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鍾藎的辦公桌就從偵督科搬去了資料室。前前後後加起來,她在偵督科呆了恰好半年。手裡的工作移交給了同事,偵督科沒有補充新鮮血液。牧濤臉黑黑地要去找檢察長,鍾藎攔住了。從進偵督科那天起,牧濤非常維護她,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只怕再這樣下去,有些事會越來越說不清。
人的想象力向來豐富。
她敬重牧濤,她比他更在意他的形象。
“我不會放下那件案子。”走的時候,她對牧濤說道。
牧濤第一次感覺鍾藎並不是看上去那麼柔弱,“我也不會就此擱淺,但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單獨見湯辰飛。”他叮囑。
鍾藎沉思。
資料室已有四位科員,三女一男,對於鍾藎的態度不冷不熱。辦公室剛換了一批新的檔案櫥,鍾藎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資料重新登記、輸入電腦。這個工作很龐大,估計至少得半年才能完成。好處是鍾藎不需要與任何人打交道,非常安靜。
換崗位的事,鍾藎沒和任何人說,包括凌瀚。她現在上下班定時定點,多了許多時間陪凌瀚。這其實是她目前最想要的。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凌瀚沒讓鍾藎亂擔憂,他的態度似乎變得積極而又明朗。
衛藍沒有從北京傳真處方過來,而是拜託寧城的一位精神病專家替凌瀚複診。
那位專家在江北開設了一家治療兼療養的醫院。鍾藎開車和凌瀚一塊過去。經過長江大橋,交通有點堵。凌瀚朝不遠處屹立的一幢幢新建樓房,說:“那是臨江苑,阿姨在那給你買了套房。”
鍾藎微笑:“你們見過面?”
“是的,也沒好好招待阿姨。”
方儀來小屋的事,鍾藎知道,但她想凌瀚主動提起。隔了幾日,方儀也把她帶到了臨江苑。
她站在江岸邊,天是鉛灰色的,陽光藏得極深,江水顯得有些渾濁,有幾艘大貨船交錯駛過,兩岸綠色的蘆葦隨風搖擺,這一切無形之中,都增加了江面的動感。
她回身,雷教授書寫的“臨江苑”三個字高高懸掛在小區大門的正中。字體巍峨又不失俊逸,大氣磅礴。
方儀目光膠在那三個字上,沾沾自喜,當初我一眼看中這裡,沒想到還有這樣一份緣。
她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份嬌態。
鍾藎忙轉過頭看江水。
臨江苑主體已封頂,後期的綠化與裝飾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售房部小姐一再保證,再過半年,就能交房。
“喜歡這兒的環境嗎?”前方的車開始蠕動。
凌瀚輕輕說:“怎會不喜歡,像個夢一樣……”
鍾藎控制不住鼻子發酸,“書房朝着長江,你在裡面寫論文。累的時候,站在陽臺上,吹吹江風,看日出日落,看四季交錯。”
“春天到了,我們放下一切,去安鎮看油菜花。”
淚嘩地一下衝出了眼眶,鍾藎羞澀道:“別管我,我是因爲太開心。”
凌瀚探過身吻鍾藎的雙手。
療養院很幽靜,穿着病號服的病人在林蔭下面散步,除了目光呆滯,看上去和常人沒什麼兩樣。
專家讓鍾藎在外面坐會,“等下再告知你具體情況,你若在一邊陪着,他心理壓力劇增。”
鍾藎點頭。
樓下牆上掛了許多幅風景畫,鍾藎一幅一幅的欣賞。一位中年男子捧着一箱藥劑從外面進來,汗流得太多,手有些打滑,他不住擡起腿頂箱子。鍾藎上前幫他搭了一把。他道謝,把藥劑送進庫房。他拭着汗,問道:“你是病人家人?”
鍾藎點頭。
男子眼中流露同情,“非常辛苦吧!”
“沒有啊,我覺得很幸福。這兒病人好像不太多。”
男子說道:“你看到的都是病情較輕的,大部分關在裡面。你要進去看看?”
鍾藎搖搖頭。
“他們個個都像恐怖分子,不知道能幹出什麼可怕的事。家人把他們送到這兒,算了卻了心事。有些人進來就不會再出去。”
鍾藎聽得心慼慼。
等候的時間有點長,長得超出了鍾藎最遠的想象。時間一分一秒細砂輪似地打磨着她的神經,把她的耐心磨得像一張紙---是那種用鋼筆輕輕一勾就勾出纖毛來的薄紙。
終於,凌瀚從樓上下來,護士領着他去拿藥。鍾藎走進專家辦公室。
專家兩手交插,站在窗邊。
“他的情況非常好,好到我覺得衛醫生誇張了病情。”
鍾藎心中一喜。
“但還有一種情況,聽說過中國有句諺語麼:久病成醫。他是屬於清楚自己病情的患者,又深諳心理學,他有可能已經學會隱藏病情,知道怎麼應付醫生的診斷。反言之,他體內的抗藥效性很強,藥物沒有太多作用,他完全是用意志在與病情對抗。”專家又說道。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專家高深莫測地回道:“他還是一個病人!”
鍾藎的心又惴惴然,“那我們能做些什麼?”
“別給他壓力,好好過日子。”專家伸手握住鍾藎的手,“他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病人。”
“是的,我以他爲傲。”鍾藎唏噓。
專家送鍾藎下樓,凌瀚提着藥袋在等她。他的臉像一堵密封的牆,看不出一絲裂縫,既沒有悲也沒有喜,更沒有激動和焦慮,有的是一種平和。像靜水,像冷鐵。沒有一絲氣息!
凌瀚走過來牽她的手,掌心相貼,他感覺到了鍾藎手心的汗。手指在鍾藎的掌心劃了一個圓圈。
兩人相視而笑。
“哦,他們到了。”專家突地朝外面揮手,急步下臺階,木槿花盛開的路邊停了兩輛車。一輛是載人的小型中巴,一輛是載貨的大貨車。
工人們頂着西斜的陽光卸貨,汗水像蟲子樣爬滿了臉。似乎是哪家搬家,有大櫥小櫃,沙發茶几,最多的還是書,一箱又一箱。
大巴車的車門開了,腆着肚子下來的男人,鍾藎眯着眼,認出是遠方公司的吳總。她的心縮成一個軟綿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嚨口。
專家爽朗溫和的寒暄聲中,戚博遠最後從車裡下來了。
除了景物換了季節換了地點,人略顯消瘦,這個戚博遠與在杭城初見戚博遠的影像幾乎重疊。斯文淵博,風度儒雅。
幾個月的牢獄生涯,彷彿洗滌了他一路的風塵,他的人生更加光華。他的心比別人多了個過濾器,適時地過濾掉一些回憶的渣滓,只留下他願意回味的人和事物。
鍾藎不禁感嘆:其實精神病患者也有比正常人幸運的一面。
她扭頭看凌瀚,牆壁裂開了一條縫,她看見了他的笑容。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笑過,從心底泛出來的,由衷的,欣慰的。
“遠方公司考慮很周到,這兒確實是適合他居住的地方。”凌瀚說道。
鍾藎正要接話,戚博遠看到她了。如久別重逢的故人,他激動地向她張開雙臂。
鍾藎輕笑,鬆開凌瀚的手,迴應他的擁抱。
“小藎,今天天氣真不錯。”
真是個討人歡喜的老頭,稱呼改得如此熨貼、親切,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是呀,戚工,你新家很漂亮。”
“一定要經常來做客,和你的……”他看向凌瀚。
“我朋友凌瀚!”鍾藎回身,拉過凌瀚的手塞進戚博遠的手掌,停頓了下,她擔心自己會抖,“這是我最最敬重的戚工。”
她抿緊脣,不然一不小心會逸出泣音。他唯一的孩子呀,他知道麼?
“久仰!”凌瀚點頭。
戚博遠上上下下打量着凌瀚,“我們以前見過?”
凌瀚微笑道:“我在電視和報紙上有幸見過戚工的照片。”
戚博遠搖頭,“不是的,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以後慢慢想吧!答應我,好好待小藎。嗯?”
“一定!”
戚博遠又說道:“她是好姑娘,值得的!”
“我知道。”
“結婚時給我送喜帖,我要去觀禮。”
“好!”
戚博遠拍拍凌瀚的肩,轉過身去。吳總和專家都在等着他呢!一行人裡,鍾藎還認出一位是庭審時的副審判長,大概是來監督執行審判結果的。
“小藎,他們把這個還給我了。”戚博遠突地想起什麼,從一個包裡抽出一條圍巾,向鍾藎揮了揮。
“給你留作紀念。”鍾藎笑着迴應。
林蔭深處刮來一陣風,揚起一陣灰塵,驚起幾片落葉,陽光被雲遮住,天暗了暗,過了一會,風又停了,雲散去,熾熱依舊。
“我小的時候,小姨愛說這樣的怪風是某位過世的祖輩來看望疼愛的小輩。”鍾藎幽幽對凌瀚說。
凌瀚對她笑笑,把車門打開。
車裡溫度很高,冷氣開了好一會,才稍微舒適一點。
鍾藎用手在心口比劃了下,俏皮地問道:“你這裡平靜麼?”
“嗯,他們都給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歸宿,我沒有牽掛。”
“然後呢?”凌瀚側面的輪廓像雕刻過的,她用目光默默撫摸。
他展顏一笑,“你必須接受、承受我的所有嘍,不能拒絕,不可以嫌棄。”
這句話蕩氣迴腸。
鍾藎喉嚨哽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兩人回到市區,暮色剛起,鍾藎看到路邊有家飯店的招牌很顯目“盱眙龍蝦”。這個時節正是收麥之時,龍蝦最肥美。“今晚吃龍蝦吧!”
凌瀚笑她是饞貓。最近,她每天上班都要點菜,還天天換花樣。
開眼界了,店中的龍蝦不是以盤來計量的,而是以盆。兩人點了一盆,另外要了兩碟涼拌,主食是地瓜粥。服務員給兩人套上圍裙、戴上薄膜做的手套。
龍蝦端上來,兩人都吃了一驚。這個盆居然是隻大臉盆。鍾藎笑了,“這怎麼吃得下,讓花蓓來幫幫忙。”
凌瀚點頭,招手讓服務員把菜單拿過來,給花蓓再點道菜。
花蓓挺牛,“到這個時候才說請人吃飯,擺明就沒誠意。”
“來不來?”
“來,但我要多帶一個人。”
鍾藎向凌瀚擠擠眼,“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死相!”花蓓呵呵笑。
一刻鐘後,花蓓到了,走在她身後的男人進門時下意識地矮下身子。鍾藎和凌瀚耳語:“天啦,也太高了吧!”
花蓓扭扭捏捏地介紹,“這是鬱明!”
鬱明嘴巴咧得很大,今晚,他終於被正位了。“在你們面前,我就是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
鍾藎喜歡他的自我解嘲,感覺花蓓這次的口味真的和往常不同。
“粗人找了我這麼個有文化的才女,顯擺啊!”花蓓白他一眼,拉他坐下。
鬱明傻笑,瞅着花蓓的眼神柔柔的。
凌瀚忙讓服務員上一瓶冰啤。兩個男人都喝了不少,花蓓喝了一小杯,鍾藎沒碰一滴。
龍蝦的口味很不錯,鮮美中帶點辛辣。花蓓衣領上不慎碰了幾滴醬汁,鬱明向服務員要了茶葉水,沾着紙巾,細心地替花蓓拭去。
鍾藎看得眯眯笑。
吃完龍蝦,鍾藎和花蓓去洗手間洗手。鍾藎手中塗滿洗手液,一擡頭,看到花蓓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麼了?”
花蓓笑,搖搖頭,“沒什麼。”
“說呀!”
花蓓抿抿脣,“其實是件小事,前天,你爸爸來找我了。”
鍾藎急道:“他向你借錢?”
花蓓愣住,“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概缺錢。”鍾藎心沉沉的,五十萬這麼快就花光了嗎?“他借了多少?”
“就一萬塊!”
鍾藎要暈倒了,鍾書楷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
“蓓,聽我說,下次他再找你,不要借他。他是個無底洞,填不滿的。”
“啊!”花蓓眼睛瞪得大大的。
鍾藎苦笑:“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爸媽離婚了,我爸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那女人懷孕了。”
花蓓最聽不得這些事,跳起來就罵:“他秀逗了麼,爲老不尊。要是不染髮,頭上還有幾根黑的?我借錢給他,簡直是助紂爲虐。”
“我明天把錢還給你。”鍾藎嘆氣。
“藎,你幹嗎,我不差這個錢的。”
鍾藎擺擺手,有氣無力,“他向你借錢,其實就是逼着我去找他。他完全不在意臉面了。”這就是爲愛付出的代價嗎?
花蓓想想,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這事就到這,不要讓凌瀚知道。”
“知道,家醜不可外揚。”
鍾藎黯然沉默。
凌瀚已經買好單了,兩個男人跑到外面抽菸。四人又聊了會,就在飯店門口道別。上了車,鍾藎先給方儀打了個電話。方儀剛做完瑜伽到家,泡着玫瑰澡呢,接話時都是氣聲。
鍾藎失笑,這是報應吧,鍾書楷的出軌到成全了方儀優雅的完美。
今夜又是一個月色迷人的夏夜,微風如水。簌簌作響是院中小蟲的啁啾,靜靜聆聽,彷彿聽到夜來香綻放的聲音。香氣隨風襲來,一絲絲,一縷縷,泌人心肺。鍾藎撫撫手臂,扭頭看向書房。
凌瀚在裡面寫論文,差不多天亮他纔會上牀休息。她睡得淺,牀一動,她就醒。兩個人抱一會,說幾句話,然後,她就起牀洗漱了。
那晚失控的夢遊,凌瀚再沒有過。就是有,鍾藎也看不到,那時她埋頭在陳年檔案中,被灰塵嗆得直咳。
這樣子也不失是個辦法,鍾藎太害怕凌瀚那種絕望而又自責的眼神。
第二天,鍾藎上班後,在檔案室的角落,給鍾書楷打了個電話:“爸爸,花蓓那兒的錢我來還。你不用擔心,不管你什麼樣,我都會盡力讓你以後過得好好的。但是,只有你是我的義務,原諒我人單力薄,顧不了別人。”
音量不輕不重,語氣不疾不徐,卻讓鍾書楷出了一身汗。他只是乾笑,不知該回什麼好了,更無顏提阿媛昨晚把他關在門外,他坐在馬路邊抽菸抽了一宿。
中午下樓去餐廳吃飯,和以前偵督科的同事一同進的電梯。他們旁若無人地討論着案子,鍾藎靜靜看着電子顯示屏的數字。那是件新案子,如果她沒換崗,應該會由她負責。
取餐時,師傅沒等她說話,就給她一勺水芹菜炒肉絲。她突地感到心悶得難受,擱下餐盤,出了餐廳。
午休有一個半小時,她跑到街上漫無目的瞎逛。
昨晚那麼好的月光,今天卻是個陰天。深灰色的天空沉得很低,彷彿沒有樓房和樹木,它就會像一塊玻璃碎裂成一塊塊。
停下腳時,鍾藎發現自己站在一家婚紗影樓前。櫥窗裡的那件婚紗真是漂亮,沒有蕾絲,沒有花邊,除了胸口幾粒碎鑽星光閃閃。如此簡潔,可是它的光芒卻超過了旁邊的波西米亞風情的復古婚紗和一身盛開牡丹的國色國香唐裝。
鍾藎挪不開目光。那一瞬間,心裡有一點點異樣的期待,彷彿羽毛掠過,似有若無,卻又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絲絲曖意。
看店的時尚女子透過玻璃門看見了鍾藎,忙跑出來,“想拍婚紗照嗎,現在是淡季,我們可以給你打八折。我們和對面的珠寶店還是聯誼商鋪,你在我們這兒拍照,去那邊買首飾,同樣也有八折優惠。”
鍾藎順着女子的手指看向對面的珠寶店。
她屏住呼吸,剛剛從珠寶店拉門出來的男人不是凌瀚嗎,難道他們有心靈感應?
她的心因爲驚喜怦怦直跳。
等不及繞到斑馬線,她就這麼橫衝直撞地穿過車流。珠寶店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毛孔倏地縮起,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徑直走到婚戒櫃檯。
“請問,剛纔那位表情比較嚴肅的男人買的是哪一款戒指?”
珠寶店店員一臉莫名其妙。
鍾藎連忙又形容了下凌瀚的長相,對面櫃檯的店員接過話,“是他哦,剛走。他沒買戒指,他買的是根鏈子。”
鍾藎愕然回頭。
店員津津樂道:“那根鏈子進了很久,一直無人問津,他一眼看中。我還找了個會員卡號幫他打折呢!你是他女朋友嗎?”
鍾藎咽咽口水,“能給我看看鏈子的樣式麼?”
“再等兩天,他會親自交給你的。”店員打趣地擠下眼睛。“那條腳鏈真的非常漂亮,寧城只有一款。”
再等兩天……是她的生日,鍾藎臉上的紅暈像潮汐一樣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貧瘠嶙峋的灰白。她略略有些失望,但隨即安慰自己應該感到歡喜。可是爲什麼是腳鏈?她哪有什麼機會戴腳鏈。
她拖着腳步向門口走去,在手碰觸到門把手的前一秒,她還是回過頭,“請問,送腳鏈有什麼特別的寓意?”她不如花蓓那麼淵博,對於星座、花語、禮物的深意,她一概不懂。
店員捂着嘴笑,拿起遙控器打開了掛在牆壁上的電視機。不知是電影還是連續劇,一個英俊的男人對一個笑起來眼彎得像月牙的女子說:“你的幸運石是珍珠,來自海洋,我的是橄欖石,唯一來自太空的珠寶。”然後他蹲下來,替女子戴上用兩種珠寶串成的腳鏈,“送別人腳鏈,代表着他們來生還會相見、相愛。”
“浪漫吧!”店員眼中流露出羨慕。
鍾藎縮了下身子,扯扯嘴角,“你們這兒冷氣太大。”她推門離開。
正午的陽光灑到哪,都是一簇火焰。她在火焰中奔跑,汗如急流,她還是感到冷,嘴脣發白。
下午,牧濤來資料室找她,她從一堆檔案裡擡起頭。
“委屈你了。”牧濤內疚地嘆氣。
“翻閱從前的案例,能學到書本上沒有的東西,我在這裡很充實。”她爲難地看看四周,屋內一片雜亂,只能請牧濤到走廊上站一站。
走廊上人來人往,不是談話的好地方,兩個人隨便聊了幾句,牧濤就走了。他是有話想對她講的,但看看她,他開不了口。
和景天一通電話時,景天一問他:鍾藎挪位置了吧?他很訝異。景天一淡笑,她知道的事太多,老湯和檢察院那麼熟……他咂嘴。
景天一話裡的老湯應該指的是湯志爲。牧濤震驚,鍾藎有什麼事瞞着他麼?
一天的工作又結束,鍾藎捶打僵硬的後背,準備回家。
今天汗出得太多,身上的灰塵、紙屑怎麼也撣不盡,她先回家衝個澡,晚點再去小屋。
剛開了鎖,就聽到座機在響,搶過去一聽,她開心得叫起來。
紅葉生了個小姑娘,六斤重。何勁都有些語無倫次:“妹,小丫頭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眉頭皺起來的樣子特像。”
“那當然,她也是我的孩子。”鍾藎眼眶發燙。
“嗯嗯,她和我們的生日都挨這麼近,命中註定的緣份。妹,你什麼時候回安鎮呀,我們都想你。”
“國慶好麼?”最近的假期就是國慶。
“好哦!安鎮現在比你上次回來時又漂亮些了,廟宇附近的別墅都竣工了,經常有人開車過來度假。紅葉說挨着田野的小院和我家一樣漂亮,裡面的佈置、種的花草、果樹都一樣。哈哈,我們要告他抄襲。”
“嗯,告他!”鍾藎附合。
“他是你本家,也姓鍾。”
“你去他家串門了?”
“鎮上的劉三叔幫他照應屋子,我聽他講的。他就春天打地基時來過一次,後來的事都是託人做的,電話指揮,傢俱、窗簾什麼的都是從寧城託運過來……哦,妹,紅葉叫我呢,我過去啦!回來前通知我,我去接你。最好帶個帥哥回來。”
鍾藎笑着掛了電話,這一天鬱悶的心情,因爲一個小生命的來到,隨風散去。
方儀又去練瑜伽了,雷教授會去接她。鍾藎給她留了個條,洗好澡便開車去了小屋。
推開院門,習慣地看向書房。書房裡沒有燈,她下意識地一抖。
“凌瀚?”她閉上眼,聽見自己乾澀而艱難的聲音,砂紙一樣地磨過她的喉嚨。
“我在露臺!”凌瀚俯身看着她。
露臺上一張小餐桌,一把躺椅。餐桌上有果盤、啤酒,還有一盤海鮮餅。凌瀚洗過澡了,穿着背心、寬鬆的睡褲。她聞見洗髮水的味道,像割草機剛剛走過的青草地,恍惚間感覺進入了另一個季節。
“今天不寫論文?”
“交稿了,一身輕鬆。”凌瀚笑道。
她回臥室換衣服。無袖的棉麻睡裙,剛到膝蓋。
凌瀚開了瓶啤酒,已經喝上了。她把所有的燈全熄了,沒拿椅子,側坐在他的腿上。她拽住他的手,湊近瓶口,喝了一口啤酒。啤酒冰過,心倏地一抽。
“別喝了,會醉的!”凌瀚輕輕地撫摸着她的後背。
“我醉了你會把我扔大街上?”她搶過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還是你會非禮我?”
她把酒瓶重重擱在桌上。
“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凌瀚一本正經地說。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把悶熱的夏夜戳破了,空氣開始變得輕薄飄逸起來。
“凌瀚!”鍾藎環住他的脖頸,換了個方向,呈一種跪坐的姿勢。
凌瀚感到有一團沉重的火球,壓在了他的胸前----那是鍾藎滾燙的臉。
“別貪求了,老天給我們多少就多少。哪怕只有一天,我們也要好好相愛。”她溼漉漉的脣透過背心印在他的胸口,顫抖的手指尖從他的頸部開始往下滑行。凌瀚聽見了自己體內發出的,充滿疼痛的微弱爆破音。
他的手被炸得飛了起來,遠離了他的身子他的腦子,徑自鑽進了她的睡裙。很快,它們一根根地熔化在了她滾燙的肌膚裡。
心跳已不能控制,唯有眼中殘留着一絲掙扎。
鍾藎擡起頭,吻住他的脣。啤酒澀澀的甘甜,從她的口中送進他的口中,一股電擊般的酥麻,直接貫穿腦門。
他最後的防衛在潰退。呼吸一下籲出他的胸腔,是那樣斷續又連接着喘息出來。
她要的並不多、並不遠……
喉結蠕動,他抱起她已近癱軟的身子。兩具像一張紙一樣薄的顫抖的身體。他低吟着她的名字,脫去她的睡裙。
月光柔柔地照在他們裸白的堅實的身體,他們都已經生疏很久,原先的路口,每一處拐彎都長滿了青苔與蒺藜。
他走得很辛苦,她也是。
忽然醒來的時候夜黑得像一團墨汁,再強烈的陽光也難把它一下子洗亮。
“熱!”鍾藎脖子裡都是汗。
凌瀚往牀邊挪了挪,摸到遙控器,把空調打開。不一會,涼氣溢滿了室內。
“哦,凌瀚!”鍾藎呼吸逐漸均勻地放緩,又偎進了他的懷中。
天亮,睜開眼睛,一牀的凌亂,羞赧不由地泛上臉頰。探身拿過睡裙,看到右腳踝上繫了根白金鍊子,鏈子上吊着三粒藍鑽鑲成的星星。
鍾藎戴過的唯一飾物就是手錶。
一粒粒星星摸過去,心情有點複雜。
凌瀚從外面進來,帶進刮鬍水的清爽氣息。
“這是?”鍾藎擡起腳。
凌瀚啄吻下他的脣,“預祝你生日的禮物。”
“呃,那明天還有正式禮物?”
凌瀚點點頭。
鍾藎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伸出小拇指,“不準食言。”心跳如歌!
凌瀚親暱地颳了刮她的鼻子,“嗯!”
可惜生日這天還要上班,鍾藎向凌瀚抱怨了又抱怨,極不情願地換衣出門。今晚,凌瀚訂了餐廳,兩人約好晚上七點在餐廳會合。
“你要把禮物帶上哦!”鍾藎叮囑了又叮囑。
凌瀚大笑:“我把自己忘了都不會忘掉這事。”
這天的時光過得非常快,好像才忙了一會,就午休了。
常昊的電話是午休時打來的。“生日快樂!”他的聲音平實呆板,沒有任何高低起伏。
“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鍾藎非常意外。
這又不是一件難事,常昊嘆氣。他想給她打電話都很久了,就是一直沒有理由。他一遍遍嘲笑自己的多情,卻又甘願陷在這份沒有結果的情感之中。
“還好麼?”這不是一句隨意的問候,他是特迫切地想知道。
鍾藎沉默半晌,避重就輕地回道:“慢慢都會好起來的。你的工作順利嗎?”
常昊無力地逸出一聲苦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距離拉遠了,她對他的依賴也輕了。
就這麼隨意講了幾句,鍾藎去餐廳吃飯。
花蓓給她發來一條短信:藎,做個禍害吧。好人不長久,禍害可以活千年。那樣子我就可以向你說一千次“生日快樂”。
鍾藎一口湯含在嘴中,噗地聲噴了一桌。“不怕嘴酸?”鍾藎回過去。
花蓓呵呵回了個笑臉。她今天去療養院採訪戚博遠,好不容易得到遠方公司的允許,但是給她限制了無數的條條框框。她大概最多就和戚博遠拍張照,說聲你好,就要打道回府了。
鍾藎回辦公室,保安喊住她,遞給她一封快遞,剛送過來的。
寄件人有點懶,只填了收件人那處的信息。字東倒西歪,像出自剛學寫字的小學生之手。鍾藎捏捏信封,很薄,最多就是一張紙。鍾藎拆開來一看,沒猜錯,就一張紙條。
“想聽我的故事麼,晚上第六街區酒吧見!”字是打印的楷體字,小四號,落款處是手繪的一對翅膀。
鍾藎在資料室坐了很久,她給凌瀚打了通電話,說晚上來了個新任務,得出去一趟。生日晚餐挪到明天吧!
凌瀚在司法部門呆過,知道任務急如火,會非常理解的。
“自己多保重,記得吃飯。”凌瀚果真沒有多問。
接下來的時間突地變得無比漫長,鍾藎過十分鐘就看下時間。聽到外面咚咚地關門聲,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去洗手間洗手,鏡子裡的自己板着個臉,看着就非常緊張。她托起臉頰,笑得很艱難。
她又等了一小時,差不多辦公室的門都關了,她才下樓。
電梯門打開時,與牧濤打了個照面。他剛從外面辦案回來,彼此點了下頭。
“加班了?”牧濤問。
鍾藎笑笑,電梯門合上了。
暮色還不太濃郁,一絲風都沒有,熾烤了一日的灰塵飛進鼻中,氣息也變得燙燙的。
她把車留在了辦公室,打車過去。很巧,今天沒穿制服,不會引人注目。
她並不害怕,相反,從她在法庭上說出那番話時,她就在等待對方下一步的迴應。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她笑。他應該比她緊張。
第六街區的對面就是鍾藎居住的小區,鍾藎進去時,特地看了看小區大門,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鍾藎推開酒吧大門,沒發現門上掛着個碩大的銅製風鈴。鈴聲脆脆落了一地,震得鍾藎僵着不敢動彈。
“歡迎光臨!”門從裡面被服務生拉開了。
來得太早,裡面就酒保和幾個服務生。鍾藎瞪大一雙眼,他們也把眼瞪得溜圓,懷疑鍾藎是不是走錯地方。
第六街區裝修得像個大型廚房,吧檯就是竈臺,酒保是大廚,在裡面忙個不停。
鍾藎盡力裝作自然的在吧椅上坐下。
“我們這裡不供應套餐的。”酒保皮膚黑黑的,笑起來,顯得牙齒很白。
“我吃過了!”鍾藎笑笑,“我在等人。”
酒保歪歪嘴角,給鍾藎端上一杯檸檬水,“要來點什麼?”另一隻手按下了音響。如急雨般的音符轟炸在室內,鍾藎的耳朵嗡地一下塞住了,只看見酒保嘴巴
張張合合。
“什麼?”她提了嗓門問。
酒吧受不了的聳聳肩,轉身忙去了。
花蓓和鍾藎說過,女子泡吧,酒吧平添一份溫馨,都市多了一道風景線,酒吧光線幽暗,帶有玫瑰色彩,似乎來到了另一個新天地。但是在酒吧裡女子要會保護自己。儘可能點有蓋密封的飲料。
她在整理檔案時,也看到過女子在酒吧被人下藥受到侵犯的案例。
這裡,她是來過一次的,但她沒有一點印象。問起常昊或凌瀚,他們都不肯多提。
鍾藎玩着杯子邊上的檸檬片,瀏覽着酒架上的酒瓶。那些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酒,像工藝品似的陳列在櫃子裡,在暗光下,散發出詭秘的色澤,誘人心動。
風鈴聲次第響起,音樂換成了陰柔而又曖昧的男聲吟唱,酒吧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鍾藎把水杯從吧檯移到角落的一張桌子。
鄰桌來了一對男女,女子穿亮閃閃的透視上衣,下面是短裙。他們點了兩杯酒,一杯是紅色的,杯沿上有粒櫻桃,另一杯是綠色的,裡面有粒橄欖果。酒喝到一半,兩人旁若無人的吻上了,男子的手從女孩大腿向裡伸去。鍾藎忙屏住呼吸,她甚至能聽到女子口中逸出的噝噝嚶嚀。
慢慢的,酒吧里人擠得像冬夜的浴池。中間的舞池男男女女三三兩兩地貼面搖擺,說着別人聽不到的情話。音樂換了一首又一首,真正一個醉生夢死的好場所。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是十點十分,鍾藎來了三小時,不僅餓,還渴,呼吸艱難。
又呆了幾分鐘,鍾藎覺得她被人放鴿子,說得難聽點,她被耍了。
她站起身來。
背後,有人輕輕拍她的肩,她回頭,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湯辰飛有些受傷地嘀咕:“沒有耐心的丫頭,多等我一會都不肯。”
“我不是還在這麼?”鍾藎按捺下心頭的惱火。
“那是我來得及時。”湯辰飛豎起手指,酒保跑了過來。
“來杯冰啤!”湯辰飛朝鐘藎看看,“你不能沾酒,喝點果汁,現榨的。”他補充說明。
鍾藎看着酒保從櫃子下面拿了兩隻橙,切成片,扔進榨汁機,直到一杯新鮮的橙汁擺在她的面前。
整個過程,她沒有眨一下眼睛。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她把杯子端起來,碰碰湯辰飛的,嘆道:“想聽湯主任的故事,可真不容易。”
“我辭職了,不是什麼主任。”
“爲什麼辭職?”鍾藎佯裝大吃一驚。
湯辰飛慢悠悠地喝了口啤酒,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掃描,“鍾檢準備調查我了,錄音筆開了,微型攝像機帶了?”
“我現在是鍾資料員,不是什麼鍾檢。”鍾藎拿着手機對他晃了晃,“唯一有錄音功能的就它,我把它關了。我就純屬好奇!”
她當真把手機給關了。
湯辰飛一臉悲痛,“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來,乾一杯!”
兩人碰了杯。
“故事可以開始了嗎?”鍾藎託着下巴,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還真看不出你是個急性子。”湯辰飛語氣一味的玩世不恭,“從哪說起呢,哦,你知道我什麼時候對你鍾情的?”
鍾藎端起杯子,爽口的果汁能讓她鎮定:“麗莎餅屋。”
湯辰飛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這個我一直貼着心窩放着,你摸,暖着呢!”
“這個怎麼會在你這裡?”是鍾藎和凌瀚的合影,她笑得像個傻女。上次付燕不是說照片在她那,她還說看得出凌瀚很愛你。
湯辰飛氣定神閒,“我偷的。”
鍾藎震驚。
“難得主動表現好,回家做孝子。聽到書房裡湯夫人哭得很傷心,我老爸一幅憐香惜玉樣,柔聲細語寬慰:沒事,沒事,我會找最好的精神病醫生替他醫治。我不想聽的,但腳不聽使喚。聽到最後,我是心慼慼呀!天妒英才啊,那麼優秀的男人,怎麼就是個精神病呢?”
“是三年前的冬天。”鍾藎肯定。
鍾藎慢慢喝着橙汁。酒吧的燈光又暗了幾暗,氣氛變得高漲起來,跳舞的人姿態各異,有人左右搖擺,有人伸手大叫。其中有個女孩把上衣都脫了,僅穿了只文胸,跳上桌子,長髮甩個不停。
“然後,你去了北京,去了宜賓,去了江州?”她猜測。
“最懂我的人是你。”湯辰飛邪邪地半傾嘴角,“是的,我去了。我爸咋就不把付阿姨調去保密局呢,她保密工作做得都好呀!愛情的力量真偉大,我爸眼裡容不得一粒沙的人,竟然接受了他有一個精神病繼子的事實。”
“於是,你妒忌。”鍾藎說道。
湯辰飛仰頭笑起來,深色皮膚似泛起一層紅光。“我是羨慕。生個精神病算啥,有人關心,有人愛。這不,病一好,人生路上依然鮮花鋪就。你看我,有什麼呢?”
鍾藎默默喝盡杯中的橙汁,“其實,從一開始,你就不是鍾情我。”呃,身體內像燃起了一團火,心口泛起噁心,大腦暈沉沉的,血液內流淌着陌生的**。鍾藎緊緊抓住桌邊,她沒有沾酒呀,這是怎麼了?
“不是鍾情,我幹嗎這麼愛和你在一起?”湯脣飛用鼓勵的眼神看着她。
“因爲我是你釣凌瀚的餌,如同……你用戚博遠的妻子釣戚博遠。”血液奔流得太快,她快控制不住要脫衣的衝動。
“哦,我有那麼愛釣魚?”湯辰飛沒有急切地否認。
“你恨付燕奪走了你父親。”凌瀚和戚博遠是付燕心中位置很大的兩個男人。同樣的法子,他沒有創新,用了兩次。
誰會聯想到他呢?
鍾藎拍打着越來越燙的額頭,盡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真笨呀,繞了那麼一個大彎纔看清如此簡單的一個真相。所以,貴爲湯少的他,像個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年,才狂熱的追求她。說穿了,不過是想速戰速決。只要她爲他動了心,必然就刺到了凌瀚。刺到凌瀚,凌瀚精神病再次復發,不知將會做出什麼事。
戚博遠是付燕過去的男人,她能勉強鎮定自若,而凌瀚是她的兒子,她大概就會發瘋了。
“你不會也是用男色勾引了戚博遠的妻子吧?”鍾藎真佩服自己這個時候還能開玩笑。
“殺雞焉用牛刀!”湯辰飛談笑風生。
“用心真良苦!你拋棄花蓓,是想奪……走我唯一的朋友。”潮水褪去,一切慢慢袒露清晰。
湯辰飛壓低了音量,“看在你這麼聰穎的份上,我再透露你一些。阿媛是我花錢從深圳請來的演員。”
不驚訝了。鍾書楷那把年紀,沒貌沒才,哪個傻女會愛?
奪走她的朋友,毀了她父母的婚姻,下一步就該是拋棄她了吧!一件件,如此縝密周全,針針刺向凌瀚。凌瀚愛她,感同身受,意志逼向邊緣,失控難以抵擋。
“好可憐,你就是一個……做不到主角、在舞臺上故意耍惡作劇來吸引觀衆的小丑。”
湯辰飛笑得越發溫柔,“你這麼想,說明你是真的單純。”
“不然又是什麼呢,哦,漫長的報復。”鍾藎集中了殘存的意志。
湯辰飛亮麗的皮袍下,果真藏着個“巨大”。
湯辰飛輕輕鼓掌:“非常正確,加十分。我只是以牙還牙!可惜……沒人會相信你的話。”
“什麼?”鍾藎咬着牙,咚地坐到地上。身子一會兒發燙,一會兒發冷。頭開始疼了,然後胃裡噁心,有一種止不住的嘔吐感。
酒吧裡突地安靜下來,一聲高吼,所有的人按性別分成了兩排,從外面衝進了幾個警察。
酒保不見了,湯辰飛也不見了。
腦子成了一團亂草,怎麼也理不清。鍾藎情不自禁搖着頭,一搖就不能停止。
“你的搖頭丸呢?”警察問道。
鍾藎想回答,可是頭就是停不下來。
外面都是警車。警燈在街角無聲地閃。鍾藎夾在人流中,像牲口一樣被趕上了車。她的步伐忽小忽大,走得趔趔趄趄。
湯辰飛站在對面的樹影下,眯起眼看着。
“湯少,酒吧沒事吧?”酒保冷汗不止,臉蒼白着。
“又沒殺人放火,你怕什麼?”湯辰飛冷冷說道。
警車拉響警笛,夜深時分,震得耳膜發顫。
“明天找解斌拿點錢,回老家陪陪你爸媽。過個半年再回寧城。”湯辰飛腳步穩健,背影俊逸。他的心情非常平靜。
第六街區經營不善,一個月前準備關門,他讓解斌出面盤了下來,重新換了酒保和服務生。對於客人們私下買賣什麼,他們只當不見。生意奇蹟般的好起來。
解斌來電話了,說在去公安局的路上。他回道:就是例行談話,態度謙恭點,如果要封酒吧,別反駁。
他纔不在意這幾個錢。
他就是覺得此刻有些孤單,想找個人說說話。花蓓是個好對象,但是她現在對他防得水泄不漏。過去的女伴、新交的女伴,當然一個電話可以召來,她們可以百嬌千媚,把夜演繹得風情爛漫。可是有幾人懂他?
撕去一身華麗的外衣,他的靈魂百孔千瘡。湯少、湯主任、湯董……神馬都是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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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藎有一點懂他。
她說他從一開始對他就不是鍾情。他那顆已經堅硬如鐵的心倏地抽了下。他爲什麼要對她鍾情,她的心從來就不在他的身上。他爲她所做的,真真假假都不重要,她一概否定。如果有一次,她爲他所動,也許他就不會走這麼遠了。
他說過,終有一天,她會爲她的理智和冷漠而付出代價的。
她拋棄了他,義無反顧。
自以爲潔身自好的她,先是照片門,再來個吸毒……他笑,笑得縱情。左邊的面頰上有一點兒癢癢的,觸摸的時候發現是一滴久違的淚水。
仲夏夜的拘留所裡,和站街頭的流鶯、吸毒女、小偷擠一塊,她不會睡得很好。
他上了車,打開車上的音響。哈哈,楊坤的《無所謂》。
無所謂
誰會愛上誰
無所謂
誰讓誰憔悴
有過的幸福
是短暫的美
幸福過後
纔回來受罪
錯與對
再不說得那麼絕對
破碎就破碎
要什麼完美
……
楊坤這個滿族大男人,怎麼可以用獨特的嘶啞、滄桑的嗓音,唱出他的心聲呢?無所謂,這些年,他早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閉上眼,把這首歌從頭聽到尾。
窗外,夜色低沉,同時,霓虹又是那麼璀璨耀眼,恨不得把黑染成了白。真是對比鮮明的諷刺!
這一夜,他睡得不是很踏實,但也沒失眠。早晨起來,洗漱之後,他打開電腦。呃?沒有郵件。
他沉思了好一會,他忙又搜索本地新聞。夜店有人服用搖頭丸、吸毒這類事件,遠遠不及某明星一條緋聞,簡單的兩句話提了下昨晚警方行動。瀏覽的人極少,下方都沒人回貼。
湯辰飛倒了一大杯酒,一口氣喝下去。不對哦,他們在同居中,鍾藎整夜未歸,他怎會不尋找?警方也應通知鍾藎家人了。
太安靜了,靜得有些詭異,靜得有些從容不迫。
斟酌幾秒,他撥通了湯志爲的電話。自從湯志爲作主替他辭掉公職後,他們之間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與線,再無任何聯繫。
付燕接聽的,聲音沒有起伏,乾巴巴如冬天被霜打過的荒草。“你爸爸出去晨練了,你等會再打來。有時間回來吃飯,阿姨給你做你愛吃的。”
真是賢惠溫柔的後母,湯辰飛冷笑。當初,說什麼爲了他纔不生孩子,編得真動人。
他記得,清晰地記得,她和湯志爲去海南度蜜月,他也去了。第一夜,聽着濤聲,他怎麼都睡不着。他起身打開了窗戶,看見她和湯志爲擁着站在陽臺上。
她說:志爲,不要自責,你那樣做是對的,她那樣的人死了是種幸福。以後,你有我。她給不了你的我來給。
湯志爲回道:燕燕,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歸宿。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說:哪有委屈,我愛你。不談一年,十年我都願意等。
海里起風了,浪咆哮着沖刷着沙灘,空氣裡浮湯着暴雨來臨之間的悶熱與腥澀,他們摟抱着進了房間。
他站在窗前,看着暴雨傾盆泄下。
那一夜,他的心瞬間蒼老。
“謝謝阿姨!”他禮貌地等付燕掛了電話後合上手機,看來昨晚的消息傳播得確實不夠快。
那麼他就拭目以待,這次,不會有任何意外出現。他決定先去趟公司,解斌該從公安局回來了。
換衣下樓。他現在不開陸虎了,換了輛香檳色的寶馬,車庫裡還有一輛最新款的奔馳越野車,非常適合自駕遠遊。摘下官員那頂烏紗帽,從幕後走到幕前,他不需要再藏着掖着,至於湯志爲想什麼,他毫不在意。
總檯接待小姐恭敬地和他打招呼,陪着他走到電梯口,不加掩飾的愛慕如細雨般飄過來。他清咳兩聲,指指總檯,提醒她的位置在那。
總檯小姐羞窘得低下頭去,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溫言安慰。
解斌把冷氣開得極大,腳擱在辦公桌上,手中一瓶酒,他說提提神,順便壓壓驚。“媽的,不知哪冒出來的一個小警察,也不打聽我是誰,什麼都敢問。”
湯辰飛坐下,不說話。
解斌呵呵笑兩聲,把腳縮了回去,“湯少,你是想問她的情況吧。我走的時候,她還昏迷着呢!新手,嗨不出來,那滋味可不好受,她就撞牆。挺烈的一個人,滿頭滿臉的血,把警察們嚇得不輕。”
“不就一粒搖頭丸?”藥效應該沒那麼猛。
解斌神秘地擠擠眼,“那都沒勁,咱要讓她上癮,就給她下重了點。最新的貨,用水一衝就能飲用,和速溶咖啡和奶茶一個意思,有很強的隱蔽性,一般人很難識別。”
“我之前怎麼講的?”湯辰飛變了臉,騰地站了起來。
解斌一怔,唯唯諾諾地跟着起來,眼睛眨個不停。反正都是下藥,那就手狠點,不然她哪會學乖。
湯辰飛不耐煩地哼了聲,一次應該不會上癮,“你其他沒做什麼吧?”
解斌嘴角掛笑,“沒有,湯少你以後可以高枕無憂了。”
湯辰飛心倏地一沉,“說!”他只是想震震凌瀚,不想把鍾藎逼上絕路。公務員吸食搖頭丸,會因觸犯治安管理條例,被解除公職,被勞動教養,但不至於要坐牢。
解斌在他寒冽的眸光下收斂了嬉笑,“就是在她包裡扔了袋貨。”
湯辰飛眼前一黑,整個人被震撼得無聲無息,沒有生命跡象。
第一個得知鍾藎消息的人是花蓓。
晚報在公安局有通訊員,這次臨時突襲檢查各夜店的活動,事先沒有走漏任何風聲。活動結束,花蓓接到通訊員打來的電話,當時是凌晨三點。
花蓓和攝影師匆匆趕到拘留所。
負責行動的中隊長先介紹了下情況,然後帶花蓓進去拍照片。拘留室像一隻悶熱的大鐵籠,燈光昏暗,裡邊已關着幾個流鶯,衣冠不整,蓬頭垢面,全身沒一處齊整的地方,都是淤青擦痕。夜店拉過來的擠在角落中,大部分神情呆滯、眼神迷離,稍有點意識的,臉朝裡,背對着外面。
“那是?”花蓓藉着燈光,依稀看到地上躺着個人,蜷成一團,哆嗦個不停。
陪着她的警員撓撓頭,“毒癮上來了唄!”
花蓓與攝影師對視一眼,兩人往裡靠近了些。
地上的人痛苦地翻了個身,花蓓隔着鐵閘,對上一張血跡斑斑的臉。她驚愕地捂住嘴巴,失聲叫了出來:“藎!”
鍾藎勉強撕開一條眼縫,瞳孔無法集中,所有的人影都在晃動,只覺得聲音很耳熟。
“誰?”她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
“藎?”花蓓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蹲下來,抓住鍾藎的手,像塊冰似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是省院的檢察官。你們抓錯人了!”花蓓朝着身後的警員大叫。
警員變了臉,慌忙跑了出去。
“藎,不要怕,不要怕!”
鍾藎又陷入迷糊之中,彷彿極痛苦,她縮回手,又蜷成一團。
“花記者,請你過來一趟。”警員在外面喊道。
花蓓過去,中隊長神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前放着一個包。
“你認識的那個人叫鍾藎麼?”中隊長問道。
花蓓點頭。
“我們剛剛確定了她的身份。”
花蓓一喜,“快去開門,我要送她回家。”
中隊長沉吟了下,又說道:“恐怕我們不能讓她回去。”
花蓓瞪大眼睛。
“她不僅吸毒,還攜毒!單純吸毒,違法,不夠成刑事犯罪。但持有毒品較多,則構成非法持有毒品罪。”
花蓓跌坐在椅中,整個人都傻了。
“這肯定是個誤會,我們認識很久很久,昨天是她的生日,我們還發短信來着。不可能的,哦,一定是她在執行任務,在搞偵察,像臥底那種。”花蓓跳了起來。
“據我們所瞭解,鍾藎已不再擔任檢察官,現在只是省院的一位資料員。”
花蓓腦中一片空白。
東方露出一點魚肚白時,鍾藎終於恢復了點神智。她憔悴而落魄,臉色蒼白,靈魂彷彿離她而去,只留下一具軀殼。花蓓抓着她的手,心揪着。
“藎,你怎麼會在那裡?”花蓓小心翼翼問道。
鍾藎蠕動着脣,嘶啞地說道:“不要讓凌瀚知道。”
花蓓哭笑不得,“都到這時候,你還在意這些。他要是敢嫌棄你,我宰了他。”
“求你!”
花蓓看着鍾藎眼中流露的絕望,呆住了。
“去找牧處長,讓他調出第六街區昨晚的錄像帶。另外,你……給常昊打電話,讓他快過來。”鍾藎的頭很疼,像無數根芒刺在扎。
花蓓覺得,心裡有一股東西,在隱隱地向上蠕爬,爬到她喉嚨口的時候,就爬不動了,凝成了一個小小的團-----那是驚恐。
她顧不上頭版頭條,立馬開車去找牧濤。給常昊的電話是在車上打的。
常昊接電話的語氣很兇,但聽到她敘述完事情,常昊彷彿呼吸都消失了。
“常律師?”花蓓急了。
就一會,常昊已恢復鎮定,“我現在就去機場,中午前應該會到。你叮囑鍾藎,不管警察問什麼,她都要保持沉默。”
花蓓嘴直扁,“藎滿臉是血,到底出了什麼事呀,是因爲工作變動,她失落跑去吸毒?”
常昊那邊已掛上了電話。
牧濤是在小區門口與花蓓會合的,他嚴肅的樣子,讓花蓓大氣都不敢亂出。兩人趕去第六街區,大門已經被封上了。牧濤找人打開了門。
“媽的!”牧濤憤怒的踢翻了一張椅子。
真巧,攝像頭又是壞的! 有些招數,真的是履試履行。
他調出警方昨晚行動跟拍的錄像,鍾藎身邊一羣陌生人在亂舞。
“牧處,鍾藎她……真的吸毒?”花蓓被錄像中鍾藎瘋狂的樣子嚇住了。
“你信麼?”
花蓓搖頭。
牧濤凜然眯起眼,“我也不信。”但是現在的狀況非常不樂觀。
花蓓的手機響個不停,都是報社催稿的。她知道不能在外面亂晃,該定下神寫稿,但她就是做不到。
恍惚之中,她把車開去了梧桐巷。她忘記了鍾藎的叮囑,她認爲凌瀚有權利知道,鍾藎是被誣陷的,現在最需要他的支持與信任。
時間還有點早,陽光被擋在高樓之外,小巷幽靜清涼,磚縫間的小草頑強地擠出一兩片莖幹。誰家種在牆角的茉莉花忙碌地開了一簇又一簇,花瓣上還沾着幾滴晨露。
花蓓站在小屋的院門外,手微微緊了緊,心也跟着輕輕收縮,下一刻,她就將打破這裡的寧靜。
院門沒有上鎖,虛掩着。花蓓仰起頭,有水從二樓的花臺上滴下,凌瀚應該剛給花澆過水。庭院收拾得很乾淨,一片落葉都見不着。花蓓在客廳裡沒見着人,臥室裡傳出細微的聲響。
她咳了一聲。
凌瀚手裡拎着一件裙子從臥室走了出來,“花蓓來啦,你坐會,我幫鍾藎這件裙子熨下就來。”
“熨什麼熨!”花蓓被凌瀚的淡定給氣着了,音量戛地一高,“鍾藎昨天一夜沒回來,你……你就不擔心?”
凌瀚低低笑起來,目光清澈,望着她,“鍾藎有時不住這裡的。”
花蓓吼道:“你有打電話確定她睡在自己家?我告訴你,鍾藎……出事了,她……”花蓓鼻子一酸,眼眶發燙,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凌瀚沒有像她以爲的那樣慌亂或焦急,他只是指指裡面,“熨斗插着電呢,不能等!”
“你這個混蛋,到底把鍾藎當什麼?”花蓓罵道。
凌瀚笑笑,轉身進去了。
花蓓追過去,驚住了。臥室的衣櫥大敞着,鍾藎的衣裙按外出、家居分門別類的掛成兩排。拉開的抽屜中,內衣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化妝桌上的護膚品同樣擺放得井然有序。
亞麻的枕頭,素雅的薄被,散發出被陽光照射後留下的清香。牀下米色的繡花拖鞋,牀頭櫃上打開的書。
這樣英武俊朗的男人,用一雙握槍的大手,做着這些時,如果不是因爲愛,又是什麼呢?
花蓓的淚水止不住。
凌瀚動作很嫺熟,他很快熨好了衣裙,掛上衣架,撥掉插頭。“要喝點什麼?”
“凌瀚,你不能呆家裡,你得出去找找人,鍾藎她……非法持有毒品,判下來不會輕的。”花蓓哭得語無倫次。
凌瀚擡了下眉,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不用擔心,一切都是暫時的。”
花蓓抓住了他的手臂,“我通知藎的領導,就是那個牧處長,他都沒這樣說。只有把希望寄託在常昊律師身上了,希望他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
“他什麼時候到?”
“最快是中午。”
凌瀚沉默了一下,說道:“那更沒什麼擔心的。你回報社上班去吧!”
“你呢?”
“我去看鐘藎。”
“你……現在不一定見得到她。”
凌瀚閉了下眼,“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凌瀚,”花蓓嚥了咽口水,音調抑制不住地發抖,帶着無奈,“你現在不要顧忌什麼面子啥的,你……去找找湯辰飛,他爸是前公安廳廳長,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凌瀚笑笑,“花蓓,謝謝你!”
花蓓苦澀地撇嘴。
凌瀚把花蓓一直送到車邊,然後打車去了拘留所。
不知是不是事先有人打招呼,他並沒有受到什麼阻攔,很順利地就見到了鍾藎。
他們是在審訊室見的面。
鍾藎捂着臉,不是因爲激動,而是太無力。她知道藏不住,凌瀚遲早會知道,但她還存有僥倖心理。
愧疚不安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該再謹慎些的。
“很特別的生日禮物。”凌瀚溫柔地凝視着她,修長的手臂擡起,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凌瀚,我沒事,你千萬不要多想。我們和罪犯打交道,免不了會受委屈。”鍾藎心跳得猛烈,講話都帶着喘。
“我懂的,沒擔心。”凌瀚像是十分明白,聲音有些低沉。
鍾藎不敢放鬆,“你是聽花蓓說的嗎?”
“嗯!”明亮的白光裡,他俊朗的面容平靜得出奇。
鍾藎連忙擠出一絲笑,“她那個大嘴巴,真是的,就愛看我出醜。我的……生日禮物還有嗎?”
“有的,我放在牀頭櫃抽屜裡,你回家就能看到。”凌瀚緩慢地說着,用最最平和的語氣。
她慌亂地握住他的手,“你不親自給我?”
“我親手放進去的。”
“凌瀚,你是不是……要離開我?”鍾藎站起來,隔着桌子想抱住凌瀚。後面站着的警員清咳一聲,射過來兩道嚴厲的視線。
凌瀚用眼神示意她鎮定,“不會,永遠不會。”
“你發誓。”鍾藎不信。
“我發誓!”他突地探身,捧起她的臉,用力地咬了下她的脣,讓她察覺到他施加過去的疼痛。
鍾藎咧開嘴笑了,沾了血的頭髮耷在額角,模樣很驚悚,笑容卻是那麼甜美。
他的神色安寧靜切,黑眸定定地盯着她,捨不得轉動一下,看不懂的光華在其中淡淡流轉。
“我很想洗澡。”鍾藎嗅到自己身上的怪味。
警員咳嗽的聲音很大,凌瀚探視的時間到點了。
凌瀚閉了閉眼,他站起身來,“鍾藎,我會等你,等着和你一起搬家,一起回安鎮,一起……看油菜花!”
鍾藎拼命點頭。
凌瀚已經轉身走了兩步,他朝警員抱歉地笑了笑,“請再給我一分鐘。”
不等警員說話,他驀地回頭,繞過桌子,一把把鍾藎拉進了懷中,緊緊地抱着,像是恨不得把她嵌進骨頭裡。
鍾藎嘴脣哆嗦個不停,她想起和凌瀚初識的秋日黃昏,餘暉滿天,秋風瑟瑟。
“我愛你!”凌瀚低聲耳語。
常昊一臉陰霾,沒來及打理的怒發,讓他看上去就像一隻暴怒中的獅子。負責商務艙的空姐幾次想過來詢問他需要點什麼,都被他肅寒的氣勢給驚住了。最後還是空中先生給他送上一瓶礦泉水。
飛機準時從首都機場起飛,到達寧城是上午十點半,進市區花了半個小時,見到鍾藎是正午十二點半。
常昊覺得這半天特別的漫長,所以他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
鍾藎儘量簡潔地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向他說了一遍。
“他沒有留下電話記錄,快遞單是請人代寫的,紙條是打印的,他沒寫姓名,酒吧的攝像頭壞掉了,警察詢問過所有人,沒人見過誰和我一起。我百口莫辯。”鍾藎說道。
常昊濃眉越蹙越緊,“你明知他很危險,爲什麼還一個人去?”
鍾藎別過他的目光,“如果有其他人,他不會顯身的。而且事關凌瀚,我不願多一個人知道。”
“你把這事到底當作是你的私事還是公事?”常昊忍不住發火了。
“當我成了他的釣餌時,就沒辦法區分是公還是私。我真是沒想到他會陷害我,之前他只是……”鍾藎低下眼簾。
“離間你和朋友的關係,毀掉你父母的感情,追求你,但是效果不明顯,你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他怎麼可能不下重藥!”常昊不得不承認,這招非常狠。即使鍾藎再小心,也是防不勝防。
“是的,他成功了。我很擔心凌瀚。”鍾藎喃喃低語。
常昊沒好氣地瞪她,“他在這個時候再讓你擔心,他就不是個男人。”
“不是的,不是的。凌瀚他情況不同。”
常昊真想吐血,同時,又有點心疼。她看上去是那麼柔弱、糟糕,卻還張開臂膀,竭力去呵護別人。
他恨那個叫凌瀚的男人。
千般不捨,常昊還得無奈地看着鍾藎被警員領走。天氣這麼悶熱,裡面一定溢滿了尿臊氣和人肉味,蚊蟲很多,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是一大火爐。她一向嚴於律已,哪裡接觸過這樣的環境。單純吸毒,他現在就有辦法把她弄出來,但是非常法持有毒品……常昊攥起拳頭,奶奶的,走着瞧!
他出門就去找值班警官,他要了解所有的情況。接待他的警官神情倨傲,道理一套一套的。
“公檢法是一家,鍾藎說起來和我們
是一條線上的,我們也同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們也沒辦法。”警官聳聳肩。
常昊鐵青着臉,“你的意思是已確定她吸毒、非法持有毒品?”
警官挑挑眉,“事實就是如此。如果她手裡在調查毒品案,說不定是其他情況,可她是一資料員。哦,我們聽說了,她以前是檢察官,還擔任過公訴人,因爲搞砸了官司,被換了崗,估計心情很壞。人麼,總有一時想不開的時候,難免走岔了道。”
常昊冷笑:“你的推理很強啊,哪裡還需要什麼證據,直接定案好了。”
警官不以爲然地斜睨着他,“你是她律師,立場和我不同,你想狡辯我能理解。”
常昊點點頭,“你說得不錯,不過,我有點替你擔心。”
“呃?”
“受你的啓發,我也想推理一番給你聽聽。鍾藎之前擔任過公訴人,會不會在處理那種案子時,得罪了誰,被人陷害呢?你別忙插話,等我說完。”常昊擡手,阻止警官開口。
“1,昨晚的活動是事先安排還是臨時起意,突襲的街區有哪些,別告訴我就第六街區那裡!2,巧合的事只能有一樁,多了就詭異,是不是?第六酒區的攝像頭偏偏昨晚壞得真是時候。3,曾經在網上有過一個視頻,鍾藎和上司出去吃晚飯,她沾酒就醉,上司扶了她一把,被有心人拍成照片發給上司妻子,妻子去檢察院鬧事,結果以道歉告終。一個滴酒不能沾的人跑去酒吧幹嗎,有誰約了她?約她的人又在哪?4,假如她因工作變動,心情鬱悶,轉而吸上了毒,那麼她應有毒癮,她爲什麼會因不適應搖頭丸而撞牆?對,你會說她是第一次,那麼她幹嗎持有那麼多的貨?另外搖頭丸該有來源吧,誰給她的?我聽說昨晚可是一個都沒漏網。5,她沒喝酒吧提供的免費檸檬水,但她沒想到鮮榨的果汁裡大有玄機,杯子只經過兩個人的手,酒保和侍者,你有詢問過他們嗎?”
常昊這邊珠炮似的一番話,真把警官給問住了。
“你……什麼意思?”
常昊譏諷地半傾嘴角:“我嚴重懷疑你們內外勾結,陷害我當事人!”
警官惱了,“請注意你的用詞,我們爲什麼要這樣做?”
“被別人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警官“啪”地拍了下桌子,“我們是接到舉報說第六街區有人交易毒品,才臨時行動。”
“舉報的人是誰?號碼是多少?”
警官眯起眼,“常律師,你問太多了。”
“好,你現在不想回答,那麼到法庭上在法官面前詳細說明吧!”常昊特意多看幾眼他的警號,像在默背。
“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警官繃着臉。
常昊面無表情,“我知道你們是城市和平的守護者,非常辛苦,但是請別傷及無辜。證據都是相對的。戚博遠殺妻案裡,人證物證,件件確鑿,但真相呢?”
“這可以比較麼?”
常昊漠然地閉了閉眼睛,“請善待我當事人,別給我找茬的機會。”說完,擺擺手,走人。
“媽的,他拽什麼?”警官有點不能理解。
呆在角落裡一位女警員弱弱回道:“頭,他就是替戚博遠打贏官司的律師。”
警官眨巴眨巴眼睛,一拍大腿,“是他呀!”那確實是要小心點,他聽說了那是個令人頭疼的主。
出來匆忙,常昊沒帶煙,瞧見對面有家便利店,他過去要了包煙,也給自己買了袋麪包。他兩頓沒吃了,就着礦泉水,站在便利店門口就啃開了。
雖然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事實上替鍾藎開脫的證據卻微乎其微。湯辰飛太狡猾,計劃完美無瑕!接下來該怎麼辦,常昊決定先見見凌瀚再做決定。現在的關鍵取決於凌瀚的承受程度。
他沒有凌瀚的聯繫方式,只好找花蓓幫忙。
花蓓喳喳呼呼的,“等着呀,我替你約。”
嚥下最後一口麪包,花蓓回電話了,支支吾吾的。常昊腦子不太夠用,凌瀚說他很忙,實在抽不出時間來見面,他等會只能回個電話給常昊。
陽光眩亮得常昊眼睛都睜不開,心裡面又着急,無名火直躥,他真的懷疑凌瀚愛鍾藎嗎?
當凌瀚打來電話時,他的口氣並不好。“我能知道你現在忙什麼?”
凌瀚笑道:“謝謝你趕過來,常律師!”
“我不需要你的謝謝。你不知道鍾藎此刻的處境很劣勢?”
凌瀚就回答了一個嗯字,然後沉默。
“你……”還是個人嗎!常昊生生把後面幾個字嚥進肚中。他不能和凌瀚計較,凌瀚精神異常。
“我想我找錯人了。”常昊僵硬地說道。
電話那端傳來輕輕的一聲嘆息,“常律師,往後的日子,請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常昊半張着嘴巴,啞口無言。
凌瀚這條路堵絕,他只能去找牧濤走走別的路。常昊發誓:不管有多難,他都要把鍾藎從拘留所里弄出來。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外面下着小雨,若有若無的,好一會,地面上都沒有溼。
鐘點工今天剛收拾過屋子,84用多了,屋子裡飄蕩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湯辰飛把所有的窗都打開,溼漉悶熱的空氣吹進來,稍微一動,便是滿身的汗。無奈,湯辰飛又把窗戶關上,開了空調。
他好好地泡了個澡,把手機關了,只留了一盞柔和的壁燈。橙黃色的光暈輕柔地灑落在沙發上,他按下音響遙控器,閉上了眼睛。
這盤碟是他下午在書城買的。他最近交的女友是一文藝女,有事沒事就愛逛書城。書城爲了方便陪女友的男士們,特地闢出一塊角落供應咖啡。音響櫃檯就在咖啡座的對面。
鬼使神差,他跑去問店員有沒豎琴的碟。
店員推薦了德瑞克.貝爾的曲子。德瑞克。貝爾得過五屆葛萊美獎,是愛爾蘭經典樂團 The Chieftains 的豎琴手 ,20世紀最偉大的豎琴詩人。他演奏的豎琴就像經時間洗禮的說書人,總能讓人靜心聆聽,聽他訴說人生與山川的故事。
這盤碟不僅是經典名盤,更是這位豎琴大師的一生精華,19個故事片段,總長超過七十分鐘。
不慍不火的吟頌,純淨的質感,時而是溫馨的回憶,時而是遙望的感觸,時而是春風,時而是明月……
不知怎麼,湯辰飛腦中突然呈現出鍾藎坐在豎琴後面的畫面,彷彿她是演奏者。演奏的她穿一件長裙,秀髮如墨,清眸如星。曲子在她的指下有了靈魂,如玉般的琴聲,直落心田。
接着,他們每一次見面的場景都在腦中一一閃過。她從沒爲他刻意打扮過,來見他都有幾份不情願。似乎除了凌瀚,其他男人在她眼中就是一個不重要的符號。
她已經在拘留所呆了兩天,不知怎麼樣了,牧濤、凌瀚那邊都沒有動靜,他只聽說北京來的那個常昊律師跳上跳下,特別的着急。一般人是請不動那捲毛的,莫不是他喜歡上了鍾藎?喜歡上又怎樣,都是無用功。
湯辰飛自嘲地彎彎嘴角,還是聽話柔順的女子惹人憐愛,雖然容易令他厭煩。
曲子過去一半,咚咚的敲門聲打亂了節奏。
湯辰飛沒有動。
外面的人不耐煩地用腳踢門。
湯辰飛睜開眼,把音響關了。任何人都不配與他分享這麼美妙的音樂。他隨手開了頂燈,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強光,他閉了閉眼睛。
門外站着湯志爲與付燕。湯志爲面沉似水,付燕則是一臉驚恐,彷彿他是隻毒蠍。
他聳聳肩,稀客哦!
“請進!”他往邊上讓了讓。
“爲什麼關機?”湯志爲問道。
“哦,沒電了!”他懶得多講,打開冰箱。
“你過來!”湯志爲沒有坐下。湯辰飛看到他臉頰兩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像中風似的。
他笑着掏掏耳朵,“有事?”
“那個叫鍾藎的檢察官被抓,和你有沒有關係?”湯志爲厲聲問道。
“你不是退居二線了,怎麼還問這些,返聘你了?多少錢一月?”他擰擰眉,語帶譏諷。
“你……你……簡直喪心病狂!”湯志爲捂着心口,向後跌去。
“志爲!”付燕尖叫一聲,上前托住他。
“沒辦法,有其父必有其子。”湯辰飛冷冷地說道。
這句話刺激了湯志爲,他擡手,左右各給了湯辰飛一巴掌,“我怎麼可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
湯辰飛沒閃躲,他眼眨都不眨地看着湯志爲,一字一句說道:“你以爲你就很高尚,媽媽是怎麼死的?”
湯志爲表情愕在空中,“你別岔開話題。”
“你不敢回答我吧!你千方百計阻撓別人追查案子,不就怕別人發現真相嗎?這些年有沒夢到過媽媽,她問起你過得好不好,你怎麼回答?”
“你認爲我殺害了你媽媽?”湯志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繼續裝下去,我也會假裝相信的。畢竟你是我父親,我不能把你怎樣,不然,我就成了孤兒,那多可憐。”
“辰飛,你誤解你爸爸了!”付燕插了一句話。
湯辰飛伸手指向她,“你給我閉嘴!你有什麼資格在這和我說話。爲了用你的姿色留住這個老頭的心,你臉上動了多少刀?可惜不管你有着一張什麼樣的花容,都不能掩蔽你那顆齷齪、醜陋、骯髒的心。你是個自私到徹底的女人,爲了攀附權貴、貪圖虛榮,拋棄生病的丈夫、孩子。你說謊、欺騙,甚至殺人。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報應。”
“畜生!”湯志爲擡手又摑來一掌,這次,湯辰飛穩穩地抓住了他的手。“如果你再打我一下,我就你所有的事都抖露出來,看看誰狠。”
“你抖露吧,除了你做的那些事,我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湯志爲突然老淚縱橫。付燕拉了把椅子,扶着他坐下。
湯辰飛莞爾失笑,爲湯志爲的自信。
“是的,是我打申請,要求不再調查你媽媽被燒死的那件案子。那不是替我開脫,那只是……想維持你媽媽的體面。你媽媽她……不是他殺,是自殺!”湯志爲深吸一口氣,拭去眼角的淚,沉入往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自殺,事前幾次都被我發現、阻止了。那個時候,心理醫治還不受重視,我只覺得她心裡有結,以爲慢慢就會自動解開了。其實,她是患上了抑鬱症。”
這倒是讓湯辰飛吃了一驚,但他不動聲色。記憶裡,媽媽有點內向,話很少,沒有朋友,不上班的時候就呆在家中。
湯志爲神情疲憊,“那年春天,我發現她在抽屜裡偷藏了一瓶安眠藥,我不得不把這事告訴你外公外婆。我在刑警大隊工作,接到任務就得出門,你又小,我沒辦法時時刻刻看着她。你外公外婆把她接回去住,她似乎很正常。於是,他們就讓她回家了。她如常工作、做家務、接送你上學放學。我心中暗自歡喜,以爲她好了。就在一個月後,她值夜班。她把同事都支開,不知用什麼辦法,她偷帶進出一小瓶汽油,倒在在值班室的牀上,然後點燃。門窗都被她在裡面插上,她終於如願以償。”
了 湯辰飛臉上找不到一絲表情,彷彿在聽一個枯燥無聊的故事,“你們倆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他冷冷地問。
湯志爲臉上掠過一絲難堪。
付燕替他回答:“我們是在你媽媽去世的那年認識的。學校有孩子失蹤,你爸爸來學校調查。他隱藏在眼底的痛楚是我所熟悉的,無力、無奈、無助,不能言、不敢言,不知道明天等着的又是怎樣一個意外。我們很自然地攀談。他向我傾訴,我認真傾聽。他的壓力太大了,他必須找個地方呼吸。我們真正談到感情,是在你媽媽去世之後。”
時間像蝸牛般緩慢爬行,在空調機嗡嗡聲之中,窗外的雨大了起來,滴滴答答拍打着窗沿。
湯辰飛轉過身去,許久,他吸足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
有一次,湯志爲的幾個同事來家喝酒,幾人都醉了。有一個拍着湯志爲的肩,大着舌頭:志爲,你真的很……強悍,兄弟佩服,親自處理……大嫂那件案子,別人都不知真相吧!放心,兄弟會替你保密的,對誰都不說……
不久,湯志爲就把付燕帶回了家中。
這二十多年,他一直想問湯志爲什麼叫真相!他沒有勇氣。當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開,他又能怎麼樣?
沒有媽媽,他看上去並沒有失去什麼。求學、做官、經商、玩風月,哪一項都是玩得有生有色。但他的心一直是空的、冰的,什麼都填不滿、暖不了。後來他實在支撐不下去,他發現只有讓付燕和湯志爲同樣疼痛,他纔能有片刻安寧。
“很晚了,你們該回家了。”他聽到自己平靜無波的聲音。
“你告訴我,眼前那個局面你要如何收場?你別以爲這世上真的有滴水不漏的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湯志爲痛心地嘶吼。
“你過來就想問這個?”他笑了,笑得天真無邪。
“辰飛!”湯志爲一口氣堵在嗓子口,上不來下不去,翻着眼睛,咳得兩眼是淚。
“我的事我兜着。”湯辰飛輕描淡寫地回道。
“是那個酒保做的是不是?你讓他出來,不會被判死刑,坐幾年牢,我們養他全家。”
湯辰飛倏地一怔,空洞的心搖搖晃晃,眼角漲漲的。從湯志爲察覺他做的事後,提前退居二線,替他辭了職,這是變相的懲罰,其實也是一種無奈的包庇、枉私。剛剛湯志爲又說出那一番話,已經把自己的尊嚴與人格降到了極點,只是因爲他是他兒子。
在親情面前,英雄只有氣短。
以前怎麼就沒發覺呢?哦,抽刀斷水水更流,血源是斬不斷的。
“你出國呆幾年,讀個書或者到處走走,把心整理好了,再回來。”湯志爲說道,“其他的事我……會幫你處理好的。”
“他怎樣?”湯辰飛突地轉過身看向付燕。
付燕沒有與他對視,“他還好。”
“有多好?”
“他沒有發病,你滿意了吧!”付燕尖銳地回道。
“不可思議的一個人,不像是你和那個專家生的。”他喃喃自語。
“志爲,咱們回吧!”付燕扶起湯志爲。
湯志爲哀求地看着湯辰飛,語重心長:“辰飛,爸爸沒你想像得那麼有能耐,凡事有個度。我並不是刻意瞞你,而是你那時太小,我怕你不能承受。”
“其實你那時陪她比陪媽媽多。我能理解,你的心太累。和她一起,你會輕鬆點。”湯辰飛向後拂了拂頭髮,爲自己的深明大義感到有趣。
多少個夜晚,他看到媽媽把飯熱了又熱,坐在沙發上等着湯志爲。一等就是一夜,終於憂鬱成疾。也許湯志爲沒有在身體上背叛媽媽,但他的心大概早就飛了。外面工作辛苦,家有病妻,他會說他只是需要一個紅顏知己。
所謂紅顏知已,就是一個與你在精神上、靈魂上平等,關係達到深度共鳴的女性朋友。比朋友多一點,比愛人少一點。這樣的關係很聖潔、高尚,不可褻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呵呵----湯辰飛啞然失笑,逐客的眼神明顯。
生活本身就存在着大片的灰色地帶,不是很多事和人都可能用黑和白來分清。
湯志爲重重嘆口氣,落寞地看了看湯辰飛,由付燕扶着,走了。
湯辰飛把頂燈熄去,他打開音響,繼續把剛纔那盤豎琴的下半盤聽完。
真的是天籟之音,心田再次緩緩寧靜。
日 他從酒櫃裡拿出一瓶酒,又取了只杯子,坐到窗前,喝酒,聽雨。
夜色在雨聲中一點點加深,整個世界都溼了。
曙光漫進室內,湯辰飛睜開眼,他竟然趴在桌上睡了大半宿。雨還在下,雨勢很大,昏暗的雲層壓在城市的上空。寧城典型的七月仲夏天氣。
他抹了把臉,去洗手間沖涼。鏡子裡的男人身材修長、體格健壯,頭髮有點凌亂,眼中隱隱浮蕩着幾根血絲,不爲人察的滄桑在他臉上悄然而至。看上去似乎是潦倒,但他的女伴們肯定會說是霸氣之餘多了一份成熟之美,很性感。
他很認真地烤麪包、煎雞蛋。營養豐富的早餐可以讓人一整天都充滿活力。接着,他破天荒地給自己煮了杯咖啡。
他的朋友們對於貓屎咖啡很推崇,他受不了這名,也受不了那股味。他鐘愛巴西產的咖啡豆,經過南美洲芬芳熱烈的陽光照射,咖啡濃香醇真。
他沒有像往前那樣吃完把杯碟扔進水池裡,留着鐘點工收拾,而是一一洗淨、擦乾,放進櫃中。
換衣出門前,他打開電腦。仍然沒有郵件。
他怔了怔,走進臥室,從櫃頂上拿下一隻小型的行李箱,裝了兩身換洗衣衫。然後,他換上了一身正裝,他喜歡的菸灰色西裝、湖藍水波紋圖案的領帶,墨綠的小牛皮皮鞋,好像他即將要出席某個會議。
手機擱在茶几上,他看了看,沒有帶上。
還是陸虎開起來爽,他打開陸虎的車門。
煙雨濛濛,雨刷擺個不停,才能勉強看清外面的路。離上班還有一個點,孩子們又都在假期,主婦們這樣的天氣懶得出門採購,馬路顯得比平時寬敞。
他很快就上了過江大橋,就在下坡時,他突地在下個路口往回開。
他去了戚博遠居住的那個小區。聽說那套公寓準備對外出售,價格定得很低,問津的人很少。中國人其實非常唯心,很在意風水一說,這等於是套凶宅。
他熄了火,雨水很快模糊了視線。
認識戚博遠的妻子前,他已經觀察了她近兩月。那個女人被歲月摧殘得像一株弱柳,稍微風吹草動就能折斷。
他是在一個黃昏與她在小區門口相遇。她拎着兩大袋東西,瘦弱的肩耷拉着,他上前接過她一隻袋子,向她打聽戚博遠家住哪裡。她當時就愣住了,你誰呀?他自我介紹,我是戚工前妻付燕的繼子。
她立刻變了臉色。我纔是戚博遠的妻子。
他忙笑道:哦,原來是阿姨。
你是騙我的吧,她可憐巴巴地問。
這種事能騙人嗎,難道戚工沒和你提起過,他們還有個兒子!他們一直都很相愛,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分開了。
她一下子就垮了。她對戚博遠的愛被時光打磨得雖然不成樣,但那仍然是她甘願付出的全部價值。甚至爲了和他有共同語言,她大把年紀,還跑去學電腦。
難道這些年他根本沒有病,他一直在欺騙我?
你親口問問他不就知了。
他要是犯病,怎麼辦?她慌亂無措。
他同情而又誠懇地說:我教你個辦法試試他是不是真有病,如果沒有,你正好質問。
真是個挺聰明的女人,一點就通,悄悄把他送的付燕照片拷進戚博遠的電腦裡。
那天,他在網上看到戚博遠殺妻案的新聞,他一聲嘆息,戚博遠的表現沒讓他失望。能夠死在所愛的人手中,也是一種幸福。以後,她不必再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晚上,他特地打了個電話回家,鐘點工阿姨接的,說付燕生病了,在牀上躺了半天。
有幾縷陽光從厚厚的雲層裡漏了下來,但雨並沒有減弱。這就是傳說中的太陽雨,湯辰飛雙手合十,默唸道:走好!然後重新發動了引擎。
陸虎一直往前駛去,十字路口,一律左拐。很奇怪,這樣子也能開到拘留所,可見有些緣份是註定的。
他把車窗搖下半扇,隔着密密的雨簾看向拘留所的大門。當然,鍾藎的身影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湯志爲用什麼樣的方式讓她出來,還得做一大番文章。以後,她是不能在檢察院再呆下去了。換個工作也好,她不適合做檢察官,她是聰慧,但沒一股狠勁。
莫名其妙,他想,如果她不是鍾藎,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與他相親的女子,他們的關係會發展成什麼樣?
沒有可能發展的。她不是鍾藎,他就不會和她相親。他從來就沒指望過任何女人能帶給他真正的快樂與幸福。
愛情,癡人說夢而已。
陽光又躲回雲層裡,遠處雷聲隱隱,雨又大了。
一串水花濺起,銀色的凌志戛地在陸虎邊上停下,一個身影從裡面衝了出來,跑進了拘留所。
沒打傘,頭髮蓬亂,衣衫皺皺的,給人的背影很不佳。
是那個捲毛律師,這麼早就來看鐘藎了,真挺仗義的。湯辰飛嘲諷地挑了挑眉,鬆開手剎,陸虎慢慢往前滑下。
一把黑色的大傘擋住了去路,傘下的人對着他微笑揮手,臉上寫着:嗨,我等你很久了。
湯辰飛下意識地朝後面的行李箱看了看。
車門拉開,抖落一傘的雨珠,“對不起,把你的墊子弄溼了。”那人抱歉地說道。
“我以爲你會打電話給我的,凌瀚!”湯辰飛心奇異地安定下來。
“面對面更方便交流。”凌瀚用指尖擦拭着窗玻璃,拘留所裡出來一小警員,東張西望的,像在等誰。
“要不要進去看看她?”湯辰飛問道。
凌瀚搖頭,“我們走吧!”
他沒有說去哪,湯辰飛也沒問,彷彿陸虎認識方向。路上的車和人都多了起來,漸漸有點堵。
“吃過早飯沒?”湯辰飛扭頭問凌瀚。
凌瀚笑笑,目光凝在後視鏡上。拘留所已經看不見了。“我以前經常不吃早飯,但我怕鍾藎跟着我學,我才堅持每天都吃。”
湯辰飛撇嘴,“她不怎麼吃糕點。”
“她只喜歡海鮮餅。”凌瀚眼中溢滿溫柔。
“我們這樣說她,她耳朵該發燙了。”
“會打噴嚏吧!”凌瀚擡手抹了抹衣領,發覺車在向郊外開去。
沿途的站臺擠滿了人,一把把傘像花朵似的綻放在雨中。“我很久沒這麼悠閒了。”湯辰飛說。
凌瀚淡淡回道:“和你相反,我已經悠閒很久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專注地看着雨刷擺來擺去。
彎道多了起來,坡的起伏很大,遠外,山巒隱隱。
“那是梅山,山上植滿了梅樹,故而得名。過去一點是烈士陵園,挨着的是公墓。”湯辰飛突然擡手指了個方向,“我媽媽就葬在那裡,後來遷過來的。挺小的一塊地,花了十萬塊。還真是死不起。”
凌瀚扭頭看他,“湯少說出這樣的話,有點奇怪。你在飛鴻的股份就近億。”
湯辰飛的股份在飛鴻用的是一個化名,他現在公司的身份是顧問。他意味深長地瞟過去一眼:“寫什麼論文呢,你開家偵探公司算了,大材小用。”
凌瀚沒理他,繼續說道:“寧城爲了迎接X屆全運會,大建場館。那一年,省裡城建預算比往年增加了三倍,你負責調研審批計劃。很巧合,幾個大項目的建築商都是一個叫飛鴻的名氣並不響的公司,總經理叫解斌,公司員工不到二十人。飛鴻很快把工程分包給真正名氣響亮的大建築公司,便在施工現場掛上他們的名稱,這樣就沒人關注到飛鴻。就這一年,飛鴻公司盈利八千萬。後來,飛鴻又涉足藥品、汽車、水利工程、城市園林其他方面,賺多賺少,解總向你彙報了吧!”
湯辰飛嘴角浮出一絲玩味:“是的,他向我彙報了。”當看到那張他開着陸虎的照片,他就猜出這些事遲早也會東窗事發。只有解斌自欺欺人,以爲萬無一失。
呵――
“你什麼時候換這輛陸虎的?”凌瀚問道。
“不記得。”
“花蓓印象肯定深刻,那輛黑色的奧迪,午夜的電話,寒冷的天氣,她和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呆在路邊半小時。不久,你就是開着這輛陸虎接她去碧水漁莊吃海鮮。”
“有沒有了?”湯辰飛笑問。
“錄像帶收到了吧!”
“我沒看。”他讓解斌去戚博遠小區找過幾回,凌瀚還是搶了先。他真沒想到錄像帶這一塊,不過,解斌到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在酒店警告常昊、鍾藎來第六街區時,早早就把攝像頭弄壞了。
雲層越來越低,給人的感覺是離天很近,路面上已開始積水。前方是個急轉彎的陡坡處,陸虎到底性能好,油門一踩,就衝了上去。
山下雨霧瀰漫,置身山中,猶如漫步雲端,回首處,寧城的高樓大廈遠如村莊,湯辰飛興奮地吹了聲口哨。
凌瀚笑了,笑得有幾份同情。“以權謀私,索取高額回扣;撞車逃逸,找人頂罪;還有兩起間接謀殺、陷害國家公職人員、涉及毒品交易……”
“凌瀚,你是挺有能耐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呢,說一千道一萬,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證詞在法庭上是沒人相信的。”
“你還有第二個選擇麼?”凌瀚語帶憂傷。
湯辰飛把車停了下來,時間也像完全停滯。雨聲啪啪擊打着車頂,他的心隨即顫抖起來,似乎置身在深寂的午夜裡、濃重深沉的黑暗中。
“我提醒過你,一次又一次,你都沒有理睬。”山道邊一株白色的野薔薇被雨水打得凋零了。這種花,越是陽光明豔,香氣越濃郁。
此刻,香氣散盡,殘葉飄落。
“你還把我真的當哥哥了?”湯辰飛戳着胸口吼叫道。“我沒你這樣的弟弟。你要是個男人,別玩陰的,站起來和我鬥呀!”
凌瀚無力嘆息:“都這麼灰暗啦!”這城市,這風景,一切都沒有變,而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
湯辰飛突然萎了,眉宇間全無往日的張揚、瀟灑,聲音越來越低,“我沒有辦法,我回不了頭。我這裡有個洞,空着,黑着。我沒有一天快樂過。我渴望有誰能真正的愛我,哪怕一天,我就不用走這麼遠了。我已經很累很累。”
“我們都患了病,只是我的病有藥可控制,而你的沒有藥能醫治。”
“悲哀的是,你亦沒有真正痊癒的那一天。”
“藥物的作用是有限的,不然世上就沒有離別了。”
“但你比我幸福!鍾藎她……很愛很愛你。”
兩個人再次沉默,直到平靜。
湯辰飛突然大笑起來,“我知道終有這麼一天的,但是沒想到會有人作陪。你呢,做過什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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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過我會結婚,三間的平房,大大的院子,院門對着田野,春天看油菜花,冬天在院子裡一家人打雪仗。有一雙兒女,男孩有些調皮,女孩愛撒嬌。我疼女孩多點,她偏男孩些。”
“可惜……”
凌瀚打斷他的話,“不可惜,我已很幸福。”
“妒忌你!”湯辰飛擠擠眼。
凌瀚居然點點頭。
“媽的,這氣氛讓人心煩,聽首歌吧!”湯辰飛打開了收音機。音樂臺裡有個女聲伴着吉他輕吟淺唱。
“什麼歌呀,唱得這麼悲悲切切。”湯辰飛準備換臺。
“就聽這首吧!”凌瀚說道。
信箱出現一張美麗的明信片
翠綠的山腳木屋嫋嫋的煙
但我驚訝的卻是背面
你熟悉的字跡竟已相隔多年
那一句話是你離開時的玩笑話
擱在我心裡灰塵堆成了塔
你就這樣的撥開了它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
“父母沒得選擇,我還是不要下輩子了。”湯辰飛頭往後仰去,腳蹬向油門。
凌瀚開了窗,長長地吸進一口氣。雨中的空氣是那麼溼潤,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帶着山野的清新。他感覺到了許久沒有的清涼,彷彿還聞到了花香。天空掠過一道閃電,他看見前方的小徑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方。山霧散去,山峰露出一角。
嘩嘩的雨聲從遠方飄來,他說:“我們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