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悶雷在墨城上空炸響,粗狀的白色雷霆在夜幕中貫通,就像是黑暗之中裂開的一道白色縫隙。
墨城巨大的地脈系統似乎受到了天空中雷霆的影響變得忽暗忽明,小酒館們歡聲笑語一滯,不少人下意識通過窗戶看向天空。
他們能夠看到那厚重雲層裂開後深邃的蒼穹,巨大的月輪透過雲層的縫隙,從天外落下光輝,穿過看不見的薄霧,形成一片淡藍色的光,剛好透照在面前幾條街區,讓周圍的一切顯得格外空濛神聖,也讓地燈光輝暗淡至極。
酒館的老闆擔心客人們提前離開,笑道,“憑空炸雷,沒下雨!”
麪館之中,這裡道統形成的河水已經隔絕了內外,一幅幅墨家施展兼愛的畫面在周鐵衣話語的衝擊下如同浮光掠影,就像是河水流動時蕩起的浪花,雖然如夢似幻,但終歸只是虛妄。
墨家鉅子俊美至極的臉龐不再充盈着白光,而是和地燈一樣忽暗忽明,連帶着環繞他的一朵朵浪花開始破滅。
“道統反噬!”
李劍湖第一個反應過來,低聲說道,而後他目光驚駭。
因爲他經歷過浩然正氣反噬,所以事後儒家大儒給他講解過一些關於道統的知識,一些關於修行最上層的隱秘。
而眼前的墨家鉅子,就因爲周鐵衣一番話直指墨城本質,讓墨家鉅子心神產生動搖,開始懷疑墨家的理論根基,這就像當初自己在懷疑自己心中的正義到底是不是正義一樣。
聽到李劍湖這句話,在場衆人表現各不一樣。
孫士恆首先想要撲向近在咫尺的周鐵衣,捂住周鐵衣的嘴巴,“別再說了!”
墨家鉅子的徒弟墨儉輕嘆一聲,眉目微垂,露出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印證了自己心中一些所學的猜想,知道了爲什麼他們墨家的學問自詡爲兼愛第一,但永遠都無法真正走出墨城,只能夠讓百姓嚮往,卻連像儒家一樣治理天下都做不到。
玄蟬在震驚之餘,臉上浮現驚喜,他們公輸家這麼多年被墨家壓着一頭,不就是墨家說他們有技無道嗎?
但今日經過周侯講解,才明白墨家所言的兼愛也不過如此,也就只是唬了他們公輸家幾千年罷了!
若今天周侯這番話傳出去……
玄蟬剛想到這裡,就腦內震顫,全身激靈。
魯師若聽到這番話,一定會興奮地幾天都睡不着覺吧!
······
一時間浮生衆相,各自不同。
墨家鉅子看到撲向周鐵衣的孫士恆,他只是目光落了過去,在這片道統演化的空間之中,孫士恆就和周鐵衣有千萬裡之遙。
“讓他說!”
墨儉想了想,對周鐵衣拱手道,“我們聽聞周侯在天京施展‘奢侈稅’,並且訂立法條,當時我們墨者討論,周侯‘奢侈稅’應該和我們墨家‘兼愛稅’類同,不過更爲狹隘,現在看來,周侯恐怕另有心思,可否講解?”
周鐵衣看了一眼墨儉,心道墨家有自身的侷限性,但並不是墨家的人笨,他們只是因爲學說本身的阻礙,所以墨守成規罷了,這就是封建經濟下,以小手工業者爲主的墨家本身的侷限性,革命不徹底,就是徹底不革命,只顧着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看似兼愛天下,這麼多年,也就兼愛了一座墨城,成爲墨家的精神歸宿。
周鐵衣看向墨家鉅子,您老可悠着點,別動搖道統,我還指望着您給我擋槍呢。
於是他拱手對墨家鉅子說道,“請回其本。”
墨家鉅子露出深思之色,周圍道統晃動之感減弱。
“何爲本?”
周鐵衣問道,“天下財物,可有定數?”
墨家鉅子再次思考周鐵衣這句話,他低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說對,但好像又不對,但他想要說錯,但好像又不全錯。
周鐵衣笑道,“何爲財物?”
周圍的人也隨着周鐵衣的話開始思考,簡單如李劍湖,第一時間就想到銅錢,銀子,金子,這就是最直觀的財物。
那麼天下的銀子,金子是一個固定的數值嗎?這個問題他以前沒有想過,現在重新想來,一時間覺得有些紛亂,就算是聖人,也無法完全統計天下的銀子,金子有多少吧?
忽然,他腦海中靈光一閃,結合山銅府的實際回答道,“銅應該會越來越多的吧?畢竟我們山銅府的銅礦已經開挖了好久,好幾座山都被挖空了……”
說到這裡,他又不自信起來,因爲這只是人在用的財物,不是天生財物,若是天生財物,那麼就應該是一個定數,因爲人只是把山裡的銅挖出來,變爲市面上流通的銅板罷了,並沒有額外增加新的銅出來。
墨家鉅子長考了一下,回答道,“對人有用,可稱之爲財物,所謂物盡其用,人借物力。”
這也是墨家的基礎主張之一。
周鐵衣笑道,“所以財物的核心討論應該首先放在人類社會範疇,而不用放在宏觀宇宙之中,億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既然是人類社會範疇,那麼財物就有兩個最主要的特點,生產和分配。”
“天下財物,皆有定數,這句話是對的,因爲這是指分配,就比如我們眼前有一塊大餅,無論餅做得再大,也是我們眼前這些人分,每人取得的份量佔餅的總量是一個固定的值,所以纔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說法,因爲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所以天下戰爭,傷害,莫不是源於分配不均,因爲只要殺了人,分餅的人少了,自己自然就得到的多了。”
墨家鉅子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連帶着他動搖的道統都漸漸平息了下來,“那生產呢?”
“生產自然沒有定數,只有不斷解放發展的生產力。”周鐵衣道,“這一點墨家,公輸家最深有感悟吧,有了技術的加持,那麼就是能夠更快更好地栽種,鑿井,織布……”
孫士恆經過最開始的擔憂,憤怒,如今也漸漸聽進了周鐵衣的道理,他反而困惑了,“那我們墨家兩樣都做好了啊。”
周鐵衣笑而不語,而後看向墨家鉅子,“鉅子,你認爲問題出在哪裡?”
墨家鉅子周圍的道統再次變化,周圍演化出周鐵衣收納奢侈稅的畫面,一個個富商繳納的財物如同銀山銀海,化作燦爛的金屬光輝,但這些光輝卻不匯聚在周府,而是流向了兩個地方,一個是誅神司,一個是火車商會。
誅神司是政治上的事情,他能夠看得懂,今天流向火車商會,他纔看明白。
“分配的財物核心不是‘節用’,‘平均’而是‘再生產’。”
周鐵衣笑道,“人之所欲如溝壑極淵,望之不見其底,天下之人莫不視之爲大害,吾獨視之爲大善,有人心之溝壑極淵,方能覺察宇宙之無窮,否者如螻蟻般逡巡于田地,佝僂於三餐,又何意於天生我靈。”
“道家之言不足吾學,佛家之言不足吾學,儒家之言不足吾學,墨家之言亦不足吾學。”
“所以從生產到分配的核心應該是不斷解放發展生產力,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精神需求,在這個過程中兼愛公平只是相對的,節儉克己只是暫時的,一旦不利於生產力發展,不利於創造更多的社會財物,都不足爲道。”
衆人看向周鐵衣。
天下諸家,皆不如吾學,這是好大的氣魄!
但他們思考剛剛周鐵衣提出的整個論點,確實似乎只有承認人心溝壑難填,承認人的慾望是不斷增長的,才能夠解釋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無論是道,佛,墨,儒,這些主流的九家,都強調人要剋制內心的慾望,強調慾望是大害,是阻礙歸真,涅槃,兼愛,立德的根本。
墨家鉅子輕嘆一聲,“天下皆白,唯吾獨黑。”
他雖然還在思考周鐵衣這番理論,雖然還不完全認同周鐵衣這番理論,但單單是這份氣魄,就讓他想到了典籍之中記載的古聖墨子。
墨儉認真思考,問道,“那豈不是貧者越貧,富者越富?”
周鐵衣反問道,“那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精神需求嗎?”
墨儉回答道,“不能。”
周鐵衣攤手道,“這不就簡單了,這句話實際上是包含了兩個方面,從生產到分配,這纔是人類社會財物整個過程。”
墨家鉅子低頭思考了很久,然後擡頭,看向周鐵衣,問道,“何謂‘人民’?”
李劍湖驚訝地擡頭,看向周鐵衣。
因爲墨家鉅子這個問題周鐵衣之前也問過何啓功,當時自己還回答過‘天下人人皆可爲士’,但周鐵衣說不對,天下人人皆可爲士,不代表天下人人皆可爲民。
自己和崔先生,老師之後討論了很久,但都沒有得到答案,今天墨家鉅子居然又反問了這句話,頓時讓李劍湖有些興奮不已,他有預感,這纔是周鐵衣整個道統的核心。
何爲民!
周鐵衣笑了笑,觀看周圍墨家鉅子道統穩固後的景象,“我還在想。”
墨家鉅子坐在位置上又思考了良久。
那虛幻的墨家道統如同退去的潮水般消散,天空中那轟雷之後,裂開的雲幕也沒有合攏,無形的力量推着兩邊厚重的雲層漫散開,露出懸空但卻並不圓滿的明月。
整片冰藍色的月光從天揮灑而下,如同九霄上垂下的絲帶,在黑暗的夜幕中格外醒目,籠罩整個墨城,讓這裡一切都顯得如夢似幻。
墨家鉅子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問道,“節用,真的會限制再生產嗎?”
周鐵衣笑道,“鉅子,若你只生活在墨城之中,會想到要發明飛鵬嗎?節儉,苦難有意義,值得被尊重,但他們的意義在於過程,在於通過苦難能夠看到幸福,在於通過節儉能夠積累,創造更多的財富,我們不能夠要求百姓只看到過程,而不讓他們享受結果,若只是讓他們看到過程,壓低他們的慾望,那麼我們和世家有什麼區別?”
“所以節儉和苦難值得被尊重,但卻不值得被歌頌。”
墨家鉅子又思考了一會兒,伸手撫摸向腰間象徵着鉅子身份的‘尺規’,周鐵衣看了一眼,笑道,“怎麼鉅子也在乎俗禮了?”
墨家鉅子聞言,啞然一笑,放下手,“確實,若行大道,若能夠達成你口中那個‘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精神需求’的世界,無論在哪一家,都無有不同,何須以鉅子之位挾人。”
周鐵衣臉色一正,“我雖有道統之基,但行路難,多曲折,未必是我能夠走到最後,所以無論道,佛,儒,法,墨,我皆可學之,諸家也可從我這裡學之。”
“就比如墨家之道,就完全錯了嗎?大道殊途同歸,墨家‘任俠’,‘非命’,‘天志’,‘兼愛’都是我道途的補充,很多時候在我道統無法兼顧實現理想的時候,說不定墨家會補充找到一條更好的路。”
說罷,他拉過旁邊的李劍湖,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小子和我一直唱反調,還修勞什子的浩然正氣,我爲什麼留在身邊,因爲我要以他爲鏡,看看自己道途的缺陷,若沒有缺陷,這很好,若有缺陷,這更好,因爲不明己失,不知己得。”
聽到周鐵衣這番出自肺腑之言,李劍湖既驕傲地挺起胸膛,自己以前崇拜的人果然沒有錯,只是自己愚鈍,才誤解了周侯。
而後他又有些羞愧地說道,“不怕周侯笑話,我本來是想要當週侯的親衛長……”
周鐵衣伸出手掌,制止道,“這位置你要爭,可有人不願意啊!”
他帶着笑意看向天空,六千里外,因爲阿大等人正在凝聚罡氣的關鍵時刻,所以他就將他們留在了兵冢,估計要到九月中旬,他們初步凝罡之後,纔會乘坐飛鵬來山銅府。
李劍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周鐵衣笑道,“好好修你的道,多向墨家鉅子請教,他當年可是破了飛劍術道統,今日見道統重建也是一番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