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到宜賓,有飛機、火車,還有汽車,哪一種方式都比較快捷,鍾藎統統捨棄,她選擇坐船。寧城並沒有直達宜賓的船次,她買了到重慶的。重慶距離宜賓還有近三百公里,可以坐汽車過去。
如此煞費心思,鍾藎是覺得最近的意外太多,她不能按牌理出牌。她對牧濤說,在外面儘量不使用手機,山裡的信號不太好,她還擔心手機被監控、竊聽,有事,她用公用電話回。
但是鍾藎沒有向牧濤提起常昊受傷、同行的事。
既然說是旅遊,那麼她有挑選旅伴的自由。
一夜過後,常昊的臉色稍微有點好轉。他今天還要輸液,所以鍾藎買的是晚上的船票。
鍾藎告訴方儀和鍾書楷,她要去遊三峽。
方儀臉露喜色:“和辰飛一塊去嗎?”
“不是。”爸媽大概以爲她和湯辰飛正熱戀着。
“那有什麼好玩的,爲了建那個水利大壩,許多景點都淹了。”
鍾藎笑笑,從衣櫃頂上拿下行李箱,“我假都請好了。”
方儀立刻就有點不滿了,看看鐘書楷。鍾書楷手背上的燙傷還沒痊癒,每天都要塗藥膏。那藥膏有股怪味,把屋內每個角落都溢滿了。
“就讓鍾藎去吧,現在天氣還沒那麼熱,是旅遊最好的季節。”鍾書楷沒有接方儀的目光,說話時,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如果有時間,我也想出去轉轉。”
“再去趟海南?”
方儀的眼中既無譏諷也無寬容,鍾書楷卻平白無故地哆嗦了一下。他提起膽量看向方儀,彷彿她是一個嚴厲的法官,他在等待她的宣判。
他這幅表情讓方儀在心裡冷冷地笑了笑,但她不想表露出來。“錢夠用嗎?”她問鍾藎。
“夠的。爸,你該去上班了。”鍾藎指了下牆上的掛鐘。
鍾書楷忙應道:“我都沒注意,這就走。鍾藎,在外不要太省,注意點安全。”
單手提起公文包,重心有些不穩地走向大門。鍾藎跑過去替他開的門,他朝鐘藎笑笑,帶了絲愧疚,然後,匆匆忙忙下樓了。
方儀今天要去總局開會,會議放在十點。她不着急出門,早餐結束後,她泡了杯花茶,坐着陽臺的搖椅上,一下一下的晃盪。
鍾藎收拾了碗筷,用吸塵器把幾個房間都吸了一遍,出來時,發現方儀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她輕輕喚了聲:“媽!”
“你有沒發覺你爸心裡裝了事?”方儀優雅恬然中帶着某種無所適從。“我聽你外婆說過一句諺語,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別人的香。男人只要起了外心,明知前面是個火炕,他也要嘗試下涅磐的滋味。”
“媽,你又想太多。”鍾藎腦中閃過阿媛那張豐滿的臉。本以爲上次的談話,鍾書楷徹底清醒了,然而草蛇灰線,蜿蜒千里,所謂的平靜,只是巨濤的暫時休憩。
“但願吧!”方儀的表情依然平靜,眼神略有飄忽,在明顯重了很多的黑眼圈映照下臉色愈顯蒼白。
美人最厭惡別人的同情,所以鍾藎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兒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她說什麼,都會在方儀傷口上撒鹽。
夫妻有七年之癢一說,現在,如果人類夠長壽,大概七十年,女人仍然無法從婚婚中獲得百分百的安全感。
天長地久,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
鍾藎向花蓓借了廚房煲湯。常昊想及快恢復體力,必須要補充營養。可以去餐廳請人加工,但鍾藎怕遇着熟人,無法解釋。她跑了趟超市,買了點排骨和竹筍,找只砂鍋,用文火燜了兩個小時,排骨的肉香隨着水蒸汽沽沽地飄出來,鍾藎不禁彎起了嘴角。
她又炒了個蔬菜,用泰國香米煮了飯,和排骨湯,一一裝進保溫桶中。準備出門時,花蓓回來了。
一進門,就猛嗅鼻子,非要鍾藎把保溫桶打開給她檢查下。
“你的那份,我有留。”鍾藎好氣又好笑。
花蓓狠狠地嚥了幾口口水,“話說我這屋已經很久不飄飯菜香,我都感覺像在做夢,但是,這不是重點。你憑啥鬼鬼祟祟貓我家裡扮演賢妻良母?我欣賞,但不領情。老實交待,你是不是有情況了?”
鍾藎笑笑,“想知道?”
“我憋了一上午,真的沒辦法,我裝生理痛請假回來的,容易嗎!我真是太好奇了,你這潭死水終於開始煥發生機了。”
“你眼裡就只有情和愛。”鍾藎莞爾失笑,這話的語氣很像常昊。
“不是情和愛,那這個是要奉獻給你神聖的事業?”花蓓打死都不信。
“等會你就知道了,但是說好,尖叫可以,八卦也可以,但絕不可以寫成任何形式的報道。”
花蓓眨巴眨巴眼,“藎,我聽着有點怕怕的。”
鍾藎瞪她一眼,“那你是去還是不去?”
花蓓挺起胸膛,響亮地回答:“去!”
車子開出小區,沒幾步,就是個十字路口。花蓓沒趕上上一波的綠燈,煩躁地按了按喇叭,不太情願踩下剎車。
手機響了。
她一看號碼,呆住了,然後,她扭頭看鐘藎。“你手機沒電了嗎?”
鍾藎掏出手機看看,還有三格呢!
“湯……湯少的電話,肯定是找你找不着,纔打我手機上。你來接。”
鍾藎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內疚,一種疼惜和無奈傳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個電話,蓓期盼很久了吧?
只有愛情纔會讓人如此卑微,蓓是真喜歡上湯辰飛了。
鈴聲不依不饒地響着。
“蓓,你比我瞭解他,他可能爲找我而打你手機嗎?”
花蓓咬住嘴脣。
“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接電話,但是千萬不要是想把他謙讓與我。”
鈴聲戛然而止,兩個人都舒了口氣。
綠燈亮了。
直到醫院,兩個人都沒出聲。
鍾藎在大門口下的車,沒有隨花蓓一起去停車場。她得給花蓓一個空間,讓花蓓想想要不要回電話給湯辰飛。
她告訴花蓓,停好車,到輸液室找她。
急診大樓裡的消毒水味讓鍾藎皺起了眉頭,護士推着輛擔架迎面過來,她靠着牆壁讓擔架先過去。輸液室在二樓,鍾藎看到電梯剛好下來,想懶一下,不爬樓梯了。
二樓除了輸液室,還是婦產科的產檢室和手術室
看到那些由着丈夫陪着來產檢的孕婦,以及她們臉上的幸福而又聖潔的笑容,鍾藎的心不由地疼到抽搐。她加快步子,提起一口氣,逃似的向前走着。
經過在手術室門口,不小心與一位醫生撞了下,她忙道歉。就在擡眼的一剎那,她看見站在手術室裡的鐘書楷和阿媛了。
鍾書楷滿臉淚水,甚至雙肩都在顫動。背對着他的阿媛,手裡捏着一張紙,頭高高地揚起。
“你們到底要不要做手術?”戴着口罩的護士不耐煩地問道。
“做!”阿媛把單子遞給護士。
鍾書楷大放悲聲,伸出雙臂緊緊抱住阿媛,“不能做。這是我唯一的骨血,我要他。”
阿媛用力地掰開他的雙手,“你把我當作什麼,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告訴你,我纔不要做單身媽媽。”
“不會的,不會的。我……娶你。”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我發誓,我是真的,我今天……就向她攤牌。”
“商量完沒有?”護士七七八八湊出了一個故事,她譏諷地看着面前一大把年紀的男女。
阿媛突然像換了個人,嬌弱地圈起鍾書楷的脖子,“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不準騙人家啊!”
“一定,一定。乖,我們回家。護士,麻煩你啦!”
護士翻了個白眼,“神經病!下一位!”
幸福太巨大了,鍾書楷心裡、眼裡都在阿媛的肚子上,根本沒發覺鍾藎就站在門外。
他確實和阿媛斷過一陣。他強令自己不再去想她,下了班儘量呆在家中。這期間,阿媛舉手投降,主動給他打過一次電話,約他私會,被他硬着心腸回絕了。但他的精神並末因此有所振奮,相反,他感覺自己陷入了少有的沮喪之中,就連書法也不能給他樂趣。每天,如同一具有着呼吸的軀殼,睜開眼就等着天黑,閉上眼時盼着天亮。
他和方儀躺在一張牀上,但他滿腦袋都是阿媛。她的曼妙,她的一寸一寸的肌膚,她的飄飛的髮絲,她嬌媚的眉眼,都令他窒息難忍。
他知道,現在的他對方儀僅有的就是一份責任了。
有一天,朋友們約他去打牌。牌局比較純粹,只有麻將和賭注,沒有女人。他莫名地感到失落。幾個月前,他和阿媛就是在牌桌上認識的。
接下來,他的牌技大失水準,成爲全場命中率最高的炮手,於是,他成爲大家調笑的對象。他騰地就發火了,差點把桌子掀翻。最後,大家不歡而散。
他獨自一人開着車在街上亂轉,收音機裡一個聲音粗獷的男人聲嘶力竭地唱着“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脣,讓我在午夜裡無盡的銷魂……”
他有許多朋友外面都有小情人,她們個個都乖巧、懂事,安分守已,從來不干擾他們的家庭。他憑什麼就要矮人一挫呢?
他漸漸心理上就不平衡了。
他看了下手錶,已經快午夜了,他的車下意識地轉彎。他對自己說,如果阿媛的屋子裡還亮着燈,那麼他就和她見上一面。
阿媛的屋內一片通明。
他顫抖地敲門。
阿媛穿了件粉色的家居裝,頭髮隨意攏成一束。見到他的時候,不言不語,眼中卻浮蕩中一縷幽怨。
“我來了……”他環顧着室內熟悉的一切,油然而生一種歸宿感。
阿媛哭了。
他心疼地替她拭淚,她借勢抱住了他。
燈光滅了,久違的激情卻把整個夜都點燃了。
雲散雨收,他摟抱着阿媛,餘韻嫋嫋。“我很想你,但是我……這把年紀,真的怕耽誤了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的眼眶發紅,被自己感動了。
“人家八十二歲的老頭娶二十八歲的姑娘爲妻,你在爲你的懦弱找藉口。”
他嘆氣。
“我不會讓你爲難的,所以……我準備把孩子打掉。”阿媛嚶嚶抽泣。
他無法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還會擁有真正的天倫之樂,他哭了。
“我要娶你。”話一出口,連自己都嚇一跳。
阿媛抱住他,哭得更兇了,“這些日子,我一個人怕死了,你偏偏還不理人家。”
他摟住她軟軟的腰身,柔聲寬慰。心想,這是天意了,他和方儀的夫妻情份只有三十年。以後,他有新的責任。
孩子必須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才能健康地成長。
阿媛翻身坐在他的身上,溼漉漉的嘴脣,一點一點親着他的**出來的胸膛……他輕吼出聲,這是一種與以往的經驗都不同的感受,似風似雨似滿天飛雪般周身縈繞,大片的森林,大塊的草原,沙漠、湖泊……一一從身邊匆匆掠過。
他覺得死在這一刻都願意。
但他終是覺得對不住方儀,一直不敢開口。今天,阿媛把他逼到了懸崖邊,爲了他的孩子,他不能再猶豫下去了。
他預先向餐廳訂好了餐,然後開車去接方儀下班。
方儀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就是站在二三十歲的女子身邊,她的美也毫不遜色。
鍾書楷目不轉睛地看着方儀,這樣的風姿,他以後再也欣賞不到了,心中隱隱有點不捨。但他立刻就覺得羞慚,他不能再貪心。他有阿媛了。
方儀在接電話,向他揮揮手,要他等等。
他把車調了下頭,方儀上車了。他習慣地替她繫上安全帶,把包包放在後座。
“方晴打來的,說關節痛,要來寧城找個專家瞧瞧。鍾藎房間空着,我讓她不要住外面,就住家裡好了。”
“嗯!”鍾書楷點點頭,“鍾藎走了嗎?”
“走了。走之前打了通電話給我,她說時間寬裕,明天走也可以,她想把票改簽。我說了她幾句,先是不吱一聲就說要出門,現在又拖泥帶水的,這哪裡像個檢察官,換我做領導,也不會看重她的……你的手能開車了?”
鍾書楷呵呵笑了兩聲,“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方儀看看他,“今天有什麼事發生了?”鍾書楷是不善掩藏情緒的人,他時而擰眉,時而挑眉,彷彿坐臥不寧。
“到家再說。”
門一打開,方儀嚇了一跳,茶几上放着一大束玫瑰花,紅得像血般。窗簾拉着,這樣屋內先於室外黑了下來。鍾書楷沒有開燈,餐桌中央早已擺放着一個銀製的燭臺,他拿出打火機,點上蠟燭。
餐廳內立刻柔情四溢。
“請!”他朝震驚不已的方儀欠了欠身。
方儀沒有動彈,她打量着鍾書楷,心,不是激動的,而是一點點的變涼。
三十年的枕邊人,她怎會不瞭解他呢?他的一舉一動,一聲嘆息,她都可以讀出豐富的內容。
暴風雨終於來了,這是最後的晚餐。
她在沙發上坐下。沙發足夠寬敞、柔軟,可以承受她所有的情緒。“你可以開始了。”她聽到自己平靜地說道。
鍾書楷緊張地直搓手,情況和他設想的有點不同,他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送餐的人在敲門。
揚州餐館的特色菜,魚香肉絲、紅燒獅子頭,翡翠白玉羹、清蒸鱸魚……每一樣都讓人垂涎欲滴。
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今天真是用了心。方儀不禁自嘲。
鍾書楷付了錢,關上門時,他久久都不敢回頭面對方儀。
“方儀,你……不僅長得漂亮,而且人也賢惠。”鍾書楷艱難地開了口,襯衣在去接方儀時,就已溼透,現在不過是又溼了一層。
“你準備給我頒獎嗎?”眼前的男人完全成了一個演技不高明的小丑,方儀黯然攥緊了拳頭。
“儘管外面誘惑很多,儘管你不能生孩子,我還是想和你到老。”
“然後呢?”
鍾書楷深吸一口氣,突地撲通一聲跪在了方儀面前,“她……懷孕了,是我的孩子……我沒有辦法,傳宗接代是男人應盡的義務。求你,放了我。”
方儀並沒有勃然大怒,相反,她完完全全鎮定下來了,“我們不是有鍾藎了嗎?”
“鍾藎是和你有血緣關係,但是她和我沒有半點關係。這個孩子是我的血脈,不一樣的。只要你同意離婚,你提什麼條件都行。”鍾書楷雙手合十,不住作揖。
方儀閉上了眼,“你今年多大了?”
“呃?五十七。”
“孩子今年出生,讀小學時,你該六十五,接送他上學放學,行動不太靈便了。那時你也退休了,沒有獎金沒有偶然收入,一月幾千塊,在寧城可是要省着點花。”
“這不是你擔心的事,我……和阿媛給他最好的生活。”
“她叫阿媛啊!”方儀的嘴角盪出一絲詭異的笑,“你從海南迴來,我去機場接你時見過她,很年青。”
鍾書楷面如死灰,“你早已知道?”
“得知老公出軌,我寬容過、妥協過、裝傻過,想着人生有什麼江山可打呢,湊合過一輩子吧!顯然,你沒有這樣的想法。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就是像你這樣跪下來,哭到要斷氣,或者以死威脅,你也絕不會回頭了,是不是?”
鍾書楷頭耷拉下來了。
方儀挺直了身子,“人生還是太長了,所幸我已走了一半。你起來吧,把你的鮮花、蠟燭,那些盤盤碟碟都帶走,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等我清點好了家中的現金和資產,擬好離婚協議書,我給你打電話。”
鍾書楷嘴巴張得很大,他沒想到方儀會這麼好說話。驚喜之餘,又有點失望。到這個時候,她連一句軟話也不肯說,好像巴不得他走是的。
他揉揉痠麻的雙膝,費力站起來,不想,腳下一軟,人往前一傾,他朝沙發上的方儀伸出手。方儀沒有接,他撲地又跪坐在地。
方儀看都沒看,優雅地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屋外新鮮的空氣飄進來,屋內的氣流太混濁了。
“如果可以……資產給你,我拿現金。” 這些年,方儀掌握家中一切經濟大權,鍾書楷從沒過問過。
方儀回眸一笑,“行。”
鍾書楷走了。
鍾藎去旅遊了。
方儀一個一個房間地走過,她想起方晴明天來,要收拾下房間。從櫃子裡拿出牀單時,不知怎麼停電了。她抱着牀單在黑暗中坐着,眼淚就這麼下來了。
鍾書楷一路歡歌趕到揚州餐館,阿媛在那等他的消息。
“怎樣?”阿媛迫不及待地問。
“她同意了。”鍾書楷用力地抱了阿媛一下。
阿媛眼睛一亮,“財產也是一人一半吧,不,你應該多點,我們有孩子,她那個女兒是抱的,不配得到任何財產。”
“我說要現金。”
“你瘋啦,如果她把存款轉移,你……你還有個屁呀!”
“她不是這種人。”
“那我是什麼人?她好,你和她過去,我去把孩子打掉。”阿媛氣呼呼地就往外跑。
鍾書楷慌忙去追,“我人都自由了,你還怕什麼?”
阿媛速度挺快,出了門就沒人影了,鍾書楷找到白色高爾夫,看見阿媛板着臉坐在車內。他走過去,發覺不遠處的路邊還站着兩人----湯辰飛和花蓓。
鍾書楷估計鍾藎以後也不會理他了,他也就沒機會和湯志爲做親家,還是有一點遺憾的。
“叔叔好!”隔着一株棕櫚樹,湯辰飛朝鐘書楷禮貌地點頭。
花蓓咧咧嘴,笑得有點牽強。“這車和藎開的那輛一樣。”
鍾書楷臉騰地紅了,不敢再久呆,“你們聊,我還有事。”拉開車門,一頭鑽了進去。
“車裡好像有人!”花蓓自言自語。
湯辰飛沉聲問道:“想知道是誰嗎?”
花蓓不解地看着他。
“我可以告訴你,那你也要告訴我,鍾藎和誰去了什麼地方。”
奶奶的,你就當我是一傻子吧!
花蓓氣得牙癢癢的,其實,她更想稱自己是一傻B。
在醫院的停車場,她天人交戰好幾回,最後是情感戰勝理智,她給湯辰飛回了電話。那慵懶略帶低沉的嗓音真是魅惑啊,她的小心怦怦加快了節奏。
湯辰飛真的是從良了,一改從前玩世不恭的談話,很紳士很禮貌,說許久不見,一塊吃晚飯吧,還在碧水漁莊。
這個“還”字讓她想起上次他放她鴿子的事,她想今天也英雄一回,別太把他當回事,可是嘴巴不肯配合,早早就答應了。事後,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晚上,她故意遲了半小時到碧水漁莊。唉,還是8號桌。湯辰飛已到了,紫色的襯衫,淺米色的領帶,那一言一笑,簡直就是禍害人類的一惡魔,而她就是自投魔網的一小羊。
他對她太瞭解,點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的最愛,所以她想擺個矜持都沒機會。他給她倒酒,給他佈菜,聊寧城即將到來的酷暑,談報紙的發行量、時下的熱點新聞、報社裡的潛在競爭。上帝啊,處處都是投她所好。她從沒受過他這樣的禮遇,眼淚悄悄在心窩裡氾濫。
她想,他對她也是放不下的吧!
她這個人呢,一感動就會失控,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大概是上水果的時候,他說起了鍾藎。就像是電石火光之間,花蓓驀地看清了一切。
她很遲鈍是不是?
不只是今天,在他們認識之後,她有次說起鍾藎,從那時起,他們每一次的見面都會聊起鍾藎。每每那一刻,他都是溫柔而又安靜。當她說完一件事,他又會提起一個新問題,於是,她接着說。就連鍾藎怎麼愛上凌瀚、爲凌瀚流掉孩子這些事,她也說了。
在她的敘說中,鍾藎的輪廓漸漸清晰,他愛上了鍾藎?也許是,也許不是。花蓓肯定的是從前到現在,他之所以接近她,全是因爲鍾藎,而不是放不下她。
真是被打擊到不行。
花蓓都想拂袖而去,但是這樣不是說明她還在乎他?
花蓓冷笑,她再也不會滿足他可恥的虛榮感了。她耐着性子坐好,揚起一臉的笑,“你傻了不成,你倆關係不是很好嗎,怎麼向我這個外人打聽她的行蹤?”湯辰飛啊,湯辰飛,你也有報應了吧!
湯辰飛一點也沒掩飾自己的失意,“她不接我電話,打去辦公室,她的同事們只說她不在,再多問,全是不知道。”他已經失去她消息近十二個小時了。
花蓓表示同情,“我們很久不聯繫了。”
“雞鳴寺的門票還是五元嗎?”
花蓓瞪大眼。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她有什麼委屈、心事都會向你傾訴。”湯辰飛停了一下,很誠摯地凝視着她,“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但她對我忽冷忽熱,我想知道我們之間隔着什麼、存在什麼問題?你希望她幸福,所以你會幫我,對不對?”
“不對。”花蓓拒絕得直截了當。“她是我朋友,而你不是。我不善良也不天真,所以不幫。”
湯辰飛溫存地笑道:“你們今天沒聊起我麼,那聊什麼了?”
“憑啥告訴你?”花蓓一看湯辰飛笑得莫測高深的臉,知道上當了。
“是不想告訴我她和誰在一起吧?”犀利的眸光從眼簾下方打量着她。
花蓓長記性了,不看他也不說話,拎起包包就往外走。真是賤呀,想着吃完飯讓他送她回家,她故意沒開車。
花蓓看看馬路上湍急的車流,真想衝上去,讓車撞死算了。
可恨的是,這個時間想擋輛出租車還挺難。花蓓只得踩着一雙高跟鞋,恨恨地往前走。
湯辰飛追上來了,他沒說我送你,只是陪在一邊,興趣盎然地看着她。
“湯少,以後沒誠意就別給我電話。帶着目的吃飯,再是美食,也食之無味。”
“我以爲我們都是鍾藎的朋友,那麼我們也會是朋友。”
“我還歪曲你了?”
湯辰飛忙擺手,“沒有,沒有,事實上我也挺想你的……”
“STOP!”花蓓大叫一聲,“拜託你不要亂撒迷魂藥,撒了也白撒,我不知道鍾藎在哪?”
湯辰飛輕輕哦了一聲,那樣子明擺着就是他不相信。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同時都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白色高爾夫。
花蓓心虛地偷瞟湯辰飛,傍晚時分,她開着同樣的白色高爾夫,把鍾藎和常昊送到了碼頭。
常昊還負着傷呢,但精神不錯。單手拖着個大行李箱,鍾藎要幫忙,
他還不肯。
她站在碼頭上,看着他們一前一後排着隊,隨人流檢票上船。那是一艘三層的旅遊船,夕陽映照着白身的船體,江水隨晚風微微盪漾,她情不自禁嘆了聲:好美!
鍾藎和常昊去哪,她是真不知道。她只知兩人是去查案子,而且行蹤越隱秘越好。情況還有點急,不然常昊不會摘下針頭就上船。常昊是怎麼受傷的,這兩人爲啥要同行,鍾藎說了可以提問題,但是沒答案。常昊接着拋來一枚橄欖枝,以後我在寧城接案子,花記者只要感興趣,我都會給你獨家。
常昊當時一邊輸液一邊吃飯,姿勢非常彆扭。想吃得斯文點,偏偏又做不到。但他非常努力地用表情、行動,都表達了對食物的讚美。那麼一個大的保溫桶,他吃得一點不留。鍾藎勸他不吃完沒關係,他說浪費糧食很可恥。大概吃撐到了,脣抿得緊緊的,眉蹙着,生怕一不下心就會冒出個飽嗝來。
看在他受傷的份上,花蓓想調侃幾句,終究沒忍。
旅遊船拉響長長的汽笛,沉甸甸的纜繩拋回船上。遊客們趴在欄杆上向着碼頭揮手、歡笑。
直到船駛進江心,花蓓纔回身上車。
她沒告訴鍾藎湯辰飛請她吃晚飯的事,她想鍾藎沒興趣知道。
“成交嗎?”湯辰飛踢起一顆石子。石子飛進花壇,發出清脆的迴音。
花蓓翻了個白眼,“誰家沒有個春夏秋冬,把自己管好就萬福了。”
她的爸媽也不是讓人省心的主,見了面就鬥得雞飛狗跳。坐在白色高爾夫裡的女人,她見過。以前和湯辰飛一塊泡夜店時,那個女人穿着透視裝,在裡面唱老得掉牙的情歌。她以爲聽衆會用口水和雞蛋把那個女人砸得面目全非,沒想到,現在人都懷舊,那女人有不少知音。
鍾書楷大概也是知音之一吧,但那個女人無論哪方面都不及方儀鞋面上的一粒塵埃,有什麼可緊張的,玩玩而已!
湯辰飛斜着眼睛看她,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一輛經過的出租車放慢速度,司機直着脖子問:“要打車嗎?”
花蓓直揮手,“要,要!”
臨上車前,花蓓扭頭對湯辰飛說:“我今年、明年、後年的廣告任務,都有着落了,最近也沒升職的打算,湯少你忙你的,別太關心我。”
車門一拉,挺舒暢地吁了口氣。
“妹子,你去哪?”司機樂呵呵地問。
花蓓眼睛瞄着外面,“去健身會所!”
湯辰飛並沒理會她話中的諷刺,也沒繼續裝紳士,就擡了下手,就陰着臉急急往回走。
這到底是怎麼了?鍾藎沒了消息,牧濤搪塞他,連花蓓也滑得像條泥鰍。
解斌來電話了。
他沒接。
稍停了會,解斌又打來電話。他咒了一句,按下通話鍵,“如果你又闖了什麼禍,直接給我閉嘴。”
解斌訕訕地笑,“湯少,真的沒什麼擔心的,捲毛律師那事,我找的兄弟做得非常乾淨,公安連個毛都發現不了。”
“這世上就你是一聰明人。”對,公安是找不到任何證據,可捲毛是個精明人。他在北京,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這樣的事,他會嗅不出什麼來?
當解斌向他邀功時,湯辰飛差點一口氣沒背過去。“我要做什麼,我會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以後不要再曲解我的意思,也不要擅作主張。”
“是,是!”
“你找我有什麼事?”
“這次是個好消息。我不是打發迎迎回老家了嗎,小丫頭貪玩,說坐船去看岳陽樓。你猜她在船上遇見誰了?”
“鍾藎!”
“哈,我們兄弟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迎迎說她和一個捲毛男人在一塊。”
湯辰飛突然心戛然漏了半拍。
花蓓想着湯辰飛剛纔的表情,心情越來越好。進會所時,還不自覺哼起歌來。從前臺領了衣服和毛巾去更衣室時,遇到了身高190的健身教練鬱明。
“你很久沒來了。”這人仗着體型巨大,把過道擋得嚴嚴實實。
花蓓皺皺眉頭,站得這麼近,她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是那種健康的散發出陽光般的年輕男人的味道。雖然沒那麼討厭,但是好像……很親密。
“我很忙!”花蓓僵硬了身體,目光從他敞開的胸膛溜到了地上。
“黑眼圈都出來了,一會出來我指導你做點運動,再泡個澡,今晚一定會好睡的。去吧,我等你。”他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誰啊?”管太多了吧!
鬱明指指更衣室,“把門鎖好。”
說完,大笑離去。會所經理看看他,“終於把大美妞等來了?”
“我還以爲她被我嚇跑了。”
“那這次可得好好抓緊。”
“當然。”鬱明點點頭,四下看看,“景大隊走了嗎?”
“沒呢,剛洗澡,在裡面喝茶,讓我們不要打擾。”老闆朝裡面一間緊閉的房門看了看。
房內此時煙霧繚繞,景天一和牧濤面對面坐着,一人手中一支菸。
“出了一身汗,真是舒服。”牧濤說道。
“最近太清閒了吧,都沒往外跑?”景天一半閉着眼。
“都是不需要費什麼心的案子,不算累。我請你查的那個號碼,有名目了嗎?”
“給你老婆發照片的那個?”景天一把菸灰缸拖近,摁滅手中的菸頭,那張被歲月摧殘得不輕的額頭,顯出被刀刻過的兩道深紋。
“別打馬虎眼,有啥說啥。”牧濤催道。
“你拿着胡老師的身份證,去趟移動營業廳,近三個月的通話、短信記錄刷刷立馬出來。這事何必給第三人知道,家務事就在家裡解決好了。”
景天一個性豪爽、義氣,向來快人快語,這樣子委婉迂迴,牧濤心頭不由地一緊,“對方背景很複雜?”
景天一搖頭,“有些事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但這事和我有關係。”
“你充其量算個跑龍套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天一!”牧濤不悅了。
景天一重新點了支菸,把表情藏在濃濃的煙霧之後。“發照片的這個主,到不是個什麼人物。女,二十二歲,四川人,在寧城某公司做會計。在發彩信之前,她打了通電話到胡老師工作的幼兒園打聽胡老師的號碼。這些,我還是從胡老師的手機記錄裡追查的,而這個號碼就在發照片之後,突然遇到了黑客攻擊,記錄被抹得一乾二淨。我特地找了專家來幫忙,專家嘆氣,說對方技術高明。我不甘心,索性來了個大調查……”
“你發現了什麼?”
“發現鍾藎和晚報一位叫花蓓的記者手機都被竊聽,我問同事爲什麼?同事支吾了半天,讓我不要問,說不是搞什麼非法活動。我又問竊聽的目的是什麼,同事回答說追女孩子走捷徑唄!我頭腦一熱,又往深處調查了下……”
“湯辰飛!”
景天一慢吞吞擡了擡眼,“這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之二,發照片的女子所在公司的幕後老闆就是湯辰飛。現在,這位女子已經被辭退回家了。”
牧濤心一下子沉了,“湯廳長知道這些事嗎?”
“父子倆關係緊張得好比現在的南海局勢,這不是件新聞。還有一件事,戚博遠的辯護律師常昊在酒店停車場被人刺了一刀,保安說是搶劫者所爲,但現場沒查到一點痕跡。”
牧濤站起身,披着個大浴巾,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人的能力有限,別把公安當成神。只能是腳疼時醫腳,頭疼時醫頭。其他部位,你看着不舒服也由他去。”
“你我雖然都成家生子,但也曾年少衝動過。我們追女人時,上能做到什麼,下能做到什麼?”
景天一自嘲,“老婆看中一條裙子,我一看價格,頭直冒汗,裝肚子疼把她哄出來。以後只要經過那條街,我都拉着她繞道。”
“我也差不多。”牧濤嘆氣。
“牧濤,這不是好萊塢大片。”
“我明白,說不定我也被人利用了。但是這一切僅僅只爲追個女人?”
景天一沒回答,說起了另一件事,“戚博遠公寓所在小區的錄像帶被盜一事,我也查過了。錄像帶確實找不着,但保安提供了一條線索。戚博遠妻子生前,曾有輛陸虎送她回家。因爲她平時不與人交往,陸虎那種豪車不常見,保安多看了幾眼,開車的是個英俊的年青男人。”
話音一落,休息室內瞬刻一片緘默。
許久,景天一伸了個懶腰,從臥榻牀上下來,“不早了,該回家啦!”
“天一,我眼前好像有許多塊碎片,我怎麼的都拼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
“那是最關鍵的一塊還沒找到。但是,我不希望找到。”
牧濤默然,他懂景天一的意思,但他有種感覺,那塊最關鍵的碎片,怕是散落在宜賓。擡手看錶,快十一點,鍾藎此時應該離武漢不太遠了。
“阿嚏……”鍾藎揉揉鼻子。江上風大,又下着細雨,溫度比白天涼了許多。在船上看雨和在都市裡看是兩種不同的景緻。沒有樹木和建築的阻擋,雨肆意地隨風輕舞。雨絲時而輕快,時而急驟,搖曳生姿地投入濤濤江水之中。
寧城到重慶是逆水破浪,江流平緩,水深江闊。寧城已經遠去,兩岸看不到一星燈火,夜很深了。
鍾藎是從夢中驚醒的。
她夢見凌瀚了,溫柔地看着她,手裡牽着一個孩子。孩子不過兩三歲,彷彿和她捉迷藏,臉藏在凌瀚的腿後。她只看見一隻翹起的羊角辮,哦,是個小姑娘。
這是你的孩子嗎?她有些心酸地問。
你不認識她?凌瀚問道。
像衛藍吧!她記得衛藍那張白皙如玉的麗容。
凌瀚嘆氣,慢慢蹲下身,把小女孩推到她面前,你好好看看。
她努力瞪大眼睛,明明這麼近,可她就是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她着急地眨着眼睛。
來,叫媽媽!凌瀚柔聲對小女孩說。
她呆住了,怎麼可能,她的孩子在三年前就沒了。我不是你媽媽。她把臉別開。
鍾藎,是她!你抱抱她,就明白了。凌瀚鼓勵地朝小女孩擠擠眼。
小女孩向前邁了小小一步,櫻紅的小嘴一抿,害羞地聳聳鼻子,突然咯咯笑出聲,朝她撲來。
她慌忙張開手臂接住……
她醒了,聽到外面汽笛的聲響,想起自己是在船上。懷裡什麼也沒有,枕頭濡溼了一大塊。
她無聲地坐了一會,披衣走出房間。
樓梯口有一盞灰黃的頂燈,勉強能看見四周的一切。樓下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放映室裡傳來音樂聲。此時,不是她一個人醒着。
她走上平臺,白天,這裡供遊客觀光、拍照,現在,只有她一個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鍾書楷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離婚是必然的。她也替鍾書楷不恥,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那時得知自己懷孕,她也曾這麼興奮過。
她沒辦法留下來陪伴方儀,其實陪伴也是枉然。發生這樣的事,別人是幫不上任何忙的,只有靠當事人慢慢撐過來。
她給方晴打了通電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方晴說立刻就去縣城坐火車來寧城。
有方晴照顧方儀,她不用再擔心了。但還是非常難過,不由地把自己的過去拿出來比較一般。內容不全部相同,結局卻是同樣的淒涼。
“阿嚏……”又是一個大大的噴嚏。鍾藎把外衣拉了拉,雨大了起來,她往中間走了走,要是淋溼了,怕是真要感冒。
真不習慣這樣的安靜,彷彿置身孤島,四周水茫茫一片。
上船時,她特意把三層船艙都轉了遍。她確定,凌瀚不在船上。她的辦法是有效的。
她卻沒有一點竊喜。
不管怎麼講,從縣城坐三輪車回安鎮的那個晚上,對於她來講,是一段再不可複製的經歷。
船在江面上行駛得十分平穩,沒有一絲不適。
她買的是二等艙的船票,一個房間有四個人。常昊拿着船票,找到工作人員,要求換成一等艙。“我手臂受了傷。”他說得理直氣壯。
這艘船從重慶到寧城是旅遊線,各個景點都要停靠很久,要六天才到寧城,遊客也非常多。返程時,就是一般的客船,只會中途上下客,兩天就到終點,船票不是很緊張。
常昊如願了。
那我住二等艙吧!她說道。
你幫我處理一次傷口,得多爬十多級臺階,不方便。他輕飄飄地就堵住了她後面的話。
船上有醫務室,並不要她幫忙。
一等艙是二人間,迎面就是大大的玻璃窗,對岸的風景盡納眼中。房中有空調、電視、放行李的桌子,還有獨立的洗漱間。
常昊要了兩個緊挨着的房間。
再過去一間住着一家來華遊玩的日本人,以爲她們是同胞,妻子哈着腰跑過來招呼。
她站在房間門口低聲嘀咕:真浪費啊!
“不然我倆擠一間嗎?”常昊看看她,問道。
當然不可以。她提着行李進房間了。
晚餐兩人在寧城吃過了,洗漱之後,到平臺上散了會步,她就催着常昊回房休息,畢竟是個病人。
江風有些水腥味,吹在身上溼潤潤的。遠處出現了一大簇燈光,是哪個城鎮?鍾藎一時間到辨別不出。這片燈光,一下子把人從縹緲的仙境拉進了現實。
“鍾藎?”濤聲裡,依稀有人在喊,那聲音帶着點慌亂。
鍾藎側耳傾聽,忙出聲,“我在這。”
“幹嗎不睡?”常昊一雙厲目在黑夜中炯炯瞪着她。
“你不也沒睡。”鍾藎輕笑。
“船上洗澡的水沒問題吧,我皮膚很不舒服。”
“你以爲是消毒過的自來水?”船上用的水都是處理過的江水,細細看,很不清冽,還有點泛黃,衝在身上滑膩膩的。
常昊沒說話。
“我帶了些風油精,你要麼?”
“我收回以前說過的蠢話,你……真的很好。”空氣裡盪漾着無色無味讓人慌亂的元素。彷彿有什麼神秘的物質被注入空氣,看不見,抓不住,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鍾藎揶揄道:“你這次拿我和誰比較了,錢夾裡的女友?”
常昊突然咳了起來,似乎是想轉移鍾藎的注意力。
鍾藎莞爾:“你受傷,把她嚇着了吧!”
常昊止住咳,挫敗地交待:“我不知道。”
“你沒告訴她?”
“我不認識她,怎麼告訴?”
“她……不是你女友嗎?”
“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從不同的人身上剪輯來的,然後PS了這麼一個人,你說是誰的女友?”
慶幸昏暗的燈光模糊了人的表情,不然常昊真無法掩飾自己的羞窘。
這是助理的主意,他對常昊說:常大律,在客戶眼裡你是個優秀的人,但也是個怪人。
怎麼個怪法?
二十九歲的男人,應該有女友。錢賺這麼多,名氣這麼大,還應該再有一個或兩個情人,這才符合邏輯。而你現在沒一點異性緣,連夜裡停在牀邊的蚊子都是公的,這非常不正常。我猜客戶和同行背後會說你有可能是個同性戀。在中國,同性戀是被鄙視的。
放屁,我性向很正常。只是我遇到的女人都很乏味,我不想降低我的檔次。
助理嘆氣,那你心裡面有個模子麼?
他隨意瞎編了幾句。
助理就像一位刑偵專家,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頭像給畫出來了。
滿意嗎?助理把合成的人像去影印社洗出來,讓他看看。
還行!他惦記着要看的卷宗,目光草草地斜了三十度。
助理把照片剪成名片大小,塞進他的錢夾,讓他應酬時,男人們聊起男女話題,他拿出來顯擺顯擺,這纔是正常男人的表現。
常昊以一貫的不動聲色敘述着自己對現實的妥協:這個世界是塊偌大的田野,在什麼季節開什麼花、長什麼谷,都有規律,你要是想反季節生長或者超前,就成了根雜草。
鍾藎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樣,但她還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囂張的個性、混凝土一樣生冷的臉,她以爲是寫不出“妥協”這兩個字的。
“你呢?”律師的問題從來就不溫婉。
“我沒有什麼故事。”笑意像流光,轉瞬即逝。其實在這樣的夜晚,在做了個夢之後,很想找個人傾訴。
常昊不是好的對象。
常昊一下子以爲遇到了知已,不禁大發感慨:“我認爲在我們這個年齡,用大段的時間來了解、戀愛是無意義的。熟悉一個人並接受,三個月就夠了。所以不用那麼着急。”
鍾藎微微皺眉,做這人的女友,有一顆地球人的心臟是不夠的。
“你不認同我的話?”
鍾藎忽覺睏意襲來,睏意中添了幾分涼意。內心掙扎了幾分鐘,說了句掃興的實話:“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鍾藎僵在原地。
常昊隨即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是我們……房間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兩分鐘,你先走。”越說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鍾藎擡頭看看天。雨停了,雲被風吹散,夜空中出現了幾顆星星。
常昊懊惱地去摸口袋,剛剛一看到鍾藎房間的門虛掩着,匆忙跑出來,忘了拿煙。此刻,很想抽幾口的,緩緩心中莫名的無力。但這樣的無力讓他不覺得挫敗,反而有幾份期待。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過一般,潔淨得發亮。兩岸巖壁聳崎,灘多流急,不時可以看到一兩座掩在山巒間的房屋,山徑上有揹着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臺上的遊客多了起來,拍照、談笑,認識和不認識的全紮成了堆。
鍾藎和常昊上來得晚,她先陪常昊去醫務室換藥包紮。
一條裝滿木頭的大船與旅遊船擦身經過,船老大揮揮手,黑紅的臉龐憨憨地笑着。鍾藎察覺到身後有兩道目光戳了過來。她回過頭,沒有捉住。她沒有出聲。不一會,那種感覺又來了。她沒回頭,和常昊說着和三峽有關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個小碼頭,有些遊客在這裡上岸。碼頭上戴着民族頭飾的小姑娘在賣茶葉蛋、烤得金黃的小魚。剛摘下來的櫻桃裝在竹籃裡,令人心動難耐。
“那個櫻桃看着很好吃,我去買點。”鍾藎和常昊說了聲。
“還要什麼嗎?”秤好櫻桃,她擡起頭問常昊。
目光準準地扣住了那兩道來不及躲閃的視線,似曾相識的一張麗容。腦中靈光一閃,鍾藎突地就想起了這是那天在酒店電梯前遇見的和湯辰飛一起的年輕性感女子。
女子慌亂地轉過臉。
很奇怪,當時只是匆匆一瞥,鍾藎竟然記住了這位女子,而這位女子顯然也認出鍾藎了。
鍾藎故意裝得稀鬆平常,就像沒察覺到什麼似的。那個女子的視線又幽幽地瞟了過來,帶了些怨氣,帶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間洗櫻桃,水滿溢到池邊,常昊把水籠頭關了,她才啊了一聲。
“說說吧!”律師很善於發現問題。
鍾藎咬了咬脣:“我在船上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她沒過來向我打招呼。”
“你主動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開。”
“她和戚博遠案子裡涉及到的人扯得上關係麼?”
鍾藎沉思了一下,點點頭。付燕是湯辰飛的繼母,這個女子是湯辰飛的誰,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識。
常昊朝艙外看看,碼頭上還有遊客圍着小販們在討價還價。“我們立刻下船。”
“爲什麼?”
“我想重慶碼頭說不定已經有人在等着爲我們做導遊了。”
鍾藎相信湯辰飛是有這個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見識過他盯人的法力,所以這次她才停用手機。如果付燕和戚博遠有什麼關係,湯辰飛只是她的繼子。從湯辰飛話語中聽得出,湯辰飛對付燕並沒多少好感。他這樣子緊迫盯她的動機是什麼?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熟男會像青春少年一樣去瘋追一個女孩。
閱歷,讓男人豐富,但同時,閱歷,也讓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卻。
湯辰飛不僅是熟男,還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處處都是迷霧。
兩人夾在人流中上了岸,旅遊船慢慢離開碼頭。鍾藎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陽光,看到那個女子張望着江岸。陽光鍍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個發光體,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會,便是個小鎮。常昊說先吃午飯,然後打聽怎麼坐車去宜賓,不去重慶了。
小鎮倚山而建,只有一條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兩人爬了幾百級臺階,在一座石橋邊,看到一家還算乾淨的麪館。
常昊買了兩碗麪。
面端了上來,把鍾藎嚇了一跳。碗大得像個小面盆,整張臉都可以埋進去。熱氣繚繞的湯麪上漂着一層厚厚的紅油、碧綠的蔥花、嫩黃的薑絲,大塊鮮紅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湯裡。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時一股鮮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滲到五臟六腑,把這幾夜吸在骨子裡的溼氣全逼了出來。“真好吃!”眼皮一擡,發覺鍾藎看着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開,拉過鍾藎的碗,用力吹着繚繞的熱氣。
鍾藎心頭一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漿店,凌瀚爲她吹去鮮肉餛飩上面的熱氣……
常昊沒覺得這行爲有多親暱,不知是抱怨還是責怪,“這面在城市裡是吃不到的,趁熱吃味最正。你要入鄉隨俗。好了,現在不太燙了。”
鍾藎催眠般的挑起幾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兩口下去以後,舌尖變得麻木,漸漸不覺得辣,鮮味逗引着口沫涌泉似的,嘴裡滑溜着,不知不覺將小盆似的一碗麪全吃了下去,只餘了點湯水。
常昊欣慰地笑了,雖然就是曇花一現。
麪館老闆告訴兩人,想坐車去宜賓,得先坐船去縣城,然後再坐火車。
兩人又上了船。
鍾藎以爲還要從長江上走,船老大把像女人細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轉,拐進了一條大河。
山是碧綠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見的遠處,彷彿只要用手一擰,那山便可淌出濃濃的綠色漿汁來。
坐在船上的鐘藎心情不禁好了起來,這樣意外的美景,真是讓她打着的“旅遊”旗幟名副其實。船老大介紹,河兩邊的岩石上有許多懸棺,還有古棧道、柑橘樹。這一帶的柑橘,非常出名,這個季節,還沒掛果,只有滿山遍野的果樹,但鍾藎不
遺憾了。
岸邊出現了一棵幾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鍾藎擡手想問船老大那樹有多少年了,擡了幾次,都沒成功。低頭一看,她貪看美景,身子不住往外傾,早已滑到了船邊。常昊怕她落水,一直緊緊地拽住她的衣袖。
他臉上的神情絕不是溫情脈脈,反而像一個疼愛孩子的家長,故作張牙舞爪,內心卻是慈祥和藹。
鍾藎忽然有了一絲感動。
兩個人是第二天上午到達宜賓的。宜賓沾着五糧液的香氣,小城繁華而又熱鬧。兩個人找了家賓館坐下。
登記時,總檯小姐熱情地問兩人是來旅遊的還是訪友的,如果旅遊,賓館可以幫着租車、找導遊。
兩人已經兩夜沒睡好,今天不作考慮,先睡飽再說。常昊謝絕總檯小姐的好意。
“你是寧城人?”總檯小姐覈對鍾藎身份證時,興奮地叫了一聲。
鍾藎納悶,寧城可不是小城,在國內的名氣很大,城市人口一千多萬,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總檯小姐捂着嘴笑,“寧城人真漂亮,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清麗修長。”
“你見過幾個寧城人?”常昊嫌這小姐話多,有點不耐煩了。
總檯小姐臉紅了,“我去年剛來這賓館,一開始就是做導遊,我接待的第一個遊客就是寧城人,他姓湯,要去龍口鎮。我陪他過去的。”
鍾藎下意識地去看常昊,龍口鎮正是他們下面的行程。“他很帥,笑起來有點邪魅的樣?”
“你認識他?”
鍾藎脫口說道:“是的,我認識湯辰飛。”
總檯小姐嘴巴張得大大的,“天啦,這世界真小!”
本來就是一村莊,村裡誰家的祖宗十八代,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歡古玩,是去那兒尋寶的嗎?”
“不是,他去找一個人。”
“誰?”
總檯小姐抱歉地笑笑,“我不清楚,他讓我在鎮子口等着的。”
賓館只有四層樓,房間在三樓,沒有電梯。在第二個樓梯口時,常昊扭頭看了鍾藎一眼,“湯辰飛有多帥?”
鍾藎不明所以。
“品相不錯的蘑菇通常有毒。”
隔天。
常昊和鍾藎沒有租車,而是像普通人一樣跑去車站坐公共汽車。
“你租輛車,一進鎮子,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自然有防衛心理,你要打聽個什麼,人家不一定和你說實話。”常昊說。
鍾藎瞅瞅他,覺得這是掩耳盜鈴。兩人穿的都儘量樸素了,但和山民們站一塊,區別還是很大。再一張嘴,誰會當他們是本地人?但她也認爲坐公共汽車比較好,湯辰飛租了次車,都過去一年了,總檯小姐還記憶猶新。
車開得非常慢,路上只要有人攔,不管是不是站臺都會停。一停還不是一會半會,司機彷彿和誰都認識,趴在窗口,和路邊的行人聊天。車上沒人催促一聲,顯然這是一個正常現象。
鍾藎搞不清方位,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不免露出煩燥之色。
常昊卻非常泰然。“對於改變不了的事物,你要麼直接放棄,要麼安下心來接受。你選擇哪個?”
“你應該去做個教師!”講出來一套一套的,鍾藎朝他扔過去一個白眼。
“我本來就是教師。”
“不是吧?”
“我每個月都會到政法學院做講座。作爲未來的律師,他們不能只坐在課堂上紙上談兵,他們必須接觸實例,更需要與實踐者面對面的交流。”
“他們怕不怕你?”這張個性鮮明的臉,還有那些傳聞,看着並不性情溫良。
“瞭解了就不怕。”常昊慢條斯理。
“那還是有人怕的?”
“你怕我嗎?”
鍾藎嚥了下口水,覺得有點熱。幸好,車終於動了,有風從窗外飄進來,沖淡了車內的一些悶熱。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觸的這段時間,雖然不長,但足已看清了他的爲人,還不算壞,但要是想喜歡上,也不容易。
“我又沒犯罪,幹嗎怕你?”
“你要是犯了罪,我會無條件地幫你辯護。”常昊說時,竟然帶着笑意。
鍾藎也是一笑而過。這明顯是個非常低級的笑話。
幾個月之後,常昊獨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陽臺上,想起這次談話,都有把自己捏死的衝動。
坐在前排的一個扎着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過頭,朝兩人笑笑,“你們是北京人嗎?”
她說的是普通話。
常昊清咳一聲,“是的,聽說龍口鎮有座古廟,廟裡有不少好東西,我們想過去看看。”
女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齊又潔白的牙齒,“拜拜佛還可以,想尋古董就趁早回吧。真正的古董早沒了,現在的都是仿製的,然後做舊。我去過北京呢,在那打過半年工,現在我在天津。”
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鍾藎一把,讓她接話。他和年青姑娘沒話說。
鍾藎友好地笑笑:“這樣啊,那其他有什麼好玩的嗎?”
女子非常熱心,“龍口鎮很小,鎮口是座石橋,橋下有棵大槐樹,過去就是古廟了。鎮子上就四五家店鋪,你們要是想過夜,只能向人家借宿。”
鍾藎看看常昊,他們都沒想到這一點。
常昊用眼神示意,到時再說。
“聽着真有點失望,我們在宜賓聽導遊介紹,說龍口鎮風景秀美,古韻流長,還出過不少名人。”
“名人?”女子狐疑地眨眨眼,“你們聽錯了吧,龍口鎮讀大學的都沒幾個,哪來名人。”
鍾藎和常昊都愣住了。
“有一位叫戚……”
話音未落,車子突然一個急剎,鍾藎往前一傾,下意識地抓住常昊的手臂。正是那條傷臂,常昊疼得臉都白了。
“對不起!”鍾藎慌忙鬆開,一臉愧疚。
常昊反過來安慰她,“不疼啦!”
那邊,司機已經罵開了,“戚瘋子,你又不想活了!”
回答他的是一記高亢而又嘹亮的歌聲:“嘴裡喊哥哥,手裡摸傢伙。世上沒有幾個清白人,大河漲水小河滿,遠水解不了近渴哦……”
很奇怪,鍾藎和常昊居然都聽懂了。
一車的人全笑了。
鍾藎站起來,車前面站着一老頭,看不出歲數,像是六十多歲,可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說七八十也差不多。這麼熱的天氣,他還穿着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頭上戴着唱戲的那種烏紗帽。花白的頭髮和鬍子直到腰間。此時,他雙臂張開,像飛翔的鳥兒般。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還透出一絲不爲人察的邪光。
司機跳下車,朝他吐了口唾沫,“我今天要是把你給撞死,我不會賠一分錢,你卻沒個人幫你收屍。滾,滾!”
老頭驀地往後一仰,就那麼橫在車前面,又高聲唱道:“大河行船不怕風,有心戀郎不怕窮。結情只爲情義好,無油炒菜味也濃……”
車上的人起鬨地鼓起掌。
老頭來勁了,唱得更高更歡。
司機好氣又好笑,踢了他兩腳,“大仙,我錯了,你給小的讓個道。行不?”
老頭嗖地坐了起來,伸出髒兮兮的手,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司機。
司機重嘆一聲,單膝跪下,讓他摸了摸頭。然後,老頭站起身,唱着走遠了。
“媽的,今天真是倒黴了。”司機上車後,不住地用手去撣頭,彷彿那兒黏着什麼。
“他是不是受刺什麼刺激了?”鍾藎問前坐的女子。
女子笑道:“他說他是峨眉山上的無眉大仙,到凡界普渡衆生的。哈哈!他沒受什刺激,他們一家都是瘋子。”
“遺傳?”出聲的是常昊。他轉過身對鍾藎耳語:“精神病患者的病因,一是遺傳,二是社會心理因素。中醫稱爲癲症和狂症。”
女子撇撇嘴,“我不知道,聽我奶奶說,這家人中了邪,他爹就是瘋瘋癲癲,生了三個兒子,也這樣。哦,他是戚老大。”
“他姓戚?”鍾藎失聲驚問。
女子點點頭,“是呀,這個姓在龍口鎮不多,就他們一家。”
“那還有兩個兒子呢?”
“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從山上摔死了,老三從小就送到廟裡寄養,希望能驅掉邪氣。”
“老三叫什麼名字?”
女子害羞笑笑,“戚老三的年紀比我爸爸還大,我哪知道呀!”
此戚是彼戚麼?
鍾藎和常昊帶着疑惑下了車,車站就在古廟前。其實根本不算是個站,一塊大木牌上寫了三個黑字“龍口鎮”。
女子打過招呼,先走了,她家離龍口鎮還有四五里路,她還要走幾十分鐘的山路。有一個當地的男孩從廟後面閃了出來,十四五歲的樣,趿着拖鞋,臉曬得黑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鍾藎,神秘兮兮從懷裡掏出一捧類似清朝銅錢樣的東西,“要不要?”
常昊遞過去一張老人頭,男孩搖搖頭。常昊又加了一張,小孩把銅錢往常昊手裡一塞,搶過老人頭,笑了。
接下來一切就方便多了,在小孩的指點下,兩人先去了鎮上唯一的一家飯店吃午飯。以這家店爲中心,四周散落着幾戶人家。
飯店還是老字號,從爺爺輩就有了,現在的老闆兼夥計是孫子,一個四十多歲的粗壯男人。他告訴常昊他姓餘,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還看見過外國人。
都是山裡的野味和自留地裡種的蔬菜,非常新鮮。四菜一湯,很快就端上來了。餘老闆用毛巾擦擦頭上的汗,自來熟地端了張長板凳坐到飯桌邊,看看鐘藎,呵呵一笑:“你媳婦蠻俊的,看得出,她挺疼你的。”
鍾藎正在給常昊夾一筷臘肉,畢竟他胳膊受傷了,一聽這話,筷子抖了下,肉掉地上了。一條大狗從門外跑進來,含着肉就跑。鍾藎嚇得腿一縮。
常昊朝狗瞪了一眼,溫和地看向鍾藎,“真不該帶你來這,這一上午給嚇兩次了。”
“咋的?”餘老闆挺好奇。
“一個瘋子差點被車撞了。”
餘老闆哈哈大笑,指指對面的一座破舊木樓,“他常幹這事。你別看他瘋,到了晚上還知道回家。那是他老婆。”
從木樓裡走出一個佝着腰的老婦人,聽到說話聲,朝這邊看了看。
“他還有老婆?”鍾藎問道。
餘老闆笑嘻嘻地回道:“他又不是生下來就瘋,到三十來歲才瘋的。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媳婦也漂亮。他瘋了後,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鍾藎同情地嘆了口氣:“那爲什麼不去醫院看看?精神病是可以治的。”
“看過,就是好不了幾年就又發病。他家男人都這樣,以前他爹還怕人,見人就咬,家裡人不得不用一根鏈子把他鎖在家裡。我小的時候看見他就哭。”
“你的意思是他們瘋的程度是不同的?”常昊問道。
“人有百性,瘋也有百態。戚瘋子不傷人,就是愛唱個歌。他弟是個悶葫蘆,和誰都不搭話,像只猴子似的,整天呆在山上,吃樹皮、野果,最後還死在山上。”
“他們就沒一點相同之處?”
餘老闆抓抓頭,“哈,都有一股子仙氣唄!”
裡間的廚房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嘰嘰說了好一會,鍾藎和常昊看着餘老闆,他們一句都沒聽懂。
“是我媽,她說我記性不好的,他家的老三就是個正常人,還跑到大城市讀了書。”
鍾藎心倏地加快了幾拍。“他們的病並不是遺傳?”
餘老闆眨巴眨巴幾下眼睛,“什麼遺傳,是這木樓驚着了地仙,老天懲罰他們的。戚老三送到廟裡吃齋唸佛,不就好好的嗎?他是我們龍口鎮上書讀得最多的,比大學高一級呢,還娶了個教人識字習文的媳婦。”
鍾藎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她能聽到筋脈咯咯作響,是戚博遠和付燕?是嗎?
常昊不動聲色地問道:“他們現在很少回龍口鎮吧!”
“他媽媽在世的時候就不准他回,現在他大嫂也不讓他回,怕被地仙認出他是戚家的後代。他結婚是在外地辦的,沒請龍口鎮上的人。他媳婦後來來過一次,給他大嫂丟了些錢,以後再沒來過。聽說兩人一塊去城裡了。”
“她也是四川人?”鍾藎問道。
“也是宜賓的,宜賓大着呢,不只是這麼一個鎮。她家離這有百十里,叫下灣鎮,那兒山多,不像我們這邊平坦。”
常昊掏出錢包,讓餘老闆結賬,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也是從城裡來的,你說下他們的名字,說不定我們認識呢!”
四菜一湯,餘老闆只收了五十元錢,非常便宜。“戚老大叫天賜,老二叫榮華,老三叫富貴。那個媳婦我只知道姓凌,叫啥名就不知了。”
鍾藎蹙起眉頭,怎麼一下子扯沒邊了。
兩人謝過餘老闆,走出飯店。常昊輕聲對鍾藎說:“我讀書時,班上有幾個農村來的女生,嫌名字土氣,在畢業前,全改名了。我當時也想改名來着。”
“呃?”
“不想沾名人的光。不過,後來我想想,他又沒申請專利,憑啥他能叫我不能叫,再說名字就是一個代號,不需要太在意。”
“你……是想說這戚老三就是戚博遠?”
常昊凝視着眼前的小木樓,外表是破舊,裡面收拾得還很乾淨。晾衣繩上晾的幾件衣服,並不破破爛爛,相反,都有七八層新。顯然,主人的生活還過得不錯,只是懶得改變環境而已。
“是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誰?”誰姓凌呀?被他殺死的那個姓衛。
“戚博遠的資料上沒寫他以前有過婚姻記錄。在鄉鎮。很多人習慣結婚後再領證,說不定他妻子發現他家的真實情況,沒敢和他領證就分手了。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結婚,光有感情是不夠的。她從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來的身影,膽怯了。”常昊目光停留了幾秒,才緩緩抽回。
鍾藎覺得可以這樣分析,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問的。
常昊又說道:“名字可以改,姓就不能改嗎?”
啊?
“一個女人不想別人知道她有過婚史,換個姓名,你能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誰?”
“現在你知道多少,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常昊笑笑,雖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發毛,但總歸感覺到他的親和。
有過婚史的女人與大齡剩女,對於男人來說,選情人,是前者,有風情有經驗。如果是挑來做老婆,那必然是後者,清白、簡單。
常昊真是一針見血。
鍾藎對他簡直就有點崇拜了,如果確定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那麼湯辰飛一些奇怪的行爲就值得推敲了。
常昊仰起頭看看太陽,自言自語道:“百十里山路,今天怕是趕不到了。”
“那怎麼辦?”
“走到哪算哪?”
“那晚上在哪過夜?”鍾藎憂心忡忡。
“你沒野營過?”常昊不以爲然。
還是那賣古錢的男孩幫的忙,找了輛摩托車送他們。常昊爲了感謝他,把那一把古錢還給了他。男孩咧嘴笑笑,欣然塞進懷裡,等着下一位遊客出現。
摩托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飛馳,不亞於高空玩雜技。鍾藎嚇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閉得緊緊的,山風像哨子般,在耳邊呼嘯個不停,她感覺整個人成了片薄薄的葉子,不知道下一刻的命運是什麼。常昊那頭捲髮更是壯觀,像被颱風侵略過的鳥窩,支離雜亂,一片狼藉。
一路上還是有幾戶人家,像星星散落在各個山腰。山下的水田已經插上秧苗了,黃牛悠閒地在山野間吃着草。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裡面不時有年輕女子的歌聲飄出。
時光在這裡是安靜的、緩慢的,摩托車在一大塊苞谷地邊停下時,鍾藎看了下時間,快八點了。寧城的八點,華燈綻放如繁花,而這裡,暮色淺淡。
司機收了車費,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說翻過這座山就是下灣鎮,車開不了,必須得靠自己的雙腳。山裡蛇蟲多,不熟悉的人晚上還是不要翻山。這兒看苞谷的人有草棚,湊合一宿,明早再過去。
其實不是夜晚,鍾藎也翻不了山,兩條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
穿過密密的苞谷叢,兩人真看到了一個草棚,一個老頭蹲在一個石塊壘起的土竈前燒火,不知煮的什麼,一股股甜香飄蕩在空氣中。
山裡人純真簡樸,一看兩人便知來意。
鍋裡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頭又去地裡折了幾個,就算三人的晚飯。
啃着新鮮清甜的苞米,喝着山泉煮開的茶,一擡頭便見滿天星辰,鳥兒飛過時撲打翅膀的聲音是那麼清晰,這一切都讓鍾藎覺得新奇,可不知爲什麼,她沒有一絲陌生感,彷彿很久之前她曾來過。
草棚裡只有一張簡易小牀,早早鋪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頭很大方,把牀讓給常昊和鍾藎,他在竈旁靠一靠。
常昊說我陪你吧!
關門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擱在窗臺上的馬燈挪到門邊,這樣子棚裡光線暗些,方便入睡。然後,他把外衣脫了,墊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傷,做起來不免笨手笨腳的,但他的神情卻是一絲不苟的。鍾藎歪着頭看他,沒有去幫他的忙。
常昊給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說道:“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你喊一聲。”
鍾藎笑了笑:“其實你骨子裡也是一個細膩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爲男人,做這些是應該的。”當然,他以前沒爲某個女人做過,但他有天賦。
“謝謝!”
常昊擺擺手,迅速而又慌張地閃了出去。
昏暗的燈光,發黑的棚頂,鍾藎在牀邊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膚都在叫囂着累,精神卻有點不平靜。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來的人是凌瀚,她會捨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說一夜的話。說些什麼不重要,他總會微笑地聽着,輕撫着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脣,過一會發出一個語氣詞,代表他非常專注。
這麼安寧的夜晚,察覺不到時光的流動,十指緊扣,聽着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彷彿天已老地亦荒。
說不清的唏噓在心頭。
這晚上,鍾藎又一次夢到凌瀚。
他像是在龍口鎮,又像在某一個陌生的村莊。她向他走過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那麼無奈、悲痛、絕然,他讓她走,說不想見她。她哭了,說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你不可以這樣殘忍。他說真正殘忍的人是你。她問爲什麼?一陣山霧襲來,他不見了。
鍾藎醒了,懷裡抱着常昊的外衣,門外靜悄悄的。
驀地,門被輕輕推開,她忙閉上眼。感覺到常昊走到牀邊,低頭看了看她,把被子輕輕拉上。
他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又站了一會。
他們已經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來好像是有點不同的。他又說不出是哪點不同,就是平白無故地讓他心亂、血液發燙,心中塞滿了異樣的感覺。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進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點。他沒喝什麼酒,卻連耳背都紅了。老頭問他們是不是新婚?他義正詞嚴地回答他們只是同事,可聽着這話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清涼涼的,滑滑的。她眉皺了下,他受驚似的縮回手。
四周安靜極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在這靜謐的夜裡像拉着風箱。他愕然地發現,心裡潛藏着一個陌生而又巨大的衝動,他想把她抱起,緊緊地。
他又一次慌亂地跑了出來,讓夜風吹了好一會,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朦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裡的人,都籲出一口長氣。
老頭已經下地幹活了,給兩人又煮了一鍋苞米。常昊領着鍾藎到山澗簡單梳洗了下,他們像往常一樣說話,但是眼神沒有一點交會。
吃完苞米,兩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過來的小徑,彎彎曲曲伸向山林深處。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樹枝,邊走邊拍打着兩邊的灌木叢,給蛇蟲提個醒。鍾藎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煙裊裊的房舍,兩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過頭看鐘藎,“終於到了。”
鍾藎頭髮溼溼的黏在額頭,她疲倦地舔舔乾裂的脣,“是呀,我都快體力透支了。”
常昊汗溼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後朝她伸過去。
鍾藎搖搖頭,“你還受着傷呢!”
“再受傷,我也是個男人。”他的手固執地舉在半空中。
鍾藎猶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遞給了他。他們之間已經有點彆扭了,如果她再刻意迴避,那麼以後就無法自然相處。就當什麼都沒察覺吧!
常昊也沒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謹慎。那條傷臂彷彿滋生出無窮的力量,一點也不疼了。
下灣鎮說是鎮,實際上是個山民的聚集點,大部分人家都分居在山裡各處,鎮頭到鎮尾,數得過來幾戶人家。
常昊向鎮頭一戶人家打聽,這裡有沒有一戶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着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個姑娘做教師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這家院中曬着幾大匾藥材,大門敞着,兩人在門外叫了聲,沒有人應答,走進去,屋子裡也沒有人。
難道上山採藥去了?常昊自言自語。
鍾藎四下看看,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個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紅木做的,古色古香。裡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發紅,裡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幾張是彩色的,有一對年老夫婦抱着一個男孩,有男孩揹着個小書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時候迎着光,男孩眼微微眯着,一對濃眉輕擰着。最後一張是一位三十多歲女子和男孩。男孩長大了些,眉宇間的英氣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後他是多麼的俊朗陽光。女子沒有看向鏡頭,而是俯首凝視着男孩,表情溫柔、憐愛。
“這男孩和戚博遠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常昊沉吟道,“他……還有一個孩子?”
鍾藎緩緩閉了閉眼,倏地一下,用力睜開。
她把照片從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鍾藎!”常昊看着鍾藎身子突地往後倒去,他衝過去,伸手扶住。
黑暗還是像座山壓過來了。
在杭城,她以爲是錯覺,除了年紀不同,天下怎會有這麼相像的兩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對她說:把孩子打掉吧,他不會希望有我這樣一位父親的。
誰在她耳邊說過:心理學家就是一瘋子。
她走了這麼久,走了這麼遠,找的就是這一個答案麼?
沒有人回答,黑暗越來越深,鍾藎兩眼一閉,失去了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