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銅府,飛鵬停靠地。
一隻只飛鵬起降,初時,遠遠看去,只覺得像一隻只銀白色的肥鳥,一點都沒有大鵬的氣勢。
但當飛鵬真的攜萬頃氣流,緩緩落下,那巨大的機關輪槳發出如同巨獸的轟鳴聲,聲傳十里,才讓人感受到這飛鵬的偉力。
相比于飛機,墨家制造的飛鵬對起落地的基礎建設要求極低,能夠在大部分的地形上起落。
不過爲了人羣的安全和方便,山銅府還是專門平整了一大塊地方,修建了雲塔,供人登上飛鵬。
雖然飛鵬已經出世了十幾年,墨家也在大力推廣,但是其高昂的成本,遠不是普通人能夠承擔的。
真正能夠使用飛鵬的,還是頂級的達官貴人。
甚至大夏幾百府,只有二三十府通了飛鵬。
山銅府之所以能夠通飛鵬,還是因爲這裡盛產墨石,是兼愛非攻的墨家也無法繞開的戰略要地。
墨家若是不爭此地的權柄,別說是兼愛非攻了,那麼多巨大的機關造物能不能夠動起來還是兩說。
一座雲塔之上,何啓功帶着兩位隨從,本來準備等待前往天京的飛鵬,忽然機關梯上,出現了一道他認識的身影。
鹿林書院,崔玉!
何啓功修武,崔玉修文,並稱爲山銅府這一代的文武雙傑。
不過天才之間,除了惺惺相惜之外,還有一見如仇,這是兩人身後的勢力決定的,並非是兩人自己決定的。
崔玉上了雲塔,自然也在幾十人中發現了何啓功的身影。
這一瞬間,他至少肯定了何家之前對於李劍湖的事情也不知情,所以才和自己一樣,想着去天京請教。
當一方勢力盤根錯節,纏繞整個州府,那麼這州府中的事情,就幾乎都是陽謀,即使少量的陰謀,也需要藉助外力,或者花費幾年的時間來佈置。
崔玉思忖了一息,帶着書童,主動上前說道,“見過何同學。”
雖然何啓功修武,但是也在鹿林書院讀過書。
“見過崔同學。”
何啓功同樣回禮道,兩人相見的場景,就像是普通朋友見面,一點都看不出兩方勢力正在尋找對方破綻,準備一擊致命的危局。
但能夠乘用飛鵬的,都是山銅府或者外地的權貴,大家也都有消息渠道,瞭解最近山銅府的大事。
所以看到何啓功和崔玉如此戲劇性的見面,都面帶微笑。
見面之後,何啓功和崔玉都沒有想好怎麼試探對方。
因爲你在試探對方的時候,就要防着對方對你的試探。
既然都沒有準備好,那不如不說話。
半個時辰後,駛向天京的飛鵬緩緩擡升,巨大的如同五層高樓船的飛鵬撞碎了陰沉沉的雲層,搖晃的艙室才逐漸平穩了下來。
燦爛的,金色的陽光透過特製的琉璃,落到鋪着羊毛地毯的艙室之內,有外地豪商忍不住感嘆了一句,“終於曬着太陽了,山銅府這鬼天氣,常年陰雲不散啊。”
操縱飛鵬,並且服侍衆人的墨家弟子提醒道大家可以解開固定鎖,在船艙內活動了。
這個高度,極爲的安全,風雨不懼,修者不至。
唯一可惜的是,少數頂級戰馬和異獸同樣能夠達到這個高度,讓飛鵬的戰略價值在淵蒙和大夏的戰鬥中被嚴重限制。
畢竟飛鵬的飛行速度‘太慢’了,也不靈活,根本比不上那些能夠橫空的頂級戰馬。
當然那種級別的戰馬,對於淵蒙也少得可憐,每一匹都是珍寶,還需要配備天賦極高的神將才能夠駕馭。
不少客人都取了一些酒水,端着酒杯走到琉璃窗前,俯瞰腳下飛逝的雲海,這種場景,除了上三品,就算中品修行者也難得一見。
崔玉和何啓功同樣如此。
經過剛剛的思考,雙方都已經想好了初步試探的話該怎麼說,藉助那位豪商的感嘆,崔玉率先發難。
“何同學,我山銅府烏雲遮日,連外人都深受其苦啊。”
何啓功幾乎不假思索回答道,“太行山五千裡,山區氣候變幻莫測,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若住不慣的,腿長在自己身上。”
······
經過三個多時辰的航行,飛鵬總算抵達了天京。
在玉京山第八重樓靠港,乘客們紛紛通過升降梯落地。
飛鵬空港外,一輛輛豪華馬車,自走車絡繹不絕。
崔玉和何啓功因爲都事出突然,所以沒有提前通知天京接待的人,自然需要找一輛租用的馬車抵達目的地。
何啓功第一眼就看到了一輛獨特的馬車。
這是一輛十座的中型馬車,需要靠兩匹馬拉乘。
不過這種馬車一般不會出現在空港外面,因爲不夠奢華。
能夠乘坐飛鵬出行的人,即使臨時抵達目的地,沒有人前來接待,需要租用馬車,也會首先考慮馬車的外觀以及舒適,而不是物美價廉。
像是這種十座馬車,更應該出現在港口或者城門口,供帶着少量貨物的普通商人搭乘。
更有趣的是駕馭馬車的人。
雖然穿着普通車伕的布衣,但是樣貌昂藏,第一眼看上去像將軍,而不是車伕。
只不過這位車伕現在有些百無聊賴,正在思考着爲什麼他今天拉不到人。
尉遲敬拉人是爲了聽普通人講對軍事的看法。
這十幾天他聽小妹的建議,先在城內拉人,聽天京本地人講對軍事的看法,寫了篇文章,又去碼頭拉人,聽外地商人講軍事的看法,又寫了篇文章。
今日又到空港拉人,想着聽乘坐飛鵬的普通人人講軍事,也可以寫篇文章。
在尉遲敬眼中,乘坐飛鵬和乘坐輪船的人都沒有差別,都是普通人。
因爲在他這位右將軍府長孫眼中,不普通的人根本不用和別人乘坐這種普通人一起才乘坐的出行工具。
各家道脈修行到上三品,都有各自的方法出行。
何啓功看到了這輛馬車,崔玉自然也看到了,於是笑道,“這天京還真是藏龍臥虎啊,一位馬車伕都有如此氣勢。”
何啓功想了想,直接走上前,說道,“兄臺,你這馬車載人嗎?”
等了小半天都沒有生意,現在聽到何啓功詢問,尉遲敬立馬高興地說道,“自然是載人!”
何啓功帶着僕人登上馬車,忽然聽到崔玉過來問道,“何同學,我想要去太學院,不知可否順路?”
何啓功想了一下,他要去的周府在白虎城,太學院在玉京山第七重樓牌,自然順路,也沒有在意崔玉在飛鵬上的挑釁,說道,“上來吧。”
隨後他又對駕車的尉遲敬吩咐道,“麻煩送我們到太學院和虎威將軍府去。”
“啊?”
尉遲敬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再認真看向兩人,“伱們一個要去太學院,一個要去周府?”
他雖然讀書沒有怎麼弄明白,但是有個好爺爺,這段時間也跟着周鐵衣讀懂了不少東西,自然明白現在的局勢下,去太學院和去周府的人應該勢如水火纔對。
崔玉溫和一笑,“有問題嗎?”
“那倒是沒什麼問題。”
尉遲敬也不是喜歡深究別人目的的人,甚至有了十幾天的工作經驗,他還知道主動幫客人將行李搬上車。 馬車緩緩行駛在玉京山的道路之上,兩旁繁華映入眼簾。
尉遲敬就像是普通車伕閒聊一樣,問道,“幾位客人來自哪裡啊?”
崔玉想了想回答道,“山銅府。”
“山銅府,那是個好地方,產的墨石又多又好,最適合驅使機關獸了。”
崔玉和何啓功相視一笑,何啓功開口道,“兄臺對機關獸也有研究?”
這東西,尉遲敬是真的有研究,說到自己知道的,他絡繹不絕起來,甚至還有模有樣地分析了機關獸和軍陣的配合之術。
最後才感嘆道,“可惜機關獸沒有血氣,又需要墨家,公輸家操縱,無法完美融入到軍陣之中,消耗戰機關獸還能夠用用,但是真遇到精銳衝鋒戰,機關獸羣一旦潰敗,就會阻礙整個大軍的軍勢。”
何啓功想了一會兒,先開口說道,“其實相比於機關獸在正面戰場上的作用,我認爲機關獸在後勤運輸上,或許能夠發揮出更大的作用,淵蒙乃是苦寒之地,我大夏物資運到前線,一路人吃馬嚼,十不存一,若是隻用機關獸運輸,應該能夠大大節省。”
尉遲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辦法老早就想過了,可惜墨家,公輸家的修士太少,直到飛鵬的出現,才解決了一部分的難題。”
“不過雖然飛鵬能夠馱運糧食,但是墨石的消耗更大,一時間讓朝堂犯了難。”
前線戰場,實際上很少會考慮花費了多少銀錢,更多的是考慮戰略物資的損耗。
因爲在穩定的社會環境中,銀子可以隨時買糧食。
但是在戰場前線,有錢都不一定能夠買到糧食,反倒是用墨石,糧食這種固定的戰略物資統計軍隊的儲備更有意義。
“修士難得啊。”
崔玉感嘆了一句,“所以我大夏更應該有教無類,這樣才能夠培養更多的修士。”
聽到這裡,一直和崔玉和睦相處的何啓功冷笑了一聲,“你說得輕巧,一個修士的培養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與其空談這些不切實際的,倒不如想辦法多挖一點墨石出來,運給前線。”
“所以爲了挖墨石就可以不顧礦工死活?”
“那你覺得是礦工死更重要,還是前線沒有墨石,戰士死更重要?”
崔玉冷哼一聲,“狡辯之言,強詞奪理!”
“是不是強詞奪理你崔玉心裡明白,這些年你鹿林書院沒少用墨石!”
兩人冷言冷語之中,尉遲敬開口說道,“太學院到了。”
他的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兩匹馬完全在尉遲敬的掌握之中,讓坐着的人根本感受不到顛簸,足以證明尉遲敬在御術上的優秀。
崔玉也沒有想過要和何啓功今日在馬車上爭論出結果,他讀了那麼多書,自然知道這世間絕大多數的事情都爭論不出結果,只有做出結果。
等崔玉帶着書童下了馬車,尉遲敬緩緩駕駛馬車繼續前進,因爲只有何啓功這一行人,所以他纔好奇地問道,“你去周府幹什麼?”
何啓功笑着反問道,“聽兄臺的意思,你認識周府的人?”
尉遲敬訕訕一笑,“認識幾個。”
何啓功順勢說道,“我見《天下事》將那位週二公子說做是‘絕代弄臣’,今日又應了長輩之託,前去拜訪,心裡面實在是沒有底,不知道兄臺可否教我?”
尉遲敬想了想自己的經歷,嘆息一聲,“你自己小心行事,我真沒什麼能夠教你的。”
何啓功微微皺眉,即使不知道尉遲敬的真正身份,但是從剛剛那番言論,他大概猜測出尉遲敬應該也是武勳之後,而且家裡權勢不小,只不過因爲某些原因,暫時來當馬車伕,甚至他很有可能對周鐵衣十分熟悉。
但尉遲敬不願意說周鐵衣的事情,就表明他在周鐵衣身上吃了不小的虧。
只不過這虧吃了之後,尉遲敬又不好埋怨周鐵衣,才顧左右而言他。
這周家二公子,還真是有趣。
日暮時分,馬車停在了周府前,何啓功老老實實奉上了車錢。
尉遲敬掂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銀子,再次說道,“那小子的話,基本上都是真的,但你千萬不能夠信,在他面前裝傻比當聰明人有用多了。”
提醒了這句話之後,尉遲敬不等何啓功再次詢問,就駕車離開了。
何啓功得了提點,反而眉頭緊鎖。
真話,但不能信,這可就難辦了。
跟着他的僕人上門遞了名刺,說明自己等人來,就是求見周家二少爺,並非是周府其他人之後,門子不敢怠慢,連忙稟告,二少爺的事情都是大事,而且何家與周家有着幾代人的關係,一直幫周家管理這山銅府中屬於周家的那部分墨石礦,對於周家,近乎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麒麟閣中,周鐵衣聽到門子的稟告,拿着手中名刺,在心裡想道,反應還真快。
運作李劍湖這件事,炮製一場驚天墨石案,周鐵衣早就已經理清了脈絡。
而何家是這場墨石案中繞不開的關鍵點。
這兩天的世間,周鐵衣並沒有用夢境之法聯繫李劍湖。
太虛幻境雖然隱秘,但是有被小說家察覺的可能性,所以小說家才能夠追捕太虛幻境出來的人。
現在李劍湖在鹿林書院之中,一定會被反覆觀察審問,該教的自己都教了,也佈置了保守秘密的手段,其他的就看天意了,反正就算是失敗,李劍湖也只知道一個‘熊貓’老先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
“帶他來雲蘭茶苑。”
周鐵衣沒有第一時間讓門子帶着何啓功來麒麟閣,因爲那不符合自己的處理習慣,只有自己真正‘接納’的人,纔會帶到麒麟閣中,這是現在天京揣測自己的人分析自己性格得來的,但這正是自己故意留給他人的刻板形象。
若他們信了,只要騙一次也能夠回本,反正自己又沒有承諾什麼,都是惠而不費的事情。
何啓功在雲蘭茶苑用茶,剛喝了兩口,就見周鐵衣身穿一件五層薄紗禪衣,每一層都精巧地繡着雲海,五層相迭,讓雲海顯得立體,行走之間,仿若流動,隱隱能夠看到裡面的肌膚紋理。
何啓功先拜見道,“見過週二公子。”
同時他在心裡開始思考,爲什麼周鐵衣第一次見自己,會選擇穿一件五層薄紗禪衣。
禪衣因爲輕薄,本來就是夏季開始穿,不過五層薄紗禪衣除了貴,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透膚,這是一種不太莊重的穿法,一般都是特別相熟的人在家裡見面或者紈絝才這麼穿。
周鐵衣也在打量何啓功,首先他看向何啓功頭頂氣運。
那是一片淡金色雲海,比之神秀稍差,但在阿大之上,雲海顯化出連綿的山峰,隱隱還有一兩縷青運從外界落下。
然後他纔看向何啓功這個人,對方年齡和阿大相若,五官在練武的過程之中自然會顯得更加立體,堅毅,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眼角高擡,鼻樑過於挺拔,有種擡着頭看人之感。
周鐵衣隨意點頭嗯了一聲,笑道,“你來的還真是時候,我這幾天練功憋壞了,剛想要出去找些樂子,你是跟着我一起去,還是在府裡休息?”
他對何啓功的回答十分隨意,倒是不像第一次見面,而是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何啓功不知道周鐵衣的說話習慣,一邊思考着,一邊‘受寵若驚’地說道,“二公子安排即可。”
周鐵衣沒有跟何啓功客氣,一副我就可以幫你做主的樣子,說道,“那你就跟着我出去喝酒找樂子吧。”
在聽到何啓功這麼快就找上門,周鐵衣第一反應就是何啓功不簡單。
想要矇住這種不簡單的人,聲色犬馬是最好的迷神藥。
不要覺得何啓功這種地方豪族的嫡子不會被聲色犬馬迷惑,那只是時機不對,方法不對罷了。
只有先迷惑何啓功,自己纔好完成接下來的佈置。
李劍湖在暗,何啓功在明,一明一暗,卻又相互爭鬥,已經能夠幫自己施展障眼法,迷惑天下人的目光了,等他們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完成了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