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城,虎威兵坊。
結束了早上的操練,聽到周府的親衛們一聲,‘解散!’
少年們歡呼一聲,迎着炎炎大日,如過江魚一樣涌向食堂。
這虎威兵坊,不對,按主家的話來說,這火車商會的待遇乃是天京,也可能是天底下獨一份!
不僅一日三餐全包,而且還有七日一休的假期,用少年們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官衙裡的老爺們都才十日一休呢!
更何況那虛無縹緲的,可能被周鐵衣收爲親傳弟子的機會。
周府的親衛們閒聊的時候可是說了,即使只是被二少爺收爲親衛,那都是真正鯉魚躍龍門,無論是地位還是自身實力,都不可同日而語,他們中以前有個叫阿大的小子,就是會拍馬屁,哄得少爺開心,現在都騎到大家頭頂上去了。
陳大興興沖沖地小跑到王明義身邊,“義哥,走,去搶飯!”
王明義臉上帶着幾分感慨的笑意。
以前在太學院裡的時候,自己從來不知道飯要過‘搶’啊。
若這番話被太學院的輔講博士左之升聽到,少不得要站上幾個時辰,教一教聖賢的道理,什麼‘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更何況是搶來之食’之類。
離開了太學院,王明義反而覺得以前自己看到的天下還太小。
就比如自己從來不知道收泔水對於普通人是一項極好的營生,陳大興的父母就是收泔水,才能夠賺得到每月十二兩銀子,供得起他們兄弟四人都走一遍讀書練武的道路。
而這天京絕大多數的普通人,每月也才得三兩銀子左右,每日也就一百文,這已經是百善之地了。
更不要說這天下,絕大多數的普通人,連銀子都沒有摸過。
“不了,今日要出去一趟。”
王明義看到陳大興眼中的失落,加了一句,“不是去會客,你跟我一起去不?”
“好嘞!”
陳大興立馬點頭答應下來。
因爲自己家中是收泔水的,身上有股難以散去的酸臭味,所以即便是在少年之間,也多被排擠,只有王明義能夠待自己如常,而前些天,更是因爲自己,打了莊相那小子一頓,頓時讓陳大興心裡感激涕零,只覺得以後就跟着義哥混!
中午的時候,加上吃飯,一共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虎威兵坊在朱雀城城郊,想要去城中買份報紙也不容易。
出了門,王明義腳下生風,那天想通了道理,藉着老師留在心中的‘義’字,他已經開始逐漸掌握浩然氣,只等着最後的蛻變。
王明義的腳步極快,陳大興即使腿腳靈活,小跑着跟了十幾裡,也累得有些氣喘吁吁。
王明義順勢將手掌按在陳大興背上,一股浩然氣梳理陳大興消耗的血氣,幫他激發潛能。
“義哥,這是?”
陳大興好奇地問道。
“浩然氣的一種用法。”
王明義沒有過多解釋,陳大興也聽得半懂不懂,他只知道浩然氣是讀書人們會的東西,甚至連浩然氣代表着什麼都不知道。
到了最近的一座說書樓,王明義就近買了幾個肉餅,一壺茶,遞給陳大興,然後進了書樓,看到顯眼處放着兩摞報紙,一摞紙張微黃,一摞紙張更爲雪白,可謂是涇渭分明。
“這書怎麼賣?”
王明義不動聲色地問道,剛剛他就已經發現了,其實報紙這種新事物,即使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周圍的百姓們也不會過多地看一眼。
對於他們而言,只要是文字記載的東西,那就是讀書人的事,只有入了百家門庭,纔有資格看,不然買來也是白費錢,還不如聽小說,逗樂子。
販賣報紙的聽到又有一單上門,看了一眼王明義身上穿着的短褂,神色冷淡地說道,“《天京報》五文一份,《醒世報》三十五文一份。”
王明義皺眉道,“《醒世報》這麼貴?”
他可是知道,當日董行書召集衆人商議應對《天京報》的時候,已經從商人們口中打聽出一份《天京報》只賣五文錢。
賣報紙的聽到這話,又看了眼王明義身上穿着的短褂,冷笑道,“嫌貴?那就買《天京報》咯。”
王明義的眉頭皺的更緊,當然不是因爲賣報的無禮,而是因爲董修德怎麼敢將報紙賣得這麼貴?
難道他真的認爲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一定能夠壓得住周鐵衣嗎?
悠長地嘆息一聲,王明義從懷中內襯摸出一兩銀子,然後伸出手指,浩然氣如同熾白色的小刀,精準地切了一角。
“一樣來兩份,剛好。”
王明義將這小小的銀子放在對方面前。
賣報紙的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話可能得罪了這個小修士,不敢再計較這銀子夠不夠,連忙恭敬地拿了兩份報紙,雙手遞上。
見王明義從說書樓走出來,陳大興趕忙嚥下口中的肉餅,又灌了口茶,“義哥,事情辦完了?”
王明義點了點頭,一邊掃看着《天京報》,一邊順手將多買的一份遞給陳大興,“這是你的,想要在火車商會幹得好,得多識些道理。”
陳大興愣在原地,不接手,不答話。
這反倒是給王明義弄得有些不會了,他擡頭問道,“怎麼?不想讀書?”
陳大興忽然用手揉了揉眼睛,“不是,剛剛眼睛裡進沙子了。”
說罷,爲了不讓王明義看出來,他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油脂和淚水,然後才接過報紙。
兩個少年,就坐在說書樓旁邊的地上,藉着陰影擋着日光,一邊啃着肉餅,一邊看着報紙。
等看完了報紙,王明義心中的困惑更多了。
他下意識對陳大興問道,“你怎麼看?”
陳大興又看了看兩份報紙,那《醒世報》他是一點都沒有讀懂,倒是《天京報》有趣,於是老實回答道,“我想要看《齊小聖大鬧黃泉路》第二話。”
······
日頭稍微偏西,暑意略微消退,大夏聖上才從宣法殿中往御書房而去。
他渾身懶洋洋的,一點都使不上勁。
爲道日損啊。
大夏聖上知道這是正常的過程,不過想到自己還要經歷至少三年這樣的過程,心中不免煩躁了幾分。
進了御書房,天后如同往常一樣等候,將三司批註好的奏摺整理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她沒有動任何奏摺的順序,就按照三司想的來。
除了天后,伴讀大太監蘇洗筆之外,還有馮子寬候着。
大夏聖上看到馮子寬在,就想到了報紙的事情,於是隨意問道,“報紙辦好了?”
馮子寬恭敬地說道,“託聖上洪福,諸事妥當,已經將報紙放在奏摺中,等着聖上過目。”
大夏聖上微微一笑,心情好了不少,他看向奏摺堆,覺得都很無趣,還不如先看看周鐵衣辦的報紙。
於是說道,“報紙在哪?”
天后親自將兩份報紙遞到大夏聖上面前。
大夏聖上看了一眼題目。
《天京報》,《醒世報》。
他已經心領神會,但還是明知故問,“怎麼有兩份報紙?”
天后這次沒有說高深的話語,反而如實笑着答道,“儒家和法家不服,還想要試試聖上過河小卒的手段。”
蘇洗筆和馮子寬在心裡嘆道,果然不愧是天后娘娘。
即使只是說實話,但是一句話已經將聖上的代入點拉到《天京報》上了。
大夏聖上聽天后這麼一說,也不奇怪,這報紙的確是自己交給周鐵衣辦的,儒家和法家也確實不服。
他先拿起《醒世報》,“朕看看他們如何不服。”
等看完了《醒世報》,大夏聖上甚至有種看完了一大篇奏摺的感覺。
上面每一句話都對,反覆推敲。
因爲是第一版,所以董修德做得很認真,大儒,法士們寫得也很認真,簡直就是君臣奏對的書面版。
大夏聖上沉吟了片刻,“老生常談之言。” 說罷,他拿起《天京報》,當看完第一版,就驚奇地轉頭,看向旁邊的天后,“這文章是伱寫的?”
天后反問道,“陛下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如何?”
大夏聖上又看向文章,忽然笑道,“寫得好。”
天后附和道,“陛下覺得寫得好,那就最好。”
她之所以寫這篇《養花心得》,寫得這麼直白,除了應周鐵衣的要求之外,還因爲‘聖諭’這一版上的文章不好寫。
這是聖上給與自己的權柄,但是‘聖諭’二字太重,面對如今疑心越發深重的聖上,即使天后也需要小心對待。
聖上雖然想要自己管着這個家,但是這當家做主的人還是他!
所以自己的《養花心得》不能夠寫得好,這恰恰符合周鐵衣的要求,連天后都忍不住想道,這周鐵衣口中的白話文是不是就是爲此做出的算計!
大夏聖上讚美了一句之後,繼續翻看,他一目十行,當翻到‘珍寶’的時候開始皺眉,看完‘花魁’之後眉頭緊皺,看完‘小說’之後不發一言。
這《天京報》辦得雖然沒錯,但他不滿意,至少不是完全滿意。
若以後都是這樣,那他的文章要不要落在‘聖諭’篇?
大夏聖上思考着,下意識拿起看得另外一份報紙對比,當看到儒家那一句句聖皇五帝的吹捧,對比了一下珍寶花魁。
忽然他笑了一聲,這樣也好。
白虎鬥麒麟,自己這次倒是不用下場。
於是他沒有評判兩份報紙,而是放在一邊,開始看第一份奏摺。
打開奏摺的瞬間,聖上讀完了題目。
《論天京報惑民疏》。
他當然知道《天京報》有惑民之舉,但不應該你們儒家這些當臣子的來講,應該朕這個君父來講!
於是根本不看內容,直接扔到一邊,留中不發!
······
司民府書房內。
墨家自走鍾一刻一刻跳動着。
每走一刻,下人們就會進來稟報整個天京《醒世報》和《天京報》的售賣情況。
董行書也沒有要求具體的情況,就只是想要看看那三十六座說書樓的情況。
因爲那三十六座說書樓裡,兩份報紙都有得賣,不偏不倚。
董行書又反覆琢磨了一遍《天京報》,他擡頭看向自走鍾,已經到了酉時,差不多今日的報紙銷售就確定了下來。
《醒世報》三十六座書樓一共賣了三百份,《天京報》三十六座書樓一共賣了一千五百份。
兩者差距足足有五倍!
但董行書沒有動怒。
因爲《醒世報》要賣三十五文,《天京報》只賣五文。
這就是最大的原因。
周鐵衣敢賣得這麼便宜,是因爲內務府和商會們幫他補虧空!
而《醒世報》卻需要儒法兩家自己填錢,這銀子怎麼出,出多少,董修德和青空命還沒有商議好呢。
如此短的時間內,他們能夠將《醒世報》做出來就已經不易。
更何況當時周鐵衣豪言要賣十三萬份,以後發行天下,還要賣得更多!
想着這麼大的虧空,即使儒法兩家也不敢輕易應下。
即使現在賣三十五文,每份還得貼錢呢。
董修德和青空命畢竟從小讀着最好的書長大,所以選紙張的時候,即使知道要壓縮成本,但是卻下不去狠手。
讀書人的事,若事事與錢較真,豈不與周鐵衣無二?
董行書雙手放下報紙,思考道,是不是將價錢降下來,就能夠追上銷量了呢?
隨後他又看了看《天京報》,搖了搖頭,三十六座書樓,一天也只是賣了一千五百份,這報紙三天一刊,加上商店幫助販賣,他周鐵衣能夠賣一萬份嗎?
若只是這個水準,他誇下海口的三萬份倒是讓人貽笑大方。
真麼想着,董行書隨口問道,“修德呢?”
下人恭敬地回答道,“大少爺正在組織文會呢。”
“文會,什麼文會?”
董行書皺眉,現在正事要緊,怎麼還有心情去組織文會了?
下人回答道,“聽大少爺說,是組織文士們批判《天京報》之說。”
就在董行書思考的事後,董修德從外面急匆匆地趕回府。
他神色難掩喜意,走入董修德的書房,先拱手一禮,“父親。”
董行書不動聲色,“聽說你去組織文會了?”
董修德自豪地開口道,“父親,今日我將那臭不可聞的《天京報》拿給各家名士們看了一遍,他們都說這《天京報》有辱聖人教化,紛紛落筆請命,願上書聖上,還請父親朝會之時,將文書帶入朝堂之中。”
說着,董修德更是示意隨從拿出了一摞寫好的文章。
董行書看到這一摞寫好的文章,忽然電光火石一閃,再次看向那《天京報》的白話文。
他終於知道周鐵衣爲什麼要用這麼粗俗的言語寫《天京報》,他這是想要激怒整個天京的文士!
這就是一張無形的戰書,上面沒有一句罵儒家和法家文士,但是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在罵儒家和法家文士!
若當真讓着白話文流傳天下,以後儒法的文士們還怎麼寫文章?
是按照聖人教導的行文格式寫,還是按照他周鐵衣的白話文寫?
寫出來的文章給誰看!
文士們看不過去,自然會上書諫言,大罵《天京報》危害!
但這件事自己已經和青空規做了,自己兩人做沒有事,因爲聖上知道這是正常的黨爭,是三司和周鐵衣,天后之間的權柄之爭。
但天下文士們卻做不得這件事。
因爲天下儒家,法家的人,每人寫一篇文章,那就是‘天下民意’,聖上如何管?這是逼宮啊!
想到這裡,即使以董行書的城府,也激動地站起身來。
董修德這個時候才反應出來不對勁,小聲試探地問道,“父親?” щшш☢т tκa n☢C○
董行書強壓心中怒火,“是不是所有文章都在這裡?”
董修德心裡咯噔了一下,不過還是硬着頭皮回答道,“我和瀚辰各邀請了人,我這裡只是儒家寫的文章,其餘法家的文章讓瀚辰帶給司律,還有諸如名家,史家的文章,他們準備自己送到朝堂,到時候父親不用批註,直接上呈即可……”
這樣做,才能夠顯得他們儒家大公無私,沒有收攏天下人的言道權柄嘛。
董行書聽完,愣了一息,暴怒道,“混賬東西!”
恐怖的威勢壓得董修德擡不起頭,只覺得身上有千斤擔子。
董行書看了一眼下人捧着的一堆奏摺,下人在這二品大儒的威勢下,直接跪倒在地上,身體顫顫巍巍,不知所言。
“唉!老夫錯了,老夫晚明白了幾個時辰!”
當初他看完整篇白話文,就應該明白,這是周鐵衣要對整個以文章吃飯的諸家宣戰。
只不過他當時身在局中,本來就與周鐵衣敵對,自然認爲周鐵衣這是在對他們儒法宣戰,沒想到周鐵衣居然擴大打擊面,延伸到名家,史家之流。
不過就算自己當時想通了,也只是延緩,無法扼殺這計謀!
這是陽謀啊!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現在不要說防民了,他董行書連天京讀書人的口都管不住,必然會被這悠悠衆口架在聖上面前,逼得與周鐵衣爭奪如何寫文章的道統!
若他董行書不這麼做,先不要說聖上饒不饒他,光是天下儒生,該怎麼看待他這個被儒生選上去的司民?
董行書前所未有地疲憊,但看向兒子,還是說道,“你去將教子棒請來,我要考校你幾個問題。”