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拘留所。
常昊的吼聲差點把拘留所的天花板給戳出個洞。
他對助理說,律師雖然也俗稱打嘴仗,但並不是單純的吵嘴,你說出的每句話都得佔着理,震得住對方,不能圖一時的口舌之快,更忌情緒失控。
此刻,他卻有點控制不住。
“我不接受這樣的解釋,什麼叫誤會?如果你們因誤會而殺了人,是不是也不需要負法律責任?你們隨意地懷疑我當事人吸毒、非法持有毒品,不嚴加調查,這對我當事人造成了心理上、身體上、名譽上極大的傷害。你們必須向我當事人出具正式的書面解釋,並作出精神賠償。不然我將正式向法院起訴你們濫用職權。”
值班警官火大了,他還真沒見過這麼不知趣的人,都無罪釋放了,快快領人滾吧,把這當假日酒店,想賴着呀!“隨便,你想怎樣就怎樣。”
常昊眸光一寒,“你以會我在無理撒潑?”
“你這樣的我見多了。”值班警官冷笑。
“不,你還是見少了,所以不知後果的嚴重性。拘留分三類:行政、司法和刑事,我想你們是把我當事人定義爲刑事拘留。公安機關對於被刑事拘留的人,應當在拘留後二十四小時內進行訊問。若被拘留人被批准審理,則依照《刑事訴訟法》處理,若無罪釋放,則被拘留人可以要求國家賠償。”
值班警官眼睛眨個不停,規定是這樣的,但從來沒有人要求賠償過。
“你以爲賠償是個天價?”他輕蔑地問道。
“不管,即使只有一元、只是一句話,那也是我當事人的權利。”常昊態度倨傲地俯下身簽字。“我該去見見我當事人了。”
值班警官朝傻坐在一邊瞠目結舌的小警員呶呶嘴,讓他帶常昊去領人。
“常律師!”門外又進來幾人。
值班警官擡頭,是認識的,忙笑着招呼:“牧處長、景局長,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
牧濤和景天一隻輕輕頷首,沒有作答,目光看向常昊。
常昊不知爲什麼,當時肌肉抽筋似的抖了抖。“你們?”
牧濤先說的話,“鍾藎這件事不是個誤會,而是被人陷害。”
“有證據了?”常昊冷冷地睨了一眼值班警官。
“這件案子涉及面之廣、之深,暫時不對外公佈,只怕猶如推倒了多米諾骨牌。上面緊急把景局長調過來,和檢察院一同辦理此案。”牧濤神情非常沉重,“檢察長現在讓我來接鍾藎檢察官,請她一起參加這次調查。”
“犯罪嫌疑人是誰?”常昊纔不管那麼多,他只關心鍾藎的清白。
牧濤抿緊了嘴脣,他側過臉看看景天一。
景天一嘆了口氣,“湯辰飛全交待了。”
常昊驚住,“他自首?”
“凌瀚他……給我們留下了一段錄音。”
“留下?他去哪了?”常昊心一沉。
牧濤無言,只是嘆氣,景天一也沉痛地低下頭去。
灰暗色的天空像是在哭,雨下個不停。
只不過進來三天,走出拘留所,鍾藎覺得恍若隔世。
她似乎不能適應這樣的氣溫,不住地打着冷戰,臉頰卻又怪異地紅着。“多少度?”她眯起眼,問常昊。
“三十四。”常昊回道。
鍾藎抓緊衣襟,頭扭頭扭去。她看見牧濤、景天一,“你沒有通知凌瀚?”
常昊沉默,或許是雨聲淹沒了他的聲音。
“他大概在小屋等我。我爸媽他們?”
“牧處長沒有驚動他們,只講你出差了。”
“嗯嗯!常律師,這次又麻煩你了。”鍾藎步下臺階,身子有些搖晃。常昊在後面託了她一把。
“不會白幫忙,我會寄賬單給你的。”常昊嗡聲嗡氣。
鍾藎回身朝他笑,“打個折扣,太貴我付不起……凌瀚?”一陣勁風吹過,落下幾片樹葉,她揉揉眼睛,“哦,看錯了。”
剛剛經過的只是一個形似凌瀚身影的路人。
“鍾藎,你先回去休息。其他事我們稍後再談。”牧濤說道,與常昊交換了下眼神。
常昊拉開車門,扶着鍾藎上車。“先去趟小屋,我要看看我的生日禮物。”鍾藎羞赧地皺皺鼻子。
“你在發熱,我們先去醫院。”常昊替她繫上安全帶時,感覺到她的體溫異常。
“哪裡熱,我明明覺得冷。”鍾藎說道。
常昊輕輕摸了摸她的臉,眼神複雜,過了一會,他很文藝地說了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鍾藎想笑,嘴角彎了彎,沒有成功。她沒再反駁,全身每一處是像被繩索捆綁,呼吸艱難,手腳冰涼,她是很不舒服。
這三天在拘留所的日子,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不擔心自己,清者自清,只怕凌瀚會亂想,每一秒都是在煎熬。
幸好,終於過去了。
頭昏沉沉的。常昊的車速很快,公路兩邊的景象迅速倒退,樹木燈柱,像是壓向前窗玻璃。
三十九度五!醫生捏着體溫計,像面癱似的臉訝異地抽了一下。血裡有炎症。額頭的傷口處理得不好,也有些發炎。
“燒成這樣,她怎麼還會這麼清醒?”醫生打量着鍾藎。整個人光芒四射,彷彿陰霾之後破雲而出的陽光。
常昊緊緊握住鍾藎的手,口中像被注入了黃連,苦澀難言。
“她需要好好休息。”醫生在藥液里加了鎮靜劑。沒多久,鍾藎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鍾藎覺得有些口乾,想喚人,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身子也不能動彈。
牀邊靜靜站着一人,是凌瀚!
她撅起嘴,凌瀚俯下身子。她搖搖頭,三天沒好好洗漱了。凌瀚卻固執地捉住了她的脣,輕輕嘶咬、親吻。他的脣瓣微涼,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讓你擔心了。”她用眼睛說道。
凌瀚說:“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以後不會再有意外了。我知道你很堅強。”
“你這話好像在打發我似的,我纔不要堅強,我要依賴你,像水蛭。”
凌瀚笑着颳了刮她的鼻子,“求之不得。快好起來吧,記住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
凌瀚只笑不答。
“告訴我呀……”
“藎?”小心翼翼的抽氣聲。
鍾藎緩緩睜開眼睛,對上花蓓兔子樣的雙眼,“鬱明欺負你了?”這是誰的聲音,嘶啞得像寒風中的破竹,嗚嗚咽咽。
花蓓淚流不止,“他不敢,我……是激動的。”
“爲什麼?”眼皮太重,鍾藎不得不又閉上眼睛。
“我有可能會被升職。我寫了多篇重量級的報道,每篇都是頭版頭條。”
“和戚博遠有關嗎?”
“你出院後,我慢慢說給你聽。”
鍾藎費力地睜開眼睛,這次,牀前多了一人。“常律師,你還在?”
常昊手裡提着個紙袋,上面那字母看着熟悉,是某個國際服裝品牌。他放下紙袋,走過去扶起鍾藎,在她背後塞了只枕頭。
鍾藎看看自己,一身病號服。哦,衣服換了,那麼臉肯定也應該洗過了。身子輕如羽毛,一陣風彷彿都能把自己吹飛。
花蓓悄悄扯了下常昊的衣角,眉頭揪成一團。
“我知道。”常昊低聲說。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病房內光線柔和,米白色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強光。哦,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常昊坐下來,搓搓手,似乎在積蓄着什麼。過了一會,他看着她,雙手擱在她肩上,鎮定地說道:“鍾藎,我想你一定想給凌瀚送行,所以要不再賴在牀上,起來換衣服,我們走吧!”
花蓓捂着嘴,大顆的眼淚順着面頰滾落。
鍾藎茫然地看看兩人,哦了一聲,“衣服在這裡?”她指着紙袋。
常昊從裡面拿出一條黑色的連衣裙。
“很貴吧!”鍾藎摸索着面料。
“這要看參照物是什麼?”常昊眼一眨不眨。
“你總是這麼頂真。”鍾藎牽牽嘴角,“出去呀,我換衣服了。”
常昊看看花蓓,花蓓點點頭。
他帶上房門,從衣袋裡拿出煙盒。
他聽到鍾藎噓了一聲,“裙子買大了。”
花蓓尖叫,推搡着鍾藎,又掐又打,“你別這樣,你哭,大聲哭出來。”
“沒什麼可哭的。”鍾藎的聲音靜如湖水。
花蓓卻哭得接不上氣。
“我睡了多久?”鍾藎氣息虛弱。
花蓓哭着回答:“你喝的果汁裡下的毒品太多,超出了身體的承受能力。你足足昏睡了三天。”
又是三天,鍾藎笑。
門打開,花蓓挽着鍾藎走出來。鍾藎仰起臉,天空很白,“陽光真好,很適合遠行。”
花蓓把臉別過去。
“祝他一路順風!”常昊說道。
那起車禍發現得很快。
雖然外面是風雨交加,地點又在遠離市區的山裡,應該沒人經過那裡。在現場負責處理事故的交警說是接到車裡的人求救電話,才迅速趕過去。打電話的人氣息紊亂,他說錄音筆在他的口袋裡,請交給省檢察院的牧濤處長。這兩話說完,他已經發不出什麼聲音來。交警問他地點,他撐着說了個梅山……公墓,還說了油菜花……
交警立刻就通知了牧濤。
發生車禍的地點並不陡峭,路勢挺平坦,是雨天車輪打滑、還是車速過快造成了車禍,現在還不能下結論。稍後,車內兩人的身份很快查明,除了因車體撞擊山坡引起的致命傷痕,沒有其他痕跡,所以排除謀殺鬥毆的嫌疑。開車的湯辰飛並沒有傷到臉,面容平靜,瞳孔也沒驚恐地散開。方向盤嵌進了他的胸腔,這是造成他致命的原因。坐在副駕駛座的凌瀚則甩出了車,撞上一塊巨石,滿身血污,神情同樣淡定、平靜。
交警們冒着雨,直到傍晚才把陸虎運回了市區。
牧濤在凌瀚的口袋裡找到了那支錄音筆,聽完,他在凌瀚身邊默默站了一會,然後直接回單位,敲開了檢察長的辦公室。
當天夜裡,警察就拘捕瞭解斌,查封了飛鴻的賬。解斌得知湯辰飛已不在人世,整個人軟成了一攤泥。他不僅把飛鴻這些年的枝枝末末說了個仔細,連在酒店教訓常昊、火鍋店的照片門、第六街區的下毒事件也一一交待了。接着,有關部門的某些領導暫停職務,接受調查。戚博遠殺妻案重新列案調查。
深夜,檢察長給湯志爲打電話。
聽他說完,湯志爲沉吟了許久,只說了一句話“按規定辦吧”,便掛了。
其實,按不按規定,都沒有意義了。湯辰飛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他已不在這世上,辦什麼呢?湯志爲提前退居二線,黃土過膝,最多是教子無方,難道還能影響到升職發達?
景天一對牧濤說:“湯辰飛很聰明,這是他最好的選擇。”
牧濤點頭:“是呀,一了百了,什麼都不需要命對了。可是鍾藎何錯之有呢?”一起戚博遠殺妻案,牽出陳年舊案,兩條人命,鍾藎失去今生摯愛。
“媽的,老天瞎了眼!”景天一扔掉手中的菸頭,狠狠用腳踩滅。
警方最終給出的定論是湯辰飛畏罪逃逸中發生車禍致死,凌瀚因公殉職,被追認爲烈士。
沒有人提起凌瀚的病,人們談論更多的是他英勇的過去、傑出的現在以及對他英年早逝的唏噓。
明明熱度已退,鍾藎卻覺得四面八方的風呼呼地往衣裙裡灌,身子一點點熱氣彷彿全部散盡,血管裡的血不再是流動的,宛若凍結了。
冷,怎麼會讓人如此難以承受。
湯辰飛與凌瀚是同一天火化,追悼凌瀚的人來了許多,花圈堆滿了廳堂,湯辰飛那邊卻是冷冷清清,昔日的朋友、女伴一個都不見蹤影。
鍾藎讓常昊陪她先去弔唁下湯辰飛,花蓓沒有過來。她說:我不想看到他那張醜陋的臉。說時,花蓓目光呆滯。
現在,湯辰飛在別人眼中,儼然無惡不作的壞人。如果他還活着,大概是毫不在意地聳聳肩,邪邪地笑,人是爲自己活,別人說啥,關我何事?
鍾藎想,要是當初她用心去體會湯辰飛的心情,這樣的慘劇會不會就避免了呢?可惜她一直當他是個花花大少,後來乾脆視他如罪犯。
人之初,性本善。其實他就是一個孤單的孩子,渴望被愛,渴望重視。
她知道,與其說這是湯辰飛最好的選擇,何嘗不是凌瀚最好的選擇!有尊嚴的、快樂的、在自己的掌控之內,終止自己的生命。
他的人生再沒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無從抵抗,他還是要爲自己譜寫了一曲新的生命之歌。
凌瀚去拘留所看她,抱着她說:我愛你。她就預感到了。每次離別,他就對她說這三個字。
他在意他的病,他害怕有一天會忘掉她,他怕陪不了她到永遠,他不能把她拖進他無奈的命運之中。
他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
湯辰飛成全了他的心願。
她愛凌瀚,阻止不了,只能尊重。
常昊用彆扭的口吻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是常昊溫婉的寬慰。她清楚,凌瀚已經走了。這一次,鏡破成碎片,再也圓不起來。
湯志爲頭髮花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中,付燕不在。
鍾藎向湯辰飛的遺體鞠了三個躬,她沒看他,也沒向湯志爲打招呼,便離開了。
北京軍區來了幾位領導,一位少將主持了凌瀚的追悼會。鍾藎把別在胸前的白花摘下來,一片片花瓣扯落。她不喜歡這樣的送別方式,太擁擠。離別,應該是安靜的。
耳朵裡有輕微的蜂鳴,所有的話在耳朵裡逐漸變得模模糊糊。
追悼會結束,人羣陸續離開。
“我去裡面看看他,一個人。”鍾藎說。
常昊自始至終沉着臉,但他還是跑去找工作人員。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領着鍾藎進去。
進門時,鍾藎看到付燕蜷縮在一個花圈後面,啞聲哭喊着:瀚瀚,瀚瀚……
到這一刻,她也只能以凌瀚表姑的身份出席這個葬禮。這是悲哀還是諷刺?
鍾藎緩緩越過她。
機器丁零當啷地響,鍋爐裡的火噼哩啪啦,呼呼地抽,凌瀚躺着的鋼板被機器自動推了進去,然後,爐門關上。
鍾藎怯生生地顫慄着,她彷彿能感覺到火焰的熱度。
“凌瀚,疼不疼?”她喃喃問。
如果那天聽了付燕的話,她與凌瀚分開,那麼現在,凌瀚會不會仍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天空下呼吸呢?雖然孤單,雖然寂寞。
凌瀚會說,如果能一眼看穿命運的遊戲,當初,他就不會去江州,不與她相遇、相愛。那麼,她就是個陌生人,湯辰飛的目光不會落在她身上。她和花蓓沒有分歧過,阿媛遠在廣州。
不!
縱使相愛短暫,縱使別離如刀割。凌瀚……她想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即使重頭來過,仍然要用力愛。
呼吸艱難!
一邊的工作人員看不下去,說:“你還是出去等吧!”
她搖頭,她要陪他走最後一程。
鋼板從火爐裡被推了出來。鍾藎想伸手去撫摸凌瀚,可是那已是一具有形的灰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燙到發疼,仍然擠不出半滴眼淚。
高高大大的凌瀚,成了一捧灰燼,裹在一塊紅綢布裡,裝進骨灰盒中。一個穿軍裝的小軍官捧走了他。
付燕撕心裂肺地嚎哭。
鍾藎站在過道上,臉蒼白如雪,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花蓓拉着她上車。
他們把她送回了家,是方儀的家,不是小屋。花蓓把所有的事向方儀說了兩遍,方儀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什麼精神病史,什麼陷害,什麼案件,她只清楚一件事,凌瀚沒了,和湯辰飛有關。。
她終於像一個更年期的老年婦女,絮絮叨叨地重複:老天,這都造了什麼孽!
她不知該怎麼對待鍾藎,雷教授建議說去旅遊,鍾藎拒絕了。常昊讓鍾藎和他一塊回北京,鍾藎也謝絕。錢檢察長親自給鍾藎打電話,讓她仍回偵督科做檢察官,鍾藎說:檢察長,我喜歡資料室的工作,休息幾天就去上班,
她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
過了兩天,鍾書楷厚着臉皮敲開了大門,他是鍾藎法律上的父親,他有理由關愛鍾藎。方儀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替他開了門。
鍾藎坐在沙發上,像往常一樣淡淡地笑着。
方儀進了臥室,她不想看見鍾書楷這張臉。
鍾書楷先對鍾藎噓寒問暖一番,然後唉聲嘆氣告訴鍾藎阿媛跑了,他怎麼也找不到。說着說着,他哭了。還有兩月,孩子都要出生了,沒有父親多可憐呀!
鍾藎沒有力氣安慰他,說:“爸爸,他有父親的!”
鍾書楷臉露疑惑。
鍾藎揶揄道:“夢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爸爸,你不需要明白。明白了,就走不向前。”
偶爾,活在夢中也不錯。
“我要去找她。”鍾書楷說道。
鍾藎只有嘆息。
鍾書楷告辭時,方儀從房裡出來,遞過來一張紙,冷冷笑着:“給,帶着這個找她去吧!”然後,“砰”地關上了大門。
不一會,只聽到外面傳來鍾書楷的嚎啕大哭。
方儀雙手交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今天,美人終於報仇血恨。她再幸福,仍無法原諒他對她的拋棄。
常昊要回北京了,鍾藎送他去機場。“要不去北京散散心?”他很不放心。
鍾藎幽幽地笑着,笑容很縹緲,目光移向窗外,一架飛機像巨鷹般緩緩降落。再過一個小時,常昊也將搭坐一架巨鷹離開。
常昊沒有多說,安檢前,用力抱了抱她,時間有點久。
“再見!”鍾藎轉身。
“鍾藎,你等等!”常昊臉憋得通紅,呼吸急促。
鍾藎停下腳步等他接着說下去。
他從沒有奢望過能擁有她,從前沒有,現在亦沒有。能夠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個懷抱讓她依一依、靠一靠,他已滿足。
可是當他看着她纖弱的背影時,他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衝動,就這麼堵在喉口,如果不說他會窒息而死,雖然現在不是說的合適時機。
“我喜歡你!以後,我來……陪伴你、照顧你!”他連耳朵都紅到透明,但他的目光筆直如電。
鍾藎愣了一下,眼中溼溼的。她輕輕點了下頭,“我的心太小……”
我的世界有點小,卻是剛剛好!剛剛好,遇見最美好!
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我明白了。”常昊神色黯然地點點頭,心像被掏空了一塊,他甚至忘了說再見,就那麼消失在鍾藎的視野之中。
鍾藎木然地走出航站樓,直射的陽光把路面蒸出了一團白霧,什麼都是混沌的。鍾藎闔上眼,聽到巨大的轟鳴聲,那應該是常昊搭乘的飛機。
又過了一週,鍾藎回了趟小屋。方儀要陪她去,她說不用。她沒有開車,這些日子,精神總是無法集中。
她像從前讀書時,騎了輛自行車。自行車很多年不騎了,籠頭、把手、腳踏都鏽了,車輪轉動時,吱呀吱呀地叫。
進了梧桐巷,她下車,慢慢推着車走。某一瞬間,彷彿時光倒流,過去幾個月所有的情景重新回到眼前。
爬山虎越發碧綠了,爬滿了院牆。鍾藎打開院門,一院的落葉。
“凌瀚!”就這麼自然的叫了一聲,像以前下班過來一樣。凌瀚有時在書房,有時在廚房,他會揚聲應道:先換衣服去,再過來吃水果。
屋裡空蕩蕩的。
關了這麼久,傢俱上落了一層灰,但每一個地方都有凌瀚的痕跡。
從來不知道小屋有這麼大,打掃一次是這麼的累。以前,凌瀚從來不讓她沾家務活,他很寵她。
如果沒那麼寵,是不是疼痛就能輕一點?要麼就寵到底,出爾反爾算什麼君子?
太多太多的心情涌上來,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眼睛幹得發疼。
打掃完,鍾藎衝了澡,換上睡裙。冰箱裡有牛奶,有哈蜜瓜。她默默地關上冰箱,進了臥室,掛上蚊帳門,抱起凌瀚的枕頭,她睡了一覺。很平靜安詳的一覺,醒來後已是隔天的早晨,她聽到手機在響,一時間想不起手機放在哪。
牀頭櫃上沒有,抽屜裡……放着一個粉紫色的錦盒,她的手抖了一下。
凌瀚說:給她的生日禮物放在抽屜裡。
她顫微微地打開,錦盒裡只有一串鑰匙,很新。
從門到櫃子,只要有鎖,她都用鑰匙去試了一下,顯然,這把鑰匙不是這裡的。鍾藎搜遍記憶,想不出來這會是哪裡的鑰匙。
院門被拍得咣噹響。
方儀驚恐地站在門外,“昨夜爲什麼不回家?爲什麼不接電話?”
鍾藎唯唯諾諾:“我睡着了,媽!”
方儀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樣子下去不行的,萬一有個什麼,我不好向方晴交待。你……回安鎮住些日子吧!何勁明天來接你。”
這話像針一樣刺到鍾藎的心底,不過,她已不覺得疼痛了。
“好!”
夏天已到末期,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快要凋謝了,一個人留在小屋,抱着回憶,怎麼抵擋蕭瑟的秋寒?
鍾藎鎖上院門,把那把鑰匙帶走了,還帶走了凌瀚的一件風衣。
何勁是下午到的,自己開的車。
剛剛榮升爲父親的何勁看上去有點邋遢,彷彿比上次憔悴蒼老了。他把鍾藎擁進懷裡,輕聲道:“妹,我們回家。”
方儀不說話,不停地在臥室與客廳裡進進出出。
紅葉打來電話,問何勁到了沒有,話筒裡傳來小嬰兒哇哇的哭聲。何勁疲憊的表情一掃而光,整張臉都亮了。
鍾藎癡癡地看着。
何勁連續開了幾小時的車,爲了安全,回家的時間定在後天。
第二天,鍾藎去療養院看望戚博遠。
又是雨天,零星的雨水混着泥點在風裡亂飄亂撞,好似都找不到歸屬。經過長江大橋時,鍾藎下意識地轉了下視線。
凌瀚那天說:那麼好的房子,怎會不開心呢,像個夢一樣。
可不,就是個夢。
戚博遠生活得很愜意,他的居室有大大的書房、大大的客廳,出門就是個小花園。客廳的地面上擺放着電動火車軌道玩具,他一按遙控器,火車緩緩在崇山峻嶺裡穿行。
“我一直在琢磨怎樣讓它提速卻又在掌控之內。”戚博遠說道。
鍾藎手託着下巴,陪
他蹲在地上。
“你那個男朋友呢?”火車到站,戚博遠按下遙控器,客廳裡終於安靜下來。
“他出遠門了。”
他點點頭,坐回沙發。茶几上有個水果籃,籃子邊上擱着水果刀。他從裡面取出一隻梨,嫺熟地削了起來。刀法非常不錯,從頭到尾,果皮沒有一絲斷裂,而且尺寸、厚度均勻。
鍾藎看着那水果刀,心咚地停擺半拍。
“給!”戚博遠把梨遞給她。
“吃呀!療養院自個長的梨,非常環保。”戚博遠溫和地說道。
經歷了這麼多事,至少還有一個人活得這麼悠哉!鍾藎接過梨,水汁很丰韻,有幾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個污漬。
“戚工,一個人住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很冷清?”
“怎麼會,我這裡是滿的。”戚博遠拍拍心口。
“可是,這一輩子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非常難受。”
“難受是自尋煩惱。你要這樣想,我能遇到一個能愛一輩子的人,是件多麼快樂、幸運的事。”
這句話給鍾藎很大的震撼,但是她不能認同,也許是她沒那樣的悟性。
沿着林蔭道往家的方向開,路上車來人往,吵鬧不堪。在一個拐彎口,鍾藎停下車,剛剛吃下的那隻梨在腸胃裡翻江倒海。她蹲在路邊,吐得筋疲力盡。
有一對打着傘玩雨中浪漫的情侶捂着鼻子,嫌棄地避她遠遠的。她抹去嘴角的口沫,無所謂地上了車。
安鎮,名副其實的安靜小鎮。
鍾藎就像是一滴水融進了河泊中,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任何訝異。紅葉則視她如救星般,忙不迭就把小娃娃扔給了她。紅葉說,她也該喘口氣,和何勁好好享受下久違的二人世界。
小娃娃好纏人,於是,鍾藎變成了個大忙人。早晨一睜開眼,就與小娃娃鬥智鬥勇,直到深夜,小娃娃吃飽喝足,她才能眯一眯眼。
小娃娃被寵壞了,每當太陽西斜,光線沒那麼強的時候,就要出門轉轉。
已經立秋了,傍晚的安鎮,是涼爽的。遠處的田野一片金黃,藕田裡的莖葉捲了邊,有人撐着小船,在裡面採菱角。河岸邊,晚歸的鴨羣嘎嘎地叫着。
小娃娃小嘴彎彎,很享受黃昏的時光。
這天剛出門,經過寺廟時,天空飄來一朵雨雲,無預期地落下一場雨。鍾藎手忙腳亂地抱着小娃娃跑到一戶人家的院廊下避雨。
雨越下越密,沒有停的意思。
小娃娃突然哇哇哭起來,可能她不明白鍾藎爲什麼要站在門外。
鍾藎細聲細氣地哄着,說:“這不是我們的家。”
小娃娃哭得更兇了,鍾藎拍拍後面緊鎖的院門。小娃娃不依不饒地哭着,鍾藎沒轍,爲了讓小娃娃相信,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搖搖,“你看,姑姑開不了這個鎖的。”
她把鑰匙對準鎖眼……咔嗒一聲,門開了。
鍾藎猶如被石化,呼吸窒塞。
她擡起頭,認出這是鎮上劉三叔替人照應的那個院落。何勁說戶主姓鍾。
心跳開始無序。
她顫顫地推開院門,青石鋪就的小徑,一小塊一小塊隔成的花池,兩隻種滿荷花的大缸。
是的,格局是和方晴家一模一樣,但是裡面的佈置……那頂亞麻的帳子,牀下米色的拖鞋,衣櫃裡那件碎花的睡裙……
鍾藎的心縮成了一個軟綿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嚨口。
牀頭櫃的抽屜是上鎖的,她用最小的那把鑰匙打開了那把鎖。
裡面有一張卡片,寫着一些字,是凌瀚的筆跡。
“鍾藎,當你看到這張卡片時,我想你已經回家了。
這個家面對着油菜花田,每年春天,你可以最先看到花開。
這個家,永遠不會消失。無論你多麼疲憊,無論你走多遠,只要你回頭,它就爲你敞開大門。
鍾藎,能力是有限的,原諒我能爲你做的只有這些。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能相遇,你千萬不要理我。那樣子,你就可以遇到一個能陪你走得更久更遠的人。
不管能不能堅強,都要咬牙堅強過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你美麗的笑容。
我愛你!鍾藎!
-----凌瀚!”
鍾藎捏着卡片的手哆嗦着。這個家……。是的,凌瀚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
五歲的時候,當鍾書楷牽着她離開安鎮。她回過頭,她的家被金燦燦的油菜花遮住了。後來不管回來多少次,她明白那是何勁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
方儀和鍾書楷的家,她在那長大、讀書、生活,但是那還是個旅館。所以方儀還是會說她如有什麼,怎麼對得起方晴。
可是家不是應該有男主人和女主人嗎,炊煙裊裊,飯香撲鼻。而這個家裡只有她……
他給了她一個家,可是他卻永遠離開了她。
鍾藎狠狠地把鑰匙往地下一扔,這個家,她不要。
她發誓,她永不原諒他的食言,永不接受他的不辭而別。
小娃娃被鑰匙聲音嚇住,哭得地動山搖。
冒雨過來的劉三叔驚呆了:“他給我打電話,說誰有鑰匙開門,誰就是屋主……原來是你呀,小藎!”
鍾藎抱着小娃娃奪門而去。
任何事都不會無休止的發展,終有一天要結束。日子如河流,綿延向前流淌。
鍾藎休了一個月的假,恢復了上班,資料室又成了主要的生活場景。
整理檔案進行中,一晃就是一週。
來串門的同事很多,和她講話時,都小心翼翼,態度明顯帶着討好的成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因爲弱者能襯托他人有多幸福。
湯辰飛那件案子調查已經結束,偵督科的同事告訴鍾藎,涉及到的人和事巨多,卷宗有六大本,起訴書不知要寫多長,這次牧濤親自任公訴人。
鍾藎微笑傾聽。
同事最後幽幽嘆了口長氣,其實這家案子真正的功臣是你。
這話不需要接茬,說什麼都不合適,不如沉默。
秋天就在這沉默中來了,溫度似乎是數着往下掉。鍾藎上班時,加一件風衣,也不覺得有多曖和。
花蓓過來拉她去看電影,是部喜劇片。看完出來,花蓓興奮地和鍾藎討論劇情,哪裡哪裡最好笑。鍾藎臉皺着,她們看的是同一部電影嗎?事實上,一出電影院,她就不記得片名叫什麼了。
記憶出了問題,最近,很健忘,可是有些事卻像刀刻在腦海中,睜着眼閉着眼都是。
上下班很準時,節假日正常休息。晚上,她披着凌瀚的風衣彈奏豎琴,彈到指尖麻木才上牀休息。
偶爾半夜會驚醒,久久凝視着窗外漆黑如墨汁的夜。
秋天到尾聲的時候,花蓓和鬱明結婚了。時尚新潮的花蓓,竟然捨棄婚紗,穿一件大紅的旗袍出嫁。鬱明的爸媽非常傳統,認爲白色不吉利,唯有紅才代表喜慶。
“沒什麼,只要嫁的人是他,穿什麼都一樣。”花蓓嬌豔如花。
鍾藎真誠地祝福她。才情女子張愛玲爲了胡蘭成都低到塵埃裡,何況紅塵中的普通人?
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原則,在愛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更改。
花蓓還會想起湯辰飛麼?不,不,她早已忘了湯辰飛這個名字,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今冬卻是溫暖的,彷彿秋天滯留了。
小屋的房東打電話給鍾藎,問房子要不要續租,如果不,她要帶其他人來看房。鍾藎說不了,我會在這兩天把東西整理好。
租來的房子,再好,都不可留戀。
再次推開小院的門,小院的蕭瑟令人心顫。並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凌瀚的衣物、書早就整理好,放在兩個大行箱中。她的衣服,一件件掛在衣櫥中。她沒有力氣收拾,坐了會就回家了。
雷教授去日本北海道辦書畫展,邀請方儀同行,一起泡泡溫泉。方儀興奮的一夜都沒睡着,她對鍾藎說:那邊的化妝品非常好,我回來時給你買一套,瞧你那小臉,都幹了。
鍾藎說:玩得快樂些。
鍾藎只帶走了自己的衣服。她約了付燕見面。
付燕遲疑了下,說我走不開,老湯住院了。你要是有時間,麻煩你跑一趟,我們在醫院裡見一見。
鍾藎禮節性地買了束花。
付燕在住院大樓下面的花園等她,鍾藎訝異地發現付燕頭髮白了許多。
付燕自嘲地把頭髮撫了撫,以前那是染的,我家遺傳,三十歲時差不多就有白髮了。
兩個人找了把長椅坐下,鍾藎問:“湯廳長什麼病?”
“血壓一直降不下來,擔心引起中風,住院觀察着。他……一直不能接受辰飛那件事。”
誰能坦然接受?誰又是罪魁禍首?真的說不出是是非非,索性全隨風吧!
“我在收拾凌瀚的衣物,你想留下什麼?”
痛楚浮現在付燕的臉上,她低頭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其實……當初不生下他就好了……”
“你沒有遇見戚博遠不是更好?”
“命中的劫數!”付燕喃喃自語。
付燕什麼也沒要,也許是怕睹物思人。她說:“北京公寓裡的一切,也都給你吧!”
分別時,兩個人就輕輕點了下頭,各自轉身。
她們不是親人,不是友人,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春節長假時,鍾藎去了北京。想和常昊聯繫的,但是拿起手機,卻不知說什麼。她去醫院見衛藍。
衛藍生了一個兒子,九斤重。衛藍笑着說,稱得上是巨嬰。她比以前開朗許多,也丰韻了些,面對鍾藎時,稍微有點內疚。
“那個時候我態度太惡劣,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我能理解。”
衛藍主動提起了凌瀚,“世界真的很小,凌瀚居然是戚博遠的兒子。”
“不小就沒有故事,世界也沒這麼美。”
“你……有去看過凌瀚麼?”
鍾藎瞪着衛藍,長久地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知他在哪裡。”
那天,小軍官把他帶走後,她沒追問他們去哪。她想,應該是某個烈士陵園。
她不願在那麼莊嚴幽深的地方懷念他。
沉睡在那邊的凌瀚,有點陌生。
“他葬在一個叫安鎮的地方,你聽說過麼?那是他的遺願,不知道是那邊的風景美,還是因爲別的。凌瀚好像是四川宜賓人。”
鍾藎像個白癡一樣擡起了迷茫的雙眼,直直地看着衛藍。
不知怎麼回的凌瀚公寓,擰開燈,空氣中飛舞着許多幾乎沒有重量的小塵埃。世界寧靜得讓人心悸。她狂亂地想找出一點聲音。最後,她只找到一臺錄音機。
裡面有盤磁帶。
緩緩按下!
很輕柔溫婉的聲音,像夜路上的明燈,柔和的光暈撒落一地。
“各位聽衆晚上好,這裡是城市電臺《葉子的星空》。在這乍曖還寒的早春,葉子又與你見面了。北京的春是短暫的,稍不經意,街上的樹綠了,花開了。開車的時候,把車打開,吹進來的風明顯暖和了,不由地深呼吸。今天,應一個聽衆朋友的要求,在接電話之前,我要講一個小故事。他說他不唯心,但他喜歡這個故事。有一天,有一個人和朋友一起喝酒,午夜醉醺醺地回家。經過一塊空曠處,他看到一位俊美的青年男子與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同行。老嫗與男子言語親暱,動作曖昧,神情愉悅。他想喝斥老嫗的不自重,怎耐酒勁上涌,他醉倒在一棵樹下。第二天醒來,他發覺這兒是塊墓地,不禁驚出一身冷汗。他跑到村裡,把昨晚說見說給村民聽。村民說昨晚村裡一位八十歲的老嫗剛剛下葬,那位男子應該是她死去六十年的老公。分別六十年,昨夜他們終於重逢了,怎會不欣喜呢?”
葉子還在對這個故事進行剖析,鍾藎已經什麼都聽不下去了。
她按住胸口,感覺心臟在胸腔裡不停下墜、下墜,就像樹頂上的一隻果子,摔在了地面上,怎能不支離破碎?
去年的春天,她在哪?準備從江州調回寧城。
凌瀚的決定是不是在那時就發了芽,但他在猶豫,他放不下她,於是,他去了寧城。接下來的所有故事,是插曲,是留戀,卻不會改變結果-----安鎮是他最後的歸宿。
他知道病無法痊癒,他能給她的時光有限。
他說:離開不代表是真的分離,而是讓愛永恆。
他給她建一個家,在那兒替她守護着春天,等着花開。那時,她會回來。
所以他說等你,永遠!他將再也不會離開!這是誓言。
他從來都沒捨棄過她。
六十年後,他們會不會像故事裡的夫妻那樣重逢,不知道;會不會在另一個輪迴裡再次相遇,不知道。如今,她終於明白:他的愛是如此的遠,如此的深,如此的厚。
鍾藎乾涸太久的眼眶泛起了熱霧,突地,淚如雨下。
三月,公園裡的柳樹發芽了,廣場邊的迎春花開得歡歡喜喜,去紫金山踏春的人一撥又一撥。
很多人說,寧城的春天是溫婉的大家閨秀,非常耐看。春光含蓄而不爛漫,薄薄的陽光在街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春遊的孩子脆聲脆氣地念:若不是雷聲提醒蟲鳴,我幾乎忘了,和春天有一個約會,那遠在少年時就訂下的盟約,陰雨的季節太長,人間的是非太忙,春天是否也一樣健忘?
鍾藎是在三月最後一天收拾行裝的。何勁讓她晚幾天,油菜花要在清明後纔會盛開,她說我等不及,看看花苞也行。
花蓓在晚報上寫了篇報道,說動車又提速了,現在,不管去哪,選擇動車,一票難求。
去安鎮的還是那輛K字開頭的郵政綠的慢車,還是在黃昏發車。
春運剛剛過去,候車室裡還是擠得水泄不通。
列車還有一個小時才能進站,鍾藎給水杯衝滿熱水,買了本雜誌。
“鍾藎?”
她怔了下,擡起頭,看見一臉驚喜的常昊。
很默契地,一別之後,他們都沒主動聯繫。
常昊那一頭怒發,依然顯目。
“我以爲看錯了。”常昊不住地吞嚥着口水,額頭上都是汗,電腦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
“你是來寧城出差嗎?”能夠再次見到常昊,鍾藎很開心。
常昊點頭,“是的,我準備坐動車回北京。你呢?”
“我回家。”
常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鍾藎,清眸晶亮,神采奕奕,“你很好,是不是?”
鍾藎笑出聲,“是的!你呢?”
“我和從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廣播裡播報常昊乘坐的動車進站了,鍾藎笑着與他道別,“下次來寧城要聯繫我,我請你吃飯。”
“鍾藎……”常昊欲言又止。
半個小時之後,鍾藎的列車也進站了。人羣潮水似的擠向站臺,鍾藎被擠得東倒西歪。
一雙寬大的手臂在身後輕輕托住她的腰,一手拉住她右臂,一隻手掌安全地抵住她後背,讓她無須面對跟陌生人過於親近相貼的尷尬,也沒有因爲落難而投入任何不應該的懷抱。
但是……
鍾藎不敢動彈,腦子轟地炸了開來。
當放好行李,在車廂裡坐下時,她四下張望。
剛纔是錯覺麼?可她分明感覺到了熟悉的溫度,感覺到了體貼的呵護。
她的位置挨着窗,身邊是個胖男人。鍾藎還好,坐在邊上的一位女子就可憐了,只捱了個邊。
列車開動了,淺淺的暮色裡,車窗外的電線杆一根一根有節奏地將菸灰色的天空劃破,再隨着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倏地從視線裡掠過、向後移去。
一隻電腦包塞了進來,擱在她的腳旁,“對不起,我能和你換個座麼,我這張是軟臥。”
“當然可以!”胖男人像撿到寶了,忙不迭地接過票,走了。
鍾藎愣愣的,有些回不過神來。常昊?
常昊扯扯領帶,抱歉地朝邊上的女子笑笑,坐了下來。
“你……不是回北京了?”鍾藎好不容易纔從震驚裡找到自己的聲音。
常昊拉上窗簾,擋住外面漸濃的夜色。車頂上細碎的燈光灑下來,他的笑容彷彿特別明淨。“我不想就這樣放棄,我……這人就愛挑戰不尋常的領域。你的心很小,放不進我沒關係。我的心很大,可以裝下你的所有。”
他是過了很久,才琢磨透這個道理的,然後也就明白了凌瀚當初爲什麼不肯見他。
凌瀚一眼就看懂了他的心。凌瀚深愛着鍾藎,在愛情裡,誰都是自私的。即使他能給鍾藎的有限,在這個有限裡,凌瀚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他們的愛。但當有限到了終止的一天,凌瀚渴望有人能替他好好地愛鍾藎、照顧鍾藎。
他對常昊說請好好珍重自己。珍重自己,才能讓自己變得強壯,才能陪鍾藎走得更遠更久。那是凌瀚委婉的拜託,也是祝福。
想通了,常昊就一點都不糾結。一件案子,改變了四個人的命運,只有他一個人被命運厚愛。
“我過得很幸福。”鍾藎緊張地說明,“你不需要這樣……”
“噓!”他豎起中指按住她的嘴脣,“沒人要你承諾。睡會,省點力氣,明天帶我去看油菜花!好久沒放假了,有點興奮。”
鍾藎輕聲嘆息。
他高大的身體替鍾藎擋住一些燈光,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夢裡,她行走在安鎮的田野中,油菜花都開了,天空是藍的,大地是金黃的,風是和煦的。
有誰在唱: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葬在這春天裡
凝視着此刻爛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時爛漫的模樣
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
我的眼淚一直流淌
在清晨,在夜晚,在風中……
她在油菜花田裡拼命地奔跑,田埂、河畔、池塘,她在小橋邊停了下來,圈起雙手,對着遠方大喊:凌瀚,我回來啦!
遠方傳來回聲:回來啦,回來啦……
常昊低頭憐惜地拭去鍾藎眼角的淚水,爲了讓她睡得安穩些,他悄悄把她的頭挪到自己的肩上。
什麼明天,什麼永遠,都不要忙着描繪,好好珍惜每一天就夠了。
靜夜裡,車輪安然地向前。
車窗外,無邊的春光正在靜靜地等待着天明。
---全文完---
番外:此情可待
1
春夏交接的季節,政法大學法律系又迎來了一個嶄新的畢業季,常昊應校方的邀請,爲即將踏上社會征程的學子們做一次演講。
常昊沒有像往常那樣列舉一堆特殊案例,指導未來的律師們在工作中如何應對,他很誠懇很樸實地談起律師這個職業。
“律師並不是正義使者,懲惡揚善,他們必須把客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保證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爲客戶爭取更大的利益。客戶觸犯了什麼條例、法律,那是法官的事。但是任何事都有個底,不可有悖良知。說白了,律師也是生意人,要賺錢,但不能賺黑心錢。律師的工作,大部分極富於挑戰性,有些事情簡直就是一堆亂麻,只有律師有熱情又有能力去把它們理順。所以律師是一個高風險強挑戰性的職業。比如訴訟,就極富挑戰性,要和對方打,還要和法官溝通,當然法律上要站得住腳,要收集證據,要進行法理分析,還有……”
演講結束,常昊挑挑眉,巡睃了下大廳。沒人鼓掌,沒人動彈。他知道今天他把律師這件華麗的外衣撕去了,他們給驚住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總比誤導他們,然後看着他們撞得頭破血流的好。
他平靜地下臺階。
不知誰咳了一聲,然後掌聲潮水般的襲來,彷彿都要把屋頂給掀翻了。
畢竟是讀法律的,他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學子們擁過來,有和常昊握手的,有和常昊調侃的。
“常大律,你現在年薪多少,夠在北京買套房麼?”
“常大律,聽說你現在還單身着,是因爲工作忙還是壓力太大?”
“常大律,你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或者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在一邊的助理連忙擠了過來,“常大律非常忙,對不起,我們趕時間!”常昊三十二了,身邊到現在都沒有個伴,那張隨身帶着的照片早失去了任何說服力。
常昊卻沒有生氣:“做律師的重視的是證據,像這樣八卦可不好。”
學子們嘩地都笑了。
好不容易從演講廳擠出來,常昊謝絕了校方的挽留,他晚上要和一家外資銀行的總經理吃飯,談論替他們訴訟的事情。
兩人上了車,常昊坐了後座。
“常大律,我覺得你現在有點不一樣。”助理歪歪嘴。
常昊從公事包裡拿出這月的日程安排,漫不經心地問道:“哪裡不一樣?”
“隨和了,有耐心了,稍微懂點小幽默。”
常昊扭過頭看助理。
助理笑:“鍾檢的薰陶很有成效,不過,常大律,你這樣原地踏步可不是個事。”
“難道我要撐竿跳?”
助理搖頭晃腦:“花開易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常昊輕笑不答。
“我是說真的,我看着你和鍾檢這樣溫水煮青蛙樣,急死了。三年磨一劍,你這把劍夠鋒利了,再不出手,劍會鏽的。如果鍾檢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的男友,怎麼辦?一輩子不長的,眼一眨就過去了。”
“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他現的業務有一半在寧城,這樣子差不多有半年他呆在寧城。他和鍾藎一塊吃飯、散步、自駕遊,生活比以前不知道有趣多少。 “喜歡一個人,難道一定要綁在同一個屋檐下?”
助理閉嘴,話不投機半句多,常大律雖然姓常,但他的思維從來就和常人不同。
愛一個人不想娶回家,難道是爲了豐富思想?
常昊繼續喃喃自語:“我一直認爲世界上最美好的人和事物,如果俯首可拾,還配得上‘最美好’三個字?”
助理的小心臟顫動了下。認識常大律這麼久,他只知常大律非常非常的強悍,還不知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呢!
日程安排,下月初,常昊要去寧城爲一家公司談併購的事,他會在寧城呆兩週。
常昊笑了。想起從前自己說三個月就足可以把戀愛、婚姻搞定,真的是蠢到極點。
真愛,可遇而不可求!
車外,六月的陽光熱情如火。
2
紅玫瑰美容美體中心。
鍾藎無力地從漂滿玫瑰
花瓣的浴缸裡站起來,她披上一件浴袍。泡的時間太久,腳步有點虛浮。外面等候的美容師微笑地領着她來到一個雅緻的大廳,端上剛剛泡好的上好綠茶。茶壺是玻璃的,放在小巧的酒精爐上,壺中綠色的茶葉在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身體,上上下下舞蹈着。
“怎樣,怎樣?”花蓓一陣風似的颳了進來。
鍾藎抿了口茶,“你想要什麼答案?”
花蓓捏捏她的臉頰,“你還不明白我麼,只可以說好、很好、非常好,其他的我都不想聽。”
鍾藎沒有吭聲。
這個美體中心是專門面向女子的,男子謝絕入內,採取會員制。這裡有全身接摩、面部接摩、面部護理、腳部按摩、桑拿等。無論環境和服務,都是寧城一流的。
鬱明是這家美體中心的老闆。
爲了這家美體中心,花蓓和鬱明貼上全部家當,還向銀行貸了一大筆債。花蓓整天嚷嚷,只能贏,不可輸。但是下一刻,她又挺了挺胸脯,神情堅定無比,說他們一定可以闖過這道難關的。
花蓓是這樣評價鬱明的,長相不錯,性格也不錯,就是窮點。窮怕什麼,自力更生的纔是真男人,我看好他是一支潛力股。
他們至今還沒要孩子,花蓓希望美體中心有了起色,就考慮這事,如果生個女孩,就叫玫瑰。
鍾藎是美體中心的第一批金卡會員。
必須的呀,朋友要了幹嗎的。
“不好麼?”花蓓緊張了。
鍾藎放下茶杯,慢吞吞回道:“還行,很爽,很颯。”
“你個壞丫頭,吊我胃口。”花蓓惡狠狠地推推鍾藎,兩人笑着扭作一團。
“別鬧,讓我先接個電話。”鍾藎聽到手機在響。
花蓓鬆開她,瞧見鍾藎拿着電話跑去走廊盡頭接的,她聳聳肩,然後幽幽嘆了口氣。
鍾藎一會就回來了。
“你們約在哪?”花蓓問。
“什麼?”
“別以爲我不知道,是常律師吧!”
鍾藎笑道:“真是個精明的老闆娘!”
花蓓隨手從口袋裡拿了一疊名片塞給鍾藎,“讓常律師幫我宣傳宣傳,他的客戶非富即貴,來咱這,讓她們享受到最極致的服務。”
“你到會見縫插針。”鍾藎打趣道,卻還是把名片小心地放進包包中。然後她又坐下來喝茶。
“你不走?”花蓓眼瞪得溜圓。
鍾藎眨眨眼,“老闆娘有這樣趕客人的麼?”
花蓓語重心長地說道:“藎,都三年啦,別再欺負人家常律師,給顆定心丸吧!”
“蓓,我從沒有給過他感情方面的承諾,也沒有任何曖昧的暗示,我們只是朋友。”
這三年,他們見過N次,吃過N餐,同去過N個地方,但他們從沒有刻意約會過,都是時間湊巧,就聚一聚。他們之間的話題,要麼是工作,要麼是旅遊呀什麼的,從不涉及到感情。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那不過是常律師不想給你壓力,才把事情淡而化之。”花蓓真想拿根棒子,狠狠地把鍾藎敲醒。
“我瞧你才傻了!”爲什麼人人都愛拉郎配,她只是身邊沒有男人,但她的心是豐盈的。
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她不覺得孤單、寂寞,也沒物質上面的困擾,一個人的人生,其實沒那麼可怕。她從不覺得這三年有比在江州那三年難熬。
經歷了許多事,她和凌瀚終於沒有任何障礙地傾心相愛。
她珍惜此刻。
此刻,她是寧靜的。
3
黃昏如約而至,被熾烤一天的樹木迎來了一陣清涼的晚風,林蔭道上,滿地打了卷的落葉。
和北京相比,寧城的秋天來得晚,卻沒那麼濃,但是很長,差不多要在十一月末,街頭巷尾纔有冬的痕跡。
鍾藎帶了件風衣出門。
如果愛一個人,你會堅持每天吃早飯,過路時小心地避車流,當寒冬來臨時早早添衣,出差在外第一時間告訴他行蹤……是的,你要比從前還要百倍的珍惜自己,因爲你要是有什麼不適,他會比你更難過。
凌瀚……鍾藎在心裡輕輕默唸着這個名字,我現在很好,很好!
她沒有因爲他的離開而喪失理智,沒有以淚洗面,沒有悲天憫人。
她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凌瀚喜歡看到她笑。
她的笑,是凌瀚灰暗人生裡的一道陽光。
“嗨!”鍾藎笑着向馬路對面揮手,她看見常昊了。
常昊擡手,示意她站在原地不要動。他等着綠燈亮起,跟隨人流走了過來。
常昊的樣子看上去有點疲憊,眼眶下方很黑,眼中佈滿血絲,那頭怒發似乎很久不打理了,亂亂地耷拉在頭頂。
“手裡的案子很棘手?”鍾藎擔心地問。
常昊皺皺眉:“案子還好,就是客戶喜怒無常。開頭說好要談判,談就談唄,沒什麼大不了,現在他卻說要打官司,所有的資料全要從頭來起。”
鍾藎輕輕點點頭。
客戶之所以找律師,是要他們替客戶排憂解難,替他們衝鋒陷陣,替他們出謀劃策,心理承受能力必須很強。
“你這麼忙,有時間就多休息,幹嗎還跑這麼遠?”鍾藎沒察覺,她的語氣裡溢滿了憐惜。
“我又不是機器,總得吃飯呀!今天想吃什麼?”
“寧城新開了家藏菜館,我們去嚐嚐。”
餐廳的名字很簡潔,叫高原之花,座落於火車站附近,面對着一汪湖水。傍晚,遊湖的人還不少,大大小小的遊船像星星,綴了一湖。
常昊凝視着湖面,眼中流露出一絲嚮往。
“你……不會也想坐船吧?”鍾藎以爲自己看錯了。
“那種感覺好像很愜意!”常昊指着一艘小鴨子樣的遊船,上面坐着一對情侶。女子一頭長髮,被晚風吹起,與某一款洗髮水的廣告很相似。
鍾藎咽咽口水,猶豫了會,“要不然,我們等會吃飯,先去遊會湖。”
常昊眼中一亮。
她其實是想替他解解乏。
兩個成人擠在一艘小鴨子游船上,看上去有點傻傻的。
湖面的晚風格外涼爽,又帶點水草的淡腥氣。湖中有小小的人工島,上面栽着蘆葦。蘆葦泛黃了,蘆絮雪白,秋意緩緩入畫。遊船繞過小島,那處的湖面上只有他們一隻船,暮色慢慢落下來。頃刻間,彷彿世界只屬於他們兩人。
沒有人說話。
一隻水鳥啾地聲掠過水麪,驚起一圈漣漪。
船在原地繞着圈。
“很久沒有在十點前睡覺了吧!”鍾藎清清嗓子,打破緘默。
“是有一陣子。”
“你……的頭髮該修一修了。”說完,鍾藎有點難堪,自己好像逾距了。
幸好,常昊是粗線條的人,並沒多想,抱怨道:“修來修去就這樣,我以後乾脆剪個光頭好了。”
“人家剪光頭,都是禿頂,沒辦法。你別胡說。光頭很難看的。”
“那怎麼辦?”常昊表情有些苦惱,眼底的感情藏得很深。
鍾藎吸了一口氣,“我媽媽認識一位髮型師,手藝非常好,明天我去找找他,讓他幫你設計下。”
“我……”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下船時,他讓她先去餐廳等着,他去結賬。當暮色遮住了她的身影,他忍不住攥拳顫慄。
一千多個日子之後,她終於分了心來關注他。在意他的身體,在意他的形象,這如何讓他不激動呢?
這一路,他走得有多小心翼翼,不催促,不焦急,耐心十足。
一點點的意外,都是他巨大的幸福。
4
“鍾藎!”樓梯口前,牧濤叫住了鍾藎。
鍾藎回身,“牧處你好!”
“一塊去餐廳吧!”
鍾藎含笑點點頭。
正午時的秋陽光線很強,迎着光走,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牧濤側目打量鍾藎,她的寧靜令他總有些不安。
“偵督處裝修後,辦公桌全換了,位置也重新調整了下,你的那一張挨着窗,什麼時候過來?”
鍾藎不好意思地擰擰眉,“牧處……”
牧濤擺擺手,“別找藉口,如果你真的很喜歡整理材料,偵督科後面的材料就全交給了,你知道他們幾個有多懶,寫個起訴書比生孩子都難。但是,鍾藎,我真的很想在法庭公訴席上再次看到你的身影。”
兩人都站住了,陽光把兩人的身影拉長。
“牧處,我……到年底準備辭職。”
牧濤怔住。
“我想去律師事務所做實習律師。我有這樣的想法,不是因爲當律師可以掙大錢,而是我覺得做律師,接觸面會很寬,案例的類型也會非常豐富。刑事上面的,民事上面的,可以讓我學到很多東西,能夠提高我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還有一點,做律師,選擇性多一些,時間上也可以讓自己合理支配。我渴望……多出去走走。”
牧濤攤開雙手,“我似乎不能講什麼了。做什麼,在哪裡,都不重要,只要你快樂!”
“呵,第一次聽牧處說這麼感性的話。”
“我還想再說句感性的話。”
“呃?”鍾藎揚起臉,眼神帶着詢問。
“該找個男朋友了,未來的鐘律師。”
鍾藎眼底閃爍着瀲灩的波光,面容立刻顯得靈動起來。
方儀又出國了,她和雷教授儼然成了神仙眷侶。雷教授有意移民加拿大,聽說那裡天很高、雲很美,空氣非常清新,很適合居住、養老。
他向方儀求婚了。
那天,方儀哭得像個小姑娘。
鍾藎說:媽媽,啥都別想,跟着感覺走。
方儀問:你怎麼辦?
鍾藎笑:我有哥嫂、小姨小姨夫,你擔心什麼呢?有句話她沒有說,她還要陪伴鍾書楷。
人生就是一齣戲。
方儀在淚水後遇見了彩虹,鍾書楷在笑過之後迎來了暴風雨。
他真的找到了阿媛,在廣東的一個醫院裡,阿媛還在產房中,護士把孩子抱給鍾書楷看。
真的是一個晴天霹靂。
其實剛出生的小孩子看不出來長相的,但一個黃頭髮藍眼眸的小嬰兒,鍾書楷怎能不驚悚?
回到寧城,鍾書楷整個人就呆了。像個祥林嫂,一天打一次電話給鍾藎,哭訴他的遭遇。
他跪在方儀的面前,渴望複合。可惜方儀已經走遠了。
鍾藎勸他拾起書法,學太極拳,儘量讓自己忙碌。
鍾書楷無奈地接受現實,第一天去公園,鍾藎陪他去的。在那,遇到了付燕推着湯志爲在散步。
湯志爲真的中風了。因爲中風,半身不遂,徹底失語。也許他對這個世界已沒什麼要講的。
微風吹來,身子似乎輕如羽毛。
常昊打來了電話,他說開了半天的會,差不多抽了一包煙,頭有些暈,很想回去休息,但是晚上還要陪法官吃飯。
“幹嗎要陪法官?”
“給他留個好印象,這樣訴訟時纔不會爲難我。”
鍾藎笑了,“誰敢爲難常大律呀!”
“唉,這個法官不愛喝酒,愛K歌,今晚不知鬧騰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那幫伴唱小姐也讓人厭煩。”
被他的語氣感染,鍾藎眉頭也蹙起來了,“要麼找個理由早退?”
“我的胃還有點疼。”
鍾藎心跟着揪起,“那就別去了,你只要證據確鑿,法官能爲難到你哪裡去?”
常昊嘆氣,“不說了!希望國慶長假能好好地休息。”
鍾藎捏着手機站在街頭,突然間悵然若失。
5
美體中心的生意紅紅火火,鬱明提着的一顆心終於款款落了下來。他和花蓓準備去歐洲補過蜜月。
花蓓讓鍾藎同去。
“那兒遊人多呢,我就當你是同團的一遊客好了。”花蓓說道。
“我纔不稀罕,我有地方去。”鍾藎微笑着看向街頭。
長假前,每個人的腳步都放慢了,表情很閒適。
國慶長假,季節不冷不熱,很適合遠行。
“又回安鎮?”
鍾藎正要回答,一擡頭瞧見花蓓眼瞪得溜圓。她順着視線看過去,一個英俊的男人正經過美體中心的門口。
“喂,當心鬱明吃醋。”鍾藎踢了她一腳。
花蓓飛快地朝裡瞟了一眼,嘻嘻笑道:“就看下,我又沒咋的。不過,真的很帥。”
“你個色女,死性不改。能有多帥?”
花蓓沉吟了下,突然緩慢地吐了口氣,“如果真要說帥,湯辰飛纔是真的帥。”
這是三年之後,花蓓第一次提起湯辰飛。說完,她又歡快地聊起別的話題。
湯辰飛於她,只留下一個英俊的外表了,其他早沒了痕跡。節奏這麼快,誰敢一再留戀往事?
鍾藎也很少想起湯辰飛,她不知是該恨他還是該同情他。
他是所有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終結者,也是受害者。
唉,不要剖析太深,都是命運的安排。
緣深緣淺,一切早已註定。
鍾藎買了一大箱的玩具回安鎮。
安鎮附近建了一條高速,現在回安鎮,她都開車。全程四個小時,很快捷。
秋色迷人,風景如畫!鍾藎的心情也是快樂得想唱歌了。
小侄女已經會跑了,晃着兩條小胖腿在鎮口等她。一看到她,就要她抱。
鍾藎把她抱上車,紅葉換她開車。
“媽媽幫你把屋打掃過了,被子也換了條厚的。”紅葉說道。
“哥呢?”
“有個浙江人定一批盆景,他陪着參觀苗圃去了。”
鍾藎和小娃娃玩,目光巡睃着街景,欲言又止。
紅葉看看後視鏡,抿嘴直樂,“常律師早晨到的,坐的夜班車,還沒起牀呢,好像熬了好幾個夜。這次形象有點變化,髮型沒那麼搞笑。寶寶瞅了他半天,纔給他抱。”
鍾藎輕輕哦了一聲。
她從沒告訴過常昊她來安鎮的日期,但是每一次她回來,他總會提早半日先到達。
似乎,他們不期而遇。
一開始,他住農家旅館,沒有打擾她家人。他就在旅館裡看看書,睡睡覺。她過來看他,兩人一塊吃飯、散步。
安鎮就是個被河流和田野圍起來的小鎮,鎮頭到鎮尾,不過十分鐘。還好,她回來時,不是春天就是秋天。田野的風光很美,可以領着他去田野裡走走。
他說他就是來放鬆,喜歡這裡的恬靜。在這裡,他睡得很香。
來的次數多了,不僅何勁認識了他,鎮上店鋪的老闆們也都熟悉了他。有一次,何爸爸說:既然是鍾藎的朋友,不要浪費那個錢了,我家房子大,來我家住吧!
常昊婉言謝絕。
直到鍾藎發了話,來我家住,吃飯比外面方便。他這才住了進來。何勁很快和他成了朋友,稱兄道弟的。小娃娃糯糯地叫他:常叔叔。
他笨拙地抱起小娃娃,任由她揪着怒發玩。
鍾藎沒有問他爲什麼要來這裡、從哪裡打聽到她的歸期,她害怕答案。
6
鍾藎住在自己家,不,是她和凌瀚的家。
方晴去年幫她在院子裡栽了棵柿子樹,沒想到今年就掛果了。果實已泛紅,在綠葉之間,像一隻只小燈籠。
牀頭櫃上放着她和凌瀚的合影。
“嗨,凌瀚!”鍾藎在牀邊坐下。
心裡面還是有淺淺的憂傷,她閉起眼,想着凌瀚的笑、有力的臂膀、結實而又溫柔的胸膛……
“是不是我祈禱我能老得快點,那樣我們就可以早點見面了。可是,時光走得真慢!”她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起身去洗臉。
鎖上院門,朝苗圃看了看,折身往方晴家走去。
廚房裡飄出八寶鴨的香氣,這是方晴的拿手菜,就是很費時間。
“小姨!”鍾藎朝客房看了一眼,門敞着。
方晴給她洗了只梨,“剛摘下來的,嫩着呢!”
“小姨夫和哥都去苗圃了?”
“嗯!”
“常昊呢!”
“找凌瀚喝酒去了。”
凌瀚,這個名字,在何家不是一個禁忌詞,他儼然也是何家的一份子。彷彿,他並沒有離世,他一直一直都活着,只是沒有一個具體的影像。
如此坦然,悲傷自然就淡了。
凌瀚墓前,有花樹、果樹、四季常春的盆景,在那裡,你察覺不到幽暗,而是舒適。何勁經常去那裡修剪。每每培育了新品種,紅葉總要在那裡栽上一棵。
現在的凌瀚,一定非常非常幸福。
鍾藎往苗圃走去,天要黑不黑的,寒意有點加深,她環抱住雙肩。
苗圃邊上有條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凌瀚的墓。
常昊每一次來,都會找凌瀚喝酒。
他們都沒正式見過面,可是卻像有說不完的話,常昊一喝就是一小時。
鍾藎沒有打擾常昊,他已站起身來,風送來汾酒的香氣。
淡淡的暮色裡,他的眼神幽深,不讓人看出任何情緒,卻又像有屋陰霾,在掩飾着什麼。
鍾藎突地感到他的孤寂與無奈無邊無際。
她心慌地避到一棵樹後。
當常昊走遠,她來到凌瀚墓前,手指輕觸着那五點水。
“凌瀚,告訴我,他和你聊什麼了?”
微風輕蕩,吹起她的衣角。
夜色四臨。
這樣的靜,這樣的黑,突然,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深處的情。
晚餐桌上,氣氛融洽,何勁談笑風生。常昊不擅長幽默,但他看上去很開心的。似乎,傍晚的失落與苦澀,是鍾藎的一時錯覺。
沒有任何人拿鍾藎和他打過趣,每個人都說他們只是朋友。
她的心,所有的人都在小心地呵護着。
他會不會覺得很辛苦?鍾藎偷偷地看他。
吃完晚飯,他送她回家。在院門口,他向她道別。
她怔忡地站在院中,心裡有什麼,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來,將臉埋在臂彎裡。
其實何須問,何須說,他早已讓時間來掀開他那一顆心,她看得很清楚。
很多很多的事,她已經無法忽視。
常昊啊!
夜裡落了雨,秋風秋雨愁煞人。
滿院的殘紅、落葉!
手機在客廳的茶几上鳴叫着,鍾藎丟下掃帚跑進去。
“鍾檢,你能幫我聯繫到常大律嗎?”是常昊的助理,很焦急。“他關機了!”
鍾藎忙回道:“我可以的,有什麼事?”
“他爸媽來北京了,說是給他個驚喜,陪他一塊過中秋。結果,他一度假,就玩失蹤。鍾檢,這真的不是個好習慣。一個大律師,多少人找呀,大事小事的,可他竟然關機。你如果遇到他,務必讓他趕快回電。他老爸可是國家級的特級教師,老媽是著名的兒科醫生,我可不敢得罪。”
鍾藎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助理激昂的語氣一轉,有點感傷:“鍾檢,我……不是替常大律說情,他會打官司,可是他在感情上真的很笨。都三年了,他就沒一點進步,偏偏還孜孜不倦,我的頭髮都替他愁白了。你說再過幾年,他都四十了,哪個姑娘還嫁他?脾氣不好,性格壞,嘴巴不饒人,唉!鍾檢,其實呢,我們心裡總有忘不掉的人,但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受上其他的人。那……還是個好男人呢!”
自相矛盾的一番話,讓鍾藎想笑又想哭。
早餐桌上,何家的人一聽說常昊爸媽在北京,都急急催常昊趕回去。
鍾藎開車送常昊去縣城坐火車。
長假的第三天,火車站並不太擁擠。票買得很順利。
常昊怔怔地看着長長的軌道,神情像似疲憊,又似憂傷。下一次再來安鎮度假,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春節,鍾藎都要留在寧城陪鍾書楷過年,她是個非常非常稱職的女兒。
他在心裡默數,五個月,太漫長了。他最近越來越沉不住氣,這不是好事,要嚇倒鍾藎的。
列車拉着長笛進站了。
稀稀落落的旅客排隊上車,常昊站在最後。
“常昊……”
他忍住隱隱氾濫的留戀,笑笑,“回去開慢點,注意安全。到了安鎮後,給我來個電話。”
鍾藎眼底升起一團熱霧。
她想起他們的初見,他是那般的張揚、倨傲、不可一世,眼前的他,卻是如此低微、小心、體貼細緻。
每一次遇事或疲憊無助,他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她對他依賴是那麼的自然。
他的胸膛很寬闊,他的心如大海。
也許,這種感覺並不是刻骨銘心的愛,但,很輕柔,很溫暖,不令她驚懼。
她握住他的手。
他在發抖。
“走不走?”列車員問道。
“我沒有買票,上車後可以補一張嗎?”鍾藎問道。
常昊目光緊緊看着她。
鍾藎低下眼簾,臉頰浮起一抹暈紅,“北京……秋天很美,我突然想去看看。”她抄襲了他第一次陪她回安鎮的創意。
常昊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張開雙臂,抱着她,跳上火車。
列車開動了,他們站在過道上。常昊不敢呼吸,怕驚碎那夢似的景象。
鍾藎微弱地一笑,“我還是那個鍾藎,不會改變很多,但是。。。。。”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沒有雖然,沒有但是,我說過我的心臟很強大,可以容納你的所有、愛你所愛的人。是的,北京秋天很美,你想去哪裡,我都會陪着。不,我會牽住你的手,緊緊的。”
他睜開眼睛,灼灼地凝視。
心,欣喜若狂。
鍾藎眼角微閃,有疑似淚的水光。“好!”
她仰起頭,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脣。
不要因爲也許會改變
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
不要因爲也許會分離
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總會因爲一個特別的季節,令花兒再次綻放。
沒有擂鼓般的驚慌,只有一片溫柔的寧靜,彷彿一道甜美的甘泉從彼此的脣,往心底最炙熱的地方流淌而去。
三年前,當她提着熱狗和熱飲在他的暴跳如雷中轉身而去,她以爲他們就像街上不小心踩到對方鞋跟的兩個陌生人,以後再也不會有交集。
那,是故事的開始。
這,是故事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