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



江州城不大,市區人口六十多萬,樓不是很高,街上的車也很少堵,但是風景非常好。江州城向東,有大片的灘塗。在灘塗上,有幾種國家珍稀動物的保護區。再過去一點,便是大海。市區裡的主幹道都以栽種的植物命名,有梧桐大道、銀杏大道、桂花大道……夏末秋初,是江州最美的季節,樹葉泛黃,滿城飄蕩着桂花香。如果有興致,騎車半個小時去郊區,那兒有大片大片的梨園,可以欣賞秋景,也可以採擷果子。

檢察院就座落在銀杏大道上,左邊是公安局,右邊是法院,市政府在對面。午餐時分,所有的人都涌向政府食堂,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吃完飯出來,大家會慢走一會助於消化,一擡頭,便見樹枝上掛着一串串銀杏果。

鍾藎給花蓓寫了一封長長的郵件,還覺得沒能把江州的美完全寫出來。到江州工作才兩個月,她已經喜歡上這座小城。在郵件的結尾,她說:蓓,找個假期,來江州吧,我陪你去看海。

花蓓真的來了,還帶了位男士,在國慶長假的時候。

鍾藎去火車站接她。假日的緣故,火車站比平時人多了點,路邊賣小吃的攤販增加了不少,有些鍾藎也沒吃過。鍾藎邊走邊想着等花蓓到了一起嚐嚐。

她想得出神,沒注意到從路口衝出一輛摩托車,那車還帶着音樂,是首蹦迪斯的舞曲,分貝高得耳膜都震疼了。染了一頭紅髮的開車少年,和着節拍搖頭晃腦,像磕了藥。

當鍾藎看到摩托車時,早已閃躲不及,她本能地放聲尖叫。

行人驚恐地看過來,似乎一場慘禍即將上演。

鍾藎緩緩地閉上眼,耳邊嗡嗡的風聲。再次睜開時,她的腰間擱了一雙長臂,一張英武俊朗的面容闖入眼簾。

“你還好吧?”

鍾藎艱難地轉動眼珠,舉起手指,還是五隻。“我……還好!”她陡地看到衣袖上一大塊血漬,“啊……”她再次放聲尖叫。

“那是我的血,不小心沾到你衣服上了。”

叫聲戛然而止,她擡起頭,他的小臂果真一片腥紅。是疾馳中的摩托車後視鏡刮的,少年也摔倒了,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叫喚,血流得不少,筋骨到是完好。只有鍾藎一點事都沒有。

“他抱着你轉了個身,就像演武打片,動作快得我們都沒看清楚。小夥子,你是警察嗎?”賣山東煎餅的大媽笑咪咪地問。

鍾藎驚魂未定,腳像釘在原地。

他笑笑,向大媽找了兩張餐巾紙把手臂擦了擦,皮蹭破了一大塊,傷口有點嚇人。

“要去醫院包紮下,不然會得破傷風。”大媽又說道。

他搖搖頭,“沒事,我皮粗肉厚,這點不算什麼。”他跑過去幫少年把摩托車扶起,察看了下,車燈摔碎了,擋風板裂了條縫。

少年嘴巴里罵罵咧咧的,他瞪了一眼,少年迅速噤聲,搶過車,跌跌撞撞走了。他四處巡睃了一遍,“哦,在這呢!”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已經不成形的鏡架,自嘲地笑笑,“好像你要下崗嘍!”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鍾藎總算恢復了神智,她忙不迭地道謝,要陪他去醫院給手臂上點藥,再去眼鏡店配一幅新眼鏡。

他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都說過沒關係啦。眼鏡是平光的,我隨便買一幅就可以。”

鍾藎納悶地打量着他,不近視卻戴幅眼鏡,裝斯文?

他沒解釋,“下次過馬路要小心點。”他擺擺手,走向站臺。走了幾步,聽到後面有動靜,回過頭,深邃的黑眸與鍾藎慌亂的清眸擠在了一起。

鍾藎朝他笑笑,有羞赧,也有歉意。

已是日暮時分,這時的夕陽打在她一頭秀髮上,鍍出一個溫暖的弧線。不知打哪個方向吹過來的風,微微掀動她的衣裙。

“走吧,我真的沒事。”

鍾藎踢着腳邊的石塊,挺不自在,“我……不是跟蹤你,我要接個同學。你……方便給我一個聯繫方式麼,我想表達一下我的感謝。”

“你已經表達過了,我也接受了。”知道她也來接人,他放慢了腳步,與她同行。

“那晚上我請你吃飯。”話冒出口,鍾藎才覺得唐突,忙又加了一句,“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我同學和她朋友。”

墨黑的雙眸,嘩地亮起兩簇星光,亮得鍾藎整個人變得恍惚起來。一秒之間,那星光,像把利劍,乾淨俐落地刺穿心口。於是,一秒,便定格成永久。

“我晚上要陪一位大學的學弟,謝謝。”

鍾藎無措地看着長長的軌道,雙手鉸在一起,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他很高大,清瘦卻不顯單薄,舉起手臂時,能清晰辨出一塊塊肌肉。他的衣着偏休閒,潔淨的領口能看出他有着很好的生活習慣。笑起來時,散發出從容、沉穩的溫和。當他不言不語,單單站着,那氣勢就令人畏懼。但他的少言,卻帶着一股斯文的的氣息,隱隱散發的溫潤感,將他的威寒給圓融了許多。

本來就是兩個陌生人,氣氛就不自然,突然而至的沉默,讓氣氛更加尷尬。在這尷尬中,列車的汽鳴聲及時響起。

她和他一起擡起頭。

金燦燦的霞光從西方一路流溢下來,柔柔地鋪滿了整個站臺,微風習習,樹葉輕曳,霞光如湖水,柔柔泛起波浪。

心驀地感到靜美、輕盈。

當花蓓和一個剪着寸頭的男子親暱地從火車上下來,她舉起手,他也舉起了手。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這就是一坨猴子屎---猿糞。花蓓倚着男友,看看兩人,意味深長地說道。

他笑:有一點。哦,忘了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凌瀚。

回憶如剛煮出來的咖啡,散發出一縷苦澀的香味。

鍾藎閉上眼,心口起伏得厲害。如果實在抑制不住,她只允許自己回憶一點。彷彿過去是一塊美味的點心,捨不得一口氣吃完;又彷彿是在看恐怖片,只敢瞄幾眼,不然心臟會承受不住。

有時,她會覺得那是一場夢。但是夢裡的場景卻是那麼真實,真實得像窗外的樹,窗外的車和路。

“好了,稿子發了。”花蓓啪地合上筆記本,“雖然沒什麼吸引眼球的,但總算搶了個先。說吧,想吃什麼,我去買。”

這裡是花蓓租的單身公寓,方儀和鍾書楷都去上班了,鍾藎回家也是一個人,花蓓就把鍾藎帶了回來。

“我想喝粥。”肚子很餓,卻又沒什麼特別想吃的。

“我要吃飯、吃肉,去上海餐廳,點個四菜一湯,聽我的。”花蓓兇巴巴地瞪過來,絕對沒得商量。

鍾藎苦笑,“那你幹嗎還問我?”

“我這是禮貌上的待客之道,你還當了真。好好躺着,我馬上回來。”花蓓拿出錢包,抓了一大把零鈔往外走。關門時,回了下頭,“我有沒有告訴你,他最近出了本書,關於犯罪心理學方面的。”

“我現在知道了。”花蓓這丫頭,也不知給她衝個熱水袋,鍾藎按着小腹,直嘆氣。

“那些專業的東東,我也不知寫得怎樣。奶奶的,好與不好關我們什麼事。”很響的關門聲。

下次要提醒花蓓不能講粗話,有損文藝青年的氣質。

花蓓談了多少男友,鍾藎記不清楚,她只記得剪着寸頭的那位警察,可惜兩人沒成功。

“當時感覺挺好,你儂我儂的,一時不見直冒冷汗,生怕被別人搶了。可是處久了,越看越感到後怕,要是以後長長的一輩子天天面對這麼一張臉,不傻也瘋了。於是,就分了。”

花蓓用幾句話,總結了她的那份只維持了半年的戀情。以後鍾藎再提起,她一臉茫然:“你說誰?我真和他談過,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鍾藎真羨慕花蓓的健忘。

愛,要麼相守,要麼相忘。

不能相守又不能相忘的愛,是最最苦的。

第一次提審戚博遠,鍾藎放在早晨九點。陽光不錯,隔着鐵柵欄,靜靜地看,樹梢間隱隱泛出嬌嫩的綠。和她同去的書記員是個長相喜感的男生,端正的面孔,帶笑的眉眼。他深吸一口氣,笑嘻嘻地說:“鍾檢,這是春天的味道!”

冷風中隱約飄來春天的味道宣告着漫長的等待就要結束天空中的雲堆聚成你的微笑告訴我幸福快來了……

但願屬於她的幸福也已在路上,鍾藎輕笑:“我們進去吧!”

戚博遠仍穿着在杭城的那身衣服,兩天沒刮鬍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精神還不錯。鍾藎和他打招呼時,他微笑頷首。

鍾藎輕撫着桌上的卷宗,思索着怎樣開口提問。這件案子發生在2月24日的中午,戚博遠在書房用一把水果刀殺害了自己的妻子。現場沒有掙扎、搏鬥的痕跡。水果刀穿過一件毛衣、一件內衫,沒入心臟部位,就一刀,戚博遠的妻子當場斃命。那一刀,力度之狠、位置之準,彷彿演練過數遍。這是讓景天一和牧濤最覺得蹊蹺的地方,用景天一的話講,戚博遠是一介文弱書生,應該沒那份力氣也沒那個膽量。

事實卻擺在那裡,所有的疑問只能等戚博遠來解釋了。

戚博遠先說的話,他抱怨睡的牀太硬、被子不很乾淨、同室的人呼聲太大、廁所裡的臭味太重,這些都影響了他的睡眠。

書記員差點笑噴,看守所要是像酒店,誰不願意來?

鍾藎同情地笑笑,其實每個進來的人都會有抱怨,只不過沒人敢言。她打開卷宗,目光落在作案現場拍攝的照

片上,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慢慢睜開。

“戚工,”她沒有直呼他的名字,“2月24日那天……”

“你送我的圍巾被警官沒收了,不知能不能還給我。”戚博遠打斷了她,“我已經停藥幾天,身體很不舒服。”

“你哪裡不舒服?”鍾藎皺着眉,她有種預感,提審不會太順利。戚博遠要麼真的是不諳世事的書生,除了專業,其他方面都是弱智;要麼是這人太有心計,顧左右而言他,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人老了,各方面的功能都會退步,一些常用藥罷了。我和常律師提過,他說今天給我送的。”

“你沒通知你女兒?”

“女兒?哦,她懷孕了,行動不方便,我委託常律師的。”

這位常律師可真盡職,鍾藎心中哼了聲,她合上了卷宗,等戚博遠繼續發揮。沒想到戚博遠繞了一個大圈,卻接上了她的話。“24號那天,我在公司開會。”

“會議是早晨九點到十一點,關於剛上線的動車組運營中出現的情況彙報。會議結束後呢?”鍾藎謹慎地放慢語速,不那麼咄咄逼人,她不願戚博遠反感。

“司機送我回家,我下午要坐飛機去杭城。”

景天一找司機瞭解過情況,戚博遠在公司吃過午飯回去的,那時是十二點。司機在樓下等了近一個小時,戚博遠纔下來。

心跳自然加速,額頭的筋一根根突出,鍾藎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你愛人在家?”

“是的!”戚博遠回答很快。

“你們爲什麼事爭執了起來?”

戚博遠搖頭,“我們結婚二十年,從來沒爭執過。”

所以才奇怪呀!

戚博遠幾乎是緋聞絕緣體。雖然一把年紀,但是仍然可以用“清俊”這樣的一個詞來形容,再加上社會地位高,有年輕女子青睞很正常。在公司裡,他溫和、親切,很受人尊重。在鄰居眼中,他彬彬有禮,是好父親、好老公。

“那麼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戚博遠像跌入了沉思,過了一會,才說道:“好像沒有。我進書房打印發言材料,她給我切了點水果,送進書房。”

鍾藎放緩了呼吸,“水果是在書房切的?”

“哈哈,姑娘你不常做家務吧,水果當然是在廚房切的。”戚博遠笑了,有一份長者對晚輩嬌寵的意味。

“你吃了嗎?”

“司機在樓下等着,我有點着急。她用水果刀戳了一塊蘋果遞給我。”

鍾藎的思維有些跟不上了,“水果刀切好不是應該擱在廚房裡嗎?水果一般不都是用牙籤戳?”

戚博遠挑挑眉,“不是人人都墨守成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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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藎不再盯這個問題,繼續問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的事景隊長不是都一一查清了?”

啊!鍾藎瞪大眼,“你殺了你妻子?”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有時會希望戚博遠否認,這件案子其實另有隱情。

戚博遠沒有否認。他接過水果刀,吃下蘋果,然後返手就把刀刺向了妻子。

“你刺向她時,她沒有躲開?”

“她在看着電腦,沒有注意。”

鍾藎定定地看着戚博遠,平淡的口吻,像是在訴說一個將要執行的生產計劃,她卻聽得毛骨悚然。

戚博遠殺了妻子之後,收拾好行李,在電梯裡遇到一位鄰居,還相互問候。上車時,他爲讓司機久等還說了抱歉。他的行爲、舉止,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你……愛你妻子嗎?”她問了一個和案子無關的問題。

戚博遠回答:“我愛的人在我心中,但我對婚姻忠誠。”

人的心,都是深深的海洋。

他沒有隱瞞,什麼都交待得很清楚。法醫簽定過了,水果刀上的指紋是他的,家裡沒有第三者的腳印。這真的是個一點趣味都沒有的簡單案子,起訴材料整理好,就等着開庭了。

可是鍾藎就覺得不對勁,順利得處處不對勁。戚博遠不是一個職業殺手,不該表現得這麼淡定。

“他心理上不會有問題吧?”她問牧濤。

牧濤在看她的提審記錄,越看眉頭蹙得越緊,“他的電腦裡有什麼?”

“呃?”鍾藎想了下,“他說是發言材料。”

“其他呢?”

鍾藎搖頭。

牧濤指着記錄裡的一行字,“他的這句證詞有疑點,要好好推敲。他吃水果時,她妻子在看電腦,似乎是這個讓他起了殺心。你去找景隊長,讓他陪你去戚博遠家查看下電腦,找個懂計算機的專業人員一同去。”

鍾藎直流汗,這個記錄她看了好多遍,都沒注意這一點。

吃完午飯,鍾藎就急急去刑警大隊找景天一。下臺階時,看到停在看守所門口的那輛銀色凌志瀟灑地駛進了檢察院。汽車響了兩聲喇叭,常昊戴着墨鏡從裡面跨了出來。

鍾藎不想和他打招呼,假裝沒看見,常昊卻沒讓她得逞。

“聽說鍾檢早晨提審我的當事人了?”春天風大,他那頭捲髮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感覺就像頭上頂了只大鳥窩。

鍾藎心想那個票夾裡的美女怎麼不提醒他戴頂帽子或者剪個光頭呢,這樣子很有礙市容。

“哦!”她沒有深談的願望,“資料室在四樓,你可以爬樓梯,也可以坐電梯。”辯護律師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可以查閱、摘抄、複製案件的訴訟文書、技術性簽定材料。她給他指了路,算是很禮貌了。

“別說鍾檢對《刑事訴訟法》還真是瞭解得不少。”常昊摘下墨鏡,咂咂嘴巴,“不過,那些簽定材料什麼的,我用不着。”

鍾藎又不淡定了,腹誹道:口氣這麼大,那你來這幹啥?

常昊像是聽懂了她的腹語,“我就來打聽下什麼時候能開庭。我手裡案子多,不能日日耗在這,我要安排我的日程。”

“那你跑錯地了,這兒是檢察院,不是法院。”

“法院說還沒收到你們的起訴材料。你們能快點嗎,我的當事人年紀大了,在看守所裡多呆一天,健康就得不到保障。”

鍾藎深呼吸,再深呼吸。雖然中肯地講,他的長相還不算太壞,但他那囂張的個性、囂張的名字、囂張的頭髮、囂張的目光,就足夠令人討厭了。從此刻起,除了在法庭上,她不想再和他講一句話,她發誓。

常昊卻沒意識到自己有多不受歡迎,或許他根本不在意,從口袋裡掏出香菸,“如果你們不能給我答覆,我就考慮取保候審了!”他叼着香菸的姿勢招搖又誇張。

這句話成功地讓鍾藎把臉又轉了過來,她沒有聽錯吧,大腦袋進水了?法律規定,取保候審不適用於死刑犯。

“不相信?”

她抿緊脣,保持沉默。

“成功的律師就是在人人以爲的事實中找到蛛絲馬跡,從而扭曲乾坤,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鍾檢是第一次接案子?”

“第一次接案子,不代表我就是個白癡。”瘋了,火氣呼呼地往上躥。

“我從沒有這樣認爲,鍾檢對《刑法》《訴訟法》最起碼爛熟於心。”常昊用非常誠摯的語氣誇獎道。

鍾藎用盡力氣才剋制住不把手中的公文包砸向他的衝動,她必須控制住,真正的較量要放在法庭上,而不是浪費力氣在這口舌之爭。

她淡淡地點了下頭,越過他,去大門外打車。當出租車停下來時,銀色凌志像風一般刮過,然後招搖地沒入車流之中。

她翻了個白眼,車如其主,也是目空一切的囂張。

景天一不在刑警大隊,值班警員說景隊和隊員們今天都去廳裡聽講座了,她又往公安廳跑。找到大會議室,門關得嚴嚴實實。她不知裡面什麼情況,不敢冒味地敲門,在門外轉圈。恰巧有人出來,她請人家叫一下景天一。景天一探出個頭,人沒出來,卻把她往裡一拽。

“講座很精彩,馬上就結束了,你也進來聽聽。”他壓低音量,和她坐在最後一排。

鍾藎挺侷促,幸好幾百號人的會議室裡擠得滿滿的,沒有人注意到她。

“關於犯罪心理學方面的講座今天就到這裡,同志們有什麼問題或想法,請提問。”

鍾藎僵成了一根石柱。

這樣清清冷冷卻聽起來不冰冷的聲音,多麼多麼的耳熟。

她慢慢地擡起頭,講臺後方站着個穿深青色西服的男人,用食指的指節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微笑俯視着下面。

“其實他不近視,戴眼鏡是爲了遮住他眼中凜冽的寒光。這樣的人,天生是犯罪分子的剋星。陳毅任外交部長的時候,出訪國外,周總理允許他戴墨鏡,不然,他凝視你時,令人不寒而慄,就是這個道理。他之前是特警,辦過好多大案。有一次出任務,他失手打死了重要的犯人。後來,他就棄武從文了,把他多年的辦案經驗,結合心理學,寫了本書。現在各省都邀請他來給刑警開關於犯罪心理學方面的講座。看到沒有,他右手上有個月牙形的疤痕,就是某次任務時留下的,聽說對方是個女特工,哈哈……不知真假。把你嚇着了?”景天一蹙眉。

女檢察官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呼吸像有點困難。

“那到沒有,我……只是想不到景隊也這麼八卦。”那個男人是夠寒,冷寒得她四肢冰涼,像站在數九寒冬的北風中。

“我還是先去外面等。”犯罪心理學裡列舉的事例都是人性扭曲得非

常可怕的,聽得人後脊樑冷風嗖嗖,鍾藎坐不住,特別想趕快離開這裡。

景天一看看她,“那咱們一塊出去吧,反正後面還有幾場,我再補聽好了。”

外面陰雲密佈,來時好端端的陽光跑得無影無蹤,天地間飄起了密密的雨絲,風颳得更猛了。

“啪、啪、啪”的聲音,一聲緊似一聲。

“天啦,是冰雹。”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

可不是嗎,黃豆大的冰雹雨點般砸下來,隨着風在地上滾來滾去,有些落在車上,回聲令人心裡直發毛。

“媽的,2012提前到了?”景天一低咒着,和鍾藎又退回大廳裡,“咱們看來還得再留一會了。”

鍾藎嘆氣,苦笑。

“你這麼急找我是戚博遠案子有什麼疑點?”景天一手伸進口袋,摸到煙,捏了捏,看看鐘藎,還是忍痛放棄了。

“我想請景隊陪我去趟戚博遠家。”

“現場已經清理過了,那兒現在封着。”

“我不是看現場,我想看看戚博遠的電腦。”

景天一皺皺眉,“鍾檢,這事有點麻煩。戚博遠是遠方公司的總工程師,他的電腦裡有些東西是商業秘密,想看,首先得遠方同意,其次,看的時候,必須遠方有人在場。你幹嗎要看電腦,那個和案件有什麼關係?”

鍾藎回道:“要看過之後,才能確定有沒有關係。景隊,今天看來是去不成了。這樣吧,我向遠方公司交涉下,然後再來找你。

景天一點頭,“行。”

“景隊,吳處找你!”樓梯口探出一張稚嫩的面孔,跑得急,有些氣喘。

是剛進來的大學生吧!鍾藎記得自己剛進檢察院時,也是在辦公室接接電話、影印材料。那隻不過是四年前的事,回想起來卻彷彿已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去一下,你找個地方坐會,我送你回去。”景天一走了幾步,又回身說道。

鍾藎揮揮手。

冰雹只下了不到十分鐘,雨卻越來越大。一顆顆冰雹被雨水不知衝到哪裡去了,眼前飛舞的是漫天殘冬未凋盡的樹葉。

鍾藎目測着從大樓到門崗的距離,如果用跑的話,要幾分鐘、被淋溼的程度有多大?

一輛灰色的商務車從停車場徐徐開過來,然後停在大廳外。

鍾藎往邊上讓了讓,果然不一會,就聽到“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接着,是笑聲、寒暄聲,一羣人往這邊走來。

早有人撐起了傘,搶先下臺階等着。

商務車的車門拉開。

禮節性的道別,坐定,俊目就在這時看到了臺階上的身影。好半天,他試着閉了閉眼,以爲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錯覺。可是,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那個清秀的身影仍然立在那裡,神情有點焦躁,是爲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冷雨。

車門就那樣敞着,送行的人在等,司機也在等。

“鍾藎……”連續說了幾小時的話,嗓子有些發啞。這兩個字,似有千斤重,卻又輕如呢喃,消匿在淅瀝的雨中。

景天一還刑警隊長呢,真是拖拉,鍾藎鄙視地哼了聲,不等了。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了雨中,再加速度。一分半鐘,鍾藎拭去臉上的雨水,朝值班室的警員笑道,“請借我一把傘!”

要不是手機響,凌瀚不知自己還會失神多久。

抱歉地朝衆人笑笑,車門重新拉上。

他把手機貼近耳邊,衛藍的聲音有些不安:“凌瀚,你怎麼還沒回酒店?”

“這邊下雨了,路上有點堵。你什麼時候過來?”

衛藍鬆了口氣,“我估計要後天。房子找得怎樣?”

“等你到,就可以搬進去了。”

“講座反響好麼?”

“還不錯。”

“嗯,我掛了,後天見!”

“後天見!”

合上手機,他扭頭看向車外,已經看不到鍾藎的身影了。

天色昏暗得像暮色提前降臨,街邊匆匆疾行的行人個個憂心忡忡。壞天氣總是讓人心情不能自由地舒展。

他想給花蓓打個電話,只按了幾個數字,就放棄了。

這兩年,關於鍾藎的消息,乏陳可具的幾句話就能概括了。每次和花蓓通電話,他卻還是要問一下。

“你是不是特別有罪惡感?”花蓓的一張嘴像刀子,向來不饒人。“我不是神父,沒義務聽你懺悔。但是,你也別太瞧得起自己,鍾藎沒有你,她一樣會過得非常好。這次,她在省院公開招聘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被直接調入偵督科,美女檢察官,知道有多風光了吧!”

這是最近一次和花蓓聯繫時,花蓓含譏帶諷說了這麼一通。

今天,他親眼看到了,鍾藎看上去確實不錯。

她似乎和他們初識時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麼清麗、文靜。其實這只是她的外相,挨近了,會發現她非常活潑、嬌憨,偶爾還有一點孩子氣。

車窗外的雨絲纏綿細膩,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高樓聳立,立交橋上的交通燈紅黃綠不斷變幻,他的思緒飄散開去。

接到大學學弟電話,他有一點意外。他是屬於省人才庫被下派到江州工作的,不會呆很久,也就沒通知朋友和同學。

學弟也不知從哪個渠道打聽了,聯繫到他,說和女友國慶來看海。他替他們訂酒店,學弟說不要,我和你擠擠,她和她同學擠擠。

他找了輛車去車站接人,就在那遇到了鍾藎。

後面幾天,他開車帶他們去海堤上繞了一圈,遊覽了幾個保護區,晚上就在海邊吃海鮮。

學弟和花蓓正熱戀,旁若無人地表現恩愛甜蜜,他和鍾藎反到尷尬得眼睛不知該往哪裡看。他比鍾藎早來江州一年,爲了不至於太沉默,他一直和她聊些江州的典故、歷史、特產。鍾藎說道:這個長假,你好像是他們請過來特地陪我的。

她說這話的表情有些揶揄,有些自嘲,甚至還衝他俏皮地眨眨眼。她是省城長大的女孩,讀的是名校,家境甚優,所以她的笑容明亮、澄淨。

終於捱到花蓓和學弟要離開了,他們在江州的一家川菜館替他們送行。

水煮魚片端上來時,鍾藎夾了一筷,然後眉頭顫了顫,向服務員要了一碗飯。他看見她一臉痛苦地一口一口地生嚥着。他問她怎麼了,她說我有點餓。

一碗飯吃下去,她又喝了一碟醋,再也沒動筷。

學弟和花蓓上了火車後,鍾藎說她還有別的事,不搭他的車走。他說上車,我送你去醫院。他早看出來了,她不小心吞了根魚刺。

不要,不要,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快上來,他催促道。她吞口水的樣子,他看着都痛苦。

那樣子很醜,我……我兩邊都有一顆蛀牙……像兩個黑洞。不得已,她頭一埋,老實坦白。

他笑了,中國人有幾個沒蛀牙。

她不太情願地由他陪了去醫院,醫生檢查了下,臉一沉,看看臉苦成一團的她,朝他吼道,看上去也不是笨的人,怎麼盡做蠢事,喝醋、吞飯,這種陋習,你們也信?看看,她喉嚨都出血、紅腫了。

她嘴巴被撐着,說不了話,愧疚地看着他。

他笑笑,知道她難堪,轉過臉等着。

是根極細極長的魚刺,戳在上顎上,又恰巧橫在嗓子口,醫生用攝子攝出來時,喊他看。

回來的路上,她羞窘得一直沒說話。

很是奇怪,學弟和花蓓沒來之前,他和她的單位挨着,兩人在同一個食堂吃午餐,卻一直沒碰到過。現在一認識,經常就遇上了。

局裡的同事見他和她打了幾次招呼,開玩笑地問是不是他在追她,他說沒這回事,同事笑着說,你要是不追,那我追去了。

這句話,他聽得很不舒服。

五月到十月,是江州的汛期。那一年,氣候很異常,都十一月了,還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雨。江州城挨着海,就漲潮那一陣,海邊的閘門一關,江州城就進水了。銀杏大道是城裡最低的地段,水一直漫到膝蓋。單位裡給每人發了一雙長筒靴。

有天傍晚,他值班,去食堂吃晚飯,在馬路邊看見她。她低頭在整理着褲管,長靴有點大,褲管塞進去,走起來還是空蕩蕩的。她艱難地邁着步,重心有點不穩,手裡的傘東倒西歪。

他就遲疑了一下,就向她走過去了。

水什麼時候能退啊,難受死了!她小聲對他抱怨。

我扶你。他把手遞給她。

她把散落在眼前的髮絲別到耳後,不好意思笑笑,謝謝,她怯怯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接,兩個人都有點慌亂。

水太大了,她走得非常緩慢,鼻樑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天色越來越暗,他擡起頭看看,低聲道:我揹你吧。

她可能以爲自己聽錯了,有點發懵。

來吧,這樣快點。他彎下身子,就去拉她的手。她僵着,卻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她環住他的肩,往上一躍。

啊,掉了!長靴從腿上滑了下去,掉進了水中,她失聲叫了起來。他以爲她是說她要掉了,忙用力地把她往上抱了抱。屬於女子獨有的綿軟和清香就這麼狩不及防地漫向他的每寸肌膚。

他的心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接一聲地加速。她埋在他脖頸,羞成了一株成熟的蕃茄。手中的傘一斜,將兩人擋在了衆人的視線之外。

雨,落得更歡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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