準備熬夜找資料,讓她先睡。她真的累了,一沾枕頭就睡沉。不知什麼時候,她被熱醒了,凌瀚不在牀上。屋子裡黑通通的,書房裡也沒有燈。她下牀,走到客廳,只見凌瀚一身睡衣站在露臺上,面對着無邊的黑夜,背影像尊冷漠的雕塑。
鍾藎清咳一聲,凌瀚沒有動彈。鍾藎察覺不對,悄悄走過去,拽住凌瀚的手臂。凌瀚驀地一擡臂,接着一拳就擊向了她的胸口。鍾藎沒有提防,跌坐在地上,疼得直抽氣。凌瀚沒有扶她,又是一記猛拳落了下來。幸好鍾藎也學過一點防身術,閃躲過去了。
這下好,凌瀚以爲她在回擊,出拳一招比一招狠,一式比一式猛、快,鍾藎被他打得在地上滾,嘴角都出血了。
“凌瀚……”就在他掐上她脖子時,鍾藎終於發出了聲音,“我是……鍾藎啊!”
凌瀚手停在半空中,神情迷茫,眼睛眨個不停,像在想“鍾藎”這個人是誰!
趁他發愣時,鍾藎爬起來,把手伸給他。
他怔忡了幾秒,握住了她的手。她將他帶到牀邊,他順從地上了牀,很快就睡着了。手一直緊緊握住她的。
熟睡的他,英氣俊偉,又有些微微的內斂。
她深愛的凌瀚!
鍾藎用力地咬着脣,不讓眼淚落下。她不是害怕,只是心酸。
凌瀚夢遊了。夢中的凌瀚沒有意志壓束,潛伏的癲狂發作。發作時,他覺得沒有一點安全感。一絲風吹草動,他就會拼了命的回擊。這個衛藍曾提醒過她,她沒往心中去。她以爲那是衛藍的危言聳聽。
凌瀚的病已經這樣重了麼,連藥也抑制不住?
等凌瀚睡沉,鍾藎悄然抽回手。她忍着滿身劇烈的疼痛,咬着牙把露臺上的血跡擦乾,換了衣服,洗淨晾出。做完這一切,東方悄然發白。沒等凌瀚醒來,她先行離開了。
到家不久,凌瀚的電話就到了。
我總不能穿昨天的衣服去上班呀,你睡得晚,就沒叫醒你。我一會煮個雞蛋、衝杯奶粉,會好好吃早飯的。
說這話時,鍾藎的嘴角貼着冰袋,站在鏡子前。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滿身遍佈着大塊青紫。這個樣子不能讓凌瀚看到,這比殺了他還可怕。
午休時,她抽出時間跑了趟精神病醫院,找了位專家諮詢,問凌瀚這種情況需不需要送醫院就診。專家沉吟了一會,說道:這種情況很特殊,可見病人自我抑制力很強。我想可能是病人最近受到了什麼刺激,纔會夢遊,間歇性發作。這屬於偶然事件,不需要入院。他大部分時間是清醒的,你讓他呆在精神病醫院,這不好。多陪陪他,關心他,按時服藥。
因爲嘴角微有紅腫,這天晚上,她沒有去小屋,說方儀回來了。睡前和凌瀚通了電話,講了很久。凌瀚雖然沒講什麼甜言蜜語,可她聽出他很想她。掛電話前,他問了一句,明天來麼?
她輕輕嗯了聲。
明天,嘴角應該消腫了,只要不留下過夜,他什麼都看不出來的。
計劃總敵不過變化,鍾藎苦惱地扯下浴巾,換上睡衣。一擡腳、一舉臂,都疼得厲害。
凌瀚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外,心內碧清澄明。
“凌瀚,你嚇我一跳!”鍾藎還是從地板上拉長的身影發現了他,拍拍心口,嬌嗔地回頭。
凌瀚落下眼簾,撿起沙發上的浴巾,轉身出去了。再進來時,手裡端了杯果汁。鍾藎欲接,他搖頭,湊到她嘴邊喂她。
“我真沒事!”他一言不發的樣讓鍾藎不安。
她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與他緊依着,“你千萬不要多想,要是真有……什麼,我會來麼?我肯定躲你遠遠的。可現在你看我們是連體嬰!”她抱着他的脖子,撒嬌地坐上他的膝蓋。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彷彿怎麼也看不夠、看不懂。
世上怎會有這麼傻的女子呢?
“除非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不然休想離開我。不過,比我好的女人還沒出生呢!”她大言不慚。
凌瀚眼中閃爍着無奈、糾結。
“論文準備得怎樣?我拿的是陽光工資,撐不死餓不傷,以後想吃香的喝辣的,全得靠你了。對了,你那本書的版稅是不是很高?”
凌瀚輕嘆,摸摸她的臉、她的頭髮。鍾藎頭髮密,一會半會幹不了。“鍾藎,我……唔!”
鍾藎用脣堵住了他欲出口的話,“我們結婚吧,凌瀚!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緊接着雷聲隆隆,暴雨傾盆。
雨聲中,鍾藎聽到凌瀚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不要和我講什麼更好的、最好的。你看過《機器管家》麼。一個機器人,經歷了多次的改進,懂得了感情,有了生命。他二百歲時,終於和心愛的女子暮途同歸。一切都算好了,沒有任何遺憾。在她溫柔的凝視下,他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她呢,緊握着他的手,讓護士關掉生命維護器。那樣的結局叫完美,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做到?誰的人生沒有缺憾,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要對我們苛刻,嗯?”
眼淚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轉。
凌瀚茫然低頭,很久很久之後,他開口說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鍾藎淚如雨下。
他讓她走,在這雨夜。她不禁想起她跌倒在巷子裡的那一幕,他就站在那兒看着。不是不心疼的,只是他必須要把自己逼進殼中。
她哽咽道:“是不是明天電話告知我我們分手?之前,你答應我的那些又算什麼?”她用拳頭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這隻手腕有淤青,她會痛。
鍾藎的淚很快把他的衣領給沾溼了。
他絕望到想嘶吼。
“凌瀚,我就這麼一點點的幸福了,別吝嗇,好麼?”她求他。
凌瀚悽然地與她擁抱。
鍾藎拼命呼吸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令她安心幸福的味道。
“明天是週六,我陪你逛街。”他啞聲道,“都沒給你買過什麼!”
“等庭審結束,我們去北京買。”
“也好,那明天就隨便逛逛。”
鍾藎偷偷吁氣,心想又過了一關。
這晚,凌瀚沒有寫論文,兩人一同上牀休息。她枕着他的臂彎,身子彎如匙,睡相甜美、安寧。
似乎就合了下眼,天已大亮。
窗戶開着,果樹花木的香氣與陽光竟相進屋。這是一個清新而又明朗的早晨。
牀上只有她一人,廚房裡飄出煎雞蛋的香氣,客廳裡電視開着。鍾藎嚥下一個呵欠,眯眼看過去,以爲是《早間新聞》,再看幾眼,發覺是部電影。
鍾藎愣住。
這部電影是從網上下載到U盤,再在電視上播放,不是某個衛視頻道。
電影名叫《深海長眠》,鍾藎看過。這部電影曾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是根據一個西班牙人的真實故事改編的。講述他三十多年致力於安樂死的鬥爭中,並且努力爭取自己死的權利。影片雖然呈現的是一個人追求死亡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卻表現的是人性的高貴。對於主人公來說,選擇死亡如同選擇生存一樣,是充滿着愛和希望的。
安樂死?
鍾藎呼吸困難,渾身哆嗦得如一片落葉,雙腿像站在冰窖之中。
“梳洗了嗎?”廚房門打開,凌瀚問道。
鍾藎上下牙打着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凌瀚走過來,把電視關了。
“啊!”鍾藎突然揪着頭髮,大叫一聲,蹲在了地上。
凌瀚單膝着地,半跪在她面前,雙手托起她的臉。鍾藎在他眼中看到自己,那麼渺小、無助。
“如果你胡亂做出什麼決定,我到死都會恨你!”她發誓。
凌瀚深深吻鍾藎的手心,“有一天,那個會呼吸的就是具軀殼,他不認得自己,不認得你。爲了防止他傷害人,醫生把他關在一個四周有鐵柵欄的房子裡,用電擊,注射各種各樣的藥劑。他不着寸縷,傻笑、狂怒,在房間裡大小便,過一刻,還會撿地上的東西放進嘴裡。談不上尊嚴與廉恥,這裡是地球還是外太空,他都沒有任何感覺。你想看到這樣嗎?”
“別說了,別說了!”鍾藎哭着哀求。
“鍾藎,”凌瀚一根根吻過她的指尖,然後把她的手按在他心口,“我不想把你忘了,我要把你牢牢放在這裡,這是我僅有的幸福。離開,不是真的分離,而是永恆。”
鍾藎掙脫開他的手,雙手捂住耳朵,“我什麼都沒聽見,沒有,沒有……”她叫得聲嘶力竭。
凌瀚只得緊緊抱住她。
“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你……太自私,又想找藉口拋棄我。”她斥責。
凌瀚痛楚地看着她,她在自欺欺人,他們都知病情已經到了意志和藥物都不可控制的地步。
鍾藎哭到差點斷氣,只覺得整個人都崩潰了。不管凌瀚講什麼,她統統視作是胡言亂語、不加理睬。她像一個蠻不講理的村婦,其實,她很怕理智從心裡滋長,認爲凌瀚的話是有一點道理的。
“安樂死”一詞源於希臘文,意思是“幸福”的死亡。再怎麼“幸福”,都是天人相隔,這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早飯是燕麥粥、煎雞蛋,還有兩隻小籠包子,凌瀚早晨出去買的。小菜是現拌的,有黃瓜、海蟄頭、蘿蔔絲。
這點點滴滴,讓鍾藎更是心痛如割。
相愛,不就是期待耳鬢廝磨、相濡以沫、細水長流麼?哪怕愛情成了親情,彼此成了左手與右手,但他們已成密不可分的一體,少了誰,就是孤雀一隻。什麼只要曾經擁有,不在意天長地久,什麼永恆,什麼情感昇華,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話。
伴侶,沒有相伴,怎成情侶?
鍾藎走到哪都要抓住凌瀚的手,她甚至想到辭職陪着凌瀚。凌瀚不得不答應她,他會把腦中那個念頭堅決摒棄、抹盡。
鍾藎雙肩直顫,將臉埋在掌心裡良久,才擡起頭,找回呼吸。
週二。
盛夏烈日,早晨起牀,夏蟬就在枝頭鳴叫不停。戚博遠殺妻案再次開庭,花蓓昨天就在晚報上洋洋灑灑寫了千言,把從案發到現在,整個過程都回味了一遍。鍾藎和凌瀚晚上散步時,也從報亭買了一份。
燈下,凌瀚邊看邊誇獎花蓓報道寫得越來越好。
鍾藎坐在沙發上翻雜誌,她悄悄打量凌瀚。似乎,關於“安樂死”的話題,只是他一時想不開時的語無倫次,他已經忘了。
今天庭審對媒體和公衆開放,但是戚博遠將缺席審判。
鍾藎笑着問凌瀚要不要去法院欣賞她光輝的形象,凌瀚回答,他等着看花蓓的報道好了。
臨出院門,鍾藎回了下頭。凌瀚站在露臺上目送她。露臺外面裝了一排花臺,種了些草花。數太陽花開得最好,有白有紅,還有燦爛的橙,豔麗多姿。鍾藎笑着送上一個飛吻,凌瀚含笑頜首。
院門咣地關上,鍾藎突地又掏鑰匙把門打開。
凌瀚還在,她深吸一口氣。“今天我回家會很早,你別出門,晚上喝綠豆粥,好麼?”
凌瀚擠擠眼睛,意思聽見了。
“我把手機調成震動,你隨時都可以給我電話。”
凌瀚失笑,戳戳手腕,告訴她時間不早了。
“你會等我麼?”鍾藎仰起頭,問道。
凌瀚從露臺跑下來,嘆口氣,牽着她的手,陪她走向巷子口。有兩位拎着菜籃的老婦人與他們迎面相遇。其中有一位碰見過幾次,鍾藎自然的微笑招呼。
擦肩而過,鍾藎聽到另一個老婦人問道:“誰呀?”
“新搬來的小夫妻,哎喲,恩愛着呢,一刻都不能離,走路都牽着手。”
“新婚吧!難得見到這麼般配的,要模樣有模樣,要氣質有氣質。那個姑娘穿的啥制服?”
“檢察官!”
“啊,好有本事。老公是做啥的?”
“肯定更有出息,不然也娶不到檢察官!”
鍾藎噗地笑出聲,扭頭看凌瀚。凌瀚捏捏她的手,替她打開車門。“我哪裡也不去,煮好綠豆湯等你回來。”
鍾藎踮腳,輕啄他的脣,“親親我的家庭煮夫。”
高爾夫遠去,在早晨的車流中,很快沒了蹤跡。
凌瀚站了好一會,太陽蒸出了他滿額頭的汗,他彷彿都沒感覺。他去最近的超市買了袋綠豆,經過花店時,看見一輛小貨車停在門口,小妹正在卸貨。有一筐馬蹄蓮特別新鮮,他買了一束。
鍾藎嫌玫瑰刺多,除了油菜花,她喜歡馬蹄蓮。她告訴他馬蹄蓮又叫海芋,臺灣有大片的花田種植這種花,開花時節,田埂上常有成雙結對的戀人們散步、拍照。
她眼露羨慕之色,他笑問她是不是想去臺灣,她很認真地回答,我不是想去臺灣,我只想和你一塊去看海芋花田。
付好錢,他往回走。順路在附近水果店買了點木瓜,想着睡前可以做木瓜牛奶,有助於睡眠。
路上,他給衛藍打了個電話。
衛藍也沒有來寧城看庭審,她咬牙切齒地賭咒,她要上訴,要拆穿戚博遠的陰謀。
世界說小也小,說大也大。衛藍夫妻先後擔任過凌瀚的主治醫生,但衛藍一直不知凌瀚與戚博遠的關係。付燕的保密工作非常成功。
凌瀚要求衛藍給他快遞處方過來,他的藥快沒了。
衛藍大驚:“我給你的藥可以吃到秋天。你加大藥量了?”
凌瀚沉默。
“藥量不可以隨意增加。最近有什麼不適麼?”衛藍問得很婉轉。
“沒有,是我不小心把藥打翻了幾瓶。”
衛藍笑了,“你撒謊都不打草稿麼?知道了,別貪戀溫柔鄉,疏忽病情。我傳真一份處方給你,但不會給你很多藥,你儘快來北京。”
凌瀚答應。
寧城真的像着了火,幾步路,走得衣褲皆溼。遠遠地看見小屋的院門前站着一個人影。
他看過去,那人也回身打量着她。
是方儀,凌瀚微微愕了下。鍾藎這幾天都沒回家,方儀尋根追底來了。
“你就是凌瀚?”方儀對凌瀚的第一印象很不錯,除卻家世,她認爲凌瀚比湯辰飛入眼。令人覺得安全的男人,英偉俊朗,沉穩內斂。
“阿姨好!”凌瀚慌忙打招呼,把院門打開,請方儀進去。
“你認識我?”
“鍾藎和阿姨很像。”
方儀笑了,這人很會說話。“租這樣的一套房子要不少錢吧?”方儀巡睃了一圈小院。
凌瀚給她榨了杯西瓜汁。
“既然租房子,何必要這樣講究?”
凌瀚淡淡地笑,在她對面坐下。
“鍾藎很喜歡你。”方儀語氣中透出一絲無奈,“我一直以爲她很乖,沒想到她會前衛到婚前同居。”
凌瀚搓搓雙手,窘到耳朵燒得通紅。
“我們家最近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想你應聽說了。我尊重鍾藎。”方儀拿過包包,從裡面拿出一本房產權和一本土地證,“都是拋頭露面的人,同居不是個事。鍾藎剛調進省院,名聲非常重要。”
她把兩本證書推給凌瀚,自嘲地笑道:“當初爲了華麗轉身,特地做的防備,用了鍾藎的名字,現在真的派上用場了。”
“阿姨?”凌瀚怔住。
“鍾藎從小看似很聽話,但有些事她非常犟,比如她去江州工作,不管我說什麼,她都不聽。我明白我留不住她的,不如就早點放。房子只是暫借給你們結婚,你還是需要努力賺錢。我想你一定覺得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可能更安心。是不是?”
方儀沒有久坐,話講完,就告辭了。
有一輛白色的本田來接她,開車的男人頭髮灰白,戴眼鏡,氣質儒雅。他朝凌瀚微微一笑,凌瀚輕輕頷首,兩人都沒說話。
鍾藎和方儀一點都不像。如果她有方儀一半會保護自己,他是否就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真的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凌瀚打開房產證,房子位於江畔,無論房型還是地段,在寧城,都是極好的。房主是鍾藎。方儀的語氣談不上溫和,但她對鍾藎還是疼愛的。
手機在響。
“凌瀚,我在休息室,一會就開庭了。你在哪?”鍾藎的聲音很緊繃。
“我在小屋。”
鍾藎突然放低了聲音,“今天特別想你。你呢,想我沒有?”
凌瀚黯然低頭。
三年前,從江州回北京,在他能保持清醒意識的每一天,想她,是他唯一快樂的事。
鍾藎其實剛把車停下。
合上手機,她久久地把頭仰着,是因爲這樣的姿勢讓她覺得能聽到江水拍岸的聲音,能把兩眼的淚水安然盛放在眼眶中。
牧濤過來輕敲車窗,“怎麼還不下來?”
鍾藎從鄰座拿過公文包與卷宗,努力想扯出一絲笑,卻沒成功,“天太熱了。”心口堵得難受,她用力地深呼吸。
“因爲今天庭審對外開放讓你緊張?”牧濤問道。
她低下頭,“不是!”
兩人拾級而上,背後有腳步聲跟上,鍾藎回過頭,常昊和助理來了。助理喜形於色:“鍾檢,我們又見面了。”
鍾藎彷彿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眯起眼睛看着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然後再慢慢收回,凌瀚慘白的面容在她面前不停晃動。
常昊的注意力從下車時就黏在鍾藎身上。
無法置信,不過相隔兩天,她的狀況似乎更壞了。眼窩深陷,頰骨突出,臉上還有不正常的腮紅,看人時眼睛都不聚焦。
牧濤在,他不能問什麼,只好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四人進了休息室,常昊倒了杯白開水給鍾藎。
沒人講話,恍若四件靜止的傢俱。鍾藎用水沾了沾脣,聽到外面120的車拉起了響笛,她這才發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書記員打開了法庭的門,媒體和公衆進來,一一落座。
“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該進場了。”書記員跑到休息室說道。
鍾藎突然感到心口泛起一縷腥甜,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她一驚恐就這樣,從小就這樣。 這時,她必須做事,不停地做事,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挪開。
“鍾藎?”
鍾藎擡起眼,看見牧濤的嘴巴一張一合。她轉身就往洗手間跑。
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胃裡沒有東西,她趴在馬桶上乾嘔,淚水順着兩頰,流淌了下來。
“鍾藎!”輕輕的叩門,常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
“就來!”她努力站起來,腿一軟,身體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額頭碰在馬桶邊上。她立刻就覺得痛入心肺,眼淚都出來了。
她試圖用雙臂把身體撐起,但是不成功,這一跤把全身力氣都摔盡了。
鍾藎緊緊閉上眼,吸進一口氣,準備再來一次。
忽然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托住她的腰,將她攙了起來。
常昊久等不見人,想都沒想,直接推開了洗手間的門。
鍾藎指指洗手池,她的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她顧不上羞窘,先得洗把臉。
常昊把她扶到水池邊,冰涼的水拂到臉上,鍾藎才舒了口氣。“我沒有懷孕。”
常昊抽了張面紙遞給她,“我知道,你只是驚恐到了極點。”
鍾藎滿臉水珠,因爲愕然而把眼睛瞪得很大。
“你人在這兒,心卻丟在了家裡。你擔心他會不告而別。”
“常昊,你會讀心?”鍾藎接過面紙,拭去臉上的水珠。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如果只是簡單的別離,我能忍受。我怕……”她不敢說下去。
常昊體貼地保持緘默,任她自己默默消化。
許久,鍾藎拉下一縷頭髮,遮住紅腫的額頭,“我們該進去了。”
常昊扳過她的雙肩,讓她看着自己。鍾藎看到常昊的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在跳躍。
“我可以找個理由向審判長申請推遲開庭,你回去休息。”
“不,這件案子不能再拖。我可以的。”
“那就放鬆點,今天就是完善下程序。”
兩人回到休息室,牧濤臉板得像岩石,助理則嘴角歪歪,似乎說:我啥都明白,但我不會點破的。
鍾藎默默拿出筆記本。
常昊和助理先進法庭,牧濤和鍾藎隨後。
“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可以代替你做公訴人。”牧濤說道。
鍾藎定定神,堅定地回道:“我已經好許多了。”
任法官端坐在審判席上,庭下座無虛席。電視臺在走道上架起了攝像機,其他媒體長槍短炮齊刷刷朝向公訴席。
鍾藎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睜開時,她在下面看見了幾張熟悉面孔。花蓓呶嘴,扮了個鬼臉。胡微藍碰上她的目光,急忙避開。湯辰飛瀟灑地揮揮手,用眼睛說,她穿制服的樣子很美。
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空蕩蕩的。
任法官清清嗓子,讓大家肅靜,她說由於身體原因,本次庭審允許犯罪嫌疑人戚博遠缺席。接着,任法官簡單介紹了上次庭審情況,並公佈專家們對戚博遠的精神鑑定。
法庭裡瞬間靜成一潭死水,大多數人都有點懵。
“至於專業性的問題,本庭只公佈結果,不接受詢問。”任法官威嚴地掃視全場,她看到常昊要發言,點點頭。
常昊說道:“我當事人受死者刺激,從而間歇性精神病發作,造成了危害性的結果。根據《刑法》第十八條,我當事人不負任何刑事責任,請審判長允許我當事人入院進行治療。”
任法官問鍾藎:“對於辯護律師的請求,公訴人有什麼異議嗎?”
鍾藎說道:“我接受法庭對犯罪嫌疑人精神鑑定的結果,也認可辯護律師的請求,但是我將保留對此案件的起訴權。被害者瞭解犯罪嫌疑人的病情,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着他,爲什麼在案發那天出現了一系列的反常行爲,這絕不是一時的不小心,而是故意爲之。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她想看到什麼?在調查中,我們發現被害者生前曾與一個人密切接觸,所以我懷疑被害者有可能受到別人的挑唆,懷疑犯罪嫌疑人的病,然後試探挑釁。綜上所述,本案屬於間接犯罪,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一庭譁然。
只有任法官最冷靜,“檢察官,這只是你的臆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本庭忽視。”
鍾藎沒有反駁,笑笑坐下。
“爲什麼突然說這些?”牧濤輕聲問道。
“我們聽見草響已很久了,但蛇隱藏得太深,我要把草燒光。”
“這太危險,說不定蛇沒驚着,你把自己燒傷了。”牧濤不太贊成地看着她。
鍾藎眼神篤定,“不會的。”
“但是我們很難讓他繩之以法,就是找到那盤錄像帶也沒用,人證已經死了。”
“還有一個人。”
“誰?”
“請肅靜!”任法官朝公訴席投來凌厲的一眼。
鍾藎閉上嘴巴。
十一時,任法官當庭宣讀判決書,戚博遠因精神異常,不負任何刑事責任,由監護人嚴加看管和治療。
之前戚博遠是精神病患者的消息封鎖得很嚴,媒體不知曉,現在個個都爲這突然顛覆的結果而沸騰。
花蓓最是激憤,“鍾藎,你這個騙子,居然騙我這麼久。”
鍾藎特意看向湯辰飛,那個位置上已沒有人。
其他媒體則一半圍住常昊,一半圍住鍾藎,法警出面,幾人才安全撤到休息室。
任法官說道:“媒體們必然堵在出口,如果你們沒什麼話對他們講,就從後門離開。”
“我的車停在前面。”鍾藎臉露難色。
“你把鑰匙給助理,讓他開你的車,你坐我車走。”常昊接過話。
任法官臉上沒露出什麼,但心裡卻是一堆疑惑。公訴人與辯護律師如此和諧友愛實屬罕見。
常昊顧不上別人的看法,他只想早點把鍾藎帶走。
鍾藎朝牧濤看去,牧濤背轉過去在接電話。
胡微藍催他趕快出來,她在下面等他。上次庭審,牧濤陪鍾藎去吃火鍋,給別人拍下曖昧的照片,她害怕舊事重演。
說來說去,她不能確信鍾藎與牧濤之間是清白的,她草木皆兵。
牧濤無語,懶得多講。
他抱歉地對鍾藎笑笑,先走一步。鍾藎上了常昊的車。
兩個人都沉默着,常昊斜過去一眼,鍾藎掏出手機,按出一個號碼,又慢慢刪去,重複了好幾次。
“如果實在不放心,就打電話給他,告訴他審判結果。他應該很想知道的。”
鍾藎自嘲地傾傾嘴角,把手機放回了包中。“我們去哪吃飯?”
“你剛剛在法庭上的一些話是故意說給誰聽的?”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鍾藎輕聲吟道。
常昊車向盤向右拐,車慢慢停下,“對於辯護律師來講,替當事人洗清了嫌疑,就完成了任務。我不是檢察官,真兇是誰,我不關心。但是我放心不下你,你把自己當作魚餌,已是被動。答應我,不管做什麼,都要和我商量。”
鍾藎笑了,“不是我要當餌,而是從一開始,我就沒得選擇。”
“我能爲你做什麼?”常昊嘆氣。
要是助理在,又要笑他爲賦新詞強說愁了。他最近嘆氣的時候很多,不由自主的。在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靠努力就行的。
鍾藎朝外面看看,麗莎餅屋就在附近,“買塊藍莓慕斯給我吃吧!不知道里面現在有沒有桌子。”
常昊心疼地看她一眼。
不等鍾藎發問,負責接待的小妹一看鐘藎的制服,忙不迭地把兩人往裡帶。
鍾藎想笑,她共來過兩次,都是穿着制服。
只有一張桌子了,小妹恭敬地問兩人要什麼。
鍾藎背後一僵,彷彿是動物本能的觸覺,驀地覺得像有兩道直勾勾的目光膠在後面,她下意識回頭,湯辰飛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後溫柔地微笑。
他是一個人,面前一碟藍莓慕斯。
鍾藎沒有出聲,湯辰飛主動走了過來。帶有一絲親暱地把手擱在鍾藎的肩上,讓常昊微微詫異的是鍾藎並沒有推開那隻手。
“不替我介紹下?”湯辰飛柔聲問道。
鍾藎款款坐着,不笑不惱,聲音平靜,“剛剛在法庭上不是見過---常昊律師!”
湯辰飛寵溺地擡高手臂,揉亂她一頭秀髮,“你這丫頭,就愛戳我蹩腳。可怕的是,我竟然還甘之如飴。常律師,你好,我是湯辰飛。”他朝常昊伸出右手。
爲了出庭,常昊穿了正裝。進餅屋後,就把領帶鬆了,外衣脫掉,仍然覺得心煩氣躁,便把襯衫的袖釦解了,往上挽了挽。
“你好!”常昊接住湯辰飛的手。
湯辰飛的目光落在常昊的手臂上,那兒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受過傷?”
常昊若無其事地眨了下眼:“很久前的事了。”
湯辰飛哦了一聲,讓小妹加了張椅子,小妹乖巧地替他把藍莓慕斯也端來了。
“你喜歡吃甜食?”常昊問道。
湯辰飛嘴角盪漾出一圈深意,“這個鍾藎知道的。”
常昊不明白地看向鍾藎。
鍾藎慢悠悠回道:“你就主動坦白吧!”
湯辰飛摸摸下巴,自嘲地嘆了口氣:“我和鍾藎曾在這裡相過親,後來,她嫌我丟人,把我踹了。今天我特地跑到法院看她,突然感到無限淒涼。這麼清麗出衆的女子爲什麼就不能愛我呢?一時心痛難忍,就跑到這裡來感傷。那天相親,我替鍾藎點了一客藍莓慕斯。”
常昊認認真真地評論:“很清新的小故事。”
湯辰飛大笑,“常律師,我一定得和你交朋友,你是個幽默的人。”
“我聽到的讚詞很多,說我幽默,還是頭一回。”常昊彷彿在法庭上作結案陳詞。
“任何人的內心都潛藏着不爲己知的東西。”
“湯先生呢?”
“我的內心太殘破,什麼都藏不了。我表裡如一。”湯辰飛慵懶地聳聳肩。
常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含義深刻。
湯辰飛把頭扭向鍾藎,“你來這兒的理由和我是一樣的嗎?”
“現在回想起來,這裡給我的記憶很特別。”鍾藎順着他的話接道。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演員。有些人是本色演出,有些人入戲太深,分不清哪個是戲中的角色,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湯辰飛旁若無人地抓起鍾藎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龐,“找個時間,我們重溫?”
“嗯!”
湯辰飛笑了。他長相俊美非凡,笑起來溫柔款款,一時間魅力無敵,如炫目的星辰。他湊到她耳邊低語:“別和其他男人來餅屋,我妒忌。”
鍾藎沉吟了半晌,對常昊說:“常律師,我們換個地方吃午餐吧!”
常昊連眉都沒擡,拿起後座的外衣,“可以!”
湯辰飛送他們到門外,小妹笑着送上一個包裝盒。不知道湯辰飛什麼時候準備的,裡面裝的還是第一次打包帶走的點心。
鍾藎謝過,感動地雙手抱住。
上車後,鍾藎從後視鏡看到湯辰飛還站在門口,她關上車門,坐好,吸進一口氣。
車子開遠了,鍾藎指着路邊的一個垃圾筒,讓常昊停下。她搖下車窗,把裝點心的盒子扔進了垃圾筒。然後,她像虛脫般軟在了座位上,面如死灰。
常昊找到一個有濃蔭遮蔽的停車處,把車內的溫度調到最佳,然後下車買了果汁和牛角麪包、三明治,讓店員裝成兩袋。
“簡單的午餐!”他不認爲鍾藎現在有心情進餐廳,正襟端坐,等着一道道菜上齊。
“你對湯辰飛了解多少?”鍾藎輕輕問常昊。
常昊回答:“他是付燕的繼子,也算是凌瀚的哥哥。”
鍾藎把裝滿果汁的紙杯湊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喝着。很奇怪,她什麼也沒和常昊解釋,可她就是知道常昊什麼都知。到了現在,也只有在常昊面前,她纔敢坦露真實的情緒。
初春在機場與他相遇,第一次像個孩子樣爲一杯熱飲和別人慪氣,然後爲了戚博遠案件再次重逢,從對手成朋友。那是上天的恩賜,不然這麼複雜的故事,說與誰聽?
幸好有常昊,不是嗎?
“他是品相不錯的蘑菇。”常昊加了一句。
“你記性真好。”
“司法考試是中國第一大考,能入圍的記性都好。”常昊打趣。
鍾藎連強笑都做不到,“常昊……”她深呼吸,緩緩轉過身,眼中泛出無助的淚光,“凌瀚他……想安樂死,我怕我……阻止不了他。”
天,常昊倒抽一口冷氣,然後腦子像勁風中的風車,飛快旋轉。他的手不由自己曲起,手中的麪包成了一堆碎末,從指縫間漏下,落滿了雙腿。
“他發覺了你身上的傷痕?”常昊自責,他應該想到的。他都能看出來,何況凌瀚?
鍾藎眼睛紅了。
常昊命令自己鎮定:“我覺得這不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桓很久了。他一直沒有實施,是舍不下你。現在,他在無意識中傷害了你。他心中的那根樑倒了,他無力支撐。”
“但是,你不要害怕,他絕不會自殺。”
他一下子掀開了鍾藎心底的隱憂,鍾藎狠狠地掐着手臂,希望自己沒有聽錯。
“自殺和安樂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自殺是懦弱而又愚蠢的行爲,是對這個世界的躲避,凌瀚作爲一位傑出的特警、一位優秀的心理學家,出於尊嚴,不可能走這條路的。”常昊眉頭緩緩打了個結。
“怎麼了?”鍾藎問道。
“他應該也沒辦法安樂死的。荷蘭是第一個將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其後日本、瑞士和美國的一些州也通過了《安樂死法案》,但中國至今尚未爲之立法。這是一個長期爭議,有關倫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法學的問題。中國首例安樂死案例,發生在陝西漢中,醫生蒲連升因患者兒女的要求,爲患者實施了安樂死。後來卻因‘故意殺人罪’被捕。這件案子歷經6年艱難訴訟,最後醫生無罪釋放。這不是代表安樂死合法化,而是醫生開具的處方藥不是患者致死的主要原因。現在,雖然上海當地有悄悄實施安樂死,但安樂死仍然沒被合法化。凌瀚作爲一個名人,在國內,是不會有任何醫生爲他實施安樂死的。”
“真的嗎?”鍾藎雙手捂臉,喜極而泣,心頭雲開霧散,“我完全是杞人憂天,對不對?”
常昊沒有回答,他在想,凌瀚是犯罪學專家,對這些定有所耳聞,凌瀚又不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他爲什麼和鍾藎說些這些呢?但願是自己想多了。
鍾藎拭去眼淚,立刻神采飛揚,情神面貌大振。“常昊,我真是被你的博學所折服。和你一比,我慚愧不已。”
常昊嘆息,那是因爲你身處其中,無法冷靜、理智,他是外人,旁觀者清。
外人哦!滿嘴苦澀。但他又覺得一絲甜蜜,鍾藎是如此的依賴他。
鍾藎一口氣喝完果汁,又吃了一塊三明治,像流水一樣流走的力氣又倒流到體內,“最近忙不忙?”
常昊點頭,“日程已經排到明年春天,事情堆積如山。後天就要去內蒙古。”
“那以後沒什麼機會來寧城了?”鍾藎語氣泄出幾份悵然。
常昊默然。
戚博遠殺妻案告結,他沒有留在寧城的理由了。
說實在的,其實她從來不曾屬於過他,但這幾個月來,她的清顏,已成他的精神食糧。無數個清晨與黃昏,奔波在法庭與出差的旅途之間,她是他心內一道永不會消逝的陽光。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雙眸,一切孤單與寂寞都能忍受。
“擠一擠,總有時間的。”如果她想見他,他願意放下一切。
“我要是去北京,請我吃炸醬麪。”凌瀚去北京複診,鍾藎也會一同過去。
“好!”常昊撥開她額頭的頭髮,紅腫處淤青了,“回家後記得上藥。你勸凌瀚去療養院住一陣,遠離現在的環境,他的病可能會控制得住。”
“那夜他夢遊了,其他時間都好!”
她真是深愛凌瀚,到這份上,她都在替他辯解。
“下面去哪裡?”常昊生生嚥下喉間的憐惜,不宜多說了,不然她會敏感地拉長距離,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
“我就在這兒下車,不送你回酒店。我們常聯繫,好麼?”
他點頭!
這一刻的歡聚像偷來的,他滿滿的眷戀,不肯說出“再見”。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終究還是再見了,鍾藎下車攔了輛出租回檢察院。她腳步輕鬆,笑靨如花。
常昊低下頭,不願看她離開的背影。有太多放心不下,但只能再次放她走。
鍾藎沒有直接去檢察院,請司機彎道去趟麗莎餅屋。
真巧,出租車經過麗莎餅屋前,湯辰飛從裡面出來,胳膊上挽着一頭長長波浪捲髮的女子,豐胸纖腰,妝容如水晶般剔透。
“不要停車!”鍾藎微笑對司機說道。
湯辰飛有一天不說謊,估計母豬也能長翅膀。她對他還是有點了解的。
常昊的助理在保安室等鍾藎,“鍾檢,我很喜歡寧城。這兒的水好,大街上滿眼都是美女。”
“好啊,留下來給我做助理。”鍾藎打趣。
“你和常大律說去。”
“你真瞧得起我。”
“別人我不敢講,但只要鍾藎開口,哪怕你要天上的雲彩做裙子,常大律都會眼都不眨地應下來。”
“呃?”鍾藎眼睛眨個不停。
助理呵呵笑,“鍾檢你到現在還沒看清常大律的心?”
“去,去!”鍾藎笑了,搶過他手中的車鑰匙,“沒輕沒重的,我有男友。”
助理嘴巴張得能塞一隻雞蛋,“常大律也是一泰坦尼克號呀,首航就撞上冰山!”他同情地把臉擠作一團。
鍾藎不敢苟同。
等電梯時,鍾藎嘴角噙着一絲笑。常昊的分析已經平息了她心內的恐懼。
身邊又站了幾人,她擡下頭,見是錢檢察長,忙恭敬地打招呼。
錢檢察長看着電梯上方閃爍不停的電子屏,“戚博遠案判決了?”
“嗯!”
錢檢察長面無表情哦了一聲,電梯門打開,一行人有序地進入,沒有人說話。
鍾藎先下電梯。
電梯門合攏時,她聽到錢檢察長說:“手邊的事理一理,準備交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